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著超,2004年出生于安徽岳西,目前大學本科在讀。
他決定在十月結束前向她攤牌。
清晨的時候,他們又有一次小規(guī)模的爭吵,起因是一只缺了個口的陶瓷碗。一大早,他從被窩里一鉆出來,就看見那只碗在眼前左搖右晃。那是她前些年從大連旅游買回來的,被她晃在手里?;蔚剿矍埃f:“你有什么想說的?昨晚還是我洗碗?!?/p>
他努力回憶這些天,隱約覺得她說的不錯。她又補充道:“沒有買菜做飯的人洗碗?!?/p>
有這么個規(guī)矩,他想起來了,于是憨笑著表達歉意。但她顯然不滿意,乘勝追擊,再次把陶瓷碗晃到他眼前,說:“不止昨晚,前天也是我買菜、做飯、洗碗。分明一開始就是你定的規(guī)矩,可每次都是你做不到!”
他說:“不過是一次兩次而已,大不了后面幾天都由我買菜做飯洗碗不就好了,至于嗎?”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是她要的結果。她說:“有一次兩次就有三次四次,自己定的規(guī)矩不能壞了,壞了規(guī)矩的事情不能做!”
他想,是的,一開始是自己提議的,可就因為一次沒做到,就該接受懲罰嗎?難道制定規(guī)矩的人就必須為規(guī)矩負責嗎?犯錯的人太多了,這不公平。
她僅從表情就看透了他的內(nèi)心,說:“昨天晚上,你也什么都沒做,還一身酒氣,也不洗碗。”
他想,難道我喝醉了還要干活嗎?難道我在外應酬不是為了這個家嗎?如果因為這個而要治我的罪,那才是大錯特錯呢!
她又看透他了,說:“昨晚你一點都沒醉,清醒得很?!?/p>
他無話可說,順著記憶回到昨晚。他回到家時,她在燒飯,砧板被切得“咚咚”響,父母在客廳刷抖音,電視機的畫面沒人在意。飯桌上有一碗鹵牛肉,城北的香薰黃牛肉。母親知道他愛吃,招呼他坐下,說:“來來來,吃塊牛肉?!?/p>
根據(jù)當時的情形以及她所處的位置,他拒絕母親的好意扭頭進了廚房。她在砧板上搗鼓羊肋排,之后還有圓白菜、胡蘿卜、糯玉米,高壓鍋里煲著湯,她的頭埋在砧板和炒鍋中間,雙手不停歇。他累了,真想坐著等開飯,但讓她一個人伺候一家三口人,保不準睡前會吵架,他清楚她愛翻舊賬的毛病,保不齊這事會在哪次爭吵時被她抬上桌面。
廚房空間不算大,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切菜,他覺得太擁擠,但他還是走進去了,因為沒別的選擇。眼見他滿臉不情愿,她看不下去了,不懷好意地勸他:“你還是別進來了吧,去陪爸媽一塊看電視吧。”他踢她一腳,說:“你懂個屁,爸媽是一家,我和你才是一家子?!彼α艘宦暎辉俣嘧?。砧板上的圓白菜也吱吱吱地叫起來:“別干活了,你上班一定很累吧,去陪爸媽看電視吧?!?/p>
他一豎起菜刀,圓白菜立刻閉嘴。鍋里的白蘿卜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勸他:“別干了別干了,你還干啥干,不如去看電視吧?!彼粶紫氯?,白蘿卜沉入湯底。
廚房里的人,還有這些砧板上躺的、鍋里煲的家伙,都這么不懷好意地勸他,他也覺得自己該去休息了,他甚至能聽到手里切菜的家伙咔咔咔地勸他的聲音。白天,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靜。他進公司已經(jīng)有些年頭,薪水漲過幾次,但職位一直沒變,跟他同一期進來的老員工都走了,說這家公司遲早倒閉,并吧啦吧啦地列舉管理層的各種弊病,他們和他這么多年多少有些感情,也勸他盡早離開。他有過辭職的想法,但始終沒有辭職后的計劃,他辭職后還能去哪呢?