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的深冬，北山縣，一個男人掀開雪幕，從嶙峋的山嶺向下走，再次回到了人間。他喘著粗氣，瞪大混濁的雙眼，看向北山縣城街道上的車水馬龍。不斷蒸騰向上的白霧自無數(shù)個人的無數(shù)張嘴中呼出來，擋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堵墻，需要他用盡力氣去撞破。他有些怵，想回頭，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了肩膀上的重量。

男人正扛著一個灰綠色的蛇皮袋，袋子里是一具狍子的尸體。尸體比淋漓的雪更冷，讓男人的肩頸隱隱作痛。他被壓得半彎著腰，打算穿越面前的一條馬路，去藏在老居民區(qū)里的野味飯館賣掉狍子的尸體。

他開始過馬路了，腳下是綿延的冰和骯臟的雪。雖然是清晨，但目之所及皆是昭昭的煙氣。突然，一束燈光仿佛利箭猛刺過來，之后是狠踩剎車后輪胎與冰面相抗衡的執(zhí)拗聲。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紅燈，而危險已然沖到了他的身前——一輛桑塔納的前保險杠探出來，正頂在他的大腿上。男人倒地，蛇皮袋從肩膀掉落，死去的狍子從蛇皮袋中滑出來，好像即將復生，會在冰面上掙扎著爬起來逃走，但它只是將暗褐色的血留在了馬路邊，四條細長的腿就再次癱軟下去。

桑塔納及時剎住，司機開門下車罵道：“你他媽瞎啊……”司機罵著，低頭看見了男人的眼神，在一瞬間，男人眼神中炙熱的兇狠便燒掉了司機的蠻橫。司機后退，回到車上，倒車，起步，繞過男人和那具狍子的尸體，向前駛去。

男人不慌不忙，一言不發(fā)，開始俯身將狍子裝回蛇皮袋中。大小不一的車響著喇叭，紛紛自他身邊繞過。男人則像是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不管不顧，低頭將死亡扎進袋子。

2

北山縣監(jiān)獄的放風時間是四十分鐘，犯人分成四波進操場。前三波都是尋釁滋事、斗毆劫道的小角色。下午四點放出來的第四波才是重刑犯，都戴著手銬腳鐐。每當這時，倚在半山腰上的王非凡就會掏出望遠鏡，將視線投進北山縣監(jiān)獄的操場里。

王非凡坐在樹林間的一塊大石頭上，從已經(jīng)洗褪色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一個速寫本，翻開，哆哆嗦嗦地開始在本子上面寫下他給犯人起的外號：“疤子”——“疤子”此時正在操場南面的邊緣晃悠，因為戴著腳鐐，步履有些蹣跚。他的疤自額頭起始，歪斜著貫穿雙眼之間，延伸到了嘴唇上，像是一道荒野中的裂痕。他精壯有力，即便穿著囚服，依然可以看出他肩膀至手臂的肌肉輪廓。根據(jù)這些特征，王非凡斷定他就是晚間新聞播報中那個能徒手殺人的惡徒。

關于“疤子”的信息有限，但足夠具體。他曾經(jīng)因故意傷人兩次入獄，刑滿釋放后帶女友外出就餐，遭到醉酒混混兒的挑釁，爭執(zhí)升級成搏斗后，“疤子”赤手空拳地在五分鐘之內殺死了兩個成年男人。一片血淋淋的畫面突然出現(xiàn)在王非凡的腦海里，他隨即在“疤子”的名字后畫了個括號，括號內標注了“暴力傾向”四個字。

王非凡再次抬頭去看操場，在距離“疤子”不遠的地方，一個瘦小的男人正在緩慢地踱步。王非凡將目光移回本子，寫下了“殺手猴”三個字。即便戴著沉重的腳鐐，“殺手猴”在面對一只朝他撲棱過來的麻雀時，依然靈巧地閃避過去，并滿眼嫌棄地看著那只麻雀。如果不是因為獄警立于一旁，王非凡知道“殺手猴”一定會毫無遲疑地捉住那只麻雀，并用拇指和食指扭斷它的脖子。

王非凡隨即開始思考“殺手猴”是誰——應該是那個善于逃竄的悍匪，持械搶劫十數(shù)次，死傷數(shù)人。他不斷在新聞中出現(xiàn)，并不是因為犯案風格有多特殊，而是因為他善于逃跑，并靠著自己敏捷的身手不斷突破警方的包圍圈。甚至有坊間傳聞他曾師從少林，練就了一身輕功絕技。此刻的王非凡看著依然在跟麻雀較勁的“殺手猴”，在他的外號后面標注了“多動癥”三個字。

除了這兩個特征明顯的重刑犯，還有一個毫不起眼的男人，鬼祟地藏身在操場的邊緣，遠離人群，鼻青臉腫。王非凡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皮緊”兩個字——他應該就是前段時間震動整個黑吉省，讓年輕女孩在夜晚不敢出門的連環(huán)強奸犯。在兇徒和悍匪會聚的地方，欺凌弱小的強奸犯必是公敵，會成為所有人宣泄暴力的目標。而襲擊一般會以“你是不是皮子緊了，我給你松松啊”這句話開始。

寫到這里，王非凡合上了筆記本。他將毛線帽往下拉，盡力遮住被凍得通紅的耳朵。雪在中午轉小，又被頭頂茂密的枝葉遮蔽，此刻空氣中只剩下難忍的干冷。王非凡的手指僵硬，心里卻燃著火。這團火里有興奮和妒忌，以及濃烈的猜疑。

抓住了“疤子”“殺手猴”“皮緊”三個窮兇極惡之人的“凍狗子”，究竟是誰？

“凍狗子”也是一個外號，并在北山縣城內被廣為流傳。凍狗子原本指長居于深山之中的人，后來也被那些常年藏身在老林里的獵手用來自嘲。久而久之，凍狗子在這個東北縣城成了林中獵人的同義詞。

而王非凡所在意的凍狗子，又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獵人。他不光狩獵動物，還狩獵人，并且專獵逃犯，以此來賺取警方發(fā)布的懸賞金。

北山縣算是一個兇徒的會聚之地，因為地處中俄邊境，又鄰著廣袤的原始森林，各地的逃犯都把北山縣當成是人間蒸發(fā)前的最后一站。如此這般，北山縣也成了全國發(fā)布懸賞令頻次最多的縣城。無論是警方，抑或受害者家屬，都希望能在嫌犯徹底消失前抓住最后一次將其繩之以法的機會。

僅僅一年之后的1998年，凍狗子就成了北山縣的傳奇。據(jù)說，他靠自己出眾的狩獵能力追蹤并抓捕了十多個在逃嫌犯，并將他們全都送進了笆籬子。大家將他當成傳奇，但王非凡不信，他認為凍狗子名不副實。

同樣是一個法外之徒罷了。

王非凡把“凍狗子”三個字寫在一頁空白紙的正中間，并在后面加上了一個問號，想了想，劃掉問號，改成了感嘆號。此時，越來越濃重的寒意漫上身體。王非凡意識到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凍傷了，只能合上筆記本，腳底一溜一滑的下山。監(jiān)獄的操場漸漸由立體的沙盤變成一堵高聳的白墻，并慢慢縮小。王非凡沿著一條被積雪覆蓋的小路，行至一處下凹的路基邊，他的自行車就停在那里。

跨上車，王非凡迎著越來越冷的北風，開始往家騎行。這輛自行車年老色衰，結構渙散，觸感僵硬，在雪地上不斷地打橫，像是一條瀕死的魚。北山縣的冬季漫長，今年一入冬，王非凡就跟他爸王洋要新自行車，王洋說下一把贏了就換，說了仨月，在麻將桌上卻毫無要贏的跡象。

天迅速黑了下來，氣溫持續(xù)走低。在快要進入縣城主街道的小路上，一聲呼哨響起來，不好的預感襲上王非凡的心頭，他一邊加緊蹬車，一邊轉頭向后看，就看到了同班的幾個男孩正騎著嶄新的自行車追趕他。這些男孩掏出了手電筒，一只手把著車把，一只手將比冰更寒冷的光射向王非凡的眼睛，黑暗的路上，一塊塊光斑像某種暗器扎進了王非凡的眼中，當身下的自行車再次打橫，王非凡一瞬間喪失了方向感，連車帶人翻倒在地。那幾輛新車利落地剎停在他的身旁。

“王非凡，下午咋沒來上學呢？咋的，就你特殊?。俊?/p>

一束手電筒的光直直射在王非凡的雙眼上，他用手去遮，覺得襲來的聲音耳熟，但辨不出是誰，畢竟這樣冷漠刻薄的聲音在自己的生命中數(shù)不勝數(shù)。

“王非凡，又去笆籬子外頭蹲著啦？你直接蹲進去不好嗎？”

又一個聲音響起來，同時一只手從混亂的光線中伸出，拽走了王非凡的書包。稀里嘩啦，書包里的東西紛紛墜地——鉛筆盒、課本、一只王非凡自己做的彈弓、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寫的《帷幕》，這些東西紛紛墜地，只有那個速寫本停滯在了半空中。

“疤子，暴力傾向；殺手猴，多動癥……你寫的這都是啥啊。這樣吧，我給你添一行……”

半晌，本子也墜地，光猛地消失了，幾輛自行車嘻嘻哈哈地駛離了王非凡。等他的雙眼再次適應了黑暗，便抓起自己的本子查看。在今天下午記錄的末尾，多了一行巨大而丑陋的字跡：王非凡——妄想狂。

王非凡合起本子，把地上的東西一件件地撿回書包。他故作冷靜，直到看見自行車的橫梁已經(jīng)被人用蠻力踹彎曲。他開始憤怒，放棄了搶救自行車的想法，反而助紂為虐地朝自己的自行車上踹了兩腳，之后背起書包，沿著路邊往家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不停地在心里說：“我不是妄想狂，我會成為一個好警察?！?/p>

我絕不會輸給凍狗子。

六點半，天已經(jīng)全部黑透，王非凡在自己家樓棟門口站定，看著樓梯上行空間里那盞陰晴不定的聲控燈，猶豫不前。他并不擔心父親問自行車去哪兒了，因為父親目前深陷泥沼，自顧不暇。他不想回家，是因為不想也踏進父親身在的那片泥沼之中。

北山縣的夜晚，氣溫驟降。站了五分鐘，王非凡凍壞了，為了活命，只能往家邁步。他家在五樓，走到三樓，就聽見了人聲的喧鬧。老樓的樓道狹窄，一層擠了三家的房門，本就局促，卻被要債的流氓擺了三個小圓桌，四周圍了十二個紅色的塑料小板凳。兩套在樓道里，還有一套延伸進了王非凡的家中——防盜門開著，六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里煙霧繚繞，仿佛一間正在發(fā)生變異的棋牌室。

王非凡一言不發(fā)，盡量不碰到任何人，艱難地穿過樓道，側身擠進自己的家門。流氓們都當他不存在，抽煙的抽煙，摸牌的摸牌。而他的父親王洋此時正在廚房里做飯，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催債者寄居在自己家中的狀況——這通常預示著催債者的行為會很快升級，在王非凡看來并不是什么好事。但王洋思維簡單，并自詡隨遇而安，只不過這樣的態(tài)度與他繁雜的欲望相悖，并會連帶著犧牲掉王非凡的生活。

在一片嘈雜聲中，王洋把三菜一湯端到了桌上。茄子燉土豆、尖椒干豆腐、榛蘑炒五花肉，還有一小盆西紅柿雞蛋湯。王非凡不餓，但吃得很急，頭不抬眼不睜，避免跟父親產(chǎn)生語言上的溝通，王洋卻沒話找話，一邊把不多的五花肉全部夾給王非凡，一邊說：“你瞅瞅你瘦的，多吃肉?！蓖醴欠策€是不說話，也不看他爸爸，一口接一口地吃肉。王洋接著說：“再有兩年就高考了，你壓力也不用太大，差不多就行，我……”王洋說到這兒，挨著餐桌的那張牌桌上有人胡了，大呼小叫聲碾壓過來，王非凡壓根兒沒聽清他爸后面說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五花肉吃多了，王非凡感到嗓子里膩住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剛剛和了的那個流氓慢悠悠地走到了父子倆的餐桌旁，點了支煙，將煙氣都吐在王洋的臉上，然后轉向王非凡，說：“伙食挺好啊?！?/p>

流氓罕見的接觸讓王非凡被膩住的那口氣通了，然后是更多的氣，直沖天靈蓋。王非凡突然升起了一股邪火，他抬起頭，直視那個流氓。他本以為流氓的眼中會是狠戾，沒想到看見的只有疲憊，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同情。

王非凡被這樣的眼神進一步激怒了，他站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個流氓，流氓接收到了挑釁的意味，雙眼如王非凡所愿變得兇狠起來，他問：“啥意思，你瞅啥??？”

王洋趕緊打圓場，他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給流氓發(fā)煙：“火哥，抽煙?！被鸶鐩]接煙，依然死死盯著王非凡，飯菜在他們之間吐出所剩不多的熱氣，在這樣的對峙之中，王非凡做出了一系列的想象，包括掀翻桌子，然后掏出腰間的彈弓，僅需一發(fā)，就能將面前的火哥擊倒在地。

也許需要兩發(fā)，王非凡想，他也要借此機會打醒自己的父親。

但幻想終究是幻想，實施起來需要大腦帶動四肢，存在延遲，也會讓狀況變得更加焦灼。就在王非凡伸手想要去觸碰彈弓時，火哥突然笑了，然后揮手打了王洋一耳光。

伸展在半空中的幾支煙被打落一地。

火哥又給了王洋一下，不輕，王洋捂著臉彎腰下去?；鸶缰匦罗D向王非凡，說：“都說子不教父之過，你家是反的啊?！?/p>

王洋的臉腫了，但依然賠著笑臉，笨拙地半跪下?lián)鞜煛Ｍ醴欠部吹礁赣H的模樣，戾氣在一瞬間散掉。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無力。父親越笑，他就越覺得不堪和荒謬。他開始分不清自己剛剛的邪火究竟是因火哥而起，還是因軟弱的父親而起。

王洋將地上的煙小心地插回煙盒，又抽出一根新的，遞給火哥，火哥這次接了。王洋趕緊把火點著，遞上去。

王非凡在這個時候想到了一個問題：自己將來也會成為父親這樣的人嗎？他沒有答案，并因為沒有答案而感到一陣悚然。

火哥似乎消了氣，側頭護火，但雙眼依然看著王非凡，說：“你啊，聽你火叔我一句，別橫，沒啥用?！?/p>

王非凡突然繞過餐桌，伸手拽掉了火哥嘴里的煙，扔了。王洋的火差點遞在了火哥的嘴唇上?；鸶缫汇叮醴欠矝]給他進一步思考的機會，說：“滾！”

火哥不可思議，瞪大雙眼，說：“哎喲我×……”

王非凡將那盆已經(jīng)涼透的西紅柿雞蛋湯雙手舉過頭頂，然后摔在火哥的腳邊。他拔高了音量，以確保屋內的一桌人以及屋外的兩桌人都能聽見。他吼出來：“都給我滾蛋！”房間在一瞬間靜了下來，坐在賭桌旁邊的流氓們紛紛站起身，然后圍站在餐桌四周，面目晦暗地踏在正四處流淌的菜湯里。他們包圍了王洋和王非凡父子倆。

一個流氓突然伸手揪住了王非凡的脖領子，王非凡向后仰頭、掙扎，準備好了拼死一搏。王洋趕緊過來拉架，他呼吸急促，表情慌張。就在事態(tài)瀕臨失控之時，剛剛被王非凡扔了煙的火哥卻伸手拉住了想要動手的流氓。

火哥好像很愛笑，他咬著牙笑，先看看王非凡，又看看王洋，說：“你兒子可比你硬多了?！闭f完，他的笑容消失，抬起一條長腿，猛地踹在王非凡的肚子上。王非凡向后退，撞在了大衣柜鑲的鏡子上面。嘩啦一聲響，鏡子破裂。鏡子中的幾條人影碎成一片亂局。

王洋踉蹌地撲到了王非凡的前面，想要擋住火哥對自己兒子的下一輪進攻，卻被兩個流氓拉到一邊。火哥抄起王非凡剛剛坐著的折疊椅，合攏，掄起來，王非凡就在這個時候掏出了自己后屁股兜里的彈弓，拉開皮筋，將一塊包在皮兜里的尖利石子對準火哥的額頭?；鸶缫汇?，折疊椅暫停在半空中。

在這個非死即傷的危急關頭，樓道里的另一扇門開了，一個女人慵懶嘶啞但底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來：“差不多得了，沒完沒了呢?！?/p>

屋里十來個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門外的樓道，一個看起來疲憊不堪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應該有四十來歲，但面容顯年輕，漂亮得很清冽。最重要的是，她像是剛剛下班，身上還穿著綴著警徽的警用棉服。

