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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匝巴辛告

        2025-07-29 00:00:00江洋才讓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5年7期
        關鍵詞:林子里扎西阿爸

        你當心腳下,這一下雪吧,林子里的路就難走了。

        哦,當然了,這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路,如果按照正常的標準吧,連個羊腸小道都算不上,可按照我的經驗來說,從這兒插過去,到我的護林點會好走些。

        你是說我怎么當的護林員吧?我是接了我阿爸的班,才當了這護林員。我還記得那天林子里也下雪了。雪花呼呼呼地隨著風打著旋,像是要找一個熱乎的地方,所以使勁往人的懷里撲。林子的深處好像隱藏著一部大功率的鼓風機,那一陣風果然就能讓雪花在空中回旋,翻騰著,一下子就把人包裹起來。風雪吹進林子,林子里的枯草被折斷后吹進山坳,山坳里當然也有一些不長草的小角落,暗黃的就像我身穿的匝巴(皮袍)。人只要坐在那里,不細看真看不出來,身子一旦與這樣的氛圍融合,好像也消融在了角落。

        你知道嗎?我就喜歡在那兒坐著的感覺,我一坐就是一個小時。我覺得這無疑是人變成一塊石頭的方式。我坐在那兒,那些草屑土坷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一片片一塊塊在我的耳畔低語:呀,牙播,牙播,牙播噠……有一次,林子的寂靜突然被打破,擁來了好多人,烏泱泱的,像一股不合時宜,排自羊圈牛圈的污臟臭水。他們在云杉間兇狠地叫囂,飆著臟話:匝巴辛告(皮袍護林員),你給我出來,帕若薩吉(吃父親肉的),你不出來你就不是公的。我突然就從匝巴顏色的暗黃角落站出來,匝巴上的土坷隨著我的站立唰啦啦地往下掉。我的頭上也沾著土坷,我一甩頭,頭上的土坷還沒落地,就看到已經沖到我面前滿臉橫肉的大個子氣勢洶洶。

        大個子鄙夷地看著我穿著匝巴,蓬亂的頭發(fā)好像灰頭鸮或夜鷹筑的巢,胡楂兒在鼻孔下野蠻生長,像牙刷毛。一張黧黑的臉上老鷹一樣的眼睛永不失光彩。

        這些人突然造訪我們扎西袞嘎爾鬧日,是有目的的。你猜得不對,他們不是民間卓呀斯卓流動歌舞團的,也不是什么義務撿拾垃圾的尼牙布志愿者。我真不敢相信,在當時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竟然還想起了阿爸領著我巡山的場景,阿爸在前頭慢慢地走,我跟在后頭緩緩跟隨。那時候的林子里一股松柏香混合著鬧日得本,嘎一金秀的味道緩緩彌漫。

        我阿爸名氣比我大。雖然我繼承了阿爸的匝巴。寬大的匝巴穿在我身上,讓我本來瘦不拉幾的身子顯得壯實了許多,可我知道我完全沒有阿爸的那種膽氣。你不會不知道,我阿爸是上過《青海日報》的護林英雄,當年,一群開著卡車來扎西袞嘎爾鬧日砍伐林木的人員,愣是讓手無寸鐵的阿爸給鎮(zhèn)住了。據阿爸后來講,當時黑壓壓的一群人,將他圍在了扎西袞嘎爾鬧日纏吾拉的北邊。他們拿著長著魔鬼牙齒的鋸子、長柄短柄的生鐵熟鐵斧子、大小十字鎬、牛皮的尼龍的滌綸的各類繩子一圈一圈地從肩膀斜挎在身上。阿爸吹牛時總喜歡叫我阿扭。平時,在林子里他很安靜的,可回到護林點的小土房,他的話就會像關在羊圈里的綿羊或山羊放出來。

