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見到寬闊的水面,就想放一條龍船。高高翹起的龍頭上,應(yīng)站著那個手執(zhí)小紅旗的少年郎。這種感覺深植于我少年時期的艷羨與深痛。龍船上最奪人眼球的,是船頭手舞兩面三角小紅旗的少年郎。他伴著鼓點,前后左右甩動小旗,讓整條龍船瞬間靈動起來,賦予它靈魂。他是我最羨慕的角色。
但這個人,偏偏是我的同學(xué)涂拐角。他的勝出讓我種下了深深的惱恨。這不僅是因為羨慕他站上了那個光彩的位置,更源于一種憋屈的不公。我無數(shù)次幻想,如果那個人是我,我會把紅旗甩得多么精彩!可現(xiàn)實是,這機會未經(jīng)我期待的比試就被他奪走。后來我才得知,這是我父親“欽定”的。更讓我氣憤的是,第二年第三年,人們習(xí)慣性地指派他,甩龍頭似乎成了他的專利。根本無人知曉,我在私下付出了多少汗水,我卸下家里的門板當(dāng)船身,把吃飯的椅子當(dāng)作龍頭,撕破媽媽的洗臉毛巾做成三角旗,在無人的角落里日復(fù)一日地苦練。失望又憤懣之下,我把撿到的所有紙張都疊成小紙船,插上用火柴簽做成的龍頭,仿佛這樣就能宣告所有龍頭都?xì)w我所有,誰也別想搶占!
時隔幾十年,我身體已不再年輕,上不了船也甩不動臂膀了。然而那份執(zhí)念未曾熄滅,我仍舊渴望與那個名叫涂拐角的人,堂堂正正地比試一次。這場較量遲到了太久太久。
二
“胭脂河漲水了!胭脂河漲水了!”接著是一串調(diào)皮的表情包。周連云給我發(fā)微信時那種得意的神情我一看便知,他是要用胭脂河的水來漲我內(nèi)心的龍船潮。
進入農(nóng)歷五月,江漢平原便會雨水綿綿。上天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為一個人而哭泣,哭得沒日沒夜。所有手機上龍船開始霸屏,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搞笑的、弄巧的,各種劃龍船的場面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鋪天蓋地。各種龍舟賽事,在抖音上不斷地推送,推得人搖搖晃晃,仿佛已站在龍舟之上,只等一聲號令,便箭一般地向前劃動。激昂的鼓點充斥著我的耳朵,一種旋律伴隨著隱約的號子聲,像一年一度的錢塘江潮水,追得我魂不守舍地跑。
周連云算是把準(zhǔn)了我的脈。恍恍惚惚的農(nóng)歷五月,如同花粉過敏一般,我總是心神不寧。一把鍋鏟會讓我想到劃龍船的橈子,一方洗臉毛巾會幻化為甩龍頭的小紅旗。家里人以為我又不正常了,譏諷之聲不絕于耳。我只好與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周連云閑聊。周連云作為村里的干部,對于劃龍船這種活動了如指掌。“今年的龍船在哪里劃?”“有沒有我們村的船?”問完后我要他發(fā)一些圖片和視頻滿足我強烈的窺視欲。不為別的,只是那個舞動小旗的少年,是我?guī)资耆缫蝗論]之不去的念想?,F(xiàn)實的場景具有無所不能的穿越感,蘸著胭脂河的水仔細(xì)擦洗,蒙塵清除,一樁昨日的故事新鮮如初。
按說回老家劃龍船絕不是什么難事,不就像逛一次公園那么簡單嗎?而我每次要很長時間才下定決心,臨到出發(fā),便又止步了。想到我即將要面對的老房子,想到要面對患病的父親,頓時興致全無。
周連云跟我說:“得回來看看,我們家老爺子又在念叨你們了呢!”周連云是我與家鄉(xiāng)聯(lián)通的一條專線,只有從他那里我才能了解到家鄉(xiāng)的一些實情。每年清明或是過年回家,與家里人的對答就那么很少的幾句話:“今年收成怎么樣?”“和去年比如何?”周連云會從他父親的身體狀況,說到村里老年人的孤寂與落寞,從最新出臺的鄉(xiāng)村振興政策,論及村里的發(fā)展方向和美好前景,“話把”要長得多。他更知道我不輕易回鄉(xiāng)的隱憂,除了某個特定的日子,一般不撩撥我的鄉(xiāng)愁。
我直接撥通了周連云的電話,問他老爺子身體怎么樣。
“呵呵!是你呀,好著呢。是不是決定回了?幾時動身呢?老爺子也在關(guān)心呢?!?/p>
“老爺子關(guān)心劃龍船的事我相信,可能是你在關(guān)心我回不回來吧?”