他又該如何養(yǎng)活家里的女人呢?在他籌劃未來時,新來的實習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板找你?!比牒?,他出現(xiàn)在老板面前。三百秒后,他抱著收納箱坐電梯下樓。三千秒后,他抱著收納箱出現(xiàn)在人才市場。他預感自己不能就這么回去,其實他對失業(yè)也早有預感,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宣布開飯。他的眼睛一下亮了,往飯桌上端菜的時候,他一直在想晚上得睡個好覺,第二天去各處看看工作。飯后,沒人提及洗碗,他也不記得洗碗這回事,那些紅的藍的碗,還有那口該死的白瓷碗,就這樣被留給了她。
他洗澡的時候,爸媽回自己的家了。這頓晚飯產(chǎn)生的垃圾,被爸媽收拾好拎走了,他們總是這樣拎著來又拎著走。他出來準備睡覺時,還是沒記起洗碗這回事。事實上,他早忘了。
第二天一早,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碗,帶著缺口的怨恨,讓他重新想起這回事。昨晚剩余的圓白菜立刻歡呼起來:“來啦來啦,你昨晚沒干的活來啦,趕緊彌補吧?!备邏哄伬锏陌滋}卜也吱吱吱地叫起來:“來啦來啦,你老婆來興師問罪了,趕緊想辦法吧?!彼蛪Ρ谝蛔笠挥?,將他夾在中間,身下的床頗有審訊桌的意味。他想,我該和她大吵一架還是像罪犯一五一十承認自己的罪行呢?不,我們不是在吵架。這只是小小的口角,為什么來著?為一只缺了口的碗,太小的事。哦對了,沒錯,我們在爭我昨晚沒洗碗的事兒,對,沒錯,就為這個。
他對自己說:“你每次都這樣!面對問題從來都一句話不說,你該說些什么?!?/p>
他心里打著腹稿,就說實在抱歉,接下來幾天洗碗都由自己承擔一無論如何,絕不能提失業(yè)的事。聽他說完,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去上班吧?!本褪窃谶@個時刻,他決定不再拖了,須在十月前向她攤牌,即使周圍的人都叫他順其自然。
她出門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許她今天心情不太好。他想起何思沁說今天下午到城里買玻璃推拉門,他決定去找他。他打電話給何思沁,問他在哪里。電話接通后,傳來吵鬧聲,聽不清那邊的人在說什么?!拔以诶戆l(fā)店?!焙嗡记哒f完掛了電話。何思沁像是知道他會去幫忙,什么也沒問。
何思沁是他發(fā)小,也是唯一知道他要在十月前攤牌的人。他在一次酒后向何思沁坦露過。何思沁到三十歲還沒結婚,當聽到他要攤牌的消息后,何思沁先是詫異,緊接著問他:“你想過攤牌后嗎?”和原先一樣,他有攤牌的想法,但始終沒有攤牌后的計劃。
他在理發(fā)店見到何思沁,后者臉上掛著兇狠的表情。何思沁說裝推拉門的師傅,裝一半臨時漲安裝費,他讓師傅又拆了下來。師傅在卸門時,為了避免被附近小孩踢得飛起的足球撞到,做了閃避,玻璃門被撞裂了。何思沁和師傅在理發(fā)店門口商討了半個小時,小孩的家長一直沒露面,所以始終沒得出個結果。師傅看起來年近中年,見他和何思沁認識,就把他拉到一旁,遞給他一支煙?!斑@事也不能全怪我,主要還是那小孩的責任,這事得等到小孩的家長露面才能解決。我問你兄弟結婚沒,他說沒結婚,這不明擺著嗎?沒結婚的人就是愛較真,過日子的人都相互忍讓著的,我跟我老婆結婚幾十年一直好好的。你勸勸他,大家互相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老婆還在家等我回去吃飯呢!你明白我意思吧?”
