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幾天總是下雨，到了晚上更是常常下起傾盆大雨。

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樣的聲音，好像天空打開了一個口子。我睡不著，黑暗中摸起枕邊的手電筒，撩開窗簾，照向窗外的一瞬間雨水沖刷而下，我關上窗子，拉上窗簾，兩個弟弟一頭一尾擠在一張床上，看著他倆沉睡的樣子，我想起第一次在這間屋子里經歷的雨夜。

當時屋子里就我一個人，那年我七歲。深夜的雷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把被子蒙在頭上，但耳邊回響著雷聲，恐懼像一把利劍向我刺來。

這種雨夜，我都是哭著哭著，哭累了，一個人又睡著了。十幾年過去了，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雨夜我已不記得了。但是雨夜帶給我的恐懼一直殘存著。我常常夢見自己，一個人在狂風暴雨中哭泣。

這間屋子很小，它的面積比我老家狗棚大不了多少。

姑姑還沒來拉薩時，我就在這間屋子里一個人住了三年。但我并不是一個人，我的姨姨就在我住的附近，她是拉薩倉姑寺的尼姑。

我的姑姑也是尼姑，但她與姨姨不同，她是居家尼姑。在我們老家昌都類烏齊村子里，像她一樣的居家尼姑很多，幾乎每家都有，說是尼姑，其實更像是勞力，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幫忙，一輩子為家里操勞。

第一次來拉薩，抵達時天色已晚。

姨姨帶著我順時針走進八廓街，拐進彎彎繞繞的桑朗（巷子）。姨姨一路誦經，對我只說了一句：“這些桑朗都是圍繞大昭寺慢慢形成的，能夠居住在八廓街里是很有福報的，因為你的跟前就是佛祖釋迦牟尼！”

每條桑朗都是擠在一排排藏式樓房前，沿街各種商鋪、餐館，一個挨著一個，讓我看不過來，但走著走著，每一條桑朗都很像，感覺一直在轉悠，捉迷藏應該不錯。老家村子小，太熟悉，就沒那么好玩了。

桑朗里不斷有行人往來，在昏暗的路燈下，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

阿爸拎著大包小包緊跟在我們后頭。姨姨牽著我的小手，走進一棟藏式院落，里面很黑，要爬一節(jié)梯子，我握緊姨姨的手，屏住呼吸。來到二樓，姨姨站在一扇門前，往里喊了一聲：“喔略——”門開了，一位波啦（老爺爺）站在門里。見到我們，他面向姨姨雙手合十說：“請進請進?！?/p>

“真不好意思，這么晚來打擾?！币桃陶f完，牽著我的小手跨進屋里。阿爸沒有進來。

“請坐，喝杯茶?！辈ɡ惨贿厪墓褡永锬貌璞贿呎f。

我躲在姨姨身后，覺得沒人注意我的時候，才把我的小臉從法衣后面露出來——一位半躺在床上的嫫啦（老奶奶）盯著我，目光冷冷的，我哆嗦了一下，馬上又把臉藏在姨姨的法衣后面。

“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嫫啦問。

“尼瑪卓嘎?！币桃袒貞?。

“尼瑪卓嘎啦，扎西德勒！”嫫啦說著拿起卡墊上早已準備好的一條哈達，這時姨姨扭頭示意我過去。我沒有過去，姨姨直接把我拉到嫫啦床前。我低下頭，嫫啦把哈達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第一次聽到有人在我的名字后面加“啦”，有點不習慣。嫫啦說的拉薩話很好聽，像西藏衛(wèi)視藏語頻道里的聲音，但是有種隔著屏幕的距離感。我始終低著頭，床底鉆出一只白貓，它伸了伸懶腰，跳到嫫啦床沿上，用一種審視的眼神望著我，那一瞬間我更不自在了，脖子上的哈達也變得沉重起來。