“你看看,你看看,不信是吧?那你直接跟老爺子說,好像是我有意編造的?!?/p>
周連云抬出他父親周老爺子來煽情,我深知其用意。作為老師,他教過的學(xué)生有兩個考上了大學(xué),卻沒能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大學(xué)讀書,這是他一輩子的隱痛。作為我和涂拐角小學(xué)時期的班主任,在他老年時,把他的得意門生作為向人吹噓的資本,時不時地當(dāng)個事說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又一次跟周連云表態(tài):
“今年我要上龍船!”
劃龍船的風(fēng)俗,一經(jīng)變成規(guī)整的賽事后,如同一條搬空了所承載物件的木船,浮于水面之上,看不出人們遠(yuǎn)行途中的疲憊與冒險,看不出歸來的喜悅與慶幸的神色。倒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自發(fā)組織起來的劃龍船,還存留一絲古樸與滄桑。
官方組織的龍舟競渡已程式化。龍舟上簡化到除了中間的鼓手和后面的舵手,再就是兩邊肌肉鼓脹的劃船手了。甩龍頭的人劃丟了,龍船中間掛小鑼的桅桿抽掉了,一切都為了減輕龍舟的重量,一切都為了更快地沖向終點。
我喜歡那種自由自在的劃動,那種儀式感十足的劃動,那種滿載意愿的劃動,不為什么而劃,不為傳承什么而劃。在插好了秧等著收早谷的五月,在天青色的五月,將好的壞的情緒在河面上來一次真正的發(fā)泄,無論是憂愁還是哀怨,無論是悲戚還是隱痛,讓喧天的鑼鼓將其捶成細(xì)浪,捶成泡沫,隨綿綿細(xì)雨撒向流水。
龍船下水、洗龍頭、劃游船等一系列儀式,就是要讓村民們參與其中,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把龍船劃得喜氣洋洋。至于比賽時的奪標(biāo)搶標(biāo),那只是為明年劃龍船埋下的伏筆,讓每一個人都有再劃一次的沖動與期盼。
周連云要我回村看龍船,還有另一層意思?,F(xiàn)在劃龍船這種活動大多是由地方自發(fā)地組織,政府出面維護秩序。村民每家每戶出點錢,每個村打造一條龍船,設(shè)一個標(biāo),讓劃得頭名的勝利者除了榮譽還有點物質(zhì)獎勵。村里一般會鼓勵當(dāng)?shù)氐钠髽I(yè)家,或者從家鄉(xiāng)走出的取得成功的人士,資助點活動費用。政府不出錢,又舉辦了活動,這叫雙贏。
要看劃龍船,就得出份子錢。既然人家有了暗示,即便是打腫臉充胖子,也得硬著頭皮充一回。這才叫深度參與。只有深度參與,才有沉浸式的快樂!我決定回一趟家,劃一次龍船的理由更為充分。為了把這件事做實,我想到了個好主意,要周連云把涂教授涂拐角也請回去。有了做伴的,此行不孤單。
三
胭脂河蛇行一般穿過屋后,爬出村莊,河面才挺胸闊步地寬泛起來。村口的拐角處有一座橋,幾根樹木捆綁在一起做成橋面。初次行走在上面,腳下有種滑溜溜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如同肉眼看不見的蟲子直往腳板心里鉆,鉆著鉆著人就站不穩(wěn)了。有好幾個人就這樣掉進了河里。盡管如此,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還得從橋上過,這座橋是通往集市的必由之路。因為橋建在河的拐角處,拐角周圍的人家都姓涂,過往的人就把這里叫涂拐角。有一回,老師問我的同桌是哪個灣子的人,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是涂拐角的”。大家便笑,笑完后便大聲叫他涂拐角。一個廣為人知的地名成了他的綽號,如同烙在臉上的金印,再也無法抹掉。
涂拐角年齡小,不長個,一個腦袋大得出奇。有人說,他跟我長得有點像,這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我就是跟任何人像也不能跟他像。涂拐角因為個頭不高,他占便宜地坐在了前排。每當(dāng)老師上課提問,別人舉手發(fā)言,都是把手肘放在桌子上,而他卻把右手直直地舉過頭頂。有時候他還會從座位上站起來,生怕老師看不到他在舉手。班主任周老師給我們上第一節(jié)課,看到涂拐角一邊望著黑板,一邊將右手直直地舉著,便問:“這位同學(xué)有什么問題嗎?”他答:“沒有?!崩蠋焼枺骸澳悄闩e什么手?”他答:“免得老師提問后我又得舉起來。”同學(xué)們便哈哈大笑,說:“老師他叫涂拐角,他總是舉著手上課的?!泵慨?dāng)這時,我總要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他卻視而不見地沉浸在即將得到的歡樂之中。更讓人生氣的是,無論是背課文還是答問題,他總是站在那里得意地左搖右晃,晃得全班同學(xué)昏昏沉沉的?!澳悴灰獡u來晃去行不行啊?”周老師也被他晃得頭暈?zāi)垦?,?yán)肅地提醒他。他只是頓了頓,接著又開始搖晃。
