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喬,江蘇東臺人,作家、評論家、詩人。出版長篇小說《新兵》《當兵》、小說集《尖叫的河》《走火》、散文集《遠道而來》《三生有幸》、文學評論專著《約會小說》《貼著地面的飛翔》《詩山》、詩集《大故鄉(xiāng)》《臨潭的潭》等20多部?,F(xiàn)居。
新兵第一次實彈射擊,班長會送他兩個彈殼當耳塞。有的新兵怕被班長小看,故作輕松地說,班長,我不怕槍聲,就不用了吧!班長笑笑,誰說你怕了?有了彈殼,槍聲小,可以讓你少受些干擾,然后專心瞄準,打個好成績!
班長是過來人,懂得新兵的心理。新兵頭回打靶,既興奮又緊張,十來個兵臥在射擊地線上,只要有一個先開槍,其他人便耐不住。槍聲似炒豆子響起后,兵們的手指全然由不得自己,到最后好像不是比中靶環(huán)數(shù),而是看誰先把子彈打完。五發(fā)子彈,規(guī)定用時十分鐘以內(nèi),有些新兵在別人槍聲的催促下,兩分鐘就把五發(fā)子彈摟出去,別說命中高環(huán),能全上靶就謝天謝地。這是新兵在新兵連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實彈射擊,而且要記入考核成績。有了彈殼當耳塞,新兵可以安心地瞄準,精心地擊發(fā),從而打出自己的最好水平。
彈殼做耳塞,隔音效果不錯,兵們的感覺也很好。相信當年子彈的發(fā)明者絕沒有想到彈殼還有如此的功能。非但如此,彈殼在兵們的營區(qū)生活中扮演的其他角色,似乎也與子彈的原始功能沒多大關(guān)系。
在新兵連的那次實彈射擊中,我的班長也給了我兩只彈殼起鎮(zhèn)靜劑的作用。每擊發(fā)一次,我完全不關(guān)心命中率如何。當然,我也沒法關(guān)心。靶壕里有專門替每個靶位報靶的報靶員,可我背了又背,仍記不住他們用報靶桿報出的環(huán)數(shù)。我是新兵,還沒學會老兵那種看靶后面塵土揚起的位置就能判定子彈在靶上的彈著點的本事。我關(guān)心的是從槍膛跳出來落在我前面不遠處的彈殼。因為,我自拿到入伍通知書那天起,就天天想著一旦上了射擊場,非得撿幾個彈殼。射擊結(jié)束,指揮員下達“起立”的口令后,我們不是起立站隊,而是以少有的勇氣違抗命令,個個沖到靶臺前撿彈殼。彈殼,讓我們忘記了我們還是新兵,還得夾著尾巴做人。所幸,指揮員也理解我們這些頭回上射擊場的新兵,只是嗔怪地喊,撿什么撿?有兩個做做紀念就得了,快點列隊回去!
我曾多次提到過我家鄉(xiāng)附近的那個很大的營區(qū),只是從未說到營區(qū)里那個標準的靶場。靶場在營區(qū)的盡頭,再過去是一條通向大海的河。靶場以高高的河堤再加上圍墻作為障礙體,一有實彈射擊,堤上便高高飄揚起兩面紅旗。靶場上的槍聲會傳得很遠,也可能是我們過于注意,耳朵才對槍聲尤為敏感。當嘹亮的歌聲取代槍聲后,我們知道,兵們打靶結(jié)束了。放學后,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偷摸進靶場找彈殼。說來也怪,從小到大,我去這靶場不下二十次,每次都像警犬尋物般趴在草地找啊找,可一個彈殼也沒撈到,別的同學的收獲也寥寥無幾。銅制的彈殼,對我們來說金貴得了不得。弄不到彈殼,我就在堤上挖彈頭,等到口袋里裝滿了沉甸甸的彈頭,我總想,為什么彈殼比彈頭少得多呢?我的同學平時其他方面都挺大方的,可無論我怎么要,他們都舍不得給我彈殼,一個也不給,頂多是很講義氣似的借給我一個玩上兩三分鐘。就這樣,他們的目光還在彈殼上纏了又纏,生怕我不還給他。
靶場上為什么只有彈頭而幾乎沒有彈殼?這樣的問題,對于一個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的農(nóng)村孩子而言,無疑是個不小的難題。
經(jīng)歷了第一次打靶后的撿彈殼,我明白了,當年,在我們悄悄溜進靶場前,彈殼早被兵們提前下手撿了個精光??梢幌胗植粚?,新兵對彈殼好奇情有可原,老兵要那么多彈殼干嗎呢?