“抱歉，小孩子剛從鄉(xiāng)下來到拉薩，不懂規(guī)矩?！笨吹轿疫B一聲謝謝都沒說，姨姨尷尬地說。

“沒關系，這怎么能怪孩子呢，康巴人生性愛自由，不喜歡規(guī)矩?！辨评舱f著，從卡墊下拿出一把鑰匙交給了姨姨。

一出來，門口就撞上了阿爸：“去哪里？第一次來拉薩小心點，別把自己給弄丟了?！?/p>

“我去找?guī)?，憋壞了，城里真麻煩，在老家隨便一角就解決了?！?/p>

“廁所就在一樓進門的拐角處?！闭f完，姨姨走向房東家隔壁的一間房，拿著房東嫫啦給的鑰匙迅速打開房門，把阿爸放在房東家門口的行李搬進屋子里，姨姨關上了房門?？吹轿铱s在一角，她來到我跟前，蹲下身說：“房東嫫啦是拉薩的一個貴族，她從小習慣說敬語，名字后面都要加‘啦’，以后你也要這樣稱呼別人，這是對人的尊重?！蔽尹c了點頭，依然縮在那里。

姨姨見我局促不安的樣子補充道：“嫫啦看著嚴肅，內心卻是很善良的。我們這間房子的租金，她都是象征性地收一點而已?！?/p>

“蓮花生大師還有八個相呢，不要被表面的東西迷惑了。”阿爸湊過來說。

二

大雨過后，居委會的工作人員會例行公事般來檢查一次。昨天一早，他們穿著那件紅色工作短褂，站在院外穿梭的人群里，格外醒目。不同的是，昨天居委會的負責人多杰也來了。他們仰頭從古院外墻看起，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打量一番后彼此熱烈交流，然后跨進卓吉林院子里。

像往常一樣，他們爬到二樓，徑直走向房東家敲響主人的門。每當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的房東嫫啦會用純正的拉薩敬語回應：“請進！”房東嫫啦的丈夫巴珠只要在家，他都會躬身站在門邊迎候居委會工作人員。

“卓吉林拄上拐杖啦！”多杰一進來風趣地說。

“嘍（什么）？”嫫啦沒反應過來，帶著疑問回應道。

“嫫啦，卓吉林外墻一側已經有點塌陷，看著它，就像一位老者起身用拐杖支撐身體一樣?！倍嘟軒е{侃的語氣說。

“再不翻建，有倒塌的危險?！绷硪晃还ぷ魅藛T直接說道。

“它都一百多歲了，當然要拄拐杖的?！狈繓|嫫啦微笑著說。

“嫫啦，不跟您開玩笑了。為了安全起見，趕緊動工讓住戶撤走吧！”

房東住的是正屋，整個院子朝陽房間就這一間。藏式木窗格邊框泛著褪了色的淡綠，窗前養(yǎng)了幾盆花。房屋面積不大，只比我們租的那間稍大一點。里面擺著佛龕、藏式家具，經堂、客廳、臥室也就這么一間。嫫啦躺在其中一張藏式木床上，旁邊是坐在輪椅上的兒子。

巴珠端起暖瓶準備給居委會工作人員斟茶，他們立馬拿起巴珠準備好的茶杯，不讓他倒茶。工作人員都站著，沒有要坐的意思。

看著兩位老人保持沉默，多杰看了看他們腦癱的兒子，補了一句：“有什么困難盡管告訴我們，我們會向上級部門匯報，爭取幫你們解決一些實際的困難?！?/p>

“托解囊（謝謝）！”房東嫫啦回應道。

交代完了，他們轉身走出房東家。巴珠把居委會工作人員送下樓梯。

房東嫫啦躺在床上，看著輪椅上的兒子嘀咕道：“哼，我的房子不需要你們來操心。”

兒子搖晃著腦袋，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似乎在贊同她剛才說的話。

還沒等居委會工作人員走出院門，房東嫫啦習慣性地喊：“巴珠啦——巴珠啦——”