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只瞎蹦亂跳丑陋的黑皮青蛙,讓人厭棄。我老是希望他在回答問題時出錯,讓他出洋相,但他每次回答都跟我的答案一模一樣,當(dāng)然也就是正確的。其實,每每老師發(fā)問,全班根本沒幾個人舉手,有時候就他一個人在那里蹦蹦跳跳。他既然喜歡表現(xiàn),我索性知道答案也不舉手。周老師每當(dāng)看到我用自信的眼神望向他時,他就會把涂拐角放在一邊,指定我來回答。這是我非常享受的時刻,我的回答準(zhǔn)確無誤,涂拐角像一只癟了氣的黑皮青蛙窩在座位上。
音樂課是同學(xué)們喜歡上的課,因為只需扯著嗓子跟著老師吼,不用動腦筋。老師把一首新歌教過幾遍后,為檢驗教唱效果,老師給同學(xué)們分組輪唱。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有我在的那組,大家基本上能把一首新歌唱完整,有涂拐角在的那組也能唱完,而沒有我們倆在的小組,最多只能唱完開頭兩句。老師看看我,又看看涂拐角,一臉詫異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就這樣我和涂拐角就成了暗中較勁的死對頭。
這年五月,村里劃龍船,要在學(xué)校挑一名甩龍頭的學(xué)生。課間休息,周老師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甩龍頭,風(fēng)光呢!好好表現(xiàn)。”我是特別想能有機會在大家面前表現(xiàn)自己,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我激動得有些惶恐,紅著臉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涂拐角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舉著手喊:“老師,老師,我要去?!敝芾蠋煇琅?,說:“有你什么事?去什么去!”本以為甩龍頭的事非我莫屬了。那些天我白天、黑夜練習(xí)甩龍頭的姿勢,自創(chuàng)出一套讓人眼花繚亂的舞旗路數(shù),只等站在龍船上一顯身手。誰知龍船下水的那天,涂拐角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龍頭旁,他一手執(zhí)一面小紅旗,在龍頭上得意地甩動,張牙舞爪的龍頭被他揮舞出一臉幸福的樣子。有幾次我站在胭脂河邊,望著在悠揚的號子聲中,在涂拐角慘不忍睹的甩動小旗的動作中慢慢劃走的龍船,我跳進河里的心都有了。
事后,周老師安慰我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學(xué)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說,我是樂意推薦你去的。這事怨不得別人,是你父親定的,我也是愛莫能助。”
四
在遙遠(yuǎn)的城市里,涂教授在業(yè)內(nèi)還是有些知名度的。他講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講文學(xué)中的道義、人性,旁征博引,天花亂墜,但就是講不清自己鄉(xiāng)下的家庭瑣事。要將這個學(xué)富五車的教授打回原形,只要把他拉回他的出生地,他就成了原來的那個涂拐角。因為一些無法啟齒的事,我和他在一段時間都羞于回村。
自從我和涂拐角以考學(xué)的同一種方式進入不同的城市之后,我們之間就很少來往,只在暗地里相互打探。我們各自的生活狀況的答卷會通過某種秘密方式,傳遞到村子里,讓挑剔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之打分。讓我們感到十分尷尬的是,我倆的得分都不及格!