王非凡認出了女人——她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好像是個刑警，獨身帶著一個比自己年紀小了兩歲的女孩生活，姓牛，王非凡平時管她叫牛姨。

逼仄的樓道和客廳中，栽蔥似的立著十來個流氓，他們都看著牛姨，牛姨臉上卻絲毫沒有怯色，相反，她滿臉的厭惡和不耐煩：“我閨女明年考高中了，你們叮當?shù)財R這兒拆家呢？考不上賴你們唄？”

火哥緩緩放下折疊凳，盯著牛姨身上的警徽，問：“大姐，你誰?。俊迸Ｒ陶f：“你瞅你跟個螳螂似的你管我叫大姐？”旁邊流氓說：“你咋跟我火哥說話呢？”牛姨轉向流氓，說：“咋的，就這么說了。你長得也沒好哪兒去，一個賽一個干巴，你們吸白粉兒的吧？等會兒我給我緝毒的同事打個電話……”

火哥趕緊一個箭步躥上去，滿臉堆上真誠的笑，說：“我說看你眼熟，是牛Sir啊。不對，是‘麥達姆’?！被鸶缫贿叿畛校贿叧車牧髅ナ寡凵骸敖邪?，快叫牛麥達姆……”

牛姨一把推開越靠越近的火哥，說：“拉倒吧都。你們要債我管不著，但也要考慮鄰里街坊。再擾民，就都拉走驗尿吧?！被鸶缇戳藗€禮，說：“噎死麥達姆。”

王非凡目瞪口呆地看著牛姨幫助自己跟父親化解了一場危機。在牛姨的注視下，火哥帶著流氓們收拾桌椅板凳，掃地拖地，差點連飯桌上的碗都給洗了。完事便利落地離開了王非凡的家。王洋走近牛姨，向她道謝，牛姨并未搭理王洋，而是依然看著坐在地上的王非凡。她眉眼低垂，但堅定地說：“起來。”

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王非凡都記得牛姨當時對自己說過的這兩個字——起來。簡單、短促，但飽含力量。像是某種散發(fā)熱量的原石，王非凡在之后的人生路上不斷靠這兩個簡單的字獲得了力量。

流氓和牛姨都離開了，王非凡關上了門，再次將是非阻攔在了家門之外。嚇壞了的王洋開始找酒喝，從洗碗池下拉出一桶散裝的白酒，用酒杯直接進去盛，然后倒進嘴里，仿佛剛剛走出沙漠的人見了水。王非凡則呆立在門前，留意著門外的動靜，他知道事情還未結束。

果然，半個小時后，門板咣啷響了一聲，緊接著是液體潑濺的聲音。隨著流氓們嘻嘻哈哈地再次遠去，一陣濃重的臊臭味順著門縫涌入室內。王非凡知道自己家門上被潑了屎尿。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很鎮(zhèn)定，并在心里盤算著清理需要的工具，在這一刻，王非凡身后的王洋已經(jīng)陷入醉酒的狀態(tài)，開始跌跌撞撞地走進夢鄉(xiāng)，借此來逃避不堪的現(xiàn)實。

天寒地凍，如果不盡快洗干凈門板，屎尿會被凍結住，從而伴隨王家一整個冬天。王非凡拿出水盆和消毒液，戴上塑膠手套，賭氣似的把父親王洋的洗臉巾扔進盆里，推門而出。他屏住呼吸，甚至忘了呼吸，擦洗到了深夜一點半，他終于穿越熏天的臭味，再次聞到了凜冽的空氣。

王非凡挪動被凍麻的腿腳，一回頭，竟然看見隔壁牛姨的女兒正坐在樓梯臺階上看著自己。女孩裹著警用棉服，長得很像牛姨，清秀，但凜冽，眉眼間看得出某種沒來由的厭惡和不耐煩。女孩就那么看著王非凡擦洗屎尿，天曉得看了多久。

王非凡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樣的邂逅，他愣了一下，在腦子里拼命地組織語言，最后憋出一句：“你快中考了吧？”

女孩面無表情地說：“關你屁事?！?/p>

王非凡吃了一癟，隨即面紅耳赤，不知道還應該再說些什么。女孩在此時站起身，好看的雙眼凝視著王非凡，這讓他進一步萎縮下去。女孩問：“你還沒找到凍狗子？”

王非凡這次吃了一驚，問：“你怎么知道……”女孩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每次去圖書館借偵探小說，都提前一步被你借走了，我想辦法查到了借書名單，知道了你的名字，也發(fā)現(xiàn)你就是我的鄰居。我在一一四中的初中部讀初三，就在你們高中部樓上。跟蹤了你兩天，我發(fā)現(xiàn)你總去監(jiān)獄外面的山上守著，并在第四波重刑犯開始放風的時候在你的小本本上記錄。那幾個重刑犯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被凍狗子抓住的。所以我懷疑你是個偵探小說的發(fā)燒友，并且在研究怎么抓住凍狗子?！?/p>

王非凡聽得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他想要在捋清思路的同時讓自己顯得別那么笨拙?？稍绞窍胙b冷靜，就越是頭腦發(fā)熱。現(xiàn)在，王非凡滿眼就只有兩個字：?！?。

女孩從樓梯臺階上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頸椎，打算推門回家，回家之前，冷冷地留下一句：“《帷幕》啥時候看完，趕緊給我。牛姨現(xiàn)在在忙地產(chǎn)商的案子，過陣子忙完了，又該盯我學習了，我就沒時間看小說了。”

王非凡看著女孩回了家，依舊呆立在原地。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那本1994年由貴州出版社出版的簡裝版《帷幕》在他眼前掠過。他沒想到自己隔壁竟然住了一個這么?！恋呐ⅲ揪筒⒉环€(wěn)固的自尊心在此刻煙消云散。

還有一件事讓王非凡覺得奇怪——這女孩為啥要管自己的媽叫姨？

回到家里，王非凡看到王洋已經(jīng)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著了。電視機打開著，上面正在播出一則新的案件通告——北山縣龐德地產(chǎn)公司老板張廣發(fā)在自家別墅中遇害。王非凡突然意識到，牛姨現(xiàn)在在忙的案子應該就是這個。

案件通告中說，家屬聯(lián)合北山縣公安局發(fā)布了懸賞啟事，凡對案件調查提供幫助者，獎勵兩萬元現(xiàn)金。抓獲兇手，獎勵十萬元現(xiàn)金……電視屏幕上隨即播出了一幅從監(jiān)控錄像中截取的黑白色畫面，兇手被某些強烈的光線侵蝕掉了一部分，模糊成了一道瘦長的鬼影。但王非凡依然可以看出，兇手利用某種手段改變了自己真實的身高。

王洋的鼾聲如雷，王非凡死死地盯著“十萬元現(xiàn)金”五個字，巧了，那也是父親欠的賭債數(shù)目。他沒有回身去看父親，就那么盯著電視屏幕，即便案件通告已經(jīng)結束，兩個扮著古裝的男人正在揮刀互砍，但王非凡依然盯著看，心中暗自做下了決斷。

自己要先警方一步抓住地產(chǎn)商案的兇手，替父親還清賭債。

3

在之后幾天的地方臺新聞中，王非凡不斷攥住紛亂的信息，擠干其中的水分，漸漸推測出了一些北山縣地產(chǎn)商兇殺案的細節(jié)——案件應該發(fā)生在凜冬的深夜，那座新建不久的別墅被兇手無聲地潛入，被害人的太陽穴被長釘射穿。王非凡推測兇器是某種被改造過的射釘槍。而兇手在監(jiān)控錄像中踩著高蹺的身形在警方通告里被簡化成了“嫌疑人具有極強的反偵查意識”。但在王非凡看來，兇手利用了極其有效的偽裝手段，掩蓋了自身某些顯而易見的身體缺陷。

王非凡翻開自己的速寫本，寫下了幾個關鍵詞：“踩高蹺”“改裝射釘槍”“杵大崗”“矮子？”“跛足？”。他思索了片刻，在“矮子？”上面畫了個叉，在“跛足？”上面畫了個圈。

在明確了自己調查方向的第二天，王非凡將目標鎖定在了橋頭站。橋頭站是北山縣的長途客運站，因為地處跨江大橋橋頭而得名。這里也是裝修散工的聚集地，他們穿著極厚的棉衣棉褲，拄著掛滿了小木牌的長桿，小木牌上寫著諸如“木工”“瓦匠”“刮大白”這樣的職業(yè)技能，成群地立在瑟瑟寒風中，等著工頭找上自己。北山縣的人管這樣的裝修散工叫作“杵大崗”的，而王非凡認為地產(chǎn)商案的嫌疑人有很大可能就隱藏在這個群體中。

王非凡起了個大早，給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就留了一雙眼睛，然后踏進生冷的空氣，又被自己口中呼出的白霧包裹住。他臃腫而緩慢地往橋頭站走，等到那兒，天剛蒙蒙亮，杵大崗的人已經(jīng)站了一群，像是混戰(zhàn)后的棋子。王非凡也往他們當中一站，仔細觀察，看有誰是一瘸一拐的?？纱蠹以诤L中站著蹲著，腿腳變得生硬，王非凡看誰都像是一瘸一拐的，觀察到最后也沒有得出結論。

此時一輛面包車緩緩開過來，一瘸一拐的棋子們瞬間變得敏捷起來，仿佛下棋的人已經(jīng)到了對弈的關鍵時刻。面包車的側門滑開，車內涌出凝滯著的煙霧，一個叼著長白山煙的胖子探頭，喊：“來倆刮大白的?！逼遄觽兎鋼矶?，胖子說：“倆就夠，倆就夠?！彼麑㈦x自己最近的兩個人拉上面包車，車門隨即要關，又再次打開，胖子扯著嗓門兒讓嘶啞的喊聲掠過人群：“那個誰，那個老猛呢？讓他給我找?guī)讉€電工，要帶證的?！币粋€老哥接話：“老猛找不著了，前幾天腿病又犯了，不知道貓哪兒了。”胖子最后拋出一句：“這死瘸子，凈給我掉鏈子?！泵姘嚨睦T終于關緊了。

有腿病的老猛。

王非凡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他擠過人群，靠近那個接話的老哥，并掏出了自己爹私藏的一包中華，抽出一根遞給老哥，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老猛家住哪兒??？”老哥回過頭，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王非凡，接過煙，問：“你誰?。俊蓖醴欠舱f：“我是老猛的小老弟兒，剛從呼特市過來，想跟他一起干裝修，也找不著他，咋整？”老哥點了煙，猛吸一口，有些陶醉地半瞇起雙眼，說：“離這兒不遠，偏臉子羊蛋王樓上，你要能找著他，跟他說把欠我的五百塊錢還了?！?/p>

偏臉子羊蛋王是北山縣城最早開業(yè)的幾家燒烤店之一，并依靠其主打的下三路特色食材迅速打開了市場，成了北山縣想要以形補形的酒蒙子的聚集地。臨近十點，氣溫略微回升，王非凡將紫色的圍脖摘下來，站在偏臉子羊蛋王的招牌下面，嗅著某種腥膻的肉香味，抬頭往上看——老哥所說的樓上，應該就是這棟六層老樓的第二層。

進樓的門洞就在門市的旁邊，王非凡低頭往里走，一邊往二樓上，一邊思考自己該如何找到老猛的家門，就算找到了，又該如何闖進去搜集線索，可還沒等他想明白，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王非凡抬頭，竟然看見了牛姨的臉。她正帶著兩個警察下樓，王非凡踮腳越過他們的肩膀，看見二樓的一扇房門敞開著，有警察進進出出。

“王非凡，你在這兒干啥呢？”牛姨問。王非凡沒想到會這么巧地撞在槍口上，心里一慌，磕磕巴巴地說：“我來找同學……”牛姨顯然并不打算善罷甘休，她盯著王非凡的雙眼，問：“你同學是誰？住幾樓幾號門？”王非凡說：“啊，那什么，他……”

就在王非凡頭腦陷入一片糨糊之時，一個涼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來找我的?！蓖醴欠惨惑@，回頭，就看見牛姨的女兒正從三樓往下走。牛姨同樣驚訝，問：“你來干啥來了？”牛姨的女兒波瀾不驚地回答：“我來找你來了。中午午休回家，鑰匙丟了，進不去家門?！?/p>

如此輕描淡寫的瞎話，卻形成了一個邏輯上的閉環(huán)，給了自己和王非凡充足的在場理由。王非凡再次默默感嘆，這女孩真不簡單。他也不是笨蛋，趕緊配合，從書包里掏出那本《帷幕》，遞給女孩，對牛姨說：“我跟您女兒在學校圖書館認識的，我倆都愛看偵探小說，她剛打我小靈通，告訴我她在這兒，我來給她送書來了?！?/p>

牛姨聽完，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但依然死死盯著面前這一對少男少女，半晌，她身后的警察說：“牛姐，隊長叫咱們回局里開會了?！迸Ｒ厅c了點頭，對王非凡說：“少看這些閑書，別跟關暢學?！闭f完，牛姨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女孩，跟著警察走下樓去。

絕處逢生的王非凡長出了一口氣，對一旁的女孩說：“原來你叫關暢啊。”女孩把《帷幕》裝進自己書包，小聲嘀咕：“我叫什么，關你屁事！”

關暢往樓下走，王非凡跟著，小心翼翼地問關暢：“你真沒帶家鑰匙？”關暢白了他一眼，說：“是我傻還是你傻？”王非凡試探地回答：“我傻？”關暢不再說話，走出樓棟口，敏捷地穿梭于正午有些擁擠的人行道上。王非凡盡力跟上，像是犯了錯誤的華生，跟在剛發(fā)完脾氣的福爾摩斯身后。

全天溫度的最高點，積雪有融化的跡象。王非凡腳底打著滑，跟著關暢來到了一一四中的大門口。這個時候，王非凡才意識到自己忘記跟班主任請假了。

更糟糕的事態(tài)接踵而至——昨晚騎著自行車追逐自己的幾個同班同學正從校門內往外走，他們看到王非凡和關暢站在一起，開始不懷好意地起哄，并包圍過來?！坝袑ο罅税。俊庇腥苏f。王非凡感到害羞和窘迫，低著頭，想要快速經(jīng)過眾人，卻被一只手抓住了書包帶?！爸都卑?，一上午都沒上課呢，現(xiàn)在著急了？陪哥兒幾個嘮嘮唄。”

就在王非凡左右為難的時刻，關暢突然湊過來，說：“你為什么要跟這些廢物做朋友？”

氣氛一下凝滯住了，關暢卻只撂下這一句話，就輕盈地離開了現(xiàn)場，留王非凡獨自一人面對這幾個氣急敗壞的小混混兒?！澳愀f我們是廢物？”拉拽著王非凡的男孩很高大，他逼近王非凡，居高臨下地質問他。王非凡說：“我跟她不太熟……”

有人在身后推搡王非凡，罵罵咧咧。王非凡跌倒在地，他緊緊把書包護在胸前，但轉念一想，這次他們應該不是奔著自己的速寫本而來的，因為拳腳已如冰雹般砸落下來，暴力在這一刻變得簡單而純粹。

4

最近他睡得不好，心率異常，就在賣完狍子回山的路上進了藥店，買了速效救心丸。此時，在他棲居的山洞中，那個葫蘆形狀的小藥瓶就放在點燃著的篝火旁邊，干柴燃燒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整個場景像是在煉制什么神秘的丹藥。

心率異常對于他來說并不新鮮，最初發(fā)作是在妻女離世的一周后。當時他住在縣城東南邊的藍天賓館里，在好多個夜晚里輾轉反側，臨入睡，便渾身一抖，像是立于懸崖之上的人一腳踏空，之后便是紊亂而劇烈的心跳，讓他再也無法入眠。后來，在他搬進原始森林之后，睡不著的問題才逐漸得到解決。

直到現(xiàn)在，懸崖再次延展回了他的腳邊。

反正睡不著了，他含了一大把速效救心丸，裹緊軍大衣，走出了山洞。此時是山林間的凌晨，月光清冷，雪霧彌漫。他嘴里的藥粒釋放出強烈的苦味，并經(jīng)由他干裂腫脹的嘴唇混入冰涼的空氣里。

心臟異常的跳動讓他有了類似瀕死的體驗，他的感官因此變得敏銳，松樹的味道尖利地刺進川芎的辛辣之中，這兩種味道讓他目眩神暈。但他依然聽見了有人踩過枯黃松針的微弱聲響。他瞇起雙眼，看向樹與樹之間的黑暗處，那里似乎遍布著鬼影。他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恐懼。他喊：“誰？出來！”樹林間卻在此時重歸寂靜，仿佛在嘲笑他正逐漸崩塌的心智。

他不信那里沒人，回洞里拎了一把劈柴的斧子，放輕手腳，逆著風，沿“之”字形的路線朝無數(shù)漆黑的角落逡巡。速效救心丸的味道影響了他的嗅覺，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什么，這是他引以為傲的獵人的直覺。