何思沁站在原地,盯著還沒裝上就已經(jīng)裂開的玻璃門發(fā)呆。他問何思沁,“你知不知道小孩是誰家的?”何思沁點頭,說:“附近的人都說是城南開早餐店的男人家的?!焙嗡记邚牡昀锬昧怂钠克f給他一瓶,小孩和師傅一人一瓶,何思沁自己一口氣喝了半瓶。大概氣頭被水淹沒了,何思沁招呼師傅:“你現(xiàn)在就把門裝好,然后就走吧,安裝費還是我們之前談好的價格?!睅煾德犃T手腳麻利地擺好人字梯。何思沁又看向小孩,說:“你走吧。”小孩走出兩步,扭頭叫道:“我晚上帶我爸來。”何思沁沒回。何思沁問他:“你今天沒上班?”他想了一會兒,把失業(yè)的事告訴了何思沁。何思沁先是愣了會,隨即又點頭,說:“意料之中?!睅煾祵㈩^從門后伸出來,朝他倆喊:“想不想聽我跟我老婆相親相愛的故事?”沒等他倆作出回應,師傅就自顧自地講述起來。兩人興味索然,聽著轎車跑過的聲音,喝著水。故事的開頭是他倆在高中元旦晚會認識,他老婆跳舞,他唱歌,之后借著交流學習的名義一來二去就好上了,然后就是戀愛結婚。他們起初跟著藝術團全省各地演出,演出大部分局限于農(nóng)村的紅白喜事,因為市場不景氣,沒堅持幾年藝術團就散了。后面他們的兒子出生,他老婆在城南開早餐店,他干裝門裝空調(diào)一類的活。
師傅心潮澎湃地講完故事,現(xiàn)場安靜了很久。師傅滿懷期待地看著兩人,或許是在期待兩人能送上一些掌聲,或幾句贊嘆,等了許久,兩人始終沒開口說話。面對兩位觀眾的沉默,師傅似乎不甘心,啐了口唾沫說:“要不是為了躲那小孩踢過來的球,我現(xiàn)在就在下一處裝家具了。這些滿大街瞎跑的小孩,早就該管管了,你們說是不是?”兩人點頭,師傅接著說:“其實我跟我老婆是二婚,你們沒想到吧,我前面說的老婆前幾年就和我離婚了,她被老早以前進我們村開沙場的王八蛋拐跑了,我好些年都一個人灰桌冷板凳地過。我本來還有爹媽跟一個娃,但我們村里人這幾年一個個進城刨生活去了,村子差不多空了,連學校都他媽倒了,我爹媽陪孩子進城念書去了。但我現(xiàn)在二婚了,你們猜我跟我現(xiàn)在的老婆是怎么認識的?”師傅把玻璃門固定好,上了潤滑油,試完效果后又開始裝另一扇門,還是同樣的步驟。
他坐在理發(fā)椅上休息,何思沁在后臺給新來的客人理發(fā)。他正準備讓何思沁完事后給自己也理一個,玻璃門卻突然咔÷地抖了一下,眾人的目光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過去,何思沁反應最大,“門又怎么了?”
師傅冷哼一聲,“地面不平,我給你打磨一下就行了。你們絕對想不到我和我現(xiàn)在的老婆是怎么認識的。我們村叫回龍村,現(xiàn)在就剩些老頭老太太還守在村里,要不是我還當個破村長,我也早跑了。不只學校,連小賣部也沒了,買根針線都得進城,這叫什么道理。”
何思沁給客人洗頭發(fā),師傅透過玻璃門,往店里膘了眼,繼續(xù)說:“我老婆也是二婚,我們認識時她還沒離婚。她前夫經(jīng)常幫她送貨,那家伙每次來我們村送貨都兇巴巴的,他算啥賣貨的,也不跟其他人學兩招,待人和氣點不行嗎?有一次,他隔老遠沖我的后背喊,你過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他知道我愛上他老婆了,要不然他咋那么兇。我硬著頭皮挺起了腰桿,問他喊誰,他說喊的就是我。我心里一沉,支支吾吾地問他咋了。他從后備箱拎出來兩袋豬飼料,我才終于明白過來?!?/p>
他看了一眼師傅,問:“那你咋娶到了他老婆?”
