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余華；《古典愛情》解構；戲仿；“才子佳人”；隱喻意象【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01【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04-03

“才子佳人”小說是明末清初涌現(xiàn)出的一種小說類型，這類小說主要講述才子與佳人的愛情故事，其情節(jié)大多為才子在郊游時偶遇佳人，二者通過題詩傳情，繼而最終私訂終身。在故事發(fā)展過程中，雖然往往會出現(xiàn)小人挑撥、政事牽連或封建家長阻撓等情況，但最終才子都能金榜題名，有情人總能終成眷屬。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先鋒小說以決然的態(tài)度對此前各種文學成規(guī)進行徹底清算，讀者的公共記憶和閱讀期待也不斷被刷新。余華便是其中一位不斷提供新審美經(jīng)驗的作家，他的小說《古典愛情》便是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戲仿和解構。

一、對“才子佳人”小說的戲仿

《古典愛情》通過戲仿古典愛情小說模式，構建起文本的張力。戲仿，也被稱為滑稽模仿、仿擬、諧仿等，是一種通過對原作進行游戲式和調侃式模仿來構建新文本的符號實踐，以此通過對其他作品的模仿，營造出一種陌生化的氛圍，從而實現(xiàn)致敬、調侃、諷刺等目的。《古典愛情》中的戲仿并非簡單模仿，而是通過“表面趨同、內核顛覆”的策略，暴露傳統(tǒng)敘事的虛假性。

就內容而言，小說開篇即沿襲了古典小說“才子佳人”模式：“進京趕考一私訂終身”。貧寒書生柳生進京趕考，突遇暴雨，為避雨偶然來到一棟繡樓門口。繡樓上住著小姐惠，柳生初見小姐惠便傾心不已，無視丫鬟對其斥責驅趕，久立門前不肯離去。小姐惠竟然也對身無分文的柳書生產(chǎn)生有好感，將他留下避雨，當晚他們互訴衷腸，小姐惠向柳生贈送銀錠為定情信物。其中，“黃色大道”“桃柳桑麻”“霞裙月帔”等意象堆砌出“文雅風流”的古典氣象，這些符號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具有高度象征性。例如，“黃色大道”暗指仕途之路，“黃色”歷來是古代皇家的象征，代表了知識分子階層對功名加身報效朝廷的美好幻想；“桃柳桑麻”對環(huán)境進行了渲染，為柳生與小姐惠的美好愛情增添了猶如古代山水畫一般唯美的意境；“霞裙月帔”則直接化用《長恨歌》“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的意象，將小姐惠塑造成符合士大夫審美的完美女性符號。這種符號化的模仿，本質上是對讀者認知慣性的精密操控，通過高度程式化的場景：趕考、偶遇、定情刻意喚醒讀者對“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集體無意識期待，使文本表層形成穩(wěn)定的古典美學磁場。這種對《西廂記》《牡丹亭》等古代程式化愛情小說的刻意模仿，構成了戲仿的“表層文本”，為后續(xù)解構埋下伏筆。

當讀者沉浸于對“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一傳統(tǒng)大團圓結局的殷切期盼之中時，余華以其獨特的筆觸，巧妙地扭轉了故事的走向，使得情節(jié)驟然間急轉直下。柳生科舉失利，心灰意冷地重返繡樓，卻愕然發(fā)現(xiàn)繡樓早已變得破敗不堪，昔日溫婉的小姐惠更是香無蹤跡。此時，天下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大災荒，人間慘劇頻現(xiàn)，甚至出現(xiàn)了人肉相食的駭人聽聞之事，往昔的繁華景象早已蕩然無存。待到柳生再次與小姐惠重逢，小姐竟已淪為任人宰割的“菜人”。這一轉折中，古典符號系統(tǒng)被徹底異化：曾經(jīng)象征浪漫邂逅的“黃色大道”淪為餓殍遍地的死亡之路；繡樓從“金玉錦繡”的封閉烏托邦坍縮為“斷井頹垣”的廢墟；而小姐惠從“霞裙月帔”的閨閣佳人淪為肢體殘缺的“菜人”。這種符號的極端異化，實質是對古典愛情神話的祛魅：當“才子佳人”模式遭遇災荒、暴力與死亡時，其內在邏輯的脆弱性暴露無遺。面對小姐惠淪落為“菜人”，書生不再是扭轉命運的英雄，反而成為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旁觀者，最終只能以挖墓自戕的方式完成對自我身份的放逐。這種斷裂式敘事正是戲仿的核心機制一通過暴露古典邏輯的脆弱性，完成對傳統(tǒng)意義的消解。