        阿爸說,阿扭,你不知道當時我一下子跳上解放牌汽車的車鼻子,我知道自己必須把胸膛里的那頭金絲野血牦牛喊出來。每個男人心里都有一頭這樣的牦牛。當時,我炸雷似的一聲喊,干什么?你們想坐牢不成?阿爸當時搶了一個人手里的鋸子,然后,把鋸子掄得呼呼響。我不敢想象鋸子上的魔鬼牙齒如果沾了血會怎樣?阿爸跳下車鼻子與靠近高山松的人扭打在了一處。那些人剛開始一愣,后來氣急敗壞,你應該明白我們人類嘛有個天生的壞毛病,從眾心理。阿爸怒目圓睜,身上的匝巴臃腫得讓他看上去相當魁梧?!野值念^被人用鐵锨開瓢了。血刺呼啦地涌出來,讓阿爸一下子變成了紅臉的格薩爾王。阿爸穿著匝巴,匝巴上結了厚厚的一層血垢。好像天然的鎧甲。阿爸血刺呼啦的樣子嚇壞了那些人。工具扔了一地,慌忙駕車逃離。他們丟下工具當然是表示不會再砍伐林木了。當然也有一種繳械投降的意思。我之所以給你講阿爸的事,只是要映襯當時的我,也不會是一個軟蛋。

        我看著大個子把手里的鐵锨把捅到地上。

        我納悶,不知道這賠錢的事情是怎么引發(fā)的。當然,我曉得作為一個護林員要遵守的規(guī)矩。剛進林子的時候不是看見了嘛——那幾個用紅油漆寫在巖壁上大大的字:一棵樹的生長要很多年,而砍一棵樹的時間也就十分鐘。十分鐘?尼瑪(太陽)照在頭上,你就知道時間有多金貴。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大概估摸的時間,用我們的話來說,壞事別干,你覺得無人知曉,可你自己正看著你自己呢。如果不怕,就想想自己的身上是不是有守護神,你可以不信,但你就是不能向樹揮起你的熟鐵生鐵的斧子。

        我看著大個子傲氣十足地被人簇擁著走到我面前。

        大個子喊,我們要砍樹,抵我們村那么多的山羊,平白無故地死在了你們的林子里。你們應該負責賠償。

        大個子說這話時,招了招手,簇擁在他身邊的人也跟著喊了起來。你一定不會想到,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不講理,我決定放低身段讓他解釋解釋這是個什么歪理邪說。如果能說圓了,我認,我不但認,作為匝巴辛告我還會向上面如實反映情況。我說著,感到自己身上的匝巴味浮泛起來,好像要讓我想起匝巴曾經是阿爸的戰(zhàn)袍,染了血的。我不會讓我心里的沖動牦牛闖出來,放心吧。阿爸后來對我講,一個男人,穩(wěn)得像一塊被風吹涼的石頭那才是真本事。

        現在的狀況是你們的山羊跑入了林子,也就是扎西袞嘎爾鬧日原始森林,而不是林子里的馬熊狼豹猞猁什么的去了你們村的羊圈,這說起來該怎么論?

        我一說這話,村民們頓時惱了。你當然會說,在那個時候應該先服個軟,然后委婉地告知這件事自己必須向場部匯報才能做決定。要不,你們還是選幾個代表去林場吧,我一個護林員真的沒那么大的權力。這些話我也會說,我們護林員也是時不時被培訓法律法規(guī)的,道理我們懂。山羊嘛如果在經營生產的范圍內遭到野生保護動物襲擊那是可以賠償的,可賠償也不歸我們管。你們來這兒就是想砍樹,抵被吃掉的山羊,這就是犯法。況且,論起來你們村的山羊翻山越嶺,蹚過十個草灘,來到與你們村隔著二十個海子的地界,賠哪門子賠嘛?誰讓你們太摳,不給自己的牲畜上保險。

        我的話一出口就被扎西袞嘎爾鬧日的風吹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雖然有些過分,但理是那么個理。那天,我不知道阿爸突然住院了。以前被人砍過的腦袋突然疼得讓他暈厥了過去。阿爸是被我妹妹送進醫(yī)院的。我阿媽早年間就跟阿爸離婚了。和護林員離婚還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整天不著家,看著別人過著幸福的日子,做老婆的心里不平衡嘛。那天,真的是阿爸和我的一個劫。說起來你肯定不信,就在發(fā)生此事的前夜,我總是聽到一只雕鸮咕咕咕咕地呼喚,聲調拔涼拔涼的,一身的雞皮疙瘩被喚起,怪嚇人的。