在我供職的那家醫(yī)院里,我也還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內(nèi)科大夫。醫(yī)生能治好別人的病,卻醫(yī)治不好自己的傷痛。我父親早就患上阿爾茨海默癥,但我無法給他醫(yī)治,也不可能讓他和我一起住在城市的高樓里。鄉(xiāng)下水泥地面少,地勢平坦,視野遼闊,無論在哪里磕到碰到都無大礙,無論朝哪個方向走,也不會走失掉。一去二三里,大家彼此熟絡(luò),看到了,要么順路帶一程,要么一個電話,總有人陪伴他回家。我讓弟弟妹妹照看他的最充足的理由,就是說鄉(xiāng)下是最適合阿爾茨海默癥病人休養(yǎng)的地方。
父親的病意味著遺忘,過往的幸?;蛘咄纯鄬λ麃碚f都不重要了。按理說他應(yīng)該就此忘掉一切,忘掉他年輕時在村里當(dāng)干部的風(fēng)光,直至忘記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偏偏就記得不該記著的秘密,一件讓人難以啟齒的混賬事。
患上阿爾茨海默癥的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往外跑。無論刮風(fēng)還是下雨,我父親堅持每天出門,不知跑爛了多少雙鞋。直到有一天他跑到涂拐角家門前的那棵老槐底下,便坐著不動了。后來的日子,只要還沒見到他的人,到老槐樹下一準(zhǔn)能找到他。這樣雖然省了家里人不少力氣,但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我父親的這一奇怪的舉動,令涂拐角家里人緊張和憤怒。癡癡呆呆的一個病人,老坐在別人家門前,成何體統(tǒng)?他們試圖以暴力驅(qū)趕,我父親卻一副淡然處之的樣子,他望著遠(yuǎn)處的田野,望著更遠(yuǎn)處的湖面,或者什么也沒望,就這樣目空一切地坐在樹下。他似乎在赴一個約,等一次花開,或者獨愛樹下的那片濃蔭。接著村里便有人不懷好意地嚼舌根,更有好事者在陳年舊事上,竟然翻出了我父親年輕時的緋聞。年深月久的事,居然還有人在一旁心照不宣地壞笑,好像是一樁捕風(fēng)捉影的事終于找到了某種實據(jù)。
涂拐角的父親生性木訥,不愛說話,他被人們在背后的竊竊私語和胡亂猜測所激怒,抄起一根木棍,將我父親打得頭破血流。在處理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我和涂拐角都沒到場。周連云不愧為任職多年的村干部,在他的周旋下,巧妙而妥善地化解了這一風(fēng)波。說是涂拐角的父親在驅(qū)趕過程中突然失手,將我父親的腦袋劃破了點兒皮。好在傷勢不重,兩家人也不好理論,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父親在村里出盡洋相,我這個在城市里工作的大夫,不但治不了他的病,甚至沒有直面的勇氣。選擇充耳不聞,選擇逃避,似乎是我的唯一選擇。
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苦衷,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難處。一個對家鄉(xiāng)愛恨交加的人,肯定有他的許多難言之隱。我這些年之所以很少回家鄉(xiāng),不是不愛這片土地,而恰好相反,的確是覺得沒有能力為家鄉(xiāng)為自己的家庭做點什么。年輕時在外摸爬滾打,根本沒有閑暇回家鄉(xiāng),等到有點兒閑工夫或者說有點閑情時,又覺得鞭長莫及,既拯救不了那個遠(yuǎn)離城市的家,也拯救不了自己對家鄉(xiāng)的懷念。我想涂拐角也許和我差不多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家鄉(xiāng)的忤逆之子,我們背叛了家鄉(xiāng),逃離了家鄉(xiāng),讓留守在舊房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自從這件事發(fā)生,我和涂拐角更是極少回鄉(xiāng),偶爾的一次兩次,都是小心翼翼避開對方,以免碰在一起讓彼此感到尷尬。
