想捉一只螢火蟲，帶到井下去，在井下放飛，看看螢火蟲在井下能不能發(fā)光。

升井后，吃飽了飯，睡足了覺，覺得身上的勁頭又充滿了。他不喜歡打籃球，也不喜歡打撲克，只喜歡一個人到田野里轉(zhuǎn)悠。好在煤礦的四面都有田野，出了礦區(qū)，不管他往哪個方向走，走不遠(yuǎn)就能走到田野里去。只要一走到野外，他就能看到莊稼，聞到莊稼的氣息，并能感受到浩浩的八面來風(fēng)。

往礦區(qū)北面走的時候多一些。北面有一座山，山是伏牛山的余脈。山不算高。蒼茫中卻可以望見古塔的身影。往北面走有一條小路，雖說小路彎彎曲曲，坎坷不平，但總的方向是向上的，是往高處走。他每天下井，都是往低處走，一直走到數(shù)百米以下的地層深處。出井之后，也許是為了尋求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他選擇的是反方向，愿意往高處走一走。

近日他上的是夜班，半夜零點上班，早上八點下班。井上的時間，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差不多是一半對一半。而井下的時間呢，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夜晚。無邊無際的夜晚。張新景半夜里一頭扎入井下，等于在追趕白天，也是在追趕太陽。他甩開膀子追呀追呀，白汗黑汗地追呀追呀，從井下追到井口一看，哎呀不錯，白天和太陽還真的讓他給追上了。白天可真白喲，白得透亮透亮，不可形容。太陽可真紅喲，恐怕比雞冠花的花冠還要紅。好嘛，既然把白天和太陽追上了，那就好好享受一下吧。可是不行，為了給身體加油，為了精力充沛地投入下一輪追趕，他必須趕快睡覺。礦工睡覺不說睡覺，說成“背床板”。張新景把兩只眼晴的四扇門關(guān)上，開始進(jìn)入“背床板”的過程，等于把白天當(dāng)夜晚用，黑得跟進(jìn)入井下的空間差不多。他睡得很深，也很沉，連夢都不做一個。他從上午開始睡覺，差不多能睡一整天。等他醒過來，太陽又沉入地下去了，天又黑了下來。離上夜班還有一段時間，趁這個時間，他要到外面活動一下。

和往日一樣，他從單身職工宿舍樓的樓上下來，穿過俱樂部門前燈光燦爛的廣場，繞過一片喧嘩的籃球場，出了礦區(qū)，向北面的小路上走去。月份到了下半月，一天比一天細(xì)的月亮還沒有出來，田野顯得有些黑。下過礦井的人從來不怕路黑，不管哪里的路，再黑，還能比井下的巷道更黑嗎！他對那條小路已經(jīng)很熟悉，如同腳指頭上長眼，僅靠腳指頭，就把他引導(dǎo)到小路上去了。小路兩側(cè)種的都是高稈農(nóng)作物，左邊是高梁，右邊是玉米。季節(jié)雖然已過了立秋，莊稼旺盛生長的勢頭并沒有就此打住。它們不但沒有停正生長，好像要抓住最后的機會，不分晝夜地往高里長，往飽滿上長，往農(nóng)人期望的好年成里長。小路窄窄的，莊稼的葉子在高處幾乎扯了手，像是形成了一個長廊。這個“長廊”很像井下的一條巷道，左邊是黑色的煤墻，右邊也是黑色的煤墻。一個人在這樣黑沉沉的夾道里走，張新景不害怕嗎？不害怕。他從小就聽人說過，近怕鬼，遠(yuǎn)怕水。近處，指的是他的家鄉(xiāng)。遠(yuǎn)處，指的是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家鄉(xiāng)的人他是認(rèn)識的，有的人死了，變成了鬼，未免有些可怕。在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如果看見大面積的水，因不知水的深淺，萬不敢輕易下水。這里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地方，既沒有鬼，也沒有水，有什么可怕的呢！