寂靜無聲中，松針碎裂的窸窣再次響起來，他揚起斧子，嚴陣以待，并盡力掀開眼前罩著的黑幕。心跳再次出現(xiàn)劇烈的波動，他的雙眼酸痛，一睜一閉，眼前的樹影婆娑中冒出一股慘白色的霧氣，那是極冷環(huán)境中活物呼吸的跡象。

抓住你了，他想。他將手中的斧子支向前方，以防止來者前撲，同時半蹲撿起一塊碎石，朝可能藏了人的暗處扔，想要驚出那個人。沒想到石頭扔過去，慌亂的腳步聲響起來，卻不像人。

他很快判斷出那是幾只蹄子踏在雪地上的聲音，怕是發(fā)情期的馴鹿，他趕忙后撤。借著月光，竟然看見一只行動不便的狍子躥了出來，體格不大，看似沒有成年，并以頭作為武器，迎著他手中的斧子沖了上來。

他認出了它。

在一周前的狩獵中，他傷了它的一條腿，并殺死了它的母親。

他突然意識到，這只尚年幼的狍子是來復仇的。在一瞬間，他想要送它去與它的母親團聚，但揚起斧子后，又猶豫了。他無法忽視掉這只狍子眼中模糊的憤怒。他決定放棄，但知道不能把它引向自己的山洞，不然這場復仇會永無止境，成為他野外生存的隱患。他朝著與自己巢穴相反的方向跋涉，心跳在這個時候開始變得遲緩，他漫無目的，腳步慌張瑣碎，好像身后追逐他的不是一只瘸腿的小狍子，而是最強大的怪物。他的心臟在快速的行走中開始間歇地停跳，速效救心丸的藥力似乎消退了，他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并因此跌下了一道淺溝。

他翻落下去，輕飄飄地落在一堆混雜著雪的枯枝敗葉之上。他氣喘吁吁，往上看，不斷看向墨藍色天空延伸的樹枝之間，有尖細的月亮和磅礴的銀河。那只想要復仇的狍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似乎面露嘲笑，之后轉身離開。

他就這么仰躺著，密林中距離他最近的活物漸行漸遠，他再次墜入無盡的孤獨之中，就在這時，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

5

王非凡鼻青臉腫，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進了體育場。他的棉帽子在挨揍的時候不翼而飛了，此時他的耳朵已經(jīng)有了凍傷的跡象，但他并不在意，因為他知道最疼的傷還未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上。

他有些蹣跚地爬上看臺，頹喪地坐下，看夜幕降臨北山縣。他漫無目的，百無聊賴，掏出父親的中華煙，點了一支，吸了一口，嗆得咳嗽，卻不舍得扔掉。那一丁點兒火光起碼是溫暖的。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橫穿操場，往看臺走來。人影身后跟著一大片剛剛落下的夜晚，仿佛帶來了黑色的潮水。等人影走進看臺邊的路燈燈光里，王非凡才看清是關暢。

關暢仿佛沒有看到王非凡，低著頭跨上了看臺的臺階，走到了王非凡的身后，然后坐下。王非凡有些不自在，他想要回頭，卻聽到關暢問：“你耳朵不想要了？”王非凡說：“想要……”他聽到關暢拉開書包拉鏈的聲音，然后兩只耳朵被某種散發(fā)著熱量的東西包裹住了。王非凡的心頭跟著一暖，他側目，看到自己耳旁是兩個小型的熱水袋。王非凡問：“你上學還帶倆熱水袋？”關暢說：“體寒，沒招兒，你以為我想帶？”

王非凡由衷覺得關暢是一個終結對話的好手，便再次陷入沉默。沒想到這次關暢主動開口，問：“你是不是想抓住地產(chǎn)商案的兇手，拿到十萬塊錢懸賞金？”王非凡一驚，問：“你咋知道？”關暢說：“你跟警察同時出現(xiàn)在地產(chǎn)商案嫌犯的家門口，不可能是巧合?！蓖醴欠舱f：“你這么聰明，隨你媽吧？”關暢說：“我媽是個笨蛋，隨她就完了。我周圍大多數(shù)人是笨蛋，除了我爹。你也還行，不算笨蛋。咱倆合作吧王非凡，你抓住兇手，賞金分我一半?！?/p>

王非凡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你比我聰明，為啥不自己去抓？”關暢說：“我沒法進山，哮喘。但是我可以給你提供線索?！蓖醴欠泊藭r滿腦子問號，他問：“進山？你怎么知道嫌疑人進山了？”關暢說：“北山縣的人犯了大案，想要進山越境的概率極大。”王非凡說：“你沒有證據(jù)證明他進了山，只是在猜測?！标P暢說：“被證據(jù)禁錮是笨蛋的一大特質，再說了，誰說我沒證據(jù)？”

王非凡徹底轉過身去，看著關暢，關暢卻不看他，像是沒什么底氣。王非凡問：“證據(jù)在哪兒呢？”關暢說：“老猛家里所有冬季的衣服都被打包帶走了。警方也調查了他失蹤前的行動軌跡，他曾經(jīng)在勞保店里買過帳篷和保暖用具……”王非凡第一次打斷了關暢，說：“你等會兒吧，這也不是你找的證據(jù)啊，這是你媽找的證據(jù)吧？”關暢擺出一副無賴的表情，說：“你別管是誰找的證據(jù)，有沒有用吧？”王非凡實話實說：“有用?！标P暢說：“那就完了，準備準備進山吧，祝你成功，拿了懸賞金記得分錢?！闭f完，關暢站起身，想要離開?！澳愕葧??！蓖醴欠步凶×岁P暢。并問出了自己剛剛關注到的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想要那么多錢？”關暢并未回頭，反問王非凡：“你為什么想要那么多錢？”王非凡說：“我爸欠了錢，我要替他還債?！标P暢沉默了一下，說：“我也欠了債?！?/p>

關暢把這句話說得很冷，王非凡察覺到了話中生人勿近的意味，便不再追問。半晌，關暢說：“我給你在大發(fā)超市的儲物柜里存了點東西，最底層右邊數(shù)第四個，密碼88211，你要是決定進山，就去拿出來，友情奉送?！蓖醴欠矄枺骸坝亚?？我們現(xiàn)在算是朋友了？”關暢不再說話，蹦蹦跳跳地下了看臺，很快隱入了不斷擴散的黑暗之中。

王非凡又坐了一會兒，他并不是在糾結該不該進山，事實上，他無比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搶在警方之前進入山林，奪得先機。哪怕不成功，自己也有了與凍狗子面對面競爭的機會。

說到底，抓住地產(chǎn)商案的嫌犯是生存所需，而能與凍狗子決一勝負，才是王非凡一直以來的理想。

怎么都不算輸，王非凡想到這兒，便站起身，有些興奮地直奔大發(fā)超市。大發(fā)超市地處縣城中心地帶，聽說也是張廣發(fā)名下的買賣。超市有兩層，一層進去是裁縫鋪和配鑰匙的，上一個滾梯，才能進超市。超市入口有一排儲物柜，王非凡找到關暢說的那個隔間，輸入密碼，一扇小鐵門啪的一聲彈開，里面是一個紅色的塑料袋，王非凡掏出來，打開，看見里面有一個防風打火機，一對防割手套，一個暖耳包，一張疊成了四方形的地圖，以及一副冰冷的手銬。

王非凡看見手銬嚇了一跳，意識到這手銬是關暢從他媽那兒偷來的，趕緊把塑料袋系緊，裝進書包。

傍晚八點，王非凡不想回家面對父親，以及可能駐扎在家里的流氓地痞，便坐在家樓下的涼亭中，看著萬家燈火不斷亮起又滅掉，感受越來越濃稠的寒冷。他在自己的腦海中臆想出了一片叢林，把眼前的高樓替換成了高聳的樹木，那里的積雪應該更干凈。遠離人群，他的人生應該也會更有希望吧。

好不容易蹭到了十點，王非凡看見家里客廳的燈關了，才活動了一下已經(jīng)被凍得麻木的雙腿，往家走。上樓推開門，父親果然已經(jīng)睡了，流氓罕見的不在家里，但父親依然喝了不少，綠色的空啤酒瓶子堆滿了餐桌，圍著沒怎么動過的晚餐，依舊是三菜一湯。

王非凡躡手躡腳地進了父親的房間，聽到父親鼾聲震天，便輕輕敞開了大衣柜，將父親的一件貂皮棉襖從衣架上摘下來。這件棉襖是王非凡母親去世前給王洋買的，可能是這個家里最值錢的一樣東西了，王非凡認為這也是家里最能夠保暖的衣物。

王非凡退出父親的房間，在客廳里繼續(xù)收拾自己的行囊——棉帽子、圍脖、棉褲、手電筒、電池、保溫水壺、關暢友情奉送的紅色塑料袋，以及自己做的彈弓。臨出門，王非凡將棉衣棉褲套在身上，又在最外面披上了父親的貂皮棉襖，他站住，環(huán)顧客廳，又想起什么似的返回餐桌旁，拿出自己帶飯的鋁飯盒，將桌上的三個菜全都倒進飯盒里，蓋緊蓋子，這才出門。

從家到山林的距離不近，需要經(jīng)過一個公園。公園是縣政府前幾年建的，因為沒錢所以沒建完，但上山的步道修了一部分，山腳下的起點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獵人步道”。王非凡就打算從那里進入蠻荒。

走了兩個半小時，王非凡立在了“獵人步道”牌子的下方。他一點都不冷，甚至有些燥熱。他對自己將要經(jīng)歷的一切感到躍躍欲試，卻從未考慮過可能到來的危險。他覺得自己跟凍狗子一樣，都會成為傳奇，是死不了的。

6

牛麗在發(fā)現(xiàn)關暢偷了自己的手銬之后，并未動聲色。她從縣公安局出來，在天寒地凍的街頭買了倆烤地瓜，拎著，直接去了關暢的學校門口等著。

等到六點半，初中部的學生都走空了，牛麗也沒看見關暢。又等了一會兒，她看見關暢從校門口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了過來，牛麗并不意外，關暢看見了牛麗，似乎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倆人隔了幾步遠，站那兒互相看著。半晌，牛麗把手里的烤地瓜提起來，問關暢：“吃不吃？”關暢說：“吃?！?/p>

倆人一邊吃著烤地瓜，一邊往家步行。牛麗問關暢：“你沒上學，干嗎去了？”關暢說：“去網(wǎng)吧了?！迸｛愓f：“又去殺‘反恐’了，多暴力那玩意兒?！标P暢低頭吃烤地瓜，含糊不清地說：“還行，我見過更暴力的?！?/p>

牛麗心里一顫，不再說話了。關暢低頭在前面走，牛麗在后面跟著?？粗P暢的背影，牛麗除了一瞬間的悚然，還有沉沉的內疚。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讓這個女孩再快樂起來。

1990年，北山縣縣城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系列的無差別襲擊案件，兇手只挑人群擁擠的公交車站，用一把改裝過的射釘槍無差別攻擊無辜的等車人，并趁混亂逃走。關暢當年六歲，跟父母在北山縣東南方向的主干道上遭到了襲擊。當時是夏天，受害者衣著單薄，兇手殘忍地射殺了關暢的親生父母，重傷了關暢，之后騎自行車逃離現(xiàn)場。牛麗當時負責這個案子，是她將關暢送到了醫(yī)院，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中，一低頭，牛麗胸前都是關暢和她父母的鮮血。

兇手一直沒被抓到，那片血跡的形狀卻永遠地鑲嵌在了牛麗的雙眼里，有時會在睡不著的深夜突然涌現(xiàn)出來，潺潺的，仿佛堤壩即將崩裂的預兆。牛麗會突然驚醒，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到關暢的房間門口，靜靜地注視著熟睡的關暢，直到那片血跡在眼前慢慢消逝。

牛麗不育，丈夫因此與她離婚。牛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獨自一人生活。公交站襲擊案后，在得知遠在南方的親屬沒有人愿意收留關暢之后，牛麗決定自己收養(yǎng)這個女孩。她一直不把關暢當作女兒，她倆的關系更像是搭伙過日子的朋友。關暢很喜歡牛麗，卻一直叫牛姨，六歲的她已經(jīng)有了含混但深刻的記憶力，她的親生媽媽死在了一個荒涼的公交站里，她忘不了。

牛麗也忘不了。

直到地產(chǎn)商案的發(fā)生，牛麗去了現(xiàn)場，在看到射進床墊的長釘時，她怔住了，那片血跡再次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她回頭告訴同事，別把射釘槍的事情說出去，先保密。沒想到回到家，電視上的晚間新聞已經(jīng)將射釘槍的圖片當成案件通報的背景圖了。

關暢坐在沙發(fā)上，一側臉被電視發(fā)出的光映亮，她雙目圓瞪，牛麗看不出她是生氣還是興奮，抑或兩者兼具。關暢似乎屏住了呼吸，整個室內的空氣都停滯住了，直到隔壁鄰居王洋家里響起了劇烈的打斗聲。

所以當牛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銬被關暢偷了之后，她并未感到意外。血仇未報，關暢就一直是一只被圍困的小野獸，在得到了新的線索之后，她一定會有所行動。但牛麗自信可以控制住關暢。經(jīng)過了八年的相處，牛麗已經(jīng)摸透了關暢的脾氣和性格，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覺得兩人是互相信任的。有這個前提，就沒什么解不開的心結。

兩人慢悠悠地走回了家，牛麗叫住了關暢，問：“晚餐吃啥？”關暢說：“一個烤地瓜都給我干飽了，不吃了?！迸｛愓f：“咱倆出去下館子吧?！标P暢說：“不年不節(jié)的，下啥館子。”牛麗說：“地產(chǎn)商案有新進展了，聊聊?！?/p>

在一瞬間，牛麗看見關暢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牛麗家樓下有一家加利福尼亞牛肉面，土不土洋不洋，味道也是介于好吃與不好吃之間，很平庸。但關暢卻愛吃，她說記憶里有一次跟父母在這里吃過飯。牛麗就帶她在這兒吃，點了牛肉面和拍黃瓜。這次關暢卻沒動筷子，雙眼盯著桌對面的牛麗，她在等她說出地產(chǎn)商案的新進展。

牛麗在心里措辭，吃了兩塊黃瓜，運足了氣，艱難地開口說：“地產(chǎn)商的案子跟你父母的案子不是一個人做的?！标P暢問：“你怎么敢肯定？證據(jù)呢？”牛麗說：“地產(chǎn)商案的兇手目標明確，就是為了要張廣發(fā)的命，一定是報復殺人。公交站案屬于無差別殺人，兇手應該并沒有明確的目標?！标P暢低下頭，狠狠地說：“應該？你沒有證據(jù)?！迸｛愑行┬奶?，開始語無倫次，說：“被證據(jù)禁錮是笨蛋的一大特質?！标P暢突然火了，一雙冰涼慘白的小手在桌子上捶了一下，說：“別拿我的話反駁我?！?/p>

關暢的咄咄逼人是牛麗沒有想到的，她甚至覺得這只小獸正在逐漸脫離自己的控制，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她一心急，也脫下了偽裝，厲聲說：“我還是不是你長輩了？你跟我什么態(tài)度？白養(yǎng)你八年。手銬呢，給我拿出來！”關暢突然不說話了，似乎被牛麗震住了，開始低頭吃面，呼嚕呼嚕地。牛麗一蒙，問：“手銬呢？”關暢嘴里含著面，有些得意地說：“不在我這兒?！?/p>

牛麗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這丫頭竟然還有共犯，這事顯然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控制。

但自己絕不能在關暢面前示弱，牛麗繼續(xù)運氣，問：“在誰那兒？”關暢輕描淡寫地說：“在王非凡那兒?！迸｛惛械揭还苫鹬睕_天靈蓋：“王非凡？隔壁那個賭鬼的兒子？”關暢說是。牛麗立刻起身，拽起還在吃面的關暢，往店外走，一邊走一邊說：“給我要回來去！”關暢甩開牛麗，說：“要不回來了，他進山了?！迸｛惾缥謇邹Z頂般愣在原地，問：“什么？”關暢說：“他想抓住地產(chǎn)商的嫌犯，賺懸賞金給父親還債，我告訴他嫌犯進山了……”

關暢還未說完，牛麗就甩手給了她一個嘴巴。這是她第一次打關暢，但兩人都顯得沒有那么吃驚，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牛麗盡力壓低自己顫抖的聲音，聲音出口，依然嚇了自己一跳：“胡鬧，你想害死他嗎？”