一個村里的人,多年的同學(xué),村里最先一同考取大學(xué)的兩個人,我和涂拐角如相伴而生的兩棵樹,比著長高長大。在外漂泊多年,對家鄉(xiāng)對親人,我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至于上一輩人之間的瓜葛,更沒有必要去糾纏。越是接近退休的年齡,這種想與一切人和事和解的愿望越是迫切。我之所以要周連云把涂拐角請回來,也是想就此搭一個臺階,了卻一樁心事。
我甚至想象,我和他各自登上一條龍船,然后站在各自的船首,搖動小旗,比著劃一回,看誰甩龍頭的姿勢優(yōu)美,看誰的龍船搶到標(biāo),讓我們之間的誤會與猜疑在劃動的龍船中消失殆盡。那將是一個奇特而壯麗的畫面,一兩個舞動小旗的少年郎,換成了頭發(fā)花白的小老頭,兩岸歡聲雷動,無論是驚訝還是嘲諷,我們彼此之間已盡釋前嫌、毫無芥蒂。我們甩動小紅旗的姿勢不變,橈子下水的步調(diào)不變,胭脂河的水速不變。
五
胭脂河的水漲了!每年農(nóng)歷五月,胭脂河都要漲一次水。胭脂河的水不同于海潮的漲與落,它要漲得能漂起人們心中的那條龍船。
下了多天的雨,停了。早上一抹云霞貼在胭脂河臉上,胭脂河水盛裝出行。在一處寬闊的河面上冒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木臺子,懸浮在水中央,像一朵碩大的蓮花肆無忌憚地開著。幾條龍船從晨霧中鉆出來,在臺子周圍劃動,如同魚親吻著充滿無限誘惑的魚餌。
水中的木臺子到農(nóng)歷五月十四才算搭成。周連云將在岸上舉辦開幕式的舞臺搬到了水中央,不能不說是一個創(chuàng)新。如同搭建浮橋一樣搭建起來的水中舞臺,可以隨水勢的漲落而升降,隨波浪的起伏而晃蕩,行走在上面,如同踩在軟塌塌的棉花堆上,給人有一種舒服得不踏實的感覺。水面上龍船穿梭、鑼鼓激蕩,層層波浪歡呼雀躍,水花飛濺,站在水中央的臺子上,仿佛自己就是駕臨此地的荷花仙子。
浮在水面的臺子是龍舟賽啟動儀式的地點,到時會有相關(guān)人士上臺講話。臺子前面一條紅布從河的左岸拉到右岸,紅布的兩邊各掛有一個打了結(jié)的五顏六色的彩球,這是為比賽設(shè)置的標(biāo)。河面上拉起的紅布條為比賽的終點線,兩條龍船為一組,誰先劃到這里,誰先搶下掛在紅布條上的彩球,誰就是得勝者。與其他龍舟賽不同的是,這里的龍舟賽起點顯得過于簡陋,只是象征性地在河面拉了一條黃色的布條。龍船從這里出發(fā),只要不越過黃線就行。出發(fā)點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誰最先搶到彩球。
涂拐角還沒到場。原是想在龍舟賽開始前,我們一同去看望老班主任周老師,以此為由頭,也就避免了相見時的尷尬。久等不來,我只好孤身前往。我精心布下的局,成了殘局。
周老師已被時間風(fēng)化成一個干癟的老頭,一件洗得灰白的中山裝還沒脫下,袖子上居然還套著帶有暗花的袖套。我說:“周老師,您現(xiàn)在又不上課了,還怕粉筆灰掉進袖口里?”周老師笑了笑說:“習(xí)慣了,不戴上袖套,總感覺還有一件衣服沒穿在身上呢?!敝芾蠋熀芙≌?,尤其是我們小時候讀書時的那些有趣的往事,在他那里得到了逆生長,青枝綠葉的,形勢喜人。我都不知道他所描述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添油加醋了的。周老師問:“那個涂涂什么涂拐角怎么沒回來呢?”我感覺他本來是想說出涂拐角的大名,但還是涂拐角這個綽號順口。周連云在一旁說:“還在路上走?!鞭D(zhuǎn)過身小聲對我說,“一天到晚,惦記這個惦記那個的,瞎操心!”