        這些人嘴里喊著,帕若薩吉,殺了他,殺了他,棍棒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一開始確實只打我的身子,打在我的匝巴上梆梆作響,可后來,棍子劈頭蓋臉地打在我臉上。我沖出重圍,跑幾步,腳下一打滑就摔下了山坡。醒來時夜已深。我仰面躺在一棵孤獨的白楊樹下,闊葉林樹種在針葉林里確實是突兀的存在。從樹冠的縫隙間看到滿天的星星閃著光。眨著眼,將星光投到我的眸子里,其時星星白天也存在,只是尼瑪的光耀遮掉了它們……它們在安慰我,好像喚起了我的勇氣。你這個問題是問不住我的。星星流下的眼淚晶瑩剔透,它們看著我的模樣,難過。你說,一個人一抬自己被揍成寺院邦面具的臉,難道不為星星的悲憫之情所震動嗎?我猛然意識到,在林子里躺著,碰到馬熊那可就糟糕了。何況,我滿臉是血。血的味道隨風飄散。一陣血氣在扎西袞嘎爾鬧日飄蕩之時,可謂危機四伏?!彝崎_木門,被門檻絆倒。我爬起來,一頭栽到了床上。頭上的傷口鉆心的疼。身上也是。我躺在被窩里忽然覺得那些人氣勢洶洶地拿著木棍尋來了。為首的還是那個大個子,一臉兇相,后面那些烏合之眾完全被他所操縱。他們在扎西袞嘎爾鬧日弄出的動靜,有如野牛過境,煙塵四起。林子里騰起的氣息,籠罩在扎西袞嘎爾鬧日的上空。大個子一腳踢開木屋的門沖進來,舉起棍子朝著我的太陽穴打過來。我本能地尖叫一聲。啊,睜開眼,天已經亮透。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粗桌?,自己滿是鮮血的倒影,我叫了一聲,鬼,太嚇人了,阿媽媽。我拍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我才緩過神來,盯著洗臉盆里的水泛著漣漪,我把舀水的銅勺扔回水缸里。雙手顫抖地捧著水潑到自己的臉上。

        我又跑去坐在了扎西袞嘎爾鬧日獨屬于我的角落。都說阿爸的眼力好,我的聽力好。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伴著我們林場宣傳干事才扎巴的咳嗽。這小子,動不動就咳嗽。問他是不是感冒了,他總是說,老毛病,氣管炎。我問,你有氣管?他說,匝巴辛告,二代,我沒氣管怎么喘氣?我說,我以為你那是煙筒。我沒說錯。才扎巴一天的煙量是兩包。帕若薩吉,太嚇人了。所以嘛,我聽著他的咳嗽就知道他來尋我了。一開始,他一定去了我的小土房。推開門不見人,林場的人大多知道我會去哪兒。老桑扎西,你出來。才扎巴的語氣中充滿了自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如此?生活中總有那么些人在你不如意或者其他什么對你不利的事發(fā)生時,會興奮地跳出來。我當時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攤上事了。我趕忙從那里站起來走出來。你完全可以聽著我復述我和他的對話,感受那時的氣氛。

        我說,發(fā)生了什么?

        注意我的語氣。我很急切,而且更多的是擔心。

        才扎巴說,事情是你自己干的,你不清楚嗎?

        才扎巴的這語氣完全是有罪推斷。而且,臉上的表情對說出來的話做著配合。

        我說,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你想讓我猜,那我只能猜一萬次,也許猜不對。

        我攤開雙手,身上的匝巴有點影響了我的發(fā)揮。

        才扎巴啪地甩出兩張照片。兩張黑白的大照片上,真的是我,我齜牙咧嘴地揪著一個人的衣服在發(fā)飆。

        那個人我當然見過。是那幫人中的其中一員,只是由于當時很混亂,我的記憶不會像被抓拍的照片那般清楚。當時,我怎么沒注意到有人在拍照呢?另一張照片就更加清楚,我跳起來一腳踢在一個人的臉上。我不記得那個人的臉,所以,看著照片我大概明白了內中的緣由。你肯定知道的,到了以照片來進行有罪推斷的時候,我在全縣林業(yè)系統被通報是在所難免的。