關暢不再說話，她的側臉紅紅的，不知是腫了，還是剛才凍的。她抬起一雙辨不清真實想法的、有些迷茫的眼，看著牛麗，說：“別總跟我媽似的訓我，你不是?！?/p>

牛麗也開始覺得冷了，寒風刺骨。她呆立著，看關暢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并奪門而出，然后搖搖晃晃地，仿佛慢動作般倒在了加利福尼亞牛肉面店外的雪地上。牛麗猛然驚醒，哮喘犯了，她想。趕緊追出去，抱住正在費力喘氣的關暢，手忙腳亂地在大衣口袋里尋找哮喘藥。

7

王非凡在離開了尚未修完的獵人步道后，就正式進入了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他盡力跋涉，逐漸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區(qū)別。

野外無人除雪，積雪極厚，王非凡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過樹與樹之間的狹窄縫隙，走到黎明時分，棉鞋內鉆進了很多雪，又被他自己的體溫融化掉，雙腳很快變得又濕又冷。他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被凍傷，想要找一塊平坦的地方生火取暖，卻根本無法找到干燥的生火材料。王非凡開始失溫，他想要掉頭往回走，卻迷失了方向——眼前全都是拔地而起的鋒利樹干，直刺殘雪飄落的蒼穹。眼前似乎并沒有明確的出路。他開始渾渾噩噩，止步不前，身上的溫度進一步下降。

王非凡手上拿的只是普通的手電筒，無法發(fā)出強光，照射的范圍有限，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下，王非凡仿佛身處幽閉的空間里，四周是冷空氣筑成的高墻。此時，因為溫度低，手電筒的電力也受到了影響，光線開始閃爍，忽明忽暗。王非凡恐懼地翻出新電池，換上后光線才重新穩(wěn)定，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打出了一個橢圓形的光圈。

自己正在接近死亡，王非凡意識到，他突然想起關暢給自己的地圖，趕忙從紅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來，發(fā)現(xiàn)是幾張從某本書里復印下來的手繪地圖，還帶頁碼，地圖下方注明了“北山縣縣志/護林員手繪”。

王非凡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控制住不斷哆嗦的手，展開地圖，雙手按住，將手電筒含在嘴里，讓光聚焦在地圖上，尋找獵人步道的位置，然后抬頭辨認東南西北。就在這時，麻木的疼痛開始在手指上蔓延，王非凡看到自己的手被書頁上的訂書釘劃破了，鮮血開始滴落，像是蠟梅一點點濺落在雪地上。

王非凡把衣袖往下拽，試圖用布料止血，但血卻滲透了毛衣的袖口。王非凡干脆將受傷的手指插進雪地里，讓冰冷削弱越來越明顯的疼痛。血就這么止住了，但一聲含糊的號叫聲突然響起，又讓王非凡的神經(jīng)持續(xù)繃緊。

是狼還是熊？王非凡心慌意亂地思考，無論是誰，應該都是被自己散發(fā)出的血腥味吸引過來的。他著急想要找到自己在叢林中的位置，可越是著急，就越看不明白手里的地圖。而嚎叫聲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而且發(fā)出嚎叫的動物明顯不止一只。

是狼群。

王非凡決定先跑，他收起地圖，背起書包，將手電筒往前照，突然瞥見了樹下躥過的一條黑影。王非凡下意識地大喊：“誰？”他知道他得不到任何回應。

一陣溫熱的腥臭味道從王非凡的臉側傳過來，他轉身，一頭瘦弱的灰狼悄無聲息地發(fā)起了進攻，撲倒了王非凡。王非凡慘叫一聲，順勢往向下傾斜的雪坡滾落，手里的手電筒被他當作武器，胡亂揮舞，最終也被甩丟，不知去向。王非凡感覺有什么在撕咬自己棉褲褲腿，但暫時感覺不到疼痛，便拼命掙脫，手腳并用地向前逃竄。他大口喘著，冰冷的空氣經(jīng)由氣管向體內涌動，似乎正在逐漸凍結他的肺葉。

王非凡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將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他不是凍狗子，也不是傳奇。他只是個無助的孩子，即將喪命于狼群口中。

狼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小，餓得像狗，夾著尾巴，行動敏捷，很快就包圍了王非凡。王非凡突然想起自己的彈弓，就手忙腳亂地掏，卻被一只狼咬住了袖口，手被拽離了背包。王非凡感覺到狼牙已經(jīng)咬穿了防刺手套，尖銳的疼痛將冰冷的寒氣注入傷口。他用另一只手掏出彈弓，然后用彈弓的把猛擊狼的額頭，狼卻一點松嘴的意思都沒有，還變本加厲地開始甩頭，王非凡感覺到自己手掌上的肉正在被撕裂，他再次厲聲尖叫。

突然，一支正在燃燒的火把被擲到了王非凡身邊的雪地上。正在撕咬自己手掌的狼一怔，在王非凡已經(jīng)不斷變暗的視線中，一個穿著軍大衣的男人揮舞著火把沖進狼群，并發(fā)出低沉嘶啞的吼叫聲。他張開雙臂，作示威狀，然后俯身撿起地上的火把，雙手持著朝還在往前撲的狼掄過去。有狼發(fā)出慘叫聲。男人一腳踹在正緊緊咬著王非凡的狼肚子上，他的手這才解放出來。王非凡緊憋著的一口氣終于沖破寒冷呼了出來，然后他徹底丟掉了所剩不多的意識。

在漆黑的帷幕徹底落下的最后一刻，王非凡看到那個男人依然在以艷麗的火驅散狼群。他的背影漸漸彌漫開，像是某種龐大的預兆，遮天蔽日，會將王非凡拖入更加混沌的境地。

8

關暢窩在吉普車的后座上，不看后視鏡，盡力躲避著正在開車的牛姨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她不知道這件事最終會將自己引向哪里。

也許她能借此找到殺害父母的兇手。

關暢依然這樣認為，內疚的感覺卻并沒有因此減輕。即便兇手因此暴露，但犧牲掉王非凡是值得的嗎？

車在這個時候停下來，牛姨拉了手剎，車前有一盞大燈明晃晃地照亮雪地。

這里是最靠近原始森林的北山縣邊防總隊操場，關暢下了車，看到有幾個軍綠色的大帳篷已經(jīng)支了起來，牛姨走到她的身旁，冷冷地說：“你看好了，這都是因為你?！闭f完，牛姨將一個書包塞給關暢，關暢向下瞥了一眼，包里是治療哮喘的藥和呼吸器。牛姨接著說：“王非凡找到之前，你就在這兒待著。無論他是死是活，我要讓你直面你造成的后果?！?/p>

由邊防武警和公安組成的搜救隊正在雪地上列隊，此時天空再次飄起了雪花。關暢立在車旁，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有想到自己慫恿王非凡進山的行為會掀起這么大的波瀾。直到她看見了從帳篷里走出來的王洋，那個滿眼絕望的男人仿佛在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斑駁的雙鬢比此時的落雪還要白。

牛姨一出現(xiàn)，王洋竟然抱著牛姨的腿跪在了雪地上，淚水涌出，不斷滴落。牛姨回頭望了一眼關暢，眼神中沒有責備，悲憫被放大，沖淡了這次回望。然后她伸手扶起王洋，在他耳邊低聲安慰。關暢不敢再去看王洋，她低著頭從兩人身邊經(jīng)過。

王洋的神情讓她想起了自己瀕死的父親。

很多年后，父親的面目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了，但關暢依然記得他的眼淚，眼淚跟血混在一起，滴落在自己的身上。

有些細節(jié)她永遠都忘不了，比如父親最先被兇手的長釘擊中，胸前暈開了一朵深紅色的花。前一秒，父親還在跟母親開著玩笑，兩人笑著，所以當那朵花盛開的時候，父親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然后是空氣壓力猛然釋放的撲哧聲，母親的右眼眶里也多了一根長釘。母親在瀕死時開始尖叫，父親推開了關暢，直面越走越近的兇手，但被兇手近距離擊中了頭部，轟然倒下。

兇手穿著深色的衣服，像是一道烈日下的影子，迅速籠罩住了關暢，關暢跌倒在路邊，看見射釘槍的槍口在高處對準了自己。初夏的陽光開始變得炙熱，背著光，關暢看不清兇手的臉，但聽到了他粗重的喘息聲。

在兇手朝自己扣動扳機的一瞬間，有人來了，高喊：“干什么的？”這一聲吸引了兇手的注意力，兇手的手一抖，那根原本瞄準了關暢眼窩的長釘射進了她的頸窩。兇手轉身逃離，關暢用手捂住不斷有血涌出的脖子，爬向自己父母的尸體。

當那座荒涼的公交站再次出現(xiàn)在關暢的腦海中時，她想起，原本父母并不打算在這一站下車，是她自己看到了車窗外的一片花田，哀求父母帶自己下車摘花，才讓一家三口的命運在那里垂直墜落下去。

9

王非凡在夢里依然在拼命跋涉，他被越來越大的咆哮聲追逐著，不斷從齊膝深的雪中拔出腳，之后又陷入了更深的雪中。

眼前密集的樹影藏身在黑暗之中，不斷向后蔓延。

突然，他感受到一只手拉住了自己，回過頭，竟然看見了父親王洋的臉。

王非凡驚醒過來，抬起沉重的眼皮，沒看見父親，卻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自己對面。他身旁有一簇篝火正在燃燒，熱量源源不斷地潑灑過來。

男人正在用匕首削尖木頭，并把散落的木屑扔進火堆中，激起點點火星。搖曳的火光將男人的影子投在了山洞的石壁上，王非凡這才想起，是他從狼群中救出了自己。

男人的嗓子很嘶啞，像是煙抽多了，不停地咳嗽。在咳嗽的間歇，他問：“醒了？”

王非凡一時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男人的問話，他在厘清自己的思路之后，張嘴問：“你是誰？”同時去摸包里的彈弓，打算戒備。

男人沒有回答王非凡的問題，卻空出一只手拿起身旁的彈弓，問王非凡：“你找這個呢？”

王非凡警覺起來，意識到自己被繳了械。

男人不再言語，將王非凡的彈弓扔進了篝火里，然后繼續(xù)削木頭。

王非凡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被渾身的疼痛牽制住。男人說：“你手和胳膊被狼傷了，肋骨也斷了一根，沒啥大事，躺幾天吧?！蓖醴欠矄枺骸澳愕降资钦l？”男人說：“真名太久沒人叫了，忘了。你叫我凍狗子吧?！?/p>

王非凡一怔，死死盯著篝火另一端的男人。他在火焰中點了支自己卷的煙，叼在嘴里，用砂紙磨了磨手里的木頭，然后扔給了王非凡，王非凡看到那是一支新的彈弓柄，做工扎實，頂端帶著鋒利的尖刺。

男人說：“下次遇見狼，別跟它們撕巴。你能撕巴過它們嗎？主動把手送進狼嘴里，攥拳，然后往下伸，直接把拳頭塞進狼的喉管里，自廢一只手，是為了能夠控制住它，然后，用我給你做的彈弓，扎瞎它的眼睛?！?/p>

王非凡聽得膽戰(zhàn)心驚，但在心里相信了這個男人就是凍狗子。

一個在荒野中踏平所有危險，捕獵惡人的傳奇。

凍狗子站起身，繞過篝火，將一塊凍得硬邦邦的風干肉遞給王非凡，說：“吃點，肉是最好的藥?！蓖醴欠采斐鲆恢皇秩ソ?，才看見自己的手掌上被纏滿了繃帶。

凍狗子坐回篝火前，說：“還有個事，下次進山別穿貂皮。”王非凡艱難地啃著肉，饑餓在肉絲進嘴的一刻開始蔓延。但他依然分神，問：“為啥不能穿貂皮？”凍狗子說：“我能發(fā)現(xiàn)你，就因為你出現(xiàn)在了我的望遠鏡里。我還以為你是熊瞎子，差點給你斃了?！?/p>

王非凡瞬間被堅硬的肉絲噎住，他這才知道遭遇群狼不是自己最接近喪命的時刻。

凍狗子說：“這洞里暖和，你睡兩天，然后下山?！蓖醴欠舱f：“我不下山，我要抓壞人?！眱龉纷哟藭r才第一次抬眼認真審視了一下王非凡，問：“抓誰？”王非凡說：“殺了張廣發(fā)的兇手?！眱龉纷涌雌饋碛行├Щ?，他問：“張廣發(fā)是誰？”王非凡在一瞬間來了勁頭，他說：“你一直貓在山里，不知道也正常，張廣發(fā)是北山縣的首富，蓋房子的。前兩年推平了很多縣城里的老房子，搞房地產(chǎn)，賺了不少錢……重點不在這兒，重點在他死了，就前幾天的事，他那個大別墅……”凍狗子冷硬地插嘴說：“說重點?！蓖醴欠舱f：“好，說重點，兇手用射釘槍殺了他，還用高蹺偽裝了自己跛足的體態(tài)，故意誤導了警方的調查方向。但我查到了嫌疑人，證據(jù)顯示他已經(jīng)進了山?！?/p>

凍狗子深吸了一口煙，撓了撓額頭，問：“給多錢？”王非凡有些遲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將這筆巨款的信息告知凍狗子，但轉念一想，在進山之前，他就做好了與凍狗子公平競爭的準備，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便心一橫，說：“十萬?！?/p>

凍狗子再次陷入了沉默，悶頭往火里添柴，待火旺了之后，他問：“你缺錢？”王非凡說：“不缺，我爸缺，他正好欠了十萬塊錢的賭債?！?/p>

王非凡注意到，在自己說出爸字的時候，凍狗子的眼神中有了一絲閃爍。

一根煙快要抽完，凍狗子啞著嗓子說：“別抓了，你抓不住。老實兒下山?！蓖醴欠哺械接行庋嫌浚胃咭粽{，問：“你憑什么覺得我抓不??？”凍狗子似乎沒有注意到王非凡情緒上的波動，語氣溫暾地說：“你瞅瞅你現(xiàn)在這個熊樣，那只是幾個狼崽子。人，可比狼狠多了?！?/p>

王非凡聽到這話，一時噎住，他感到茫然，眼前正在熊熊燃燒的篝火變得有些失焦，但嗆人的煙氣，又讓王非凡漸漸清醒。他不顧肋間的疼痛，強撐著站起身，往溢滿了冷空氣的洞口邁步。凍狗子并沒有說話，但王非凡知道他此刻正在盯著自己的背影。

王非凡背對著篝火和凍狗子，緩慢地說：“我一定要抓住他，拿到十萬塊錢。不只是給我爸還賭債，我還有一個目的，但從沒跟任何人說過，我今天跟你說?！?/p>

王非凡其實都不確定凍狗子聽到了自己的話，但他覺得無所謂，他繼續(xù)把話說完：“我替我爸還了債，我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然后我要跟他斷絕父子關系，離開北山縣?！?/p>

話像是某種帶有質量的塵埃，輕飄飄落地。王非凡繼續(xù)向洞口走，就在他將要完全走入冰凍的黑夜之時，凍狗子咳嗽了一聲，有些遲緩地說：“我可以幫你抓住兇手，錢也都歸你?！?/p>

王非凡一愣，回過頭，看到篝火后的凍狗子臉膛通紅，眼神藏在漆黑的眼窩之中。他問：“你啥也不要？”

凍狗子又咳，咳的間歇吐出了一句并不算完整的話，仿佛難以啟齒。他說：“我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別拋棄你爸?！?/p>

10

自王非凡進山后，牛麗跟搜索隊已經(jīng)找了三天。在這三天的時間里，她只發(fā)現(xiàn)了血，跟一撮被燒焦的狼毛。自覺王非凡已經(jīng)命喪狼口，牛麗的心里比林間的空氣還要冰冷，但她依然存著一絲希望——畢竟還未發(fā)現(xiàn)王非凡的尸體。

邊防武警和刑警隊換班搜查，牛麗得空就會下山，給關暢做飯。關暢這幾天跟學校請了假，一直貓在帳篷里，看那本《帷幕》。畢竟還是個少女，裝不住心事，她戴著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具，但每次牛麗走進帳篷，關暢都會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從牛麗的臉上尋找關于王非凡下落的蛛絲馬跡。

與此同時，自己養(yǎng)了個問題少女這件事不脛而走。整個搜查隊看關暢的眼神漸漸變得異樣，牛麗有些后悔把關暢帶來這里，她更害怕王洋知道是自己女兒慫恿王非凡進山的。絕望的父親可以做出什么樣的事情，牛麗不敢想象。

就在牛麗打算將關暢送回家時，有一天傍晚，王洋走進了關暢的帳篷里。牛麗也在，她一見到那個男人邁進一條腿，便戒備起來。王洋疲憊的雙眼死死盯著正在看書的關暢，他緩緩走近，牛麗沒壓住內心的不安，噌地站了起來。

王洋轉頭看見了滿臉焦慮的牛麗，竟然魂不守舍地笑了一下，說：“沒事沒事，我就是想找小暢聊聊?！标P暢也抬頭回視著王洋，她對牛麗說：“媽，你出去吧?！?/p>

牛麗一驚，她意識到關暢剛剛管自己叫了媽，這是這九年以來的第一次。一時間，牛麗的大腦陷入了紊亂的狀態(tài)，她隨即明白，就在這剛剛的兩分鐘里，這間帳篷里的三個人被強烈的情緒感染，全都身在一片混沌的境地。