二、意象解構的三重路徑

余華以“黃色大道”“繡樓”“菜人市場”為解剖工具，對古典愛情敘事進行祛魅。在《牡丹亭》等傳統(tǒng)文本中，書生與閨秀的驚鴻一瞥往往被賦魅為超越時空的永恒之愛，而余華通過三重意象的解構，呈現(xiàn)出這種浪漫敘事的不合理性：黃色大道從承載功名理想的科舉之途，異化為吞噬意義的循環(huán)迷宮；繡樓經(jīng)歷物理坍塌一一虛假重建的過程，徹底消解了古典愛情的空間神圣性；菜人市場則將《牡丹亭》“情至則生\"的唯美邏輯，扭曲為“銀兩購肉”的生存交易。當柳生用定情信物贖回小姐惠的殘肢時，所謂一見傾心的古典神話，在饑民撕咬人肉的咀嚼聲中顯露出物質主義的掙獰底色。這不僅是對“落魄書生”“高貴小姐”身份鴻溝的質疑，更是對“才子佳人”敘事中愛情可以超越世俗限制的徹底解構。余華的書寫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揭開了浪漫面紗下殘酷的真相。

（一）承載功名理想的“黃色大道”

在明清“才子佳人”小說中，進京趕考之路是才子實現(xiàn)“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雙重目標的必經(jīng)之途。道路意象往往承載著線性進步的時間觀與“天道酬勤”的倫理承諾，其空間屬性被簡化為通向成功的工具性通道。在《古典愛情》中“黃色大道”這個意象重復出現(xiàn)了三次，而每一次的柳生的心境都各有不同。第一次出現(xiàn)“黃色大道”意象是柳生初次踏上科考之路時，此時的“黃色大道”正處于春天，一派生機盎然之景的景象：“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黃色大道。姹紫嫣紅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畫一般鋪展開來”[7]。第二次出現(xiàn)“黃色大道”意象是柳生科考失利再次赴京趕考，再次走在“黃色大道”上雖然仍是陽春時節(jié)，然而四周的景致與之前所見南轅北轍，“極目望去，樹木柘萎，遍野黃土；竹籬歪斜，茅舍在風中搖搖欲墜。倒是一副寒冬臘月的荒涼景致”[7]。第三次出現(xiàn)“黃色大道”是柳生祭掃了父母的墳墓準備為小姐惠守墳，此時“放眼望去，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7]，和第一次來到“黃色大道”時的景象如出一轍，令柳生感到不真實?！包S色大道”見證了他從飽含希望（初遇小姐惠）到希望一幻滅（科舉失敗）再到精神一虛無（小姐惠死后游蕩）的過程。

初次登場時，“黃色大道”呈現(xiàn)出如黃金般的瑰麗色調與桃柳桑麻的田園意象，映襯出張君瑞式的對功名的憧憬與情欲的悸動。當科舉落第的陰影籠罩時，這條道路瞬間顯露出掙獰面相，飛揚的塵土化作遮天蔽日的黃霧，道旁漸次浮現(xiàn)的森森白骨，將“天道酬勤”的倫理承諾解構為生存困境的黑色寓言。及至第三次行走，柳生已成雙目渾濁，步履瞞跚的游魂，道路兩側的景物徹底退化為虛空。這種從“載道之徑”到“噬人之淵”的空間異變絕非簡單循環(huán)，而是通過對黃色大道以及兩側的景物的描繪完成的，對傳統(tǒng)敘事邏輯的消解。最終，“黃色大道”作為承載了柳生實現(xiàn)自身抱負和理想的象征終于坍塌，他在經(jīng)歷三次蛻變后不再執(zhí)著于科考，而是面對小姐惠和父母雙親皆離去的現(xiàn)實，選擇成為一名守墳人，向注定平庸的現(xiàn)狀屈服。