有些事情，就像是卓吉林里的這節(jié)梯子，只有經過的人才知道它的滋味。

卓吉林一二樓之間的木梯，因為沒有安裝電燈，白天都是黑黢黢的。木梯每節(jié)之間懸空著，走在上面會“滋滋”地響。我每次“登登登”地快速通過，下面漆黑一團，感覺一慢下來就會有個惡魔伸手抓住我的腳踝。從梯子上下來，總感覺像是穿越了漫長的時空。

到拉薩半年多時，姨姨交給我1200元現(xiàn)金，讓我給房東嫫啦送去。

“嫫啦，這是半年的房租?！蔽野彦X雙手呈給嫫啦。

“不要站著，尼瑪卓嘎啦請坐。”房東嫫啦躺在床上，開始數(shù)錢。我退到床尾站著，想著嫫啦數(shù)完了就告辭離開。

“怎么少了一百？”

“嫫啦，姨姨給我的全部在這里。”

“小孩子不能撒謊，尼瑪卓嘎啦！”她在說“啦”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語氣。我不知道怎么解釋，因為我的確沒有撒謊?？吹轿也辉僬f什么，房東嫫啦以為我心虛，繼續(xù)厲聲說：“才來半年就學壞了，尼瑪卓嘎啦你知道嗎，這種做法是小偷行為?！?/p>

一聽到房東嫫啦說我是小偷，我被卡住了，像是喉嚨里有根骨刺，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沖出大院，本來想直奔倉姑寺，但一想到，如果真是被自己不小心弄丟了，肯定會被姨姨訓斥一頓，我就在大院門口徘徊了很久。直到狗吠聲響起，我無助地抬頭一看，樓棟間的縫隙上掛著一彎小月牙，細細尖尖的，讓我想起房東嫫啦的那張尖下巴，耳旁又響起：“這種做法是小偷行為！”

我站在寒風中，又餓又累，腦袋開始發(fā)暈。這個時候，姨姨出現(xiàn)了，她看到我，向我招手，加快腳步來到我的跟前問：“房租交了嗎？我不小心少給了一張?！甭牭竭@話，我的眼淚直往下掉。姨姨左手里捻著佛珠，右手伸進胸前的法衣里，拿出一張一百元鈔票，說：“怎么又哭了，學校里誰又欺負你了？”我什么都沒說，搶過這張百元鈔票，消失在卓吉林的巷道中。

三

居委會工作人員從卓吉林出來，領頭的多杰心里覺得不對勁，撓了撓頭說：“不行，還得給租戶們強調一下?！彪S行的人員附和著點了點頭。他們站在二樓廊道中，多杰清了清嗓子喊：“大家出來一下?！?/p>

卓嘎正在收拾熬制好的涼粉，準備出攤。聽到叫喚，她放下手中的調味料，捋了捋凌亂的頭發(fā)，掀開門簾出來。她租住的房子挨著二樓木梯，出來后她往樓下喊：“阿佳玉珍啦，快上來，居委會來人了。”

我剛高考完，姑姑讓我多睡會兒，但我習慣了早起，當時我正提著水壺給佛龕前的供水杯子里盛水。姑姑一早就去酒店打掃衛(wèi)生了，兩個弟弟也去上學了，聽到多杰沙啞的聲音我才慢騰騰地出來。

“大家進出時都看到了，外墻有一側開始塌陷，這里不安全了，你們盡快去找新的住處吧?！?/p>

“生死由命！”玉珍一瘸一拐地順著木梯上來，嘴里自言自語道。

“如果不搬，后果自負?！倍嘟苷f完轉過頭，對正在拍視頻的同事說：“剛剛這段錄下了吧？”

“都錄下了，放心?！?/p>

“租戶們都到齊了嗎？”多吉環(huán)顧四周又問。

“就差扎西啦?！弊扛抡f道。

“他整天不著家四處流浪呢！”玉珍說完眨了眨眼，隨手擦了一下眼角。

“他回來后，你們把通知帶到?！倍嘟苷f完歪了一下腦袋，其他人就跟著他下樓。

四

窗外雨聲急促。

黑暗中，我把手電筒照向上方，看著房梁，常年被煙熏的房梁，黑得已經看不到木頭的顏色，房梁主干之間的小木條，感覺一碰就會掉下來。翻了個身，面對被花布裝點的老墻，花布已經被油膩和灰塵沾染得模糊不清。