        才扎巴看著我愣怔在原地,他點了一支煙。我一把從他的嘴里奪了煙,扔到地上使勁地用腳蹍滅。我無從辯解,也沒給我辯解的權利。才扎巴悻悻地把煙盒收回到上衣口袋,把一封紅頭文件塞給了我。吸取教訓吧。說著,他就被我們扎西袞嘎爾鬧日的風給送走了。送走一個不被扎西袞嘎爾鬧日歡迎的人。我真的不想再當這個護林員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這樣的念頭。林子里安靜下來的時候,阿爸就在我腦海里說話了。你當然不明白一個人待在深山老林里,作為薩果拉(地球)的一個物種,靈長類動物之首,人總是會浮想聯翩。阿爸滿臉怒氣地在我腦海里出現。這次他沒穿匝巴。阿爸說,我把你神龕一樣地往上供,你卻像糌粑疙瘩一樣地往下滾。阿爸的口才很好的。阿爸時不時會爆出金句。比如,自己家的牦牛自己家的草場上養(yǎng),偷吃長膘的牦牛不地道。還有,沒感情沒溫度的機器適合干沒感情的活兒,再怎么進化也不會動情掉一滴眼淚。

        可是我真的鐵了心的不想當這個護林員了。任誰勸都沒有用。我鎖了我的小土房,滿臉怒氣地下了山。阿爸沒有罵我。他安靜地坐在靠墻的老羊皮墊子上,眼睛里的安詳讓我始料未及。阿爸這匝巴辛告一代在我這匝巴辛告二代面前,不需要裝。我也沒裝。

        我說,阿爸,我真的不干了。我要想辦法調動,哪個單位都行,只要不是林業(yè)系統。

        阿爸說,你這不是調不調動的事,你這是要動腦子分析的事。

        我說,阿爸,到了這般境地你說我有啥可分析的?

        阿爸說,你穿上匝巴像頭馬熊,腦子也真隨了馬熊。

        我說,任你怎么說,我已經決定了,任憑八匹鐵力角大馬死命拽,我也不回頭。

        阿爸說,如果不是場部通報批評你,那些人會放過你嘛,事情怎么發(fā)生的,你一個人能頂得了那么多張嘴瞎說嗎?所以說,場部這樣做是在保護你,懂不懂?

        我一時語塞。阿爸接著說,我倒是覺得你目前需要的是結婚,有一個女人陪著你,你的腦袋也許會開竅。

        你不要說這種話,什么成年男人誰不想女人,我就不想,咋地。我就是一個例外。我這不是嘴犟,也不是言不由衷,我只是想要做得委婉點,不能像一個極度饑餓的人。當夜,我就滾回了扎西袞嘎爾鬧日。翌日,尼瑪一下子照在林子里。樹冠披著金光讓我想起覺古袞巴的金頂。風是從云杉的縫隙中穿過來的,而后升起打在圓柏的樹梢上,樹冠晃起來好像要搖落金光,如果有瞭望塔從高處看,那一定很壯觀。林子里的鳥開始嘰嘰喳喳地聊起來。它們比我要幸福,不像我那么孤獨。你不知道,護林員是很孤獨的,有時候,一天不說一句話,緊閉著嘴,會讓嘴巴很臭。只能自言自語,可時間一長,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薩若(傻瓜)。

        我不知道跟人聊些什么?甚至覺得語言功能在退化。那天,要嫁給我的女人自己就尋上來了。林子里的霧氣突然漫上來,包圍了我的小土房。我站在原地呆住了??粗矍暗呐司褂行┗秀?。你不要那么說,我怎么會有那樣的膽子。后來,彌漫的霧氣里馬鹿在叫,有時候馬鹿叫起來像是牛哞。女人笑起來。笑起來的時候怪順眼的,只是身子確實有點壯實。我猜想阿爸剛開始物色兒媳婦時,心里一定會覺得這一定是個生娃娃的能手。阿爸狡猾得很,說狡猾也是吃一塹長一智,他覺得女人不能太漂亮,都是凡人誰能抵得了那么多誘惑。而漂亮女人的誘惑多得讓他自己扳著手指頭也算不過來。你知不知道,找老婆要找自己看著順心,別人看著惡心的,那終歸就是放心。阿爸一再強調,阿爸就吃了這方面的虧。他總是想著法子讓我避坑。你別說,阿爸還是說得很有道理的,慢慢地,我越來越覺得她適合我。我很瘦,她很壯。我瘦就沒多少力氣,可她壯,但畢竟是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力氣?