看著王洋有些迷惘，但依然溫暾的雙眼，牛麗決定給他跟關暢一點私人的交流時間。決定一出，她依然遲疑著走出了帳篷，踏在雪地上，看操場后面的山嶺霧氣繚繞，心生不安和焦躁。牛麗摸出一包長白山，抽出一根，有些不太熟練地點燃。

這包煙是牛麗前夫留下的，總是在牛麗面臨某些重大抉擇時出現(xiàn)。比如在決定收養(yǎng)關暢時，比如決定搬到距離關暢中學更近的小區(qū)時，比如決定將關暢帶到搜救現(xiàn)場時，又比如現(xiàn)在。牛麗一次抽一支，這包煙已經(jīng)抽了十多年，如今還剩下小半包，煙絲已經(jīng)風化枯萎，煙紙發(fā)黃，點燃之后最先躥出的是一股躊躇的味道。

這次一邊抽煙，牛麗一邊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這十多年來的所有抉擇，都是圍繞著關暢做出的，近兩年尤其密集，比較費煙。如此努力，她到底希望關暢把自己當作什么人呢？既然搭伙過日子的朋友關系就能滿足自己，那剛剛關暢叫出媽的時候，牛麗為何會心中一緊呢？

思考被從帳篷中傳來的抽泣聲打亂，牛麗馬上意識到那是關暢的哭聲，心里一慌，將依然燃著的煙擲在雪地上，趕緊往帳篷里走。這幾步的工夫，關暢的哭聲越來越大。牛麗緊張地掀開帳篷簾，竟然看見關暢正撲在王洋的懷里痛哭不止。王洋也紅著眼眶，抬頭看見牛麗進來，默默招了下手，讓牛麗接替自己的位置。牛麗過去，放低身體，輕輕拉過關暢，關暢來者不拒，趴在牛麗肩膀上接著哭，哭得仿佛這個世界已暗無天日。

王洋并未解釋關暢哭泣的原因，吸著鼻子離開了。此時，關暢和她淚水的重量不斷壓在牛麗的身上。她這才意識到，這也是自己認識關暢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到她哭泣，她為何哭泣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牛麗伸手輕輕地撫摸關暢的頭發(fā)，說：“咱不哭了?！痹掚m如此，但下一秒，牛麗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11

林間的溫度要比北山縣城里的溫度更低，王非凡看著凍狗子不停掄動斧子，劈斬木材，并將邊緣參差不齊的絆子摞得整整齊齊，之前凍傷過的耳朵開始瘙癢起來。

這瘙癢的感覺像是某種信號，拖著危險的紅光，自下而上，在王非凡的耳邊躥躍而起。王非凡問凍狗子：“咱們怎么抓老猛？”凍狗子說：“你應該問的是，咱們怎么活下來。”

王非凡一愣神，看著凍狗子將斧頭扛在肩上，艱難地挺直腰，望向樹林上空仿佛被刀斬過的白色天空。

暴風雪要來了，凍狗子輕描淡寫地說：“到時候大雪封山，咱倆跟老猛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先活下來，抓他就不是問題?！?/p>

王非凡有點不信，他看天空白得發(fā)亮，問：“你咋知道暴風雪要來了？”話音未落，已經(jīng)有一片巨大的雪花飄落在了王非凡的眼前。

風從國境線的方向吹過來，又冷又硬。王非凡把自己的臉用圍脖圍嚴實，開始幫凍狗子往洞穴里搬柴火。他的肋間依然有些疼，但躺了兩天，痛感較之前弱了不少。纏著繃帶的手還不敢用力，稍一使勁，王非凡便能感覺到干燥的傷口有崩裂的跡象。

暴風雪在傍晚時到來，原本泛著白光的天空仿佛裂開了一道口子，雪比平時更大，密密麻麻地直墜下來，然后在半空中被狂風裹挾，橫掃一切，發(fā)出數(shù)萬發(fā)子彈擊中人體的呼嘯聲，之后這些中彈的將死之人發(fā)出凄厲的哀號，讓藏身洞穴之中的王非凡瑟瑟發(fā)抖。

一個小時之內，積雪就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洞口。凍狗子此時在靠近洞口的地方點燃了第二堆篝火，王非凡不解，他問：“雪封住洞口不是能保暖嗎？”凍狗子沒搭理他，往篝火里加了某種棕紅色的松木，篝火中升騰起的煙漸漸變成濃稠的灰褐色，然后沖破剛剛被熱度融化了一個缺口的雪幕，向洞口外涌動。

與此同時，王非凡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熏味，嗆人，又混合了某種香氣。他突然明白了，問凍狗子：“你是想要把老猛引向我們嗎？”凍狗子笑了一下，說：“要擱平時，這招兒可能不管用。但現(xiàn)在他被暴雪圍了，只要還沒死，就會尋找新的補給和出路。這把灰煙，就是他眼里的燈塔?！?/p>

說完，凍狗子弓著腰撤回來，從洞穴石壁上掛著的塑料袋里掏熏肉和凍饅頭。借著火光，他把肉和饅頭碼在火堆旁，又捧了一捧雪放進一個黝黑的鋁鍋內，開始燒開水。這個時候，王非凡才想起了自己飯盒里的三個菜，他說：“今天給你添仨菜?！比缓筇统鲲埡?。因為極寒，飯盒里的菜已經(jīng)凍成了冰疙瘩，凍狗子的雙眼越過火光，看見那狀態(tài)不明的菜，問：“誰給你做的？”王非凡說：“我爸?！眱龉纷酉袷遣慌禄鹈绲淖茻?，伸手越過火光，接過飯盒，用兩個樹杈交叉，將飯盒架在篝火的側上方。

隨著熱量的累積，三個菜慢慢解凍，融化在了一起，雜糅的飯菜香散出來。王非凡說：“像豬食?！眱龉纷诱f：“這叫折籮，最香的就是折籮。你爸手藝不錯。”王非凡笑了笑，說：“他以前是個廚子，這么多年，每天晚上都是仨菜一湯，雷打不動?！眱龉纷佣⒅埡欣锏牟?，似乎在思考它們剛出鍋時的樣子，半晌，問：“想家了吧？”王非凡說：“不想，這兒比家好?！眱龉纷硬辉僬f話，似乎陷入了某些痛苦的回憶之中，面目漸漸變暗，即使距離篝火那么近，也無法被映亮。

突然，凍狗子直起身，迅速朝洞口爬去，仿佛某種四足行走的野獸。王非凡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洞口外響起了一陣倉皇的腳步聲。老猛！他也反應過來，抄起彈弓，直奔洞口，卻被凍狗子伸長胳膊阻攔。凍狗子低聲說：“你不能讓他以為這是陷阱，有點耐心，他還會再回來?！?/p>

王非凡屏氣凝神，死死盯著洞口的雪墻，此時依然有殘存的天光透過那片并不扎實的白色，并將一個急速閃過的黑影拓印了下來。凍狗子低聲說：“動作很快，應該沒受傷。”王非凡問：“他怎么不進來？”凍狗子說：“他在試探，他知道我們現(xiàn)在就在洞里?！?/p>

又挨了幾分鐘，王非凡的耐心逐漸喪失，他不顧凍狗子的攔阻，沖破雪墻，躥出了洞口，卻發(fā)現(xiàn)洞外的雪地上空無一人。此時的雪越來越大，樹林間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凍狗子也爬出洞口，向著樹林外的山脊眺望，似乎那里就是老猛逃竄的方向。王非凡問：“我們接下來怎么辦？”凍狗子說：“既然沒受傷，我們就讓他先受一點傷。”

12

暴風雪來臨的時候，搜救隊臨時開了會，宣布暫停大規(guī)模搜救，只在山上留一支由邊防部隊組成的十人搜索隊，其余人全員下撤。牛麗直接找到搜救隊的隊長，問：“能不能再爭取一下？”隊長說：“今天是第五天，在這個溫度下，生還希望已經(jīng)很渺茫了，又撞上暴風雪，繼續(xù)大規(guī)模行動可能會讓搜救隊員出現(xiàn)傷亡。大家都不想放棄，但沒有辦法?！?/p>

大部隊被解散，牛麗在人群中看到了王洋和關暢，他倆挨得很近，面色都很冰冷。牛麗知道這兩個人在此時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隱秘的共識。她想要阻止他們接下來的行動，又覺得渾身無力。暴風雪到來前的這一禮拜，是牛麗經(jīng)歷過的最長的一禮拜，簡直像是過了一輩子，她疲憊不堪。

局里這個時候來了電話，說另一波由刑警負責的針對老猛的搜查也停止了。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雪，地產(chǎn)商的案子很可能無疾而終。而結果無非有二，嫌疑人在風雪的掩護下成功越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蛘?，他會倒斃在極寒之中，待明年開春，尸體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果然，宣布縮小搜救規(guī)模的會一結束，王洋就回到帳篷開始收拾行李。關暢把那本《帷幕》抱在胸前，在王洋的帳篷外等著。牛麗經(jīng)過關暢，沒搭理她，直接走進帳篷，看到王洋正把一條破了洞的毛褲套在棉褲外面。牛麗在王洋背后說：“我沒有權力阻止你去找王非凡，但你能不能別帶著關暢？”王洋回過身，層層疊疊的褲腰還沒理好，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反問：“誰說我要帶她去了？”

關暢應該一直在帳篷外偷聽，此時沖進來，把牛麗夾在中間。她質問王洋：“憑什么不帶我去？”王洋說：“我要找我兒子，我顧不上你，你要死了，我擔不起責任?！标P暢說：“王非凡要是死了，我也擔不起責任，我要跟你一起去找他。”

王洋也沒搭理關暢，拎著一個印著“上?！钡钠品悸眯邪裰氐囊挛?，笨拙地朝外走。關暢想跟上去，卻被牛麗一把抓住，往身后拖。牛麗說：“我去?！?/p>

這話是同時跟王洋和關暢說的。王洋愣在原地，關暢一把掙開牛麗的手，說：“跟你有啥關系？”牛麗說：“子不教，是父母的過錯。當然跟我有關系?！标P暢說：“你不是我媽?！迸｛愓f：“你叫了，我也應了。說別的都沒用了?！?/p>

說完，牛麗再次拉住關暢，關暢像是一個被母老虎銜住脖頸的小虎，叛逆也沒用，因為力量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只能不甘心地撲騰。牛麗將關暢拉出帳篷，朝自己的同事吹了個口哨，讓他過來，囑咐道：“給她送回家，照著犯罪嫌疑人的等級看守住，等我回來?！蓖曼c點頭，接過關暢的手。關暢此時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她瞪圓了眼睛，在漸暗的風里瑟瑟發(fā)抖。她低聲對將要轉身離開的牛麗說：“把王非凡帶回來?！?/p>

牛麗點了一下頭，然后回望王洋，王洋拎著行李，似乎在等待她的同行，但目光相撞，王洋又不想示弱，便打腫臉充胖子似的繼續(xù)大踏步朝上山的路走。牛麗裹緊棉衣，檢查了一下腰間那把一直上著膛的槍，拍了拍兜里那包沒剩幾根的長白山，跟了上去。

13

聽聲音，風雪變弱了。王非凡睜開雙眼，將睡袋的拉鏈拉開，探頭去看凍狗子。凍狗子將睡袋讓給了王非凡，自己睡在一塊石頭上，此時睡地也不踏實，翻了個身，兩人四目相對。

凍狗子像是被凍僵了，緩慢地爬起來，活動四肢的關節(jié)，然后動作突然變迅速，抬腿跨過還被困在睡袋里的王非凡，走到洞口，向外張望。王非凡問：“到時候了嗎？”凍狗子說：“到時候了。”

前一晚，凍狗子在山洞的周圍制作了很多陷阱和機關，包括藏在雪中的木刺，用開水澆筑的冰面，兩根樹間系滿了肉眼不易察覺的漁線。凍狗子說：“他敢再來，我就能傷著他。不用重傷，只要出點血，他就在這片林子里落了下風?！?/p>

此時，風雪漸息，終于到了收網(wǎng)的時候。王非凡既興奮又緊張，他手忙腳亂地爬出睡袋，跟在凍狗子的身后走出洞口，并在洞外的雪地上搜尋可能是老猛留下的蛛絲馬跡。凍狗子說：“風大雪大，你看不到人的腳印，聞不到他們的氣味，但能追蹤凍結了的血跡。”

王非凡將這句話聽進腦子里，瞪大眼睛，搜尋著林間空地上可能出現(xiàn)的紅色痕跡。果不其然，在一處被掩藏的木刺前，王非凡用腳掃開浮雪，看到新結凍的冰面上出現(xiàn)了一抹血。他興奮地跪在地上，在不破壞周邊環(huán)境的基礎上，仔細觀察——看上去，老猛似乎被凍狗子的木刺劃傷了腳踝，他拖著步伐，驚慌失措，想要逃離洞口四周，滑過了在昨天后半夜剛剛凍結的冰面，然后摔了一跤，有血飛濺出去。王非凡推測到這里，抬起頭，看到正對面不遠的樹干上果然被甩了幾個并不起眼的血點子。他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找回了久違的自信心。

遠處被大雪覆蓋的樹叢中突然嘩啦一聲響。王非凡一驚，起身欲追，但自己的腿腳也不利落，滑了一跤，差點順著山坡滾落下去。此時，一頂灰色的毛線帽自樹叢后閃現(xiàn)，凍狗子也發(fā)現(xiàn)了疑似老猛的蹤跡，對王非凡說：“彈弓。”王非凡反應迅速，纏著繃帶的右手從地上抄起石子的同時，左手掏出新彈弓，拉開架勢，瞄準了灰色毛線帽可能的行動路線。一發(fā)石子射過去，穿透了林間的雪霧。

砰的一聲，雪霧后響起了一聲驚叫。凍狗子在此時猛沖過去，對疑似老猛的人展開了追捕，王非凡也跟了上去，艱難地在樹林間穿梭，不知跑了多遠，他看見凍狗子捉住了老猛，并揮拳搏斗，隨后兩個男人混合成的黑影向下滑落。

王非凡趕緊穩(wěn)住腳步，朝著樹叢后跑去。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看見凍狗子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摔落在了一道深溝之中。男人看上去面黃肌瘦，破衣爛衫，似乎經(jīng)過了長久的逃亡。凍狗子也摔蒙了，還沒緩過神來，慢了一步。就在此時，王非凡看見疑似老猛的男人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射釘槍，正瞄準凍狗子。

王非凡趕緊滑下布滿積雪的山坡，拉著凍狗子躲避，射釘槍積蓄空氣，然后釋放，撲哧一聲，雖然是鈍響，卻在寂靜的山林里非常刺耳，像是病態(tài)卻磅礴的工業(yè)觸角延伸到了自然的體內。這一聲響也驚醒了凍狗子，他朝著老猛揮出一拳，老猛躲過，并再次抬起了手里的射釘槍，這一次他瞄準的是王非凡。

黑洞洞的槍口就在王非凡的眼前，像是一只純黑色的眼睛。王非凡想躲，動作卻被恐懼凝滯住。就在長釘將要射出槍口之時，凍狗子撲了上來，用身體擋住了槍口。射釘槍釋放空氣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14

老猛連續(xù)扣動了兩次扳機，兩根生銹的長釘像是某種腎上腺素，扎進了凍狗子的腹部。即便穿著厚重的棉衣，他依然感覺到了利器刺入身體的疼痛，這疼痛似乎讓更多的血泵入了他的心臟，原本已經(jīng)越來越遲緩的心跳迅猛地恢復了正常。

剛剛，在自己與老猛滾落山坡的時候，心律失常帶來的瀕死感再次出現(xiàn)。他雙眼一陣陣發(fā)黑，甚至開始出現(xiàn)幻覺。當王非凡沖下來想要幫助自己時，凍狗子將王非凡看成了自己的女兒瓜瓜。

如果瓜瓜還活著，應該就跟王非凡一樣大了。

恍惚間，他看到老猛的射釘槍指向了王非凡，他撲上去，用身體死死堵住了槍口。穿得這么厚，自己應該不會受到很嚴重的傷害，他這么推測，但當長釘射出來時，腹部劇烈的疼痛讓他迅速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需要盡快制服老猛，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他盡全力壓住老猛的身體，堵著他繼續(xù)射擊的路線，并伸長兩只手，攥住了老猛的脖子，將他向后推。老猛的腳受了傷，在向下的坡路上，應該無法站穩(wěn)。果然，老猛隨著自己不斷釋放的力量向后跌倒，與此同時，王非凡爬起身，掏出彈弓，對著老猛的額頭瞄準，啪的一聲響，尖利的石子撕裂了老猛額頭上緊繃的皮膚，他后腦勺著地，昏死過去。