井下的煤是黑的，夜晚的莊稼也是黑的，卻黑得大不相同。煤里沒有昆蟲，更沒有蟲鳴。而莊稼地里活躍著大量的昆蟲，遍地都是蟲鳴。在億萬年前，煤還沒有變化成煤的時候，據(jù)說里面是有昆蟲的，也充滿了蟲鳴。一旦變成了煤，昆蟲和蟲鳴就被固化了，變成了化石。張新景并著不見莊稼地里的昆蟲，只能聽見莊稼地里發(fā)出的蟲鳴。昆蟲千只萬只，蟲鳴千聲萬聲，昆蟲以叫聲證明著它們在黑夜里的存在。張新景沒有聽到昆蟲的獨唱，聽到的都是合唱，多種聲部集合在一起，發(fā)出的是洶洶的轟鳴。再過一段時間，秋風(fēng)就涼了。等秋風(fēng)一涼，白霜一降，昆蟲們的生命就到了終點。它們肯定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就調(diào)動起最大的能量，進(jìn)行生命最后的歌唱。這樣的歌唱，頗有些告別的意味，也有些悲壯的意味，讓人感動不已。

這晚沒什么風(fēng)，空氣也不太涼，暑熱還沒有完全退去。從兩邊的莊稼地里一陣陣涌出的，是一股股甜蜜的氣息。張新景知道，高梁和玉米的稈子都是甜的，他小時候在老家，曾折來嫩稈子當(dāng)甘蔗吃。一些綠色透明的小膩蟲，也會爬在高粱和玉米寬展肥厚的葉子上，汲取葉子里的糖分，并分泌出一種類似蜂蜜一樣的黏物質(zhì)。高粱和玉米在成長呼吸的時候，就把那些蜜樣的甜氣呼了出來。莊稼在呼吸，人也在呼吸。莊稼的呼，變成了張新景的吸。張新景一吸，肺腑里就甜蜜起來。

頭頂?shù)纳峡諅鱽硪宦書B叫，因只有一只鳥在叫，而且只叫了一聲，就顯得有些突兀。張新景不由抬頭往空中看了一眼，他沒有看到那只鳥。鳥的翅膀哪怕是白色的，他也看不到。這一看不要緊，他卻在夜空中看到了別的亮點。亮點明明滅滅，忽明忽暗。亮點在夜空中懸浮著，也滑動著。亮點只有光，沒有芒，一點都不刺眼。亮點的顏色是多彩的，像是有蜜蠟黃，有寶石紅，還有翡翠綠。亮點初看只有一個，再看就有了兩個、三個。他認(rèn)出來了，螢火蟲，螢火蟲，真的是螢火蟲。他欣喜過望，差點兒叫出了聲。在老家夜里的河堤上，瓜園里，院子里，他都看見過螢火蟲，還捉過螢火蟲。自從參加工作來到了煤礦，好幾年過去了，他再也沒著見過螢火蟲，和螢火蟲真是久違了。他沒有想到，在遠(yuǎn)離老家?guī)装倮锏牡胤?，他又看到了自帶亮光的螢火蟲。張新景是個感情豐富的青年，難免有些自作多情。他想，這些螢火蟲也許是從他的老家飛過來的，螢火蟲認(rèn)識他，就看望他這個外出挖煤的人來了。親不親，看老根，還是故鄉(xiāng)的螢火蟲對他親哪！

張新景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他就把念頭固定下來。他打算捉一只或兩只螢火蟲，放在瓶子里，帶到礦上的宿舍里，讓他的工友也把螢火蟲著一看。工友看過之后，他要把螢火蟲帶到井下去，試試螢火蟲在井下的環(huán)境里是不是也能發(fā)光。在白天的陽光下，人們從來看不到螢火蟲的身影一一陽光把螢光遮蔽了。只有在黑暗背景的襯托下，螢火蟲身上的螢火才得以顯現(xiàn)。而并下的黑暗比井上的黑夜黑得更加深沉，在井下黑屏幕一般的背景下，螢火蟲也許會更加活躍，發(fā)出的螢光會更加燦爛。