        霧氣越來越重,馬鹿的叫聲竟然有點攝人心魄。不知咋的,馬鹿每叫一聲,我的心在胸膛里撲通撲通地跳一下。她突然說想看馬鹿。我說,彌漫的大霧可能會是一種很大的阻礙。她說,那有什么,走。我感覺她的手很有力氣。她拉著我跑起來。我完全是被她拽著走的。讓你見笑了。那天,她興致很高。大霧簡直就是在成全我們嘛。一對孤男寡女突然在四目相對后,就抱在一起。她的力氣確實大,抱得我喘不過氣來。渾身的骨頭嘎巴嘎巴作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在上升,而后,被她放到了柔軟的草甸上,接下來的事就不講了。我和她結婚了,而且有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要說這人間的事啊真的很難說。我抱著我的兒子去巡山。我看著兒子亮亮的眼睛、挺挺的鼻子,越看越看不夠。

        對了,他總是嘟著小嘴巴,動不動就把嘴里的口水吹出一個泡來。那天,阿爸對我說,我孫子怎么看都像角如,未來的格薩爾嘉寶。

        我老婆說,我看他像藏戲里的智美更登王子。

        我說,老婆,你這個說法就不好,智美更登可太慘了,你這樣說,不吉利。我看他像格薩爾王的手下布群卡帶。你看他吹泡泡的嘴,將來口才一定好得出奇。

        我那時真的好像忘記了一切的煩惱。本來那些煩惱對于我來說就是我的影子,隨時隨地跟著,可忽然煩惱不見的時候,我覺得這種感覺太不真實了。我問我的大力士老婆,這世界真實嗎?——說她是大力士,是我發(fā)現她的力氣不只是一般的大。我親眼看著她將一只受傷的馬鹿扛起來,我震驚了,心里有個想法,覺得待在這撒克楞克,偏遠角落,真是誤了她一個國家級舉重運動員的潛質?!依掀庞檬忠话抢桶盐野抢揭贿?,兒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嗎?快到給孩子報戶口的時候了,你不能總是把他叫阿扭阿扭的,如果叫阿扭,我總感覺人家會低看他,你阿爸也說不能叫阿扭,你得動動腦子想個好名字出來。你真的不該說我這個阿爸是咋當的。男人最好的相處方式是理解。你應該理解我的,雖然不一定了解我,可你還是能聽出當時我的心情是如何的受挫。連自己娃娃的名字也想不出來。連個名字都不會起,說出去該有多丟人?

        我生氣了。使勁地在那兒動腦子。我突然發(fā)現,動腦子的事不是可以用使勁來解決的。尼瑪才仁,不,不合適。扎西才仁,這個名字還是和我兒子有點不匹配。你看看,起名字的事有多難,如果我也把起名字的活兒交給覺古袞巴的大德們,那算不算偷了個懶?

        我覺得不管怎樣還得把名字給起了。你知道我如何想出我兒子名字的嗎?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和我看護的林子有關。不不不,不是在名字里嵌進了樹名,更不是和我老桑扎西這名字沾邊。你猜不出來,這就叫尼瑪照到頭頂,你卻低著頭看自己的尿流向了螞蟻洞。

        我給兒子起的名字,你一定滿意。我對老婆說。

        老婆看著我,期待的眼神在延伸。

        我說,扎西袞嘎爾鬧日。

        老婆覺得自己沒聽清,就又問,什么名?

        我說,扎西袞嘎爾鬧日。

        老婆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是說,我們的兒子和你看護的山林,同名?

        我感覺這個名字確實好極了。扎西袞嘎爾鬧日。這有何不可?我對老婆說,名字嘛,就是要起得讓自己滿意,扎西袞嘎爾鬧日,多么響亮。你不知道,不是我一人這么干,我們卡瓦鎮(zhèn)中學的尕扎老師給他兒子起的名字那才叫響亮,日月共生。對,尕扎老師的兒子名字就叫日月共生,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公布藏文成績,日月共生一百分,同學們鼓掌,日月共生好厲害,棒棒棒。這名字多好,一定會萬事如意。還有我們林場的臨時工索南措毛,給她的私生子起名叫李加惹,這個名字不就是把孩子的生身父親給說明了嘛。是李加。就是那個跑脫了的,在苗圃基地干活兒的,白白凈凈的甘肅小工李加嘛。李加惹,就是他的。你看看,索南措毛多偉大,不給自己的孩子留謎團。所以嘛,扎西袞嘎爾鬧日這名字,完全可以有。