（二）兩次坍塌的“繡樓”

繡樓在古代“才子佳人”小說（例如《西廂記》《牡丹亭》等作品）中是女性情欲覺醒的私密空間，《西廂記》中崔鶯鶯月下西廂的門戶虛掩，《牡丹亭》里杜麗娘游園驚夢的繡閣春愁，都是期待夢中情郎能走入其中與自己共度良宵。小姐居住的“深閨”象征封建禮教對自身情欲的禁錮，而“花園”則寄托了小姐對愛情自由向往，構成了一種二元對立關系。當春日百花突破圍墻的封鎖，園林中涌動的自然生命力便與繡樓囚籠形成戲劇性對峙，小姐們遵從著“三從四德”的精神銬，在“姹紫嫣紅開遍”8的鏡像刺激下，情欲暗自滋長。無法壓抑的情感噴薄而出，卻又凸顯出禮教牢籠的室息，思春之情無處宣泄最終只能迎來毀滅。

《古典愛情》繡樓經(jīng)歷了兩次坍塌。第一次坍塌是繡樓物理意義上的坍塌。柳生落第歸來，繡樓化為“斷井頹垣”[7]，烏鴉啄食腐肉，古典的詩情畫意已經(jīng)消失，映入眼簾的是死亡的凝視。第二次坍塌則是對繡樓這個古典愛情象征的符號徹底的摧毀。數(shù)年后繡樓重建，新小姐拒絕與柳生相認，空間的復原卻成為對原始記憶的嘲諷，廢墟之上重建的并非愛情，而是無意義的空殼。

（三）“菜人市場”中暴力場景的呈現(xiàn)

余華在《古典愛情》中建構的“菜人市場”，以駭人的筆觸撕開了文明社會的虛偽面紗。在這個充滿荒誕色彩的生存空間，古典文學中溫柔美麗小姐，異化為明碼標價的人肉。當饑民將女性肢體切割為“腿肉四十文、胸肉三十文”7的商品時，人早已失去了作為人的尊嚴，變成了和豬羊狗等牲畜家禽一樣可流通的食物。屠夫手持利刃的精準作業(yè)，解構了《牡丹亭》中對如花美眷的唯美想象。

柳生用定情信物“銀兩”贖回惠的殘肢，這枚曾象征情比金堅的銀錠，在饑荒中暴露出它的本質：交換。當表達愛情的象征，變成購買血肉的工具，“才子佳人”敘事中顯露出其脆弱性，所謂超越世俗的愛情，終究依附于物質的穩(wěn)定性，所有關于愛情?？菔癄€的誓言都化作一縷虛渺的塵埃。

更具顛覆性的是優(yōu)雅咀嚼與撕心慘叫的聲景并存。食客們手持銀箸分食人肉，以文明禮儀踐行野蠻暴力的場景，食客們仿佛吃的不是人肉，而是狗和豬。對同類死亡的淡漠使得他們仿佛已經(jīng)不再像是人類，失去了作為人應有的同理心。菜人市場中此起彼伏的咀嚼聲，既呈現(xiàn)出肉體被物理消解的過程，更是人性被蠶食的隱喻。在這座后現(xiàn)代屠宰場里，所有關于愛情、倫理與人性的宏大敘事，都在牙齒撕咬肌理的聲響中粉碎，最終只留下生存本能與暴力欲望交織的原始回響。