賣涼粉的卓嘎三十出頭，常穿素色收腰藏裝，忙碌于她的小涼粉店。她的身影，會讓人想起豐饒青稞地里，飽滿穗子搖曳的樣子。經常有些男人借著吃涼粉來騷擾她，見她不冷不熱，有些人就會說：“怎么從來不見你老公來，他到底是在林芝還是在夢里?。俊泵慨斶@個時候，她都會一笑了之。

賣青稞酒的玉珍五十多歲了，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我一個瘸子，誰會真心待我呀！”

至于流浪漢扎西，我們都不清楚他的年齡，更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影。聽說有一年冬天他差一點凍死在扎基寺門口。去扎基寺的信眾都會買上一瓶白酒供奉扎基拉姆。白天供奉的白酒太多，僧人們就把白酒倒進一個大桶，放在寺院門口，供路人飲用。扎西就是跟一幫混混喝了太多雜白酒，半夜在扎基寺門口睡著了，幸虧被巡夜的警察發(fā)現(xiàn)，及時把他叫醒送回了家。

木床在我的翻身過程中，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我起身走到屋外，駐足在二樓走廊邊沿，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停了。暴風雨過后潮濕土地和別的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整個院子散發(fā)著一種陳腐的味道。這種氣味侵蝕到心里，感覺卓吉林在搖晃。

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凌晨六點了，想到還要去打工，我趕緊進屋去收拾。

第一次打工，心里還是有點忐忑。我比要求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進了曲卓甜茶館，我先把每一張桌子抹干凈，再把角角落落都清掃了一遍，然后進到后廚去幫忙。后廚分工明確，煮面的煮面，熬甜茶的熬甜茶，炸肉餅的炸肉餅，我插不上手，就在我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時候，老板娘進來了，說：“你剛來，又是短工，你就負責倒甜茶吧，按照票分裝到不同的暖瓶里。”

“列思（好的）?！蔽乙贿吇貞贿呑叩胶髲N窗前等待著客人。拉薩甜茶館第一波客人一般都是轉經的人。天剛亮，他們陸續(xù)進來了。早晨九點左右，人逐漸多了起來，最多的時候，窗口被人堵著，我倒甜茶倒到渾身是汗。過了中午一點來的人就少了，我也可以喘口氣了。就在這時，我們院子里的幾位鄰居陸陸續(xù)續(xù)來到甜茶館，賣涼粉的卓嘎把我叫過去，指著桌上的一堆碗說：“今天輪到我請客，給你也買了藏面，快坐下吃吧！”

流浪漢扎西坐在那里開始吃第二碗了，賣青稞酒的玉珍一瘸一拐地過來。我舔了舔嘴，小心地扭頭望向后廚，發(fā)現(xiàn)跟我搭伴兒的次丹像個獵犬一樣盯著我。我心里不禁發(fā)怵。今天早上已經不小心摔碎了一個暖瓶，別說一碗面，就是一杯茶也不敢喝了。我趁著扭頭的功夫，順勢去找抹布擦桌子。卓嘎看了笑著說：“沒事的，老板娘我們都是老熟人，她不會說什么的?！?/p>

我搖搖頭，表示不吃藏面，繼續(xù)干著活，擦完她們這一桌，旁邊一桌客人走了，我接著收拾。

“哦滋啦，差一點忘了，要給房東嫫啦送一碗藏面?！弊扛露酥鸩璞诱f。

“波啦呢？”玉珍問道。

“他一早帶兒子去體檢了，說是要一天，托我中午給嫫啦送一碗藏面?！?/p>

“作孽啊，四肢健全又沒病的人，整天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扎西一邊吃著面一邊說。說著說著，感覺還不解氣，繼續(xù)說，“據(jù)說，波啦入贅到她們家時她就是這個樣子，什么都不做。波啦就是個傭人，一天到晚伺候老的小的，一點自由都沒有。看我多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闭f完，扎西把太陽帽的帽舌往回一拉，擦了擦嘴唇，然后翹起二郎腿抽起煙來。