        我說服老婆接受這名字用了好長時間。我開始用扎西袞嘎爾鬧日喊我兒子。我兒子聽了將一根手指伸到嘴里,笑嘻嘻的。我真的覺得我老婆和我兒子是囊可拉對我的最大賞賜。對不住,我一激動吧,就會使勁拍別人的胳膊。講到這里,再往下講會讓你覺得有些事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當然是說我兒子。轉眼,我兒子就四歲了。我發(fā)覺他的聽力像是遺傳了我的優(yōu)點。我不是自賣自夸,但我還是有個看法,夸自己總比不愛自己強。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遲早會把自己吊到樹上,被風晃。扯遠了。我兒子對于聲音的敏感,后來,一個北京的老醫(yī)生有過專業(yè)的解釋。在我老婆的復述里,老醫(yī)生說,你兒子說話的功能先天喪失,很有可能在聽力方面會比常人強一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始發(fā)現兒子不說話,我總認為那是因為老婆帶著兒子陪著我,我們沒有給兒子造就一個好的語言環(huán)境。我還和老婆商量,你還是下山吧,住到卡瓦鎮(zhèn)我們家的老屋里,我們的孩子還是要在人的社會里生活的。

        我說這話時哭了。我老婆卻顯得很淡定。我沒幫上什么忙,就守了這片林子。老婆時不時會領著兒子上山來。一開始,看著我漂亮的兒子,我真的無法忍受他閉口不言。直到一聲怒茲色果的鳥鳴傳入耳朵,再加上勒子嘎義的鳥鳴緊隨而來。我兒子拉著我的手,在我護林點的小土房里指著墻上貼著的素描畫。那是一個曾經來扎西袞嘎爾鬧日畫畫的長發(fā)邋遢畫家留下的。阿爸當時就把這些畫貼在了墻上。

        你不知道,那一只只鳥的畫像在土墻上一動不動,白紙早就被煙給熏黃了,好像印證我們兩代匝巴辛告度過的時光。

        阿爸當時說過,不許撕了這些鳥的畫像,要知道畫家畫它不容易。如今隨著鳥叫,我兒子竟然爬到床上,小手指急切地把那兩只鳥的畫像指了出來。剛開始,我覺得是巧合,但又想即使指向怒茲色果是巧合,但勒子嘎義未必是。對對對,你說得很對,我也覺得這孩子雖然不能說話,可他的長相和他的聽力太拔尖。后來,我兒子聽到林子里傳來的鳥叫聲,還能準確地指出孜貼果、嘎哈、雜舉末、雜舉哈的畫像。我當時在小土房里激動得不住地踱著步,心里想著該如何向阿爸講述這件事,這絕對是一件難以置信的陳述。可見到阿爸的那一刻,我卻再次破防。我跪在阿爸面前哭得像個淚人,眼淚鼻涕一起流,渾身顫抖得像是打擺子的盤羊一樣。我真不是故意。我也不想將自己最不好的一面展現在阿爸面前。阿爸剛開始摸著我的肩輕輕拍著,可后來隨著我哭聲的加大,就吼了起來。

        阿爸說,能說話就那么重要嘛,有些人一開口就惹人煩,有些人滿嘴都是惡言惡語,還不如不說話。

        阿爸見我還在哭,就拿起自己被子上的念珠抽在我后背,抽一下,說一句話。

        “啪”,我讓你再哭,像你這種人到了未來機器取代你的時候,你一定被嚇破膽,尿褲子,跪地求饒。

        我不明白阿爸說的是什么,妹妹用手指了一下電視機,我立時明白他這是從電視上的科幻電影中看來的。

        阿爸見我不哭了。“啪”,又輕輕地抽了我一下,說,咱們的扎西袞嘎爾鬧日長得那么帥,你還不滿足?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本來想要把兒子能認鳥的事告訴阿爸??婶[了這一出,就完全被擱置了。那時候,我自己都開始厭煩自己了。我對自己懦弱的表現總結為一個人待在林子里忘記了自己還是個人??隙ㄊ沁@樣,我發(fā)現自己說出來的話特別沒意思,和親戚朋友交談時我完全跟不上趟。我好像和社會脫節(jié)了。我老婆說,啥叫脫節(jié)?你那是不屑于和他們談話哩。他們的眼中是花花綠綠的世界,而你的眼中只有綠色山林。