凍狗子也被老猛拽住，一起迅速地癱軟下去，心跳在此時再次失常。王非凡撲過來拉動自己的身體，而他在心里覺得自己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

只不過對于王非凡來說，這會是一道艱難的選擇題——他應該只有力氣拖動一個成年人回到山洞里。

15

似乎是在為這場打斗留出間隙，風雪在凍狗子倒地后變得再次濃稠起來，劈頭蓋臉，仿佛想要盡快掩埋掉林間這攤由人類遺留的慘狀。

王非凡反應迅速，他先試了試老猛的鼻息，意識到這個惡人還活著。他轉臉去看撲倒在老猛身旁的凍狗子——迅速降下的大雪已經(jīng)掩埋了凍狗子的半張側臉。

王非凡并沒有過多的遲疑，便架起失去了意識的凍狗子，將他向山坡上方拖拽。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灌滿風雪的復雜地勢中拖動一個成年男人的難度，還是超出了王非凡的預料。

剛剛老猛射出的兩根長釘，全部刺入了凍狗子的腹部。王非凡伸手去摸，能摸到皮肉外露出的兩小節(jié)金屬頂端。

剛剛追捕時，三個人跑出了很遠。再回頭，王非凡已經(jīng)辨不清回洞的方向，但他聞到了山洞里篝火余燼的味道——那股松香，甚至還有自己父親做的那三個菜的味道，似乎凝聚成了一條線，穿梭在山林之間，為王非凡指明了方向。王非凡不敢當真，認為這只是幻覺，但死馬當活馬醫(yī)，便順著味道傳來的方向跋涉。

在拖拽凍狗子的過程中，王非凡一直在心里推算他的體重。自己曾經(jīng)幫父親往樓上抬過煤氣罐，空罐是三十斤，充氣三十斤，一共六十斤的金屬罐子，王非凡曾經(jīng)自己扛著爬上了六層樓。有了衡量的標準，他估摸著凍狗子也就八九十斤，是個被艱苦的野外生活擠壓至精瘦的男人。但凍狗子的肌肉很結實，手臂和肩膀沒有一絲贅肉，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是某種瀕臨腐朽的木材。

拉拽了一會兒，凍狗子自己悠悠醒來，他有些含糊不清地說：“瓜瓜。”王非凡問：“瓜瓜是誰？”凍狗子緩慢地說：“我閨女?！蓖醴欠矌退谘┑刂姓玖⑵饋?，說：“那你得活，我?guī)阆律娇茨汩|女?！眱龉纷诱f：“下山看不著她?！?/p>

雪越下越大，凍狗子藏身的洞口似乎也被掩埋住了，王非凡嗅著若隱若現(xiàn)的味道，終于看見了大雪下洞穴的輪廓——樹叢間被凍狗子綁著的漁線進一步印證了王非凡對于洞穴位置的猜測。終于，意識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的王非凡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將凍狗子拖進了尚存有余溫的洞穴里。

這一個禮拜學到的生存技能在此時面臨了考驗。在凍狗子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情況下，王非凡需要自己生起火，避免兩人迅速失溫。又要盡快為凍狗子包扎傷口，防止他失血過多。王非凡似乎忘記了慌亂，他冷靜，又難免笨拙，最終完成了生火和包扎。但凍狗子的情況依然不甚樂觀，因為射釘槍射出的長釘大多生銹，破傷風的威脅像是某種有毒的蠕蟲，漸漸爬滿了洞穴里的每個角落。

王非凡知道凍狗子最需要的不是火，也不是包扎，而是青霉素。

暴風雪越來越大，凍狗子也越來越虛弱。王非凡背起自己的包，站起身，想要離開洞穴，卻被凍狗子拉住胳膊。王非凡趕緊說：“我不是要把你留這兒等死，我想自己下山，然后帶人回來救你?！眱龉纷託庀⑽⑷?，似乎還沒有掙脫某些幻覺，他說：“我以前住在北山縣的東邊，在那兒當護林員。從那兒到這兒，兩個半點。瓜瓜和她媽在家等我，等我打狍子回來燉土豆。狍子背上樓，先放血，再燙毛，開膛破肚，內臟都摘出去，然后把后腿斬成塊，剩下的裹塑料袋掛在陽臺外面。有一天，我打獵回來，天黑了，我背著狍子，看見家的方向有煙霧。路燈還立著，但是家塌了，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看見一只缺了后腿的狍子，落在雪地上?！?/p>

王非凡靜靜地聽著，但抓不住這個故事里的重點。凍狗子也陷入了沉默，似乎在依靠僅存的力量醞釀一部長篇大作的結尾，但最終只吐出了驢唇不對馬嘴的幾個字：“找到河，別回來了。”

王非凡蹣跚著鉆進風雪，盡力辨別方向，并在下行了幾公里后失去了對于自己位置的判斷。他掏出關暢給自己的守林員地圖，一陣狂風襲來，這張從《北山縣護林員日志》上扯下的書頁被刮飛，化作天空中的銀白色霧障。

這時，王非凡才第一次察覺到，他自己、關暢，以及兩人的計劃，在這險惡的大山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的肉體、他的精神在狂風暴雪中瀕臨滅絕，此時只剩下回憶，還存有溫度。

王非凡匍匐在雪地上，找到了一個避風的角落，開始翻檢自己的記憶。他想起凍狗子在意識微弱的時候不斷重復“瓜瓜”兩個字。他想起凍狗子說“下山看不見她”，也想起凍狗子在自己即將出發(fā)前說“找到河”。

瀕死前的記憶似乎會自動回溯，王非凡開始看到自己的父親王洋，那個男人似乎從未真的衰老過，抑或衰老總是在王非凡不經(jīng)意的時候發(fā)生。他看到父親叼著煙，在廚房里忙活，總是準時地端出三菜一湯。他也看見父親藏身在煙霧繚繞的棋牌室里，將自己所剩不多的積蓄堆在牌桌上。他還看見父親與母親吵架，父親立在客廳里，叉著腰，似乎在極力尋找這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可母親腦子轉得更快，先找到了，并將鋒利的臟話刺向了父親。父親想要反擊，總是慢了一拍，他面紅耳赤，轉過頭，看見了尚年幼的、正扒在自己房間門縫向外窺視的王非凡。父親在此時變得不再理智，并打算將怒氣發(fā)泄在兒子的身上。他猛地拉開門，低頭看著正痛哭流涕的幼子，大聲吼道：“找到河！”

這一聲喚醒了已經(jīng)快要睡去的王非凡。他知道如果剛剛睡著，可能就不會再醒過來，便猛地起身，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他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關暢給他的那張地圖上，的確標注了一條河道，如果王非凡在犯困前的位置如自己所料，那么河道應該就在山坡下的不遠處。

低溫讓王非凡的動作陷入遲鈍的狀態(tài)，但他的頭腦卻很清醒。他知道自己需要向山坡下移動，盡可能地靠近河道，便用身上的衣物保護著頭顱和脖頸，之后向山坡下滑行。正如王非凡所料，他的身體不斷撞擊到雪下掩埋著的樹樁與亂石，但問題應該不大，他暗自安慰自己，閉緊雙眼，一路向下。

河流尚未完全結凍，水流經(jīng)過冰凌，發(fā)出叮咚的脆響。王非凡在河道邊陷入昏迷，又被河流的嘈雜吵醒，他跪起身子，彎腰看向前方，終于明白剛才恍惚間看到的河道并不是夢境。

王非凡找到了河。

之后又該如何？王非凡覺得凍狗子沒把話說完，但他可以推測。沿著河道向下游走，大概率能找到護林員的木屋，也許那里有篝火和補給。不知是臆想，還是關暢的地圖在不經(jīng)意間刻進了王非凡的大腦，他現(xiàn)在竟然能清晰地看到河流在山間的走勢，以及護林員木屋在河道兩側的分布。王非凡將圍在腦袋上的衣物扯下來，重新穿好，他站起身，面朝不斷向頭頂延伸的松林，覺得自己已然無所畏懼。

16

風雪變大，牛麗決定在河道附近的護林員木屋里休整一下，王洋堅決反對，他認為此時應該分秒必爭。牛麗打心里當然能理解王洋作為父親的焦慮和急迫，但離開營地不過幾公里路，牛麗還沒怎么樣，常年浸在酒精和尼古丁里的王洋已經(jīng)面無血色，氣喘如牛。牛麗說：“休息不是為我，是為你別死在我面前?！?/p>

王洋見牛麗說得如此不留情面，便接下了這個臺階，推門進了木屋，賭氣似的坐在了一個木質的床架上。牛麗生著火，用余光看向王洋——他依舊坐立難安，似乎還未生起的火焰已經(jīng)蔓延到了他的身旁。

突然，木屋的門被從外拉開，風雪灌入。牛麗和王洋同時望向門口，竟然看見了王非凡。他整個人掛滿了雪漬，像是跟一個流著白色血液的人經(jīng)歷了殊死的搏斗。王洋愣了一下，牛麗最先反應過來，將已經(jīng)被凍僵的王非凡拉進了屋子，用手搓著他裸露的雙手和兩側臉頰。王洋也反應過來，但他沒敢去觸碰兒子，似乎是個罪人般的雙手顫抖著掏出打火機，開始生火。等火焰在木屋中躥躍起來，并將三個人的影子投向木屋斑駁的墻壁后，王非凡猛然癱倒在地上，仿佛被抽了筋骨。

王洋不讓牛麗幫忙，堅持自己背著王非凡下了山。這個男孩像是在地獄的邊境走了一遭，只是失蹤了一周多，但異常消瘦，周身遍布各式各樣的傷痕。當王洋和牛麗回到山腳下的營地時，所有人都以為王洋背了一具尸體，呆愣著，行注目禮，不敢亂動分毫。就那么看著王洋在雪中背著一個已經(jīng)年滿17歲，與他身高相仿、腳尖拖地的小伙子跋涉在綠色帳篷間的小路上，直到牛麗吼：“都瞎了，想累死他？快把孩子接過去?。　币粠腿瞬牌呤职四_地把王非凡接過去，往溫暖的帳篷里抬。

王非凡身上的傷正在痊愈，但有新的凍傷正在發(fā)展之中，不算嚴重。他最大的問題是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從帳篷轉移到了醫(yī)院，在病床上躺了24個小時才緩緩蘇醒。

那是下午，牛麗拎著一兜在冬天里賣得極為昂貴的新鮮水果，剛走到王非凡的病房門口，就聽見一個少年嘶啞的喊聲。她意識到是王非凡醒了，趕緊推門進去，就看見王洋抱著正從噩夢中驚醒的王非凡——在父親的懷里，他的情緒逐漸變得平穩(wěn)，但依然在喃喃自語：“我找到了凍狗子，我找到了老猛。”

王洋看見兒子醒了，喜極而泣，根本不在乎他說的是什么。但牛麗聽到了心里，她把水果放在靠床的桌上，問：“老猛在哪兒？”王非凡虛弱地說：“我跟凍狗子一起把他給殺了。凍狗子受傷了，我們得趕緊進山救他?！?/p>

牛麗心里咯噔了一下子。她早就懷疑王非凡能在暴風雪來臨后的山中生存那么久，是有人相助。但沒料到那人不僅助了，還跟王非凡合伙殺人了。

醫(yī)生和護士接連而至，牛麗再也插不上話。她想暫時退到走廊，就看見病房門口站著關暢——她一定是跟著自己來的，牛麗并沒有對此感到意外。關暢也沒理她，雙眼一直注視著正被醫(yī)生和護士包圍的王非凡。

王非凡也在回看著她，兩個年輕人的眼睛中有著牛麗無法理解的默契和奧秘。

17

針對關暢的管制解除了，針對王非凡的管制就開始了。但關暢依然打算找王非凡聊聊，她跟蹤牛麗去了醫(yī)院，在病房門口，離著很遠，聽到王非凡對牛麗說“我跟凍狗子一起把他給殺了”，她渴望驗證這句話的真?zhèn)危释玫嚼厦椭赖募毠?jié)。

在王非凡醒后的一個小時里，關暢一直伺機而動。她知道接下來王非凡會被警察們包圍，想要獲得信息，就只有這個時候了。關暢從書包里掏出那本《帷幕》，堂而皇之地走進病房，卻被牛麗攔住。牛麗問：“你想干嗎？”關暢小聲說：“把書還他?！迸｛愃坪鯖]有理由再攔著她，但她顯然將注意力都投向了關暢和王非凡。關暢依舊掛著一副冷漠的面孔，不在乎牛麗炯炯的目光，徑直走向王非凡的病床，將《帷幕》遞給他，然后說：“你是不是沒看完就給我了？”王非凡一愣，點了點頭。關暢說：“輪到你接著看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她打賭，王非凡能聽明白自己的話外之意——王非凡有折書頁當書簽的習慣，關暢在王非凡折過的那頁上留了張字條，約他在醫(yī)院的天臺上見面。

關暢走樓梯上了12樓，這里便是整個北山縣縣城的最高點?？h醫(yī)院的招牌泛著紅光，灑在屋頂?shù)姆e雪上，關暢眼睛望著縣城繁雜的街景，邁進紅色的雪中。

她一直覺得自己居住的地方很小，如今站在高處往下看，她才發(fā)現(xiàn)北山縣不止小，還很混沌。街面的各色燈光和人的各種欲望混雜在了一起，在縣醫(yī)院的下方形成了一個視覺上異常逼仄的旋渦。關暢看著這個旋渦，不自覺地去尋找一個位于旋渦邊緣的公交車站。

她開始喘不上氣。

此時，關暢的身后響起了腳步聲。關暢回過頭，看見王非凡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王非凡說：“我要是不上來，你咋辦？”關暢努力把氣息穩(wěn)住，勉強笑了一下，說：“你不可能不上來?！?/p>

王非凡走到關暢的身旁，也看向樓底下的旋渦，但關暢依然覺得王非凡的身體和思緒還停留在縣城以北的山林之中，被蓋滿了雪。王非凡的聲音似乎正透過風雪，在關暢的耳邊游離：“你咋總這么自信呢。”

關暢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此時才意識到王非凡一點都不了解自己——她之所以能夠孤注一擲，就是因為太不自信了。

在王非凡緩慢的敘述里，關暢看到了這個男孩在山林中被群狼圍攻，與凍狗子相遇，并在他的幫助下設伏，抓捕老猛。最終兩個人在暴風雪中聯(lián)手將老猛置于了死地。

關暢站在第三個人的角度，重新組合這些畫面，然后審視。她對王非凡說：“你不覺得不對勁嗎？”王非凡問：“哪兒不對勁？”關暢說：“老猛就像個演員，出現(xiàn)在該他出現(xiàn)的地方?！蓖醴欠矄枺骸澳闵兑馑迹@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誰安排的？”關暢說：“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不對勁兒?！蓖醴欠舱f：“也許你這次錯了?！?/p>

關暢感受到了王非凡的憤怒，她并不意外。因為自己剛剛用幾句話就解構掉了王非凡在深山中近一周的冒險——她在暗示王非凡被人利用了。

王非凡不再說話，回身走，逐漸遠離關暢和樓下的旋渦。半晌，他又站住，轉頭對關暢說：“我明天一早會帶警察進山救凍狗子，我也會找到老猛的尸體。如果他真的是兇手，拿到獎金，我會分你一半?！?/p>

關暢死死地盯著旋渦，說：“你找不到凍狗子了?！蓖醴欠矃s很篤定，說：“能，這次輪到我自信一回了?！?/p>

天臺通往醫(yī)院樓內的鐵門重重合上，關暢眼前的旋渦開始旋轉起來。

18

北山縣的天空終于放晴，溫度有所回升，縣城路面的積雪開始融化，但王非凡依然覺得渾身冰涼，他意識到在這件事情沒有徹底結束之前，自己將永遠被困在那片深山老林之中。

牛麗和王洋本來不想讓王非凡再次進山，但王非凡提出了他必須進山的理由——那就是只有他自己能夠找到凍狗子和老猛的位置。這也并不是瞎說——雖然王非凡連自己的命都差點沒保住，但是卻在下山的路上留下了記號。

按照王非凡的指示，由縣公安局組成的搜索隊從河邊的護林人木屋出發(fā)，花了將近一天的時間，便順著王非凡系在樹干上的衣服碎片找到了凍狗子的山洞。天氣晴朗，雪霧散去，王非凡隔著五十米遠，就看見了山坡上那個洞口的輪廓，他的心提了起來，距離自己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快兩天的時間，他害怕自己會看見凍狗子陳尸在洞穴之中。