說干就干，張新景站下了，開始觀察螢火蟲的動靜。他屏住了呼吸，有些躡手躡腳。一只螢火蟲飛過來了，飛得悠悠的，很從容的樣子。然而，張新景瞅準(zhǔn)螢火蟲，剛一伸手，螢火蟲身上的螢火就熄滅了，融入黑夜，消失得無影無蹤。又一只螢火蟲飛過來了，這只螢火蟲飛得比較高，他得跳著腳往上夠?？伤麆偺饋恚灮鹣x就升高了，與他的手拉開了距離。這只螢火蟲的螢火倒是沒有熄滅，只是一閃一閃的，像是在眨著眼晴說：哥子來呀，來捉我呀，看看你能不能捉到我。你要是能捉到我，我就提上燈籠跟你走，給你照路。說著把高度降低了一些。當(dāng)張新景再次跳高欲捉螢火蟲時，螢火蟲飛行的高度再次抬升起來。張新景沒有生螢火蟲的氣，卻有些想笑，他意識到了，螢火蟲這是在逗他玩，跟他做游戲呢。是呀，螢火蟲長有翅膀，他沒有翅膀；螢火蟲可以在天上飛，他只能在地上走。不借助別的工具，他怎么能捉到螢火蟲呢？

和張新景住在同一間宿舍的，有一位姓王的工友。王工友的業(yè)余愛好，是去水邊撈小魚。在礦區(qū)的西南方向，有一座煙波浩渺的大型水庫。王工友沿著石砌大壩的斜坡走下去，走到長有水草的水邊，用舀子從水里撈小魚。他撈的小魚都很小，長不盈寸，被說成是“魚瞎子”。王工友撈小魚，不是為了吃，這樣的小魚，還不夠塞牙縫子呢！他把撈到的小魚裝進(jìn)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瓶子里裝上水，并裝進(jìn)一棵綠色的水草，看小魚在水里來回游動。張新景以觀賞的態(tài)度，也多次伸著腦袋，著小魚們在有限的空間里起舞。小魚跟大魚的形狀是一樣的，只是小魚的眼睛有些鼓，腰身有些細(xì)，尾巴有些尖。小魚們在瓶子里的生活是集體化的，它們說朝哪個方向游，自標(biāo)完全一致。它們有時游得很慢，像停留在空中的小鳥一樣。它們有時突然游得很快，像射出去的箭鏃。小魚的脊背是灰色的，肚皮是銀白的，當(dāng)小魚們集體轉(zhuǎn)身時，它們的肚皮會忽地閃出漂亮的白光。張新景提出，要借王工友的舀子用一用。

你用舀子干什么？王工友問張新景。

我想舀螢火蟲。

哪里有螢火蟲？

礦北邊的莊稼地里就有，我親眼看見的，螢火蟲不少呢。

好嘛，我用舀子逮水里游的，你用舀子舀天上飛的。你舀螢火蟲干什么，難道要學(xué)古人，就著螢光讀書嗎？

開玩笑，現(xiàn)在到處都是電光，誰還稀罕螢光呢，螢火蟲的光早就被人們忘記了。我逮兩三只螢火蟲，是想把螢火蟲帶到井下去，在井下放飛，看看它們在井下能不能發(fā)光。