        冬天,我穿著匝巴。匝巴上覆了雪,像是青藏高原。

        夏天,太熱的時候,我會把匝巴綁成四方形背著,有時候到了夜里,我會蓋著它在高山松的枝杈上過一夜。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成了林子里的一員。感覺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我在樹杈上做了個夢。夢到已死去多年的護林員出現在了松樹下。他的事跡,我在林場的陳列室里見過——其實,早在還沒成立林場的時候,他就自發(fā)地在守林了。當然,卡瓦鎮(zhèn)的一些老人另有說法,說什么他是個瘋子,跑到林子只是為了躲人。不管怎樣,他作為第一代護林員的事跡已經有了。而且,是老死在扎西袞嘎爾鬧日。那個夢確實很逼真。滿天的星星在我們的頭頂旋轉,旋轉。一顆流星劃過天穹,留下一道痕跡提醒我們注意看。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跳下松樹,還是讓他上樹來。他的臉和陳列室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我不敢說自己是匝巴辛告。我只能看著他在樹底下走來走去。他顯得焦躁極了。一身沒有領章的綠軍服,腳蹬解放鞋。雙手不住地揉搓。說句實話,我分不清那是個夢還是真事。他抬頭看著我,干枯的手指指著我,又指著星空說著什么,一只手拿著陳列室里他的遺物口琴。

        他顯得很急切。我搖搖頭。從松樹上下來,他卻不見了。你說說,這是夢還是什么?后來,就真的出事了。我確實不想把這說成是巧合。卻又是個巧合。有些時候,萬事萬物像是一個個旋轉的齒輪相互交錯,組成世間萬物的規(guī)律。

        那一天,我老婆帶著兒子上山來看我。我兒子那年七歲。我記得兒子見我時沖了過來。我當時站在兩棵云杉之間。我老遠看著他跑過來,就在云杉下喊道,不要跑,穩(wěn)著點,當心摔跤,山上可沒有醫(yī)務室。

        我兒子當然聽到了我喊話的內容。你不要忘記了他的耳朵很靈的,有些人雖然小時候耳朵靈,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失去,而我兒子完全不是這回事。

        我又說,兒子,那你必須踩著我的膝蓋站起來。這是我和兒子的一個小游戲。我單膝跪地,這樣留一個膝蓋任他踩上來。你可不要說笑了,什么叫溺愛,嬌生慣養(yǎng),在我這里沒有這樣的詞,我兒子要做的是踩到我膝蓋,然后轉身騎上我的肩膀,這樣就可以在我的肩頭放眼扎西袞嘎爾鬧日。兒子騎上我的肩,我站起來,他的雙手在不住地揮舞,像是跟林子打招呼。你不知道我兒子對于林子里的一切有多好奇。他可以蹲在地上將一只瓢蟲拿在手掌心看半天。林子里有的是瓢蟲,我會小心地抓一只放在他的手掌上。兒子看瓢蟲的眼神比我看馬鹿的眼神更純粹。那一刻一只高大的馬鹿突然出現在纏屋拉,我興奮地叫起來。我看到老婆站在我的小土房門口在向我招手。我當然明白,只要聽到馬鹿的叫聲,她總是回想起那個霧氣彌漫的白晝。

        老婆說,你聽,馬鹿又叫了,是不是在向我們講,你倆的秘密我知道,我要把它在整個山林里宣揚?