有了彈殼,我們新兵玩幾天就覺得沒勁了。彈殼沒多大意思,至多能吹出點響而已。班長見到我們這樣,就說,沒用是吧,那就給我,我的那架飛機還差不少彈殼呢!班長的事,我們哪敢多問,給就給唄,反正我們留著也沒什么用。后來,我下到老連隊,看到兵們用彈殼做出的飛機、坦克等東西,才明白了班長為什么要收集彈殼,也才解開了我當年到靶場一無所獲之謎。
現(xiàn)在的新兵聽我這么一說,保準認為我當新兵時也太傻了。這可不能怨我,我們那時候讀不到報紙,看不到電視,聽不到收音機,哪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這樣那樣的信息喂啊灌的。
我們那時候的新兵到部隊前多半沒摸過彈殼,有的甚至見都沒見過,打靶后拾彈殼,圖的是個新鮮、有趣,對彈殼能做成工藝品這檔子事根本沒聽說過。
現(xiàn)在的新兵長進了,別說彈殼,對導彈都有見識,以彈殼為材料的工藝品,他們沒來部隊前就見過玩過。沒辦法,時代不同嘛!
兵們對彈殼的開發(fā)利用,可稱得上才情俱現(xiàn)。
一只普通的彈殼貼在唇邊,兵們就能吹出美妙的樂曲,可不像我只能發(fā)出點刺耳的噪音。不過,話說回頭,再好的樂器交給我,我制造的仍然是噪音,只不過有時不那么刺耳罷了。如此,我對那些以彈殼奏樂的兵怎能不頂禮膜拜?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主觀臆想,以意識先行的方式欣賞從彈殼中飛出的韻律,才有了我對這種音樂的偏愛。在我的感覺里,兵的雄性與彈殼的金屬質(zhì)地、殘留的硝煙結(jié)合得是那樣地和諧、完美。我一直自以為是地覺得,軍人吹奏軍樂,就該用彈殼這樣的樂器。
十多年前,我去一支野戰(zhàn)部隊采訪。這支野戰(zhàn)部隊的前身誕生于紅軍時期,戰(zhàn)爭年代,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戰(zhàn)功赫赫,英雄輩出。這樣的部隊,我們稱之為“英雄部隊”。我去采訪的時候,部隊剛結(jié)束了一次軍事演習,是那種只練戰(zhàn)法戰(zhàn)術(shù)不見硝煙的演習。在一次解放戰(zhàn)爭中獲得過“猛虎連”稱號的連隊里,我認識了一位超期服役的五年老兵。這位老兵從當兵第二年起,每年都能從師里的軍事大比武中扛回冠軍獎旗。他當兵的第二、三年考軍校,都因文化成績太差落榜,到了第四年,師里有了直接提干的名額,他的年齡又超了。沒辦法,這第五年下來,他當兵算當?shù)筋^了,年底一我是九月份見到他的一一走人,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實。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訓練場的戰(zhàn)壕旁。那天晚飯后,我正在和一個新兵聊天,一首曲子吸引了我。我十分熟悉這首叫《血染的風采》的曲子。
我循聲而去,看見夕陽下一個老兵 盤腿坐在戰(zhàn)壕邊,手里的樂器一片金黃。
走近了,證實了我的感覺,樂曲出自一件用彈殼做的樂器。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精美的以彈殼為材料的樂器,八只彈殼從大到小排列,最大的是高射機槍的子彈殼,最小的是六四式手槍的子彈殼,全都是銅的。
老兵告訴我,最前面的那只高射機槍的子彈殼上過戰(zhàn)場,是他們團長送給他的,其他的全來自靶場。
我有些不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要求他吹幾首軍人的旋律讓我品品。他說,吹沒問題,可我只會《血染的風采》。我說,那就吹這首吧,多吹幾遍。