不容旁人插話,周老師難得碰到我這么個合適的傾聽者,開始為我上課:“怎么說呢?自從你和涂拐角考上大學(xué)之后,我們村就有學(xué)生相繼考上中?;蛘叽髮?,這個頭帶得好啊!不成器的就是周連云,只好留在農(nóng)村摸牛屁股。先前,我對他是恨鐵不成鋼,現(xiàn)在看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活得順心就好。你看,我如果有個頭疼腦熱的,有他在身邊,就不一樣。你們都出去了,到了大城市,自然對家里的老人照顧不到,也是一大遺憾??!當(dāng)然世事難兩全,你們應(yīng)該多回來陪陪老人,畢竟年歲有限,團聚日漸少啊!”看到周老師漸漸進入抒情境界,周連云連忙打斷:“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們還要商量劃龍船的事,改天再聊吧。”
明天就是五月十五,龍舟競賽的日子。涂拐角還沒現(xiàn)身。我催問過周連云,他支支吾吾地說:“在路上了,在路上了。”
這天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又沿著我心心念念的胭脂河溜了一圈。無論那個叫涂拐角的人到與不到,龍船也是要在胭脂河如期開劃的。
我眼中的云霞鋪在胭脂河一段較為寬敞的河面上,兩岸擠滿了看龍船的人。五光十色的陽傘如帶露的野花,一夜齊開,覆蓋著河岸。岸邊的幾棵柳樹上,原本雀鳥做窩的高處,被幾個孩子所占領(lǐng),他們猴在樹枝上,興奮得直叫喚。河邊的淺水處,有人在水中相互嬉鬧。毫無遮擋的陽光照在水面,整個河面如同一鍋煮沸了的開水,蒸騰的熱氣似乎想緊緊擁抱每一個來看龍船的客人。
我們終于站到了家鄉(xiāng)的龍船上。我和涂拐角各在一條船上。我的龍船船體通黑,劃船人黑包頭、黑襯衫,連橈子都漆成了黑色。傳統(tǒng)的龍頭烏黑發(fā)亮,顯得古怪而有神。我立于船首,手中兩面小紅旗在一片黑色的映襯下,血紅血紅的。我手中的紅旗只要朝前一揮,龍船便“嗖”的一下飆出丈把遠(yuǎn),宛如一條巨大而彪悍的黑魚在水中恣意翻滾。涂拐角所在的船呈紅色,劃船手一色紅包頭、紅背心,陽光照射下,宛如一團團火球在水面上滾動。水中央的木臺子周圍,扎著彩帶,儼然一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花轎。
比賽開始,兩兩一組的龍船,飛魚般地在水面滑行。鑼鼓聲、觀眾的呼喊聲,此起彼伏。眾目睽睽之下,我一手扶龍頭,一手隨鼓點聲甩動小紅旗,逝去的時光撲面而來。我頓時感覺到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回來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我所在的黑龍船果然不負(fù)眾望,已把涂拐角的紅龍船劃掉了梢,紅龍船的船首已經(jīng)落在黑龍船的船尾了,最后只能悠閑地去搶標(biāo)了。想到搶標(biāo),我不禁大吃一驚,我在揚揚得意的歡呼聲中,竟然忘了橫亙在河面上那條掛有彩球的紅線。只有摘下那只打了結(jié)的彩球,才算贏??!
一個激靈,我醒來了,我雙手還死死地抓著床單的兩角。晨曦中的整個村子在雞鳴狗叫的序曲中熱鬧起來。
早上起來,我有些悵然,推窗遠(yuǎn)望,涂拐角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這時周連云急匆匆向我跑來,神情凝重,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地說:“哎——涂拐角不會來了?!彼е业母觳餐拥躺献呷?,“他生病住院了,他家里人瞞著沒往外說,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p>
我的腳心仿佛被扎了刺,總是邁不開。站在那兒死死地盯著河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我和涂拐角幾十年的暗自較勁,到頭來竟是一場與自己影子的賽跑。
胭脂河的拐彎處,隱隱傳來了龍船號子聲:“一鼓一橈耶——龍在河——”
【作者簡介】李詩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長江文藝》《福建文學(xué)》《廣州文藝》《星火》《黃河》《莽原》《天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有部分作品獲獎。出版有散文集《騎馬過橋東》、中篇小說集《界樁》、長篇小說《門朝南開》等。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