        我說,那就讓馬鹿宣揚好了,它也不想想,你只要拽著它的犄角使勁掄,就能把它甩出山林去。

        老婆說,我看只要我抓著你的匝巴袍袖,使勁掄,就能把你扔到樹杈上嘎哈的鳥窩里。

        我呵呵地笑起來。我老婆上手拉住我的袍袖,她一拽我真的就走不脫,我只能亂說,放手,兒子在叫我呢。

        我像是提醒了自己,腦子里立時出現:兒子一個人蹲在地上,還在玩手里的瓢蟲。我立時緊張起來——兒子不見了。我感到渾身的汗毛像松針一樣豎了起來。帕若薩吉,都怪我,都是我大意。我使勁拽著自己的頭發(fā)。我老婆拉住我的手,別自責,我倆分頭找。你去南邊我去北邊。然后,在這兒會合???,別愣著,要是天黑了,就麻煩大了。記著,喊他的名字,我們的兒子耳朵靈,一定會聽到。我不是在向你訴苦,真的,當時我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步伐踉踉蹌蹌。我捂著心口,坐下來在林子深處喘著氣,我自言自語,一定會找到,兒子,扎西袞嘎爾鬧日,你在哪兒,聽到我的聲音,你趕緊向我靠攏。突然,撐著地面的一只手摸到一攤黏稠的液體,細看,鮮紅的血黏在我的手掌上,我趕忙又看向地面,一汪血浸在那兒,手指探入竟然感到還有些微溫。旁邊,一個馬熊的腳掌印清晰可見。

        我呆愣在原地,心跳就像一面牛皮鼓被擂得咚咚響。之后,我確實試圖順著血跡找到血的源頭,可血卻在灌木間消失。

        我蒙了。不敢把這事對老婆講,我只是在一個積著雨水的凹石頭上洗了手,而后把手在苔蘚上擦擦凈,我和我老婆做了分工。她說要到山下尋找,而我必須留在林子里,當然,我也必須找下去。我越來越覺得兒子肯定是被馬熊生吞了。一陣扎心似的疼痛襲來,我縮在扎西袞嘎爾鬧日獨屬于我的角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我時不時喊著我兒子的名字,扎西袞嘎爾鬧日,聽起來卻像是要喊醒山林。

        我必須把那頭馬熊逮起來,用棍棒石頭審判它,最后,我會讓它死得很難堪,剝下的熊皮鋪在大石頭上曬成一塊用來踩在腳下的板皮。我的腦子里一遍遍出現一個晃動劇烈的畫面:那只脾氣躁烈,也就是扎西袞嘎爾鬧日最大的馬熊,攜著驚飛林中鳥的勁風吹得針葉林嘩嘩顫動,突然,它竄出來一口咬住我兒子,我兒子手上的瓢蟲嗖地飛走,熊牙齒深嵌入他的肋骨,它飛快地將我兒子叼進了山林。要不快,也沒人叫他馬熊,貌似它比鐵力角駿馬還要快。

        我憂傷地坐在高山松的枝杈上,腦子里一遍一遍地琢磨該怎么報仇雪恨,那天的星星看起來很不同,滿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像是在提醒我:老桑扎西,你怎能忘記自己是辛告,一個匝巴辛告,即使有仇,你怎能對林子里的野生保護動物下死手?

        我震驚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攫住了。我從高山松上掉了下來。

        我頭發(fā)蓬亂,仰躺在纏屋拉的高處,大聲喊了起來,扎西袞嘎爾鬧日,對不起,阿爸對不住你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也不能做,誰叫我是個匝巴辛告。我滿眼是淚。攥緊的拳頭猛擊地面,梆梆梆梆,雙手竟不覺疼痛。

        我穿著厚厚的匝巴蹲在樹下。猛然站起來,向著黑魆魆的林子前進。一路上無數伸展的枝條拉拽著我的匝巴。腳步即使趔趄,可邁動的步子總是有力地扯動腳底的牽絆。雙腿的膝關節(jié)時不時發(fā)出咔嗒的響聲。好像誰擰動心緒的開關。

        我不是漫無目的,兩只眼睛一直在努力地搜尋著光源,直到黎明第一縷陽光出現在扎西袞嘎爾鬧日的最高端南日卓則,尼瑪轟隆隆地碾著云杉的樹梢、圓柏的樹冠、松樹蒼翠的青綠,閃動著金焰升騰起來。

        我一下子跳上鬧日卓則的一塊紅石頭,據說那是扎西袞嘎爾鬧日的心臟,也是山林的最高端。我淚眼婆娑。打開雙臂,手掌上迎。任憑尼瑪的金焰緩緩掃過黑發(fā)、眉間痣、眼睛、懸鼻、闊嘴、尖下巴,還有核桃大的喉結、匝巴。嘴里不停地輕喚:扎西袞嘎爾鬧日。每時每刻我都在用我的靈魂為你祈禱。每時每刻都在為你的蒼翠深綠淌血流汗。請擁抱我。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張爍

        【作者簡介】江洋才讓,藏族,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新華文摘》《長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并入選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5年、2016年短篇小說卷。入選《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年度選本。短篇小說《一個和四個》已被改編成同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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