那天,《血染的風采》一共從彈殼里飛出七次。
到了第二天,我和這老兵就成了好朋友,用他的話說,我是他的知音。我走的時候,他要把他心愛的樂器送給我,我很想接受,可最后還是謝絕了。
剛出他們連隊,我就后悔了,真想回去對老兵說,我收下了!可是,我沒好意思折回頭。一次后悔,一次不好意思,使得今日的我仍沒法原諒自己,一想到那件樂器,我就罵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能是這樣的樂器在營區(qū)里很少有,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再沒見到這樣用彈殼做成的樂器,只聽過幾回兵們用一只彈殼吹段小曲打個吻哨什么的。
說來,用彈殼制作模型等工藝品倒是越來越普遍,兵們中不乏這樣的能人。有了彈殼和萬能膠,兵們就能做出坦克、大炮、飛機、導彈等模型。以彈殼制作兵器模型,在營區(qū)最為常見?;蛘呖梢哉f,兵器模型常常是兵們用彈殼創(chuàng)作的第一件作品。有的兵在搜集彈殼之初,就是為一樣兵器模型而作準備。即使攢彈殼時沒有明確的意圖,等開始動手時,下意識中還是兵器模型。更何況,不少的新兵是看到了老兵的兵器模型才起了集彈殼的心思。對此,我們除了解釋為兵們對兵器有著職業(yè)性的感情,其他的答案似乎都難以自圓其說。
兵們和小孩子搭積木一樣,不改變彈殼的長度和形狀,只對彈殼進行排列組合,而且多半都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五六式?jīng)_鋒槍和五四式手槍的彈殼,不打磨不上色,絕對保持原汁原味。不加修飾的拙樸,給人以粗犯之感。
就我個人而言,在所有的彈殼制品中,這樣的兵器模型是我最喜歡的。彈殼本就是兵器的一部分,是兵器的精華部分,兵器的一切都是為彈頭的飛行而生。彈殼與兵器,同質(zhì)同性。素面朝天的彈殼制品,呈現(xiàn)兵器最為本質(zhì)的個性。
有些兵用一些工具,以個人的審美取向,對彈殼進行精雕細琢式的制作加工,整出一些精致的彈殼工藝品。他們會根據(jù)需要找來各種彈殼,并對彈殼進行技術(shù)性的切割、刨光、變形。依據(jù)工藝品該有的容貌,涂上色彩后,工藝品光彩奪目,彈殼卻幾乎已經(jīng)不存在。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手法。這時,彈殼已不是彈殼,只是堅硬的,可以輕易獲得的材料而已。我以為,這樣的工藝品固然觀賞性極強,但品性似乎與彈殼無關(guān)。
令人玩味的是,兵們把那些純粹的本真的彈殼制品留給了自己,送給親朋好友的多為制作精良、遠離彈殼原有形貌的工藝品。
兵們還會用彈殼做一些小掛件之類的小玩意兒。彈殼安上彈頭,掛在鑰匙環(huán)上,這樣的飾物,讓兵們頗為得意。新兵看到老兵有這樣的飾物,就會學著做一個。而兵們用彈殼為女友做一個禮物時,十字架和項鏈是最多的。應該承認,用彈殼做十字架十分地簡便,加之以十字架做飾物,這些年來成為一種時尚。兵們認可了這種時尚,并以此來博取女友的歡心。在兵們眼里,十字架只是一種造型,別無他意。然而,當看到女孩子脖子上掛一個彈殼和彈頭組成的十字架時,我還是止不住想,這樣的十字架所傳達的意蘊已與兵們的本意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兵們在無意識中賦予了彈殼和十字架新的文化象征。