三、解構之后意義的虛無

余華的解構實踐建立在顛覆傳統(tǒng)敘事模式的基礎上，更深層次地指向了對意義本體的質疑與探索。在其作品中，余華通過精心構建的“亂世——盛世——亂世”時空循環(huán)結構，巧妙地消解了古典文學中根深蒂固的“因果報應”倫理邏輯。這一循環(huán)并非簡單的歷史輪回，而是通過時空的錯位與折疊，將柳生的命運切割為碎片化的鏡像：當他科舉落第重返繡樓時，金碧輝煌的宅院已化為斷壁殘垣；而當災荒結束，新的豪門又在廢墟上重建樓臺，昔日的悲劇場景竟以近乎復刻的方式重現(xiàn)。柳生的愛情悲劇，如同歷史長河中的一抹殘影，在歷史周期的循環(huán)中反復上演一—他始終被困在“相遇一失去一再相遇”的怪圈中，每一次重逢都伴隨著更深的絕望。個體的命運被無情地簡化為一場場無意義的重復，這種設計不僅剝離了傳統(tǒng)悲劇的救贖功能，更暴露出生存本質的荒誕：當小姐惠的死亡與復活在文本中失去救贖價值時，她的重生淪為一場殘酷的悖論，徹底否定了古典文學中“至情超越生死”的浪漫想象。余華借此揭示了一個冰冷的真相：在暴力與饑餓主導的世界里，連死亡都無法成為終結痛苦的出口，生存不過是西西弗斯式的永恒受難。

余華對古典愛情的解構尤為深刻，其敘事策略同時作用于肉體摧毀與符號重構兩個層面。一方面，“人肉宴”等暴力場景的描繪，徹底瓦解了古典愛情的神圣與純潔：當小姐惠的右腿被肢解并明碼標價懸掛于肉鋪時，古典文學中“肌膚勝雪”的身體美學被粗暴地解構為赤裸的生物學存在。她的身體不再承載“佳人”的浪漫符號，而是淪為饑民口中的食物。這種書寫不僅撕裂了“才子佳人”敘事的情感外衣，更暴露出所有崇高表象背后的生存法則：在極端情境下，人性的底線將讓位于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另一方面，定情信物被轉化為食人貨幣，這一顛覆性的設定不僅是對“情比金堅”傳統(tǒng)觀念的質疑，更是對古典愛情符號的一次釜底抽薪。柳生珍藏小姐惠給的銀錠變成了買回小姐惠的錢幣，這一轉換讓銀錠從情感的見證回歸到生存交易的媒介的本來用途。余華借此對《牡丹亭》的“至情邏輯”發(fā)起嘲諷：杜麗娘“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8的浪漫幻想，在此被置換為“情誼可兌換為血肉，忠貞敵不過饑腸”的黑色等式。當愛情敘事與殘酷的生存現(xiàn)實發(fā)生激烈碰撞時，所有關于忠貞、犧牲的宏大話語皆顯露出其虛偽性一—愛情不再是超越世俗的精神烏托邦，而是淪為生存博弈中隨時可棄的籌碼。通過這種自我指涉的寫作策略，余華在解構之后所呈現(xiàn)的意義，最終化為一片意義的荒原：當古典符號體系崩解后，讀者只能直面虛無的深淵，重新審視文明外衣下赤裸的生存真相。

四、結語

余華的小說《古典愛情》以先鋒姿態(tài)完成了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解構實驗。通過戲仿古典敘事的框架，他復刻了“才子佳人”的相遇模式，卻在關鍵情節(jié)處植入暴力與荒誕，暴露出傳統(tǒng)愛情神話的虛假性。小說中“黃色大道”的循環(huán)迷失、“繡樓”的雙重坍塌，以及“菜人市場”的人性異化，共同構成意象解構的三重路徑，將古典符號從浪漫語境中剝離，還原為生存困境的殘酷隱喻。當定情信物淪為食人貨幣，當死亡與復活淪為無意義的循環(huán)，文本最終指向意義被徹底消解——這種虛無不僅是對傳統(tǒng)敘事的否定，更是對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隱喻?；蛟S，余華借此創(chuàng)作提醒人們：當文學失去對現(xiàn)實的解釋力時，所有崇高敘事終將淪為空洞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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