聽了張新景的想法，王工友伸頭看定張新景，做出的是刮目相看的樣子，問：你難道要當(dāng)一個詩人嗎？

什么詩人？我只是一個煤人。

媒人，你給誰說媒？要給螢火蟲介紹對象嗎？

看哥們兒想到哪里去了，我說的煤人，是挖煤的煤，是火字旁的煤，不是女字旁的那個媒。難道我們不是煤人嗎？

你說我們是煤人也可以，下井一身黑，黑得跟一塊煤差不多，可不就是人形的煤嘛！不過在我看來，你的想法還是詩人的想法，只有詩人才這樣浪漫。

你不要說別人，我看浪漫的是你自己。要不是浪漫，你怎么把小魚從外面帶回來，讓它們在咱們宿舍里游呢。

王工友答應(yīng)把舀子借給張新景用，他向張新景提了一個條件：你在井下放飛螢火蟲時，請跟我說一聲，我也想看一看。

張新景笑了，說那沒問題。

第二天晚上，張新景帶上舀子，又向那條莊稼掩映的小路走去。舀子是王工友自制的。王工友把粗鐵絲窩成一個圓圈兒，打圈兒綁上用白紗布做成的網(wǎng)兜子，把圓圈兒留出的鐵絲延長部分綁在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棍上，舀子就做成了。剛走到宿舍樓下面，張新景就把借來的舀子在路燈下?lián)]舞了幾下。他一揮舞，舀子后面的網(wǎng)兜子就鼓脹起來，里面兜滿了風(fēng)。空氣不算風(fēng)，用舀子把空氣攪動起來，并兜進(jìn)兜子里，就變成了風(fēng)。同樣的道理，螢火蟲不算燈，用舀子把螢火蟲舀住，并裝進(jìn)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就仿佛變成了一盞燈?！拔灮馃簟彪m不及礦燈明亮，但兩種燈各有發(fā)光的理由，也算各有千秋吧。張新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子，并在瓶蓋上鉆了三個孔，以保證瓶子里有足夠的空氣供螢火蟲使用。

走到小路深處，張新景停下腳步，仰臉往夜空中瞅。他瞅了好一會兒，豎脖子差不多瞅成了橫脖子，連一只螢火蟲都沒瞅到，只瞅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太高了，不管他跳得再高，把舀子揮舞得再厲害，無論如何是舀不到星星的。張新景相信，螢火蟲一定會出現(xiàn)的，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螢火蟲的出現(xiàn)。煤有耐心，才變成了煤。星星有耐心，才夜復(fù)一夜地出現(xiàn)在空中。為了能舀到螢火蟲，他也得耐下心來等待。張新景的耐心得到了回報，他終于等到了螢火蟲的出現(xiàn)。螢火蟲不出現(xiàn)則已，一出現(xiàn)就是兩只，一只在前面飛，另一只像是在后面追。前面一只把身上的螢光閃爍了兩下，后面的一只不多不少，也同樣閃爍了兩下。張新景不敢怠慢，舉起舀子，朝兩只螢火蟲舀去。他希望把成雙成對的兩只螢火蟲都收人囊中。如果不能收入兩只，舀到一只也是好的?？墒?，當(dāng)張新景揮動舀子舀向螢火蟲時，舀子攪動的風(fēng)像是被敏感的螢火蟲提前感知到了，它們聞風(fēng)，立即熄滅了螢光。螢光一熄滅，張新景手中的舀子就失去了方向，不知往哪里舀了。他只好再等。

莊稼地里的昆蟲們?nèi)栽诓恢＞氲睾铣?。螢火蟲肯定也是昆蟲之一種，但在昆蟲們的合唱隊伍里，從來沒有螢火蟲的身影。螢火蟲是沉默的蟲、低調(diào)的蟲，它只發(fā)光，不發(fā)聲。螢火蟲堪稱昆蟲中的精靈。

又一只螢火蟲出現(xiàn)了。這只螢火蟲的光源可能比較充足，螢光保留的時間長一些。它在小路上方拖曳著一條美麗的彩帶，不緊不慢地由北向南飛過來。張新景這次采取的是埋伏和攔截的辦法，沒有急于把舀子打出來。他準(zhǔn)備等螢火蟲飛到他頭頂時，他才兜頭朝螢火蟲兜過去，從正面把螢火蟲舀進(jìn)舀子里。然而，讓張新景沒料到的是，螢火蟲還沒飛到他頭頂，卻提前轉(zhuǎn)了向，向一側(cè)的高粱地里飛去。在高粱地上空飛行時，螢火蟲的螢光仍在亮著。張新景舍不得放過機會，他舉起舀子，向高粱地里追去。結(jié)果，棵棵挺立的高粱把他攔截住了，那些高梁仿佛在說：莽莽撞撞的，你這是要干什么！有的高粱葉子還掃在他臉上，他覺得臉上疼了一下。