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彈夾裝滿實彈,是用于射擊的,而兵們在彈夾上排列出嵌上彈頭的空彈殼,從外形看,與實彈無異,只是內(nèi)質(zhì)由火藥變成了空氣。就是這樣的變化,兵們就算完成了一件作品。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許多老兵都創(chuàng)作過這樣的作品,并時常把玩一番。這樣的作品與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藝術(shù)界出現(xiàn)的一種先鋒藝術(shù)如出一轍。這種先鋒藝術(shù),就是將數(shù)個實物進行拼裝,通過各個實物本身具有的文化意味再生出一種藝術(shù)理想。從這個角度說,兵們早已先鋒在先。
當子彈或炮彈的底火被擊打后,其內(nèi)的火藥爆炸形成壓力將彈頭推出,完成子彈最為輝煌的使命一彈頭的飛行。彈殼發(fā)出一聲長嘯后便重回沉默??湛盏膹棜ひ褯]有物質(zhì),充滿了無法言說只可咀嚼的意味。
我對彈殼的這種理解,使得我與彈殼有了一次最美麗的遭遇。
某高炮連駐扎在遠郊,四周是綠色的田野,營區(qū)里花團錦簇,各種花爭奇斗艷。更有用花草制成的紅旗、長城、大炮等造型,令人稱道。
這一群愛花的兵中,有養(yǎng)花的行家,品花的高手。聽他們談種花的技術(shù),說花的寓意,不失為一種享受。據(jù)說有的兵在連隊三年,與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帶著對花的愛戀和一手養(yǎng)花的技術(shù)回到家鄉(xiāng)后,靠花木起家立業(yè)致富。
連隊每個班學習室的窗臺上都擺著花草,一個班兩株,花草的品種各班不盡相同。兵們說,每個班里的花就是“班花”。到了每個班,班長會熱情地介紹本班班花的來由和所寄托的希望。
班有班花,確實有些新鮮,可我對他們的花盆更感興趣。連隊所有班的花盆都是一色的高射炮炮彈殼,通體黃燦燦的,這讓我十分地好奇。好奇之下,我認定這其中大有文章。
戰(zhàn)爭,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和平有時要以戰(zhàn)爭為代價,用毀滅的形式獲得新生。彈殼是什么?彈殼是彈頭的母體,有了它,彈頭才開始了飛行?,F(xiàn)在,彈殼成了鮮花的棲居地。鮮花的美好,弱化了彈殼的血腥。這還只是外在的。深入其里,兵們以彈殼為花盆,正道出了和平的隱秘,表達了他們對和平的無限向往。彈殼與鮮花合為一體,互為輝映,可以引生許多思緒。
彈殼里長出嬌艷的花,這太美妙了。
然而,一打聽,結(jié)果卻并不是我想的那樣。
當我問及兵們?yōu)槭裁匆脧棜ぷ龌ㄅ?,兵們給了我滿臉的不解。兵們告訴我,花盆是要錢買的,而彈殼,連隊有的是。兵們還說,最初他們也沒想到,是他們指導員先想起來用彈殼做花盆的。我有些不死心,又找到指導員,指導員的解釋更具思想性:我們連隊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tǒng)保持得很好,把彈殼變廢為寶美化營區(qū),就是有力的證明。指導員桌上彈殼花盆里的百合花開得正艷,玻璃臺板下壓著一張照片,拍攝的是高射炮的夜間射擊,彈頭在夜幕中劃出一道弧線。
正如許多不解之謎一旦大白于天下便無神秘可言一樣,在得知兵們以彈殼為花盆的動機后,我責怪自己不該打破砂鍋問到底。轉(zhuǎn)念一想,這世上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不計其數(shù),兵們的無意之舉,或許更富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