師傅聽到這個問題,并不詫異,回答說:“我老婆前夫從來不干正事,不送貨的時候就干點偷雞摸狗的事情,整天跟幾個混子在街上找目標,成天想掙快錢。當年不像現(xiàn)在,誰有點錢都放手機里面,那會兒的錢都藏在家里。我本來管不著他,他愛偷誰偷誰,但他竟然偷到我們村里!幾次來送貨其實都是來踩點,后來讓我們逮著了。那家伙就是膽子小,被抓到就嚇得尿褲子,我們村里人還算和善,一合計就把他們交給警察了,判了好多年,我就在這段時間里把他老婆拿下了。我用攢了幾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枚金戒指,在某天午飯時間,趁著她端菜的時候把戒指沾在碗底。那娘們從此跟定了我。”
師傅裝好門,收完錢走了。他問何思沁干嗎要換一副新的玻璃門,何思沁說舊的那個讓小孩拉壞了。“那天我給人理發(fā),隔壁百貨店老板的孩子反反復復推拉那個門,后來門碎了一地。好在沒人受傷?!?/p>
“你想好了嗎?”何思沁問他。顧客散盡,沒有生意,何思沁在他一旁坐直身子,點了一根煙。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想好了嗎?答案無非兩種,是或者否。人在面對無法控制的事情時,展現(xiàn)出不計后果的樣子總是窘迫又急切。何思沁看出了他的窘迫,說:“你還是一點沒變,對未來始終沒個計劃?!?/p>
他有過縝密的計劃嗎?他不記得有什么時候他可以做到讓別人滿意地稱贊他說:“你還是一點沒變!”相反,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壞事,他總聽見別人用失望的語氣說:“你還是一點沒變?!?/p>
何思沁見他沒說話,遞了一根煙給他,他沒接。他還拿出師傅給的煙,遞給何思沁。
“戒了?”
“戒了?!彼盅a充道:“備孕前半年開始戒煙。 ”
何思沁點頭,說:“我以為你不會要孩子,就像以前人說的,結婚那么久還沒個孩子,別人都覺得一定是男方哪里出了問題。我快三十了還沒結婚,我爸媽那邊的親戚總對自家兒女說以我為戒,說我這個那個的,不結婚說不定是同性戀之類的。不過我自己知道自己沒問題,只是不想結婚?!?/p>
他一聲不吭地聽著,其實他當初是不打算要孩子,人又不是瀕危物種,為什么一定要繁衍后代呢?他真是這么認為的。之前微博有個熱門段子,說的是單身大齡青年回家發(fā)現(xiàn)親爹坐在客廳看《葫蘆娃》,幾個成精的葫蘆圍著爺爺叫爺爺,電視機前的老頭也跟著應聲。還是架不住雙方四位老人的要挾,說什么活著的時候沒抱著孫子,死后也抓不著投胎的機會,這個那個的。
“孟欣輝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有多少年了?”
“沒幾年吧,記不清了?!?/p>
孟欣輝跟他和何思沁同年,他們仨從小就玩在一起,上同一所小學,又上同一所初中。盡管三人同年,孟欣輝卻比他倆早上一年小學,他倆總是跟在孟欣輝后面。孟欣輝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學生,那是十多年前,當時挺轟動的。很長時間里,孟欣輝在村里是文曲星一樣的存在,屢屢被兩人的母親拿出來教育他倆。他倆還頂嘴:“我要是沒晚上一年學,我肯定也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币苍S是孟欣輝總被拿出來當正面教材的緣故,導致三人慢慢疏遠,周末或放假才偶爾碰到一塊。
在他和何思沁高考前一周,孟欣輝突然把他倆喊出來,三人面對面坐著,空氣有些沉悶。孟欣輝說自己要離開這個地方,坐火車,十點發(fā)車,去北京。他問兩人要不要一起走,如果一起,那他就等到兩人高考后再走。兩人以為孟欣輝在開玩笑。后來孟欣輝真一個人走了。高考后兩人去了北京,但沒找到孟欣輝。
“你真打算要孩子?”何思沁又問他。
他點頭,“我戒煙兩個月了,四個老人都盼著抱孫子?!?/p>
何思沁突然往洗頭床上一躺,側著身子看他,煙頭一明一滅地閃,煙霧同聲音一塊兒從何思沁的口中吐出:“我覺得婚姻跟孩子都挺恐怖的,打我記事起,我父母經(jīng)常吵架,也不避開我。在我看來,婚姻其實是一場合作,也許有些家庭的婚姻是愛情的樣子,但,愛轉瞬即逝。有些人不過打著愛情的幌子湊合著過?!?/p>
“你沒事吧?”