張新景記起來，他在老家逮螢火蟲的時候，螢火蟲并不是一直在飛，它們飛著飛著，偶爾會停下來，在莊稼葉子上休息一會兒，或直接落在人的身上。天下的螢火蟲習(xí)性是一樣的，這里的螢火蟲應(yīng)該也有停頓的時候。等螢火蟲落在一個地方，舀起來就方便了。于是，張新景靜了靜心，停止了動作。他要以靜待靜，再以動制靜，最終達(dá)到捕捉螢火蟲的目的。他的這一招生效了：等了好一會兒，當(dāng)一只不停閃光的螢火蟲落在一片寬展的玉米葉子上時，他打起舀子往下一扣，就把螢火蟲捉到了。張新景趕緊把螢火蟲放進(jìn)瓶子里，并擰上瓶蓋兒，像是得到了燦爛的收獲，取得了重大的勝利，他這才回礦去了。

一回到宿舍，王工友就問他逮到螢火蟲沒有。他沒有回答，只舉起裝有螢火蟲的瓶子，向王工友示意了一下。

讓我看看嘛。

看看可以，不要老看，別把螢火蟲看羞了。

螢火蟲還會害羞嗎？

當(dāng)然會。螢火蟲也有頭，也有臉。只要有臉，它就會害羞。

螢火蟲害羞有啥表現(xiàn)，難道它像你一樣，也會臉紅嗎？

張新景臉上熱了一下，說：正說著螢火蟲，你扯上我干什么！說著，把手里的瓶子遞給王工友。

王工友把瓶子舉在眼前，就著燈光看瓶子里的螢火蟲。螢火蟲在瓶子的內(nèi)壁上趴著，一動不動。它身上的冷光，也處在關(guān)閉狀態(tài)。乍看起來，螢火蟲和別的甲蟲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赏豕び汛_認(rèn)，這的確是一只螢火蟲，因為他看到了螢火蟲腹部的螢光籠。

張新景說：這個還用你說嗎，我逮到它的時候，它正在玉米葉子上放光呢。

那它這會兒為什么一點兒光都不發(fā)呢？你把它裝在瓶子里，限制了它的自由，它是不是有些生氣呢？

你要知道，螢火蟲從不和別的會發(fā)光的東西爭光，頭頂?shù)拇箅姛粽罩趺纯赡馨l(fā)光呢！

王工友提議：那咱們把電燈關(guān)上，讓屋子里黑起來，看看它到底發(fā)不發(fā)光。

那你急什么，到了一定的時間，到了一定的環(huán)境，該發(fā)光它一定會發(fā)光。張新景沒有同意王工友的提議，他把瓶子從王工友手里要了回來，放到自己枕邊。

這天夜里，張新景為了給井下放飛螢火蟲留出足夠的時間，他約上王工友，提前半個鐘頭就下了井。也就是說，他們應(yīng)該在夜里十一點下井，這天十點半就下了井。

在井口檢身時，張新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檢身員見張新景胸前鼓起一個包，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個硬疙瘩，很警惕地問：這是什么？

沒什么，一個瓶子。

掏出來看看。

對檢身員的要求必須服從，過不了檢身這一關(guān)，就不能下井。張新景把瓶子從懷里掏出來，讓檢身員看。

瓶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一只螢火蟲。

安全規(guī)程有明確規(guī)定，下并不許攜帶火柴、打火機等火種，也不許帶香煙、白酒等易燃品。檢身員看到了瓶子里的螢火蟲，問：你帶螢火蟲下井干什么？

我想看看螢火蟲在井下會不會發(fā)光。

螢火蟲身上也有火，你不知道嗎？

張新景辯解說：螢火蟲雖然叫螢火蟲，它身上并沒有火，只有光。

你已經(jīng)帶了礦燈，燈盒里的電充得滿滿的，你下井用礦燈照明還不夠嗎？

我?guī)灮鹣x下井不是為了照明。

王工友給張新景幫腔：我這哥們兒喜歡玩兒，跟有的哥們兒把蛔蛔帶到井下聽叫聲一樣，他帶螢火蟲下井就是瞎玩兒唄。

眼看等待檢身的窯哥們在后面排起了隊，爭執(zhí)不下之際，檢身組的組長走了過來。組長把玻璃瓶子里的螢火蟲看了看，對當(dāng)班的檢身員說：螢火蟲對井下的安全生產(chǎn)構(gòu)不成任何危害，還可以為井下單調(diào)的生活添一點兒光彩，他想帶螢火蟲下井，你讓他帶好了。組長又微笑著對張新景說：你小子的玩兒心可夠大的，都把蟲子玩到井下去了。