卓嘎一邊給大家斟茶一邊說：“嫫啦也有她的苦啊，你們忘了，當年波啦怎么傷害嫫啦的?！?/p>

“那是她活該，仗著有一棟房子，不把波啦當人看。如果我是波啦，家里有這么一個老婆，早就逃跑了。”扎西說。

“你就是只想到自己的感受，別忘了他們還有個殘疾兒子，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呢?！庇裾鋼u頭繼續(xù)說，“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自己要還的債?！?/p>

“據(jù)說，波啦老家在墨竹工卡，父母都是農民。從色拉寺還俗后，為了留在城里，就入贅到卓吉林了。”卓嘎放低聲音說。

“你看，是債躲不過吧。不然波啦怎么會還俗呢，當個僧人多好，多清凈?！庇裾鋼u了搖頭，表示可惜。

“波啦的債真多！”說完卓嘎控制不住嘿嘿一笑，趕緊又捂住了嘴，接著她看了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沒什么人，繼續(xù)說道，“要不是她，我們就住不上那么便宜的房子了。”

玉珍疑惑地看著卓嘎，卓嘎回應道：“當時波啦和莫啦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有一回，很晚我還在熬制豆粉，聽到嫫啦的哭聲，我挨近窗戶一聽，正好聽到嫫啦說：‘你就是在盼著我死，好跟她住在這個院子里，別做夢，我是不會翻建的?！?/p>

“說的也是，如果推倒重建，我們周圍都是新房，房租會很貴的?！庇裾涓锌?。

“太惡毒了！”扎西說著把煙頭隨便一扔，站起來提了提褲子，走掉了。

五

天蒙蒙亮，我聽見屋外急促的腳步聲。

我倏地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心砰砰地跳。想著肯定有事發(fā)生。走出屋子，我聞到一股“酥”的味道，看鄰居們都進進出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包圍著我，就在這時姑姑從房東家出來，走到我跟前說：“房東波啦去世了！”

我愣在那里。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哪次不經意地跟你說了再見之后，就真的不再見了。

十幾年前，阿爸帶著我從老家類烏齊搭順風車來拉薩，抵達時天已黑。我在車子里睡著了，司機把我們放在大昭寺廣場前，阿爸把我抱下車，迷糊中聽到阿爸說：“到拉薩了，前面是覺康?！蔽胰嗔巳嘌劬Γ犻_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大昭寺，黑夜中的大昭寺發(fā)著光，亮亮的！難怪村里的老人會說拉薩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

阿爸面向大昭寺五體投地磕頭，看到我愣在一邊，說：“還不趕快磕頭？”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遠遠看到一位身穿絳紅色法衣的尼姑向我們奔來，她邊走邊用老家話說：“我是你姨姨??！”來到跟前，她從斜挎的布兜里拿出哈達戴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后摸了摸我的頭說：“長途顛簸累壞了吧？”

我羞澀地低下頭。姨姨抱了抱我，說：“我會供你上學的，讀了書就不一樣了?！?/p>

姨姨的面龐白又圓，像十五的月亮。那一刻，我全然忘了阿爸，仿佛只有我和姨姨存在。

當時，我不會知道，站在姨姨身邊的阿爸，把我托付給姨姨之后的一別，竟是最后的道別。

賣涼粉的卓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發(fā)什么愣呢！我們都忙死了，還不趕緊幫忙。”

我緩過神來，跟著她進到房東嫫啦的家里。我一進去，看到房屋一角用布拉了一個簾子。我的腿一下就軟了，我知道波啦躺在里面。在布簾跟前的地上放著逝者的茶杯和餐碗，里面盛有酥油茶和糌粑。

房東嫫啦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不見他們的兒子，我問了卓嘎，她說被房東波啦的親戚暫時帶走了。