“沒事?!焙嗡记叱榱丝跓?,又補充說,“我挺羨慕孟欣輝的,你說,當初孟欣輝是不是騙我們的,沒去北京,所以我們才沒找到他?”
“誰知道呢?!眱扇诵ζ饋怼?/p>
臨走前,何思沁留他在這吃飯,他搖頭,說要回去給老婆做飯。何思沁笑了笑,催他趕緊回去。他比以往更早到家,冰箱里的圓白菜吱吱吱地問:“你怎么還沒跟她攤牌,九月是個好日子,適合總結過去幾月和展望未來幾月的好日子?!备邏哄伬锏陌滋}卜也喳喳喳地叫起來,“她不是逼你說話嗎?你該說了?!睆N房過于吵鬧了,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進這個廚房,上班、下班、買菜、做飯,他們用僅有的食材戲弄對方,面粉和胡椒粉在家具不全的廚房里久久飄揚?;榍?,新月、湖畔、電影、西餐,那時候他們?nèi)詫橐龊臀磥肀в邢M,F(xiàn)在呢,婚姻依舊在,他們卻覺得無處可逃,常常為洗碗而爭論不休。白瓷碗上還有沒洗凈的油漬,菜刀上還沾著菜葉,他甚至連打開水龍頭的想法都沒有。
夕陽在天邊沉下去,天邊只剩下最后一抹云。他給她發(fā)消息,希望她下班后能跟他一塊兒回一趟家,爸媽的家。她回了三個字:“知道了?!彼D開門把手,檢查鑰匙,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十分鐘后,他抵達公司樓下,有個熟悉的身影,提著包,小步子溜過來。那身子大老遠喊了聲,這里!他開車過去,接過包。
年關將近,天堂鎮(zhèn)充斥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車牌,他開車溜出公司大門,鉆入車流。他們的身體隨著車廂向前飛馳。車里,她似乎有意躲著他,沒說話。他想,她是不是意識到他要說點什么?他大概看透了她的沉默,打開了車內(nèi)音響,想緩和一下氣氛。悠揚的音樂從音箱彌漫出來,回蕩在狹窄的車廂。
“你今天下班怎么這么早?”她看出了他的一反常態(tài)。
他也不隱瞞,回答說:“我失業(yè)了?!?/p>
她先是沉默,石像一樣直愣愣地看著他,希望他和往常一樣只是開了個玩笑。但這次不是。車外,市場里一只窩得好好的老母雞突遭毒手,被放血拔毛,一大片雞叫聲撲面而來。她說:“都是命,能有什么辦法?!辈恢钦f他還是說那只雞。
“什么時候的事了?”她突然又問。
“好些天了?!彼f,“沒啥?!?/p>
“我在這邊這么多年,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她說。
雪下了一整天,堆積在路邊雜物上,銀白蠶食著灰黑,兩種顏色如同兩股力量,上下對抗似的。
“以前我爸下雪天總躲家里不出門,問他為什么,他就說,下雪天出門有災。”他說。
“那你怎么跟你爸不一樣?”她笑他。
“啥不一樣?”他明知故問,然后說,“我媽跟我說,讓我們星期六最好回去一趟?!?/p>
她說:“回去干啥?”
“湊合我倆認識的王阿姨,她閨女生了?!彼f。
“王阿姨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嗎?哪來的閨女?”
“哎呀,東東你不記得了?”他又補充道,“那只黑色吉娃娃,每次見我們都熱情得很?!?/p>
“記得,當然記得?!彼冻鲆桓被腥淮笪虻谋砬?,說,“你嘴里的熱情是說它回回見了我都要一路狂吠把我出小區(qū)嗎?”