王非凡想要進洞，卻被身后的牛麗阻攔。牛麗帶著一個警察先走進去，留王非凡惴惴不安地等在林間的空地上。沒過幾分鐘，牛麗走出洞穴，滿臉疑惑地看向王非凡。

什么情況？王非凡覺得困惑，他有些看不懂牛麗的表情。

牛麗說：“你進去看看?！?/p>

王非凡此時的疑懼到了頂點，一瘸一拐地走進山洞，待眼睛適應了突然而至的黑暗，他看到山洞內空無一物。篝火、亂七八糟的日用品、衣物、睡袋、凍肉……凍狗子存在過的一切痕跡，似乎被洞穴里的黑暗徹底吞噬掉了。

牛麗站在王非凡的身后，問：“你確定是這個洞？”

王非凡無比確定，因為在這個洞穴的四周，還殘留著凍狗子為老猛設下的陷阱。王非凡帶牛麗去看那些綁在樹林間的漁線，以及埋在雪下的尖刺，牛麗說：“你沒法證明這些都是凍狗子做的?！蓖醴欠泊藭r的大腦已經(jīng)陷入了混亂，他不自覺地拔高音調，問：“那是我做的？”牛麗看著被暴風雪磨平了一切痕跡的山林，一言不發(fā)。

牛麗的態(tài)度讓王非凡也陷入了恍惚之中，他甚至在某一瞬間懷疑凍狗子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但他知道這不可能。僅憑他自己，絕對無法在橫遭暴風雪的山林中活過一周。

好在老猛的尸體還在，凍得梆硬，像是冷柜里狹長的帶魚，掛著白霜，鑲嵌在滿是積雪的山溝里。

警察們在牛麗的指揮下開始忙碌，將老猛尸體周圍的雪鏟起，向外揚。牛麗始終將王非凡護在身后，似乎在阻止他再看向那具尸體。等老猛的尸體如出土文物般漸漸暴露出來時，牛麗轉頭吩咐身旁的警察，說：“帶他下山，把他送回家?！?/p>

王非凡知道這里的他肯定不是指老猛，趕緊對牛麗說：“我不走。”牛麗說：“你不走干啥？”王非凡說：“我可以幫你還原之前打斗的經(jīng)過?！迸｛愓f：“不用你還原，我現(xiàn)在就能看出來是咋回事。你就消停下山，趕緊回家，如果老猛真的是兇手，獎金少不了你的。”

王非凡再沒了能斡旋的余地，他有些憤怒，吼：“現(xiàn)在不是錢的事兒了……”話沒說完，就被一個孔武有力的男警察抓住胳膊，拖向下山的方向。

在此時，王非凡依然在思考凍狗子的去向。他確實在與老猛的搏斗中受了傷，卻要忍耐著疼痛和虛弱，抹去自己在山林中存在的痕跡，為了什么？

端倪其實已經(jīng)浮現(xiàn)在了王非凡的心里，不過是他不愿正視罷了。

心里留了太多的謎團，而謎團的答案似乎都藏在山中。王非凡急不可耐地想要探尋最終的真相，可他還是被無情地拋回了縣城，再次聞到了混濁不堪的煙火氣味。他呆立在車水馬龍的縣城街道上，看著眼前走過的人，和背景里氤氳成一片燦紅色的霓虹燈光，覺得恍如隔世。

出院之后又休息了兩天，在腿和手臂的傷口不再疼痛轉而瘙癢難耐的時候，王非凡去上了學。但他心里始終憋著一股郁氣，這股郁氣隨著傷口愈合時所產(chǎn)生的癢痛逐漸彌漫，遮天蔽日。

王非凡意識到每一個人都在欺騙自己，父親、牛姨、關暢、凍狗子。他們都沒說實話。

就在王非凡的郁氣逐漸轉變?yōu)閼嵟畷r，他在校門口再次看到了騎著自行車堵截自己的四個男孩。他們隔著馬路，也看見了王非凡，便做好了霸凌的準備。至少在王非凡看起來，他們正打算大笑，罵出“廢物”這倆字，然后會將自己拖入暗巷，拳打腳踢。不過這次王非凡不想再被動接受這一切，他要主動出擊。

王非凡未作停頓，直接迎著四個男孩穿過馬路，在他們還未做出反應之前，便狠狠地推倒了其中一個，那個男孩毫無準備，后腦勺狠狠地磕在地上。王非凡轉身就跑，不出他所料，剩下的三個男孩一窩蜂地追了上來。

正合我意，王非凡想。

他一路狂奔進被大雪覆蓋的操場，順手撿起了一塊路邊的磚頭，在看臺與看臺的縫隙之間，他倒掉了書包里的書本，將磚頭塞進書包，拎在手里，靜待獵物的出現(xiàn)。

果然，遺落在雪地上的書本將三個男孩引到了狹窄的看臺縫隙前。這里只有一人寬，他們無法再圍攻王非凡，只能一個一個上。就在排在最前面的男孩沖過來時，王非凡掄起裝著磚頭的書包，拍在了男孩的臉上。

嘎嘣一聲，王非凡知道這是牙斷裂的聲音。遇襲男孩痛苦地哀號，捂著臉彎下腰去，后面的兩個男孩擠過狹窄的縫隙，再沖上來，又被王非凡掄起書包攻擊，但他們早已有了準備，其中一個男孩抬手阻擋，并順勢攥緊了書包帶，拉扯中，王非凡飛起一腳，蹬中了男孩的胸口，男孩向后跌，撞倒了身后彎著腰的那個，與此同時，王非凡脫了手，用作武器的書包落在地上。

塊頭最大的胖男孩排在最后，此時也只剩下他還有攻擊的能力。王非凡從另一個方向跑出縫隙，來到看臺的后側，這里鮮有人至，積了厚厚的雪，拖慢了王非凡的腳步，胖男孩就在這時追了上來。

王非凡被從身后拽倒，趴在了雪堆上，他掙扎著轉過身，就被胖男孩擒住了受傷的那條胳膊。王非凡用腳蹬向胖男孩，卻仿佛蹬在了一堵堅實的墻壁之上。受傷的胳膊被擰拽，王非凡疼得喊出聲來，他側目去看胖男孩，那副猙獰的嘴臉像極了山中的野獸。

“下次遇見狼，別跟它們撕巴。你能撕巴過它們嗎？主動把手送進狼嘴里，攥拳，然后往下伸，直接把拳頭塞進狼的喉管里，自廢一只手，是為了能夠控制住它，然后，用我給你做的彈弓，扎瞎它的眼睛?！?/p>

王非凡在某個瞬間想起了凍狗子對自己說過的話，在與胖男孩僵持的過程中，王非凡開始更加深入地理解與狼戰(zhàn)斗的訣竅。他想用受傷的胳膊控制敵人，反手攥住了胖男孩的衣服，并將他拉向自己。此時，舊傷開始復發(fā)，關節(jié)不堪重負，最終脫臼。但王非凡依然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他用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將胖男孩拉近，之后用空出來的手攥拳，狠命地擊打胖男孩的肋部。胖男孩開始慘叫，緊接著松開了王非凡。但王非凡并沒打算松開胖男孩，他本能地繼續(xù)毆打下去，直到胖男孩痛哭流涕，跪倒在自己的面前。

王非凡戰(zhàn)勝了一直以來霸凌自己的四個男孩，他本以為能如釋重負，感受到強大的力量被重新注入回身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提溜著已經(jīng)脫臼的胳膊站起身，看著自己親手造成的一片狼藉，能感到的只剩下深深的疲憊。這疲憊仿佛林中的暴雪，迅猛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19

王洋這天早早地就去了菜市場，想在兒子重回學校的第一天晚餐來點硬菜。他以前在餐廳的時候學廚，最難做的一個菜叫酥黃菜，材料只有雞蛋和白糖，進鍋油炸，雞蛋液在急火下膨脹成金燦燦的花朵，香脆甜膩，是道標準的“女士菜”，可是對火候的要求很高。出鍋早了不酥脆，出鍋晚了發(fā)黏，味苦。王非凡小時候最愛吃酥黃菜，可王洋嫌麻煩，總是懶得做，今天他打算給兒子做一次。

除了酥黃菜，王洋還在腦子里構思了熘肉段和燒茄盒。他把今晚當成了大年三十，計劃做五個菜，一個湯。

買完了食材，王洋從早市往家走，迎面就看見了本應去上學的王非凡。他的驚訝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因為隨著王非凡越走越近，王洋看見他鼻青臉腫，一側鼻孔還塞著一團用來止住鼻血的衛(wèi)生紙。

王洋問：“又打架了？”王非凡點了點頭，說：“一會兒我們老師要給你打電話，你就說我受傷了，請假去醫(yī)院。”王洋問：“那你到底受沒受傷？”王非凡抬起一雙有些充血的眼睛看著父親，說：“我打趴下了四個人，他們都比我傷得重?！蓖跹笳麄€心都揪在了一起，問：“自豪上了還？這是好事？王非凡，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王非凡說：“我早就這樣了，是你沒發(fā)現(xiàn)?！?/p>

就在王洋被兒子懟得啞口無言的時候，他的小靈通響了，接起來，是王非凡的班主任。班主任的聲音顫抖，似乎剛剛經(jīng)歷了驚魂的一刻，也逐字逐句地驗證了王非凡的話——被揍的四個男孩一個手指骨折，一個鎖骨骨折，一個輕微腦震蕩，一個門牙掉了?，F(xiàn)在都在醫(yī)院里哭爹喊娘，等著王非凡被興師問罪。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般地步，王洋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處置王非凡。他清醒地明白兒子與同學之間沖突的根源都在自己身上，但已經(jīng)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后果，如果不教，繼續(xù)逃避，便是錯上加錯。

就在王非凡冷硬地擦過王洋的肩側，朝自家樓門洞走時，王洋突然拽住了王非凡。

在養(yǎng)育了王非凡的十幾年里，王洋第一次打算直面因果，解開自己親手系在兒子心里的結。

“你給我站那兒，走啥走啊。”王洋說。王非凡站住，王洋在心里揣測，兒子不是單純地聽話，而是好奇，想知道自己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王洋說：“你爹我只是一個凡人，會犯錯誤，會死，死了會爛。我也許不是你心里理想的父親，但這是命，我已經(jīng)認命很久了……”

王非凡打斷了王洋：“我不認?！?/p>

王洋笑了，說：“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也不認，我也跑到了山里，想要躲那個喝多了就打人的爹?！?/p>

王非凡說：“你最后躲過去了嗎？”

王洋雙眼望著王非凡背后的陰影，說：“躲過去了，你爺爺為了找我，凍死在了山上。然后我成了他。”

王洋從未對王非凡說起過這些往事，他眼前短暫地掠過暴風雪的幻覺，然后陷入沉默。突然，王非凡掏出一副手銬，將王洋的手銬在了路邊的燈桿上，王洋一驚，扔掉另一只手上拎著的肉和蔬菜，土豆?jié)L落了一地。他想要去抓住王非凡，但抓了個空。王非凡迅速躲閃開，并站在了他夠不到的地方。

王非凡說：“爸，我必須做一個了斷?！?/p>

王洋氣急敗壞，他的喉頭似乎涌動著鮮血，又咸又澀，他一邊想要掙脫，一邊說：“你敢動一下試試？你給我站那兒，小兔崽子……”

但他終究無能為力，眼看著王非凡轉身跑進了莫測的黑暗之中。他開始大聲呼救，手銬的金屬邊緣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了血痕，他聲嘶力竭，但依然留不住兒子的身影。

20

老猛的尸檢結果出來的時候，牛麗就等在法醫(yī)辦公室外的走廊里。她一直貼門坐著，豎耳傾聽，門里一有動靜，她便敲門而入。正看見法醫(yī)摘下手套，將一個文件夾交給坐在辦公室里的文員。

牛麗搶先一步，問法醫(yī)：“死因是什么？”法醫(yī)說：“小麗啊，咋這么著急……”牛麗打斷了法醫(yī)，又問了一遍：“老猛的死因是什么？！”法醫(yī)可能是看到了牛麗眼中的焦慮和急躁，抬起保溫瓶喝了口水，說：“凍死的。但身上有兩處割傷和一處鈍器傷，分別位于腳踝和額頭?！迸｛愑謫枺骸八降资遣皇菑垙V發(fā)案的嫌疑人？”法醫(yī)搖了搖頭，說：“應該不是，張廣發(fā)案現(xiàn)場遺留的陌生血跡與老猛的血型不符?！?/p>

聽到這兒，牛麗稍稍松了口氣，因為王非凡并沒有殺死老猛，而是暴風雪殺死了老猛。但她也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如果殺死張廣發(fā)的兇手不是跛腳的老猛，那到底是誰？

離開了法醫(yī)辦公室，牛麗趴在技術科的電腦上，反復看著屏幕上那段監(jiān)控錄像——兇手既然踩著高蹺，改變了自己原有的身形，肯定是知道監(jiān)控的位置，故意為之，以誤導警方的調查方向。他與八年前實施公交站無差別殺人的嫌犯如此的不同，一個運籌帷幄，另一個則莽撞且即興。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使用了改裝的射釘槍作為兇器，而在老猛死亡的現(xiàn)場，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射釘槍。

如果殺死張廣發(fā)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呢？

牛麗突然想起了王非凡描述的凍狗子。冰天雪地，深山老林，一個孤獨的賞金獵人，牛麗早有耳聞，但一直以為是個傳說。王非凡言之鑿鑿，如果真的有一個人聯(lián)手王非凡誘捕了老猛，這會不會是團伙之間的內訌或滅口呢？

王非凡年輕氣盛，容易被熱血涂抹的紅布蒙住雙眼。他愿意相信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想到這里，牛麗有了新的錨點——凍狗子。

雖然與身為刑警的自己毫無交集，但凍狗子追捕過眾多窮兇極惡的罪犯，他一定會在公安機關內部留下記錄。牛麗開始利用關系尋找接待過凍狗子的基層民警，并最終在東風街道的一個派出所找到了記錄。

牛麗蹬著自行車火速趕到了目的地，到了派出所門口，甚至來不及鎖車，就那么將車扔在了亮得反光的雪地上。進了門，接待牛麗的小民警說自己認識凍狗子——在東風街道的老樓尚未拆遷時，兩人算是鄰居。凍狗子本名馬年，原本就職于東風造紙廠的保衛(wèi)科，后來下崗，又應聘了護林員，一年有一半時間待在山上，練出了一身打獵的本事。大概三年前，造紙廠家屬樓拆遷出了意外，馬年的老婆和女兒被砸在了一片廢墟之中，不治身亡。從那時起，馬年就失蹤了。直到幾個月后的一個凌晨，值班的小民警推開派出所的正門，看見昏暗的路燈下有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一個跪著。站著的就是馬年，跪著的是通緝犯，代號“殺手猴”?！皻⑹趾铩睗M臉是血，雙手被反綁，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馬年說他就認識小民警，拜托他押走罪犯，代自己拿到獎金，存進他老丈人名下的存折內。小民警讓馬年留下個人信息，馬年卻堅持冒名，只留下了“凍狗子”的外號。

因為可憐孤家寡人的馬年，小民警一直在幫他隱瞞真實身份，可隨著他抓獲的通緝犯越來越多，關于“凍狗子”的傳說還是在北山縣城不脛而走。直到牛麗找上門，小民警才知道馬年可能涉嫌犯罪。但馬年常年藏身于深山之中，任誰也不可能得知他的真實位置，查了半天，牛麗只得到了馬年老丈人的地址——這是馬年唯一幸存于世的親人了。

馬年的老丈人姓劉，現(xiàn)在身居縣城郊區(qū)的平房內，深居簡出，沒什么交際圈子。牛麗打了個出租車，直接找到那片平房。站在已經(jīng)開化的泥濘雪地上，牛麗看到在傍晚的光線下，十數(shù)個煙囪冒出炊煙。而馬年老丈人的平房頂上卻死氣沉沉，似乎了無人煙。

牛麗敲了敲貼著褪色福字的鐵皮門，說明了自己警察的身份，半晌，一聲蒼老的“來了”在門的另一側響起來。牛麗聽到拐杖敲擊地面和桌椅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一個雙眼混濁不清但衣著得體的老人立在門后。

出乎牛麗的預料，老人雖然眼睛瞎了，但家中布置井井有條，并升騰著廟宇中燒香的味道。因為陰冷，老人穿得很厚，轉身有些困難，牛麗趕緊扶住，卻又被老人甩開。老人說：“我自個兒的家，不用扶?！?/p>

面對氣場強大的老人，牛麗有些局促地坐在炕沿上，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并詢問老人是不是知道馬年現(xiàn)在在哪兒，老人笑了一下，熟練地點了支卷煙，說：“沒瞎的時候我都找不著他，現(xiàn)在兩眼一抹黑，你讓我上哪兒找他？”

牛麗相信老人的話，但又不甘心，她打算旁敲側擊，從另一個角度探查關于馬年的經(jīng)歷，便問：“當年拆遷的事故之后，馬年就直接進山了嗎？在走之前，他說沒說過自己進山的目的是什么？”