張新景對組長的理解表示了感謝。

他沒有把螢火蟲帶到采煤工作面，工作面炮聲轟鳴，煤塵飛揚，場面過于喧囂，空氣也不好，不適合在那里放飛螢火蟲。經(jīng)過和王工友商量，他們來到了一條廢棄的巷道。原來，這條巷道的深處和兩側(cè)布滿油黑肥沃的煤田，礦工們把煤田的“莊稼”收割完之后，煤田就變成了采空區(qū)。但這條巷道還存在著，沒有塌陷。張新景和王工友在巷道口停下來，感到巷道里靜悄悄的，似乎又回到了遠(yuǎn)古的原始時代。在那個時代，大樹參天，蕨類植物繁盛。類似鳳凰的長尾鳥在林木間飛行，植物叢中活躍著大量各種各樣的昆蟲。樹干上有樹膠滴下來，把昆蟲裹入其中?？铸堃詿o可匹敵的身軀和力量獨霸天下，有恃無恐。已經(jīng)有一些樹木倒在旁邊的泥澤里，在等待地殼運動時沉入地下，并為變成煤炭做準(zhǔn)備。張新景用礦燈往巷道深處照了照，照到了一根坑木上所長的灰白色的蘑菇，才又回到了現(xiàn)實。

張新景把裝有螢火蟲的瓶子從貼胸的懷里掏出來了，瓶子被他的體溫暖得熱乎乎的。他對王工友說：好了，咱們把礦燈關(guān)掉吧。

礦燈的燈頭一側(cè)有一個小小的旋鈕，他們把旋鈕輕輕一擰，礦燈就熄滅了。礦燈一熄，巷道里頓時變得黑漆漆的。王工友問：你把瓶蓋打開了嗎？

蟲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再說。他像是舉行一個鄭重的儀式，待一切準(zhǔn)備工作都做充分了，儀式才正式開始。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注意，放飛螢火蟲正式開始！

他把瓶子敞開了口，像舉火炬一樣把裝有螢火蟲的瓶子朝正前方舉過了頭頂。巷道里黑得非常密實，幾乎是物質(zhì)性的。張新景看不見自己的胳膊，看不見自己的手，看不見瓶子，更看不見螢火蟲。黑暗中從來沒有方向可言，他和王工友只能往想象中的方向看著。他們屏住了呼吸，幾乎有些緊張。他們知道，螢火蟲不怕黑，而是怕不黑。越是在黑的環(huán)境里，才更能顯示螢火蟲的亮。他們期待著螢火蟲發(fā)光的那一刻。

螢火蟲沒有辜負(fù)他們的期望，在漆黑的巷道里亮了一下。是的，螢火蟲只亮了一下，沒有再亮第二下。螢火蟲發(fā)出的光有蜜蠟黃，有寶石紅，還有翡翠綠，是那樣的美麗。王工友不禁喊出了聲：哎呀，亮了，亮了！

張新景沒有喊，他覺得自己的喉嚨那里有一點發(fā)哽，還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從眼底往上涌。

工間休息時，張新景一個人來到那條廢棄的巷道，熄滅礦燈，想看看那只螢火蟲是不是還會發(fā)光。巷道里黑沉沉的，這里咔吧一聲，那里呼啦一響，不是支柱斷裂的聲響，就是碎煤流下的聲音，哪里有半點螢火蟲的光亮呢。

他擰亮礦燈，在巷道里仔細(xì)尋找，想試試能不能找到那只螢火蟲。可他找來找去，哪里有螢火蟲的蹤跡呢？

然而，螢火蟲的光亮卻留在了他心里，不管他走到哪里，只要他想，螢火蟲的光亮隨時都會在他的腦子里閃爍。

張新景說：還沒有。稍等一會兒，讓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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