他笑起來,說:“王阿姨這些年沒少幫咱們?!?/p>
“但狗生崽兒用得著這么大張旗鼓嗎?”她說,“不過說心里話,如果沒王阿姨,我倆也不會認識。”
前些年,他在淮南師范學院讀大三,她在四川大學讀大四;他讀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專業(yè),她是英語專業(yè);他有點假老實,她有點假清高?;谇笆龈鞣N條件,他倆不太可能在未來有深入的發(fā)展。可他倆卻在往后的幾年里正兒八經(jīng)地結婚了,皆因王阿姨和王叔婚后長期鬧騰,使得他們不可避免地收獲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他接話:“我們也要個孩子吧?!?/p>
她的手在手機屏幕上停下。“你自己去王阿姨家吧,我那天要上班。”她伸手搖下了車窗,車外仍在落雪,冷氣凝成白煙,似有枝丫斷裂聲,晚風嗚嗚中聽得真切。“我以為我們是騙爸媽的?!彼f。
“沒有,是我想要孩子了?!彼矒u下車窗,用力咳嗽一聲,像是有東西卡在了喉嚨,沒有吐出來。他又不得不搖上車窗,他有鼻炎,不能吹風。
“你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他又問。
“這我哪能知道,這就跟什么時候中彩票什么時候踩狗屎一樣,機緣巧合的事情,全憑天意。”她說。
他對她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但還是遵從她的想法。路行駛到一半,她說:“我總覺得哪里出了差錯?!彼畔率謾C,望著他。他問她:“出門時有什么東西沒拿嗎?”雖然他知道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可他已經(jīng)問不出其他問題了。她低下頭,開始小聲啜泣。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過了很久,他說:“也許我們一開始不該結婚?!彼c頭,臉上還掛著淚痕,說:“你打算怎么辦?”
他回答說:“我不知道。 力
他意識到自己終于要說出那句話了,他的心臟怦怦直跳,激動里還包含著對她的愧疚。坦白說,如果她答應要個孩子,他也不會想著說出那句話。可她是無辜的。他這么想。
“我們離婚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恍惚了一陣,盯著車前起伏的山路發(fā)呆。她又問:“我們離婚嗎?你早想說了吧?”他點頭。
這時車身突然抖了一下,她猛一個激靈,在副駕駛上彈起來,“軋到什么了?”
“一塊石頭。”
這時,一輛電車從轉角處迎面駛來,他徹底醒了過來,踩了一個急剎,大幅度的飄移讓車上的兩人發(fā)出驚叫。他下意識側過身子去抱住她,腎上腺素成了他的神,像蛾子一樣蜂擁而上。幾秒后,他在山路上看見上百塊破碎的擋風玻璃,每一塊都獨一無二,從撞擊點向外擴散的獨特的蜘蛛網(wǎng)是撞擊的最好的紀錄。她在掉眼淚,他從身后抱住她,她一動不動,他像潛入一池溫熱的水。他哭著,說著,像一個孩子,“請先救救我的妻子,她快死了。”
天已經(jīng)黑了,一輛發(fā)光的車向他們呼嘯而來。
他醒來后,在病床上坐了很久,他想起化雪時分,月光下,乳白遍地,星星點點自樹枝上簌簌飄落,輕飄飄地掉進溫熱黏糊的水里。何思沁見他醒來,問道:“你沒事吧?”他說:“沒什么?!眴枺骸八??”何思沁苦笑地說:“沒事,她比你提前醒?!彼戳艘谎蹠r間,下午一點整。他爬下病床,說:“要出去走走嗎?”他們走了一會兒,夕陽在天邊沉下去,天邊只剩下最后一抹云。走到那條筆直的公路下,他問何思沁:“你看見過血溶于水嗎?”何思沁問他:“你沒事吧?”他沿著路右邊的豁口爬上去,何思沁跟了上來?!把苡谒罂床灰娂t色,其實該在的一直都在。”他說。“也許明年我也會結婚。孟欣輝去年回來過,他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徹底成了一個流浪漢,但他去了很多我在地圖上都沒見過的地方。你說,當初我們要是跟他一塊兒走,現(xiàn)在會不會不一樣?”何思沁問他?!罢l知道呢,我也挺羨慕他的。”兩人笑起來。
他們開始奔跑,跑下那條筆直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