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前的那個秋天，楓葉紅遍秦嶺南北，綠皮火車走了三天四夜，把我們二百來號新兵拉到了羅布泊邊緣的馬蘭。就是歌里唱的“有個地方名叫馬蘭，你要尋找她請西出陽關(guān)”的那個馬蘭。

初入軍營，一切都是新奇的，可我也為即將開始的新訓(xùn)生活忐忑不安。“新兵怕號，老兵怕哨”，第二天早晨我就被號音嚇得不輕。自內(nèi)地到新疆得倒時差，加之七七八八想法的干擾，整夜都沒怎么入睡。迷迷瞪瞪間號音石破天驚地響了，且號音未落哨音也炸裂般響起，連老兵都怕的時刻來了。我緊張得全身直抖，腳怎么也穿不進新發(fā)的牛皮鞋。

大概兩個月后，這樣的場景又出現(xiàn)在緊急集合里，那真是一場心跳到了嗓子眼、戰(zhàn)友們也出盡了洋相的軍事行動。那是冬季凌晨一點左右，訓(xùn)練了一天的我們都進入了深度睡眠，哨音首先在室外急驟響起，隨之班長壓低了聲音命令：“打背包，快！沖出去！！”同時用手拍著床鋪，好像敵人已到了大門口一樣。

我們這些新兵蛋子真緊張死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開燈呀?！?/p>

“不許說話。緊急集合，開什么燈？”隨即就被班長訓(xùn)了回去。

大家只能摸著黑喘著氣一陣手忙腳亂。因為是大通鋪，鋪位間相距也就十幾二十厘米，甲穿了乙的衣服，丙扯過了丁的被子，更有戰(zhàn)友為了扳正羅圈腿睡覺前用背包帶綁了雙腿，黑暗中怎么也解不開，急得夾帶著哭音直哼哼。鋪下，水桶的翻倒聲、牙缸的跌落聲、頭與墻的碰撞聲……慌得不可開交。

慌亂地沖出，院子里已在列隊，連長說：“一號方向發(fā)現(xiàn)敵情，上級命令我們馬上參與戰(zhàn)斗。出發(fā)。”“啪啪啪”三發(fā)綠色信號彈劃破夜空，動作慢的戰(zhàn)友還沒有入列，排頭已沖出了營門。那是個沒有風(fēng)也沒有月亮的冬夜，茫茫戈壁白雪皚皚，二百多人的隊伍分成四路縱隊奔跑著、喘息著，被“跟上”的命令催促著。遠方村莊的狗被驚到了，驢也醒了，此起彼伏的叫聲連成了一片。

這真是我生平最狼狽不堪的一次奔跑，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部隊回來后集中在大飯?zhí)们?，被點名的戰(zhàn)友在隊前站成了一排，連長繃著臉下了兩個口令。一是“看看他們”。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場景：有大頭帽前后顛倒的，有系錯扣子衣擺耷拉到大腿的，有把背包帶當(dāng)武裝帶系在腰上的，還有懷里抱著被子、鞋左右穿反的……千奇百怪。二是“向后轉(zhuǎn)”。隨著連長的口令，我們的目光全被戰(zhàn)友劉玉貞的屁股吸引了過去。他把褲子穿反了，且“大門”敞開，里面的紅秋褲在燈光下紅得扎眼。這一次，糗大了。

新訓(xùn)生活真不怎么好過。用連長的話來說，就是要把我們從毛鐵鍛打成精鋼。這一錘接著一錘“鍛打”我們的自然是班長，訓(xùn)練中差之分毫都不成，有時真恨得人直咬后槽牙。每當(dāng)他吼出“蚊子叫嗎？用胸腔發(fā)音”的時候，“誰再左腳左手一起上，順拐，全班加練十分鐘”的時候，“標(biāo)齊排面用余光，誰再轉(zhuǎn)頭給衣領(lǐng)上插針”的時候，以及“軍人牙齒能咬動鋼刀，不能■”的時候，那說一不二的勁頭、虎嘯山林的樣子，感覺給他一根杠桿他真能撬動地球。