就在這時，流浪漢扎西領著兩位古修啦（僧人）進來，卓嘎躬身把古修啦引到準備好的墊子上，兩位古修啦盤腿坐在墊子上，開始念誦《度亡經》。我趕緊拿起暖壺給古修啦倒酥油茶。

玉珍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到了房東家門口，在她一聲聲的“唵嘛呢叭咪吽”中，從掛在墻上的布兜里拿起一勺糌粑往陶罐里喂“酥”，然后用松樹枝蘸了蘸裝在可樂罐里的清水，灑在“酥”上。

房東家里太擠了，流浪漢扎西直接坐在屋門口的阿嘎地上，從牛仔褲兜里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吸一口，感嘆道：“一輩子辛苦，結果腦溢血就這么突然走了，有啥意思呢？”

六

今晚我主動守夜。白天忙活了一天的鄰居們一個個都回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逝者、兩位誦經的古修啦、房東嫫啦和我。

我時不時站起來去看門口點的佛燈，百盞佛燈在佛燈架子上，閃閃發(fā)著光。我用鑷子輕輕地把佛燈芯頭燒焦的捏去，這樣火苗才會迅速躥起來。

幾乎沒有風，即便起點風也是微風，不會吹滅佛燈。我心想，這一盞盞佛燈照著，波啦在往生路上，走得應該會很順暢。

我隔一段時間就撒一點糌粑和水在“酥”上，房東屋子里溢出的誦經聲，彌漫在整個院子上空。

我進屋給誦經的古修啦倒上熱騰騰的酥油茶，轉身看見嫫啦閉著眼一動不動，兩邊的太陽穴凹陷得越發(fā)明顯。我彎下身，把臉貼近嫫啦耳邊小聲說：“嫫啦，就著酥油茶吃一點糌粑吧？”

她沒有反應，我整個人慌張起來，就在我準備轉身求助古修啦的時候，嫫啦呼出一聲粗重的氣，一顆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

“我已經感知到自己罪孽深重了！”

我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觀想的金剛瑜伽母怎么也不顯現(xiàn)，總出現(xiàn)一群小鬼，他們面容可怖，口吐火舌，鷹爪一樣的手上拿著粗大的鐵鏈，他們是要把我銬去地獄呀?！?/p>

“不會的嫫啦?！?/p>

她并不理會我，自言自語似的繼續(xù)說：“可能是跟我剛做的夢有關?！?/p>

“您夢到了什么？”

“夢見佛珠斷了，散落一地。我跪地尋找，撿起一顆顆珠子，但是怎么也串不起來。”

“佛珠好好的，您看！”我拿起嫫啦枕頭邊的菩提子佛珠說。

嫫啦接過佛珠，順時輕柔捻動，喃喃道：“放下執(zhí)念，世間萬物都是菩提?！?/p>

我轉身從冰箱里拿出一小塊酥油，在嫫啦兩邊的太陽穴輕輕涂抹。

“念念皆苦，意意皆空，此心常住，是菩提?！?/p>

在這樣輕柔的捻動中和專注的持誦中，嫫啦的呼吸變均勻了，我繃緊的神經也松弛了。

凌晨三點了，我走進房東家的廚房，按照姑姑的交代，去給古修啦做宵夜。

進到廚房，看到那些調味品，尤其是那瓶咖喱粉，我似乎又聞到了咖喱土豆的味道。我的肚子里嘰里咕嚕地叫，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沒吃東西。

來拉薩后，第一次吃到的咖喱土豆就是房東波啦做的。我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年了，只記得有一回放學回來，整個二樓走廊彌漫著一股香味，我知道這味道來自房東家的廚房，經過樓梯旁的廚房時，禁不住往里瞧了瞧，我看到有個女人站在波啦旁邊，后來知道她就是新來的租戶德吉。只是沒多久，卓吉林院子里又沒了她的身影，聽說是被房東嫫啦趕走了。