老人夾煙的手停在了靠近嘴唇的半空中，混濁的雙眼緩緩看向牛麗，問：“事故？”

牛麗重復：“我查了當年的卷宗，您閨女和外孫女在拆遷尚未結束時返回危房內取東西，遭遇危險……”

老人打斷了牛麗，問：“你們都覺得那是事故？”

牛麗不再說話，她不惜揭開老人的傷疤，就是為了試探他問話中的深意。

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氣若游絲，仿佛正在經(jīng)歷極速的失溫。他說：“我閨女，還有瓜瓜，她們正做著夢呢，就被埋在了廢墟里。那是事故嗎？那是強拆！”

牛麗問：“誰指使的？”老人幾乎是憤恨地吶喊了出來：“誰拿的地皮就是誰指使的，張廣發(fā)！”

牛麗終于聽到了她想聽到的——因為當年的強拆，馬年有著充分的作案動機。她掏出手機，想要讓手下開始調查張廣發(fā)當年違規(guī)強拆的事情，卻看見關暢的小靈通號碼出現(xiàn)在了手機的屏幕上。牛麗接通，聽見關暢平靜地說：“咱家樓下安合街頭兒的電線桿子上銬著王非凡他爸爸，你來給解開?！迸｛愐幻?，問：“那王非凡呢？”關暢說：“應該又進山找凍狗子了，我跟著他呢?！?/p>

牛麗的火噌地就上來了，她來不及跟馬年的老丈人告別，抬腿就往屋外跑，一邊跑，一邊吼道：“你敢！”電話那邊卻只剩下了一串掛斷后的忙音。

牛麗握著手機，有些茫然地奔跑在北山縣郊的街道上，她盡全力地跑，但打心里知道自己無法追上關暢。

21

關暢并不確定王非凡是否知道凍狗子的位置，但看他落下的腳步有力，走的方向篤定，便一直跟著。就在進了公園后不久，王非凡突然閃身進了樹林，關暢跟丟了，立刻感到慌張，她快步上前尋找，卻被從一棵松樹后伸出的手捂住了嘴，拉進了一片陰影之中。

關暢開始尖叫，并看清拉住自己的是王非凡。王非凡說：“別喊了，你跟著我干啥？”關暢說：“我要當面見見凍狗子。”

王非凡松開了關暢，推了她一把，說：“回家?！标P暢說：“我不回?！蓖醴欠舶胃吡艘袅?，吼：“滾！”關暢咬緊嘴唇，一言不發(fā)，她靜立在原地，雙眼中溢滿了眼淚，但表情依舊冷硬，已經(jīng)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王非凡似乎不想再管關暢，他轉身，踏上獵人步道，關暢在這個時候哭出聲來。

戴了這么多年的面具，終于在最接近真相的時候碎裂了。

關暢一邊哭，一邊面對慘痛的回憶。她對著王非凡的背影說：“殺死我父母的兇手也用了射釘槍?！?/p>

王非凡站住了，夜色潑墨般降臨。

關暢說：“我跟你說過，我也欠了債。為父母報仇就是我要還的債。無論如何，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p>

王非凡停滯了一會兒，沒有再回頭看關暢，開始沿著獵人步道向山上走。關暢跟上去，王非凡并沒有再阻攔她。

跟著王非凡走了一個多小時，周邊的景色漸漸被落滿白雪的樹叢覆蓋。關暢問：“你確定這么走能找到凍狗子？”王非凡沒說話，掏出一本還貼著圖書館借書標簽的《北山縣護林員日志》，翻開到護林員地圖的那一頁，遞給關暢。關暢接過去，說：“你挺狠啊，我還知道復印一下呢，你直接給偷出來了?！蓖醴欠舱f：“我在這張地圖上做了標記，沿著這條紅線走，也許會找到凍狗子。”關暢問：“為什么沿著這條線就能找到他？”王非凡說：“凍狗子跟我聊起過他的家庭，他有老婆和女兒，都住在東風街道，好像在一場事故中死了。北山上有一處護林員木屋就建在能看見東風區(qū)的山崖邊上，你看這張地圖后面的護林員訪談?！?/p>

關暢翻動書頁，找到了書籍撰寫者與護林員的談話記錄。被采訪者叫作馬年，因為下崗應聘了護林員，每年有大部分時間都辛苦地值守在條件艱苦的北山上。他說自己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就住在北山縣城的東風街道。他為了緩解思念之情，便在能俯瞰東風街道的山崖邊上建造了一座護林員木屋。每當夜幕降臨，他都會用望遠鏡去尋找自己家樓上的窗戶，窗戶一亮，無論身邊的環(huán)境有多寒冷，馬年的心里都會感到溫暖。因為他知道自己最愛的人正守著暖氣，衣食無憂。

王非凡說：“兩天前，凍狗子已經(jīng)受了傷，很可能感染了破傷風。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刻，你覺得他會去哪兒？我跟你打賭是這間能俯瞰東風街道的木屋?！?/p>

關暢盯著地圖上那個用紅色記號筆打出的叉，自知此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她重重地合上書，抬眼去看王非凡，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對此事有多大的把握，王非凡卻被逗笑了，說：“你從來就不愛信任別人是吧？”關暢說：“我今天打算破例一次。”

兩人繼續(xù)沿著模糊的山路向上行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氣溫開始下降，關暢的呼吸變得不順暢，鼻腔像是結了冰，直至完全閉塞，她開始用嘴大口地吸氣。王非凡注意到了關暢的異樣，示意她停下腳步，并找到了一處平坦的空地，撿拾枯木，撕下書頁生火。

隨著火苗躥起，關暢感受到了久違的熱度。她的呼吸漸漸恢復正常，并不自覺地靠近王非凡，將頭湊近王非凡的肩膀。王非凡也并未閃躲，他用樹杈撩撥著火堆，低聲說：“你可別死在山上?！标P暢說：“你也差點死在我手里，咱倆這次扯平了?！?/p>

狼嚎聲隱隱約約地響起來，關暢一激靈，抬頭尋找危險來臨的預兆。王非凡似乎早有準備，站起身，用火堆點燃了一根火把，他拉起關暢，護在身后，然后揮動火把，映亮四周昏暗的環(huán)境。狼的身影或遠或近，像是一團團黑煙，被火把驅散在樹叢之間。王非凡遞給關暢一把頂部帶尖的木彈弓柄，說：“我們不能在這里待太久，跟在我身后繼續(xù)走，被狼襲擊了，就用彈弓扎它們的眼睛?！?/p>

關暢被忽然而至的兇險嚇住了，她在縣城中保持了許久的偽裝已經(jīng)碎落一地，只能慌忙地點頭，接過彈弓柄，用空出來的手死死攥著王非凡的衣袖，跟著火把光的指引倉皇向前。

狼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自四面八方碾壓過來，關暢和王非凡開始奔跑，他倆氣喘吁吁，生冷的空氣不停灌進關暢的口中，直到那個木屋突然出現(xiàn)，就像是某種因極致疲累和寒冷而出現(xiàn)的幻覺。但木屋背后閃著星點光芒的北山縣城又讓關暢知道這并不是幻覺，而是馬年為了從遠處觀望妻女而建的守林人木屋。

關暢頓住腳步，突然覺得有些膽怯。她說不清自己是怕身后的狼群更多，還是怕這屋里的真相更多。她無時無刻不在準備直面殺害父母的兇手，可到了最后的關頭，這么多年所積蓄的力量在瞬間就化為了烏有。

直到王非凡拉著自己，狂奔向木屋，關暢才清醒過來。她的身體重重地撞向看似輕飄飄的木質門板，眼前洞開了一個正燒著爐子的昏暗房間。門板在她身后關上，王非凡插上插銷，門后開始響起接連不斷的狼嚎聲。

在煙囪的另一側，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木床斜上方是一個歪斜的窗子，此時開著，正涌入涼風。真名為馬年的凍狗子就盤腿坐在窗前的床上，他背對著關暢和王非凡，手里拿著一個老舊的軍綠色望遠鏡，正透過打開的窗子，看向北山下那個色彩斑斕的旋渦。

關暢一直在旋渦中尋找那個公交站臺，而馬年應該正在尋找那棟早已經(jīng)化作了廢墟的老樓。

即便兩人突然闖入，馬年卻并未回頭，依然專注地透過望遠鏡看著山下的縣城。王非凡走到他的身旁，問：“還能看見嗎？”

馬年看上去非常虛弱，臉色蒼白如雪。他輕輕地回應：“還是那個地方，只不過建了洗浴中心，老樓朝南，三樓，左數(shù)第二個窗子就是我家，現(xiàn)在也亮著，不知道里面是客房，還是澡堂子?！?/p>

王非凡說：“那還看什么？”馬年說：“看腦子里的念想?！?/p>

關暢聽著王非凡與馬年的對話，目光開始在這間木屋中搜尋。她之前聽到牛麗說老猛死亡的現(xiàn)場并未找到射釘槍，自己便做出了推測——能在事后拿走射釘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王非凡，一個是馬年。她相信王非凡沒有拿走射釘槍的動機，而馬年有——如果射釘槍是他的兇器的話。

果然，關暢在床邊的陰影里看到了那把射釘槍。

王非凡在此時說：“你到底是不是殺死張廣發(fā)的兇手？”馬年依然專注地望著窗外，毫無血色的嘴唇張了張，吐出一個字：“是?！蓖醴欠矄枺骸爱斈昴闫夼乃溃遣皇歉嘘P系？”馬年說：“我老婆不同意拆遷，那個小房子裝滿了我倆的回憶。朝南，陽光明媚的。她又在那兒懷了瓜瓜?？蓮垙V發(fā)弄了一群人，威脅整棟樓的人都簽了協(xié)議。就剩我家了，我老婆也服了軟，打算再住最后一宿。沒想到就在那晚，張廣發(fā)找人開推土機推平了矮樓?！蓖醴欠矄枺骸叭炅?，你為什么才殺他？”馬年說：“我才知道他跟這事有關系。老猛，是當年帶頭拆遷的混子，我從另一個通緝犯嘴里知道了他的事兒，又從他的嘴里知道了張廣發(fā)的事兒?！?/p>

關暢在這個時候拿起了射釘槍，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只好雙手握住，慢慢將槍口滑過王非凡，最終停留在馬年的背影上。她開始哭泣，覺得自己回到了八年前的公交車站。她死死攥著奪去了父母性命的兇器，看弱小的自己躺在地上拼死掙扎。

關暢盡力抑制哭腔，想要拿出占領了上風的威嚴，還是失敗了，她開始泣不成聲，呼吸也再次變得不順暢。但她終于鼓足勇氣，面對馬年，問出了已經(jīng)困擾自己多年的問題：“所以你就是當年在公交站殺人的兇手？”

22

王非凡一驚，轉過臉來，才發(fā)現(xiàn)關暢已經(jīng)瞄準了馬年。馬年也放下望遠鏡，緩緩轉過身，看著黑洞洞的槍口，以及槍口后的關暢，他說：“我記得你……”

關暢猛地扣動了扳機，長釘射出，正中馬年的身體。馬年身子一頓，皺眉往下看，隨即苦笑，說：“心急，話都不聽完。”關暢似乎還想繼續(xù)射擊，被王非凡伸手攔住，他奪走射釘槍，對已經(jīng)崩潰似乎滿眼都是父母死狀的關暢說：“我相信他不是瘋子?！?/p>

馬年笑了，隨即開始咯血。他拔出那根染血的長釘，看了一眼，說：“完犢子了，扎到肺了?！比缓笏匦伦⒁曂纯蘖魈榈年P暢，說：“我是個瘋子，但還沒有扔了人性。我是從老猛那兒知道你的。這幾年，我從抓住的很多通緝犯身上尋找當年強拆案的線索，縣城嘛，不大，窮兇極惡的人，劃拉劃拉就那么幾個。老猛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一個。他幫張廣發(fā)裝過修，強拆的時候也在現(xiàn)場。我給他打狍子，請他喝酒，才知道強拆案背后的主謀是張廣發(fā)。等喝多了，他還跟我吹，說年輕的時候干過大事，就隨便找個公交站臺，拿射釘槍射人玩。我說啥好事啊還拿出來說。老猛咯咯樂，他覺得是好事。而且他還有個遺憾，說射一家三口落下個姑娘，叫關暢，現(xiàn)在還小，養(yǎng)大了再說。那頓飯吃完，我就知道，殺了張廣發(fā)之后，這老猛我不能留著?！?/p>

關暢聽到這里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她魂飛魄散了，凄厲地哭號似乎撼動了簡陋的木屋，還沒遠去的狼群被重新吸引過來，正在迅速包圍這里。

王非凡看到馬年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了，想要查看馬年的傷勢，卻被馬年一把推開。這個瀕死的男人像是在供述自己的罪狀，但他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游離，雙眼無神，邏輯混亂，含糊不清地說：“張廣發(fā)的別墅也是老猛攢人裝修的，他知道咋進，也知道監(jiān)控的位置。我用盜保險箱分錢當餌，讓老猛幫我進了別墅。我還偷了他的射釘槍，就是為了把這件事陷害給他。上了高蹺，也是為了將嫌疑引向瘸子?？墒菤⑷宋疫€是有點緊張，裝釘子的時候劃傷了手，血和指紋都留在了槍把上，這就是我為啥不能讓警察找到射釘槍?！?/p>

馬年說著，強撐著下了床。王非凡早已推測出了真相，但聽到馬年親口承認，依然感到了巨大的悲傷。他伸手想要去攙扶馬年，被馬年推開。馬年對他說：“本來，我打算用分贓這事引出老猛，在山里把他殺了，直接交給警察，結掉張廣發(fā)的案子。沒想到，多了個你，你啊你?！?/p>

馬年突然笑了，伸手輕撫了一下王非凡亂糟糟的頭發(fā)。他像是大醉初醒，盯著王非凡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清澈。他說：“你啊你……”

還沒說完，馬年突然抽出了王非凡和關暢剛剛帶進屋的火把，在爐子里點燃，然后拉開阻隔著狼嚎的木門。在王非凡尚未做出反應之時，他邁進了黑夜，將門從外面堵住。

王非凡拉起關暢，想要推開門，隔著縫隙，他看見馬年將整個身體都靠在門板上。馬年側頭，對門另一側的王非凡說：“我去引狼，保護好關暢。王非凡，你小子啊，是個比我更好的獵人?！?/p>

王非凡狠命地錘砸門板，他透過不斷顫抖的縫隙，看見虛弱的馬年慢慢把腰背拉直，像是一座狹長的墓碑聳立在雪地上，獨自面對黑夜中的狼群。

火把被不停地揮舞著，王非凡和關暢目睹了馬年的最后一次現(xiàn)身——傳奇的獵人凍狗子背對著旋渦似的北山縣，帶著火光，在狼群的追趕下，沖進了披著白雪的黑暗之中，再無蹤影。

23

心跳出現(xiàn)問題之后，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這么放肆地奔跑過了？馬年想要回憶，但記憶盡頭擋著山林和皚皚的白雪，回憶無疾而終。

即便如此，馬年依舊得到了一些殘破的畫面——在女兒瓜瓜七歲的時候，他曾經(jīng)帶她和妻子來過山林。一家人采了蘑菇，也用胡蘿卜喂了狍子。那天的瓜瓜在山上瘋跑，為保護女兒不出意外，馬年一直在后面追。當時的他還算年輕力壯，追逐女兒的奔跑最終成了某種比試，馬年故意放水，讓女兒沖刺摔倒在一片厚實的雪堆之上。瓜瓜在這時開心地笑了，像是天使，一瞬間就照亮了馬年的人生。

所以在生命最后的時刻，馬年改變了自己的計劃——他原本想要望著那個建在自家廢墟上的洗浴中心死去，現(xiàn)在一想，未免過于落寞和可笑。王非凡和關暢的出現(xiàn)，給了自己更好的選擇——他會在追逐女兒的過程中死去，世界將在女兒的笑臉照亮自己人生的那刻毀滅。

馬年的體內正在出血，肺不斷縮緊。他的心跳聲隆隆地響，身后的狼群掠過草堆，發(fā)出風碎掉的聲音。在火把的映照下，馬年跑到了當年與女兒和妻子玩耍的地方——女兒就在前方，只要再快一點，就能重新將她擁進自己懷里。妻子也會站在一旁責罵，說馬年沒輕沒重，要是孩子著涼感冒了，一定扒掉他一層皮。

火把倒栽在雪地上，安靜地滅掉，但馬年的眼前越來越亮。他奔向了女兒和妻子，他做好了守護她們一生的準備。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張瀚夫，男，1988年出生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青年編劇，現(xiàn)居北京。著有中短篇小說《狠冬》《自向天歌墜落》《鋒刃難融》《善終》《斷片兒之夜》《安生街少年殺人事件》《擋拆》，長篇科幻小說《游民》等，其中多部已售出影視改編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