還有更招人恨的。比如說站軍姿，既要頭向上頂、身子向上拔，又要挺胸收腹、呼吸均勻，還要雙腿用力夾緊。更要命的是，每到這個時候他會給我們兩腿之間塞一張紙，讓腿使勁夾。紙才多厚，誰夾得??？所以開始的時候班長不斷塞，我們不斷掉，他就隊前隊后地再撿再塞，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無盡。就這樣我們從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夾到了后來的半小時、一小時，夾出了一副板正峻拔的軍人身板。

從社會走進火熱的軍營，我們像小樹、生鐵、初生的小犍牛，被修剪著、鍛打著、規(guī)范著，條令條例，規(guī)章制度，令行禁止，軍人魂魄，就那么一點一滴地融入了血脈?！凹t紅的領(lǐng)章映著我開花的年歲”，在迎著太陽出操的隊列里，在夜深人靜的哨位上，在勇奪第一的練兵場，在掉皮掉肉不掉隊的堅持中，真能聽到身體拔節(jié)向上的聲音。

一次，馬路對面訓(xùn)練的老連隊在課間休息時，向我們發(fā)起了“突襲”——拉歌。拉歌比士氣，也比組織者喊出的拉歌詞。對方是有備而來，頭幾回合我們明顯處于下風(fēng)。

我們在找突破口。唱的歌還是諸如《團結(jié)就是力量》《當(dāng)兵的歷史》《打靶歸來》這些經(jīng)典老歌，只是我們重點把功夫下在了拉歌詞上?，F(xiàn)在來看，“毛鐵”到“精鋼”的轉(zhuǎn)變是方方面面的，比如當(dāng)時指導(dǎo)員“戰(zhàn)勝自己，戰(zhàn)勝他們”的現(xiàn)場發(fā)動和鼓勵。

第一個上陣的是茍全勝。他可真是個人物。入伍時已滿二十三歲，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組織社員喊過號子，嗓門大，底氣足，組織能力強。他首先把全連從訓(xùn)練場中間調(diào)整到了更接近老兵連的馬路邊，讓大家以坐、蹲、站的梯次圍成一個弧形方陣，再要求“呱唧”的時候“呱唧”，喊口號的時候手做成喇叭狀放到嘴邊對準(zhǔn)對方“用吃奶的勁兒喊”。更讓對方?jīng)]料到的是，隊前指揮的“茍隊長”全身是戲。比如見對方要起勢的時候，隊前的他上身后仰雙手后拉，右腿前蹬做剎車狀，我們隨即配合著他喊“嚯——嚯，哧——”，那邊就在我們連續(xù)的“哧哧”中像輪胎泄了氣，聲音頓時小了下去。

不得不說老兵們是“鐘鼓樓的喜鵲”——見過大場面的，雖有遲緩但陣腳不亂，反擊聲勢也一浪高過一浪?？伞澳阌袕埩加嫞矣羞^墻梯”，在對方稍有停頓的時候，我們喊“你不唱，我咋唱，突襲我們不像樣”；歌曲唱重的時候，我們喊“嗷嗷叫的連隊，嗷嗷叫的兵，唱支新歌我們聽”……諸如此類的拉歌詞，老兵們當(dāng)然沒聽到過。我們在對陣的同時，一個筆記本也在大家手中快速傳遞，誰寫出了新詞誰就上陣指揮，同時配以手舞足蹈的動作。就這樣，新鮮出爐的拉歌詞就源源不斷“轟炸”對方，碾壓得老兵們有些應(yīng)接不暇。

勝利是在“老大哥，臉皮厚，小鋼炮，打不透”中到來的，老兵們“日落西山紅霞飛……”剛起頭，又唱重了，我們這邊嗷嗷地喊了過去。馬路那邊頓時笑作了一團。我們贏了。

第二天，老連隊慰問了半爿豬肉，我們吃了一頓包子。勝利的果實真香。

【作者簡介】徐青，陸軍大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生活》《神劍》等報刊。出版有報告文學(xué)《來自羅布泊的報告》《春天，把心舉給太陽》、紀(jì)實文學(xué)《優(yōu)勢，在激流勇進中形成》等作品。多次榮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新聞獎。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