那天晚餐的時候，姑姑給我盛了一碗咖喱土豆飯，說是房東波啦送過來的?？吹綕仓о拿罪埳洗髩K的牦牛肉和土豆，我高興壞了。

姑姑說：“你算是有口福啦，波啦做的咖喱土豆在街坊四鄰是出了名的?！?/p>

“味道怎么那么香呀？”我邊吃邊問道。

“酥油、咖喱、茴香融合的味道當然香了！”

七

我迅速吃完宵夜，過來一看，兩位古修啦吃得也很干凈。轉身一看，房東嫫啦跟前的小碗面碰都沒碰。我就再給她拿了一個小碗，里面放了一點糌粑和奶渣，用酥油茶和了和，呈給她：“您就吃一點吧，肚子里沒東西，身體會垮的?！彼粤Φ刈?，我趕緊拿了一個靠墊放在她的背后。她喘著粗氣，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吃著吃著哽咽地說道：“我以為我會先走！”

聽到這一句，我強忍難受，輕聲說道：“人走不能流淚，眼淚會澆滅往生路上的佛燈?！?/p>

嫫啦點了點頭，抬起發(fā)顫的手，用無名指把眼尾濕潤的地方擦了擦。

我不知道阿爸去世時，跟前是否點有酥油燈。阿爸是車禍去世的，我是事后才知道的，很多細節(jié)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打聽，更不敢去想象。

上周，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第一時間來到倉姑寺，供上一盞金燈，雙手合十矗立在倉姑寺主供佛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面前，心里默默地告訴阿爸：“我被西藏大學文學院編譯專業(yè)錄取了。”

“她們說你今天像一只喜鵲一樣飛來了！”姨姨出現(xiàn)在我的旁邊說。

我微笑著把錄取通知書呈給她，她高興地說：“是錄取通知書嗎？”

“西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姨姨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喜悅得像是捧著珍貴的貝葉經一樣?？吹竭@個情景，倉姑寺里的尼姑們紛紛向我表示祝賀，姨姨難掩自豪地說：“我這個侄女，太懂事了，她的高考分數(shù)，本來可以上更好的大學，但為了省錢，她就沒有填報外省的大學?！?/p>

聽到姨姨說的這番話，我深埋在內心的疑惑，被勾了出來。

“智慧的觀音菩薩，您有那么多雙慧眼，能告訴我，為什么我那么懂事，但我的阿媽像是沒有我這個女兒一樣？”

沉浸在疑惑中的我，突然聽到：“愿佛祖賜我一個兒子！”

我扭頭一看，挺著大肚子的一位牧女，雙手合十祈禱著。她身后跟著兩個小女孩?？吹竭@兩個小女孩的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弟弟出生之前，阿媽的臉上很難看到笑容。她看我總是眉頭緊皺，就像看到總也不下雨的天空。后來，接連生了兩個弟弟，阿媽臉上的笑容如雨后牧場上的野花，一朵接一朵，綻放開來。

八

每年藏歷新年初一早晨，姑姑都會領著我們去大昭寺朝拜。我雙手合十矗立在佛祖釋迦牟尼跟前祈禱時，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阿爸關愛的表情，感覺又聽到他在電話那頭說：“最近學習怎么樣？”

我能感覺到，阿爸一直跟我在一起。不在的是阿媽，她消失了。她不是從地球上消失了，而是從我的心里消失了。從我離開老家那天起，阿媽沒有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沒有任何的關心問候。漸漸地，在我的心里，她的眼神、她的表情，仿佛山洞里的那些巖畫，模糊而遙遠。

如果說阿媽像古老的巖畫，那么姑姑就像是嶄新的唐卡。在度量經的規(guī)制下肅穆、清晰。

姑姑為了我們幾個孩子，年復一年地操勞著。她為了貼補家用，在一家小酒店干著清潔工的工作。

姑姑經過的地方有酥油的味道。我聞到酥油的清香就會想到姑姑。我把這種感受記錄在隨記本上：

《姑姑》

我拿起鑷子

輕輕捏掉佛燈的芯頭

在火苗的光芒里

看見了您搖曳的身影

尼瑪卓嘎

2007年9月21日

佛燈的燈芯燃盡了，可以換，但我內心的那一抹黑卻難以用任何東西來填補。

一盞盞小佛燈，在微風的吹拂中顫顫巍巍，火苗的光亮支撐著夜幕的沉重。這樣的一刻，我又想起了房東波啦。

“不是給您說了少放點糖，怎么還是這樣！”

又是嫫啦在說波啦，這語調高高在上，不帶臟字地顯示著她的“尊貴”。

緊接著我聽到“砰”的一聲。

當時，我正在家門口走廊里看書。我忍不住踮起腳尖走到房東家門口，從門簾的縫隙向里一看，波啦蹲在地上正在撿碎暖瓶的渣渣，一片一片，撿得很仔細，神情專注，半躺在床上的嫫啦捻著佛珠看著波啦，表情里滿是憤懣。

九

波啦去世的第三天。天沒亮，卓吉林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房東家的一些親戚外，主要還是卓吉林周邊的街坊鄰居，大家都是來送波啦最后一程的。

按照習俗，出發(fā)前要喝“釀突”（一種面疙瘩，用來悼念逝者）。姑姑、卓嘎、玉珍和一幫人整晚沒睡，忙著做釀突和準備出殯前的各種事情。

時辰一到，天葬師背著逝者出發(fā)，逝者被裹在白布里，上面用哈達系著。

看著簇擁的人群中，天葬師緩緩走下梯子的背影，我的雙眼模糊了。

恍惚中，我看見房東波啦像往常一樣背著兒子上樓，40多歲的兒子趴在背上像個巨嬰，他向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與重力作斗爭，深邃的目光，發(fā)抖的雙腿，一位蒼老的背夫。漸漸地，這一形象不斷在疊加變換，一會兒變成房東嫫啦，一會兒變成姑姑……

按照拉薩的喪葬習俗，逝者的遺體在親朋好友的陪伴下轉完八廓街一圈后，要送往拉薩附近的天葬臺。

微風襲來，熟悉的藏香撲鼻而來，誦經聲此起彼伏，各種音色、音量，和著八廓街清晨轉經人群的誦經聲，肅穆綿長。

天蒙蒙亮，煨桑爐周圍擠滿了人，爐頂冒著濃濃煙霧。我從跟前的人縫擠進去抓起一把松柏枝投入煨桑爐里，火苗竄起，直沖爐頂。這時我身邊一位高挑的婦女迅速澆上青稞酒，撒上糌粑，瞬間一股濃煙從爐嘴飄來，透過煙霧，若隱若現(xiàn)中，我感覺旁邊這位高挑的婦女很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來。

沒多久，遺體車緩緩駛出大昭寺廣場，我們大家都面向遺體車目送逝者。等到遺體車駛出我們的視線，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姑姑，無意中，我再次瞥見了剛才那位高挑的婦女，她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旁邊站著一個小男孩，他仰頭看著她，嘴里嘟噥著，小手在用力地拽她的藏裝下擺，似乎在催促她離開。但她面向大昭寺，雙眼緊閉，雙手合十，祈禱著。當我看到小男孩鵝蛋臉上的那雙濃眉丹鳳眼和高挺的鼻子時，腦海里浮現(xiàn)起房東波啦的面龐。突然，我想起她是誰了，她是當年被房東嫫啦趕出去的德吉。

“不要難過了，走吧，逝者的離開是解脫??！”卓嘎在我背后拍了一下說道，我轉過身，看見卓嘎旁邊站著姑姑和玉珍，她們不停地捻著佛珠誦著經，匯入八廓人群，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跟在她們后頭，忍不住回頭一看，已經尋不見她倆的蹤影。

走著走著，我摘下近視眼鏡，模糊中，八廓轉經道上的一個個背影，虛化成一座座大山，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抬頭仰望，真希望此刻自己能變成一朵白云，融入藍天，漸漸消 散……

責任編輯：聶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