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秦國統(tǒng)一天下的行動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咸陽宮里,兩卷書簡被送到了秦王嬴政的案前。這是關(guān)東學者寫的文章,一篇叫《孤憤》,另一篇叫《五蠹》。里面著力論證了儒墨等諸子百家爭鳴不休的危害,同時介紹了富國強兵的策略。
秦王嬴政看后,茅塞頓開,連連贊賞,詢問左右:這兩篇絕世好文究竟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
身邊的客卿李斯告訴嬴政,這位作者名叫韓非,來自韓國,如今在韓國還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王室偏支。嬴政聽后,十分感興趣,于是指示李斯,一定要想辦法將韓非招致到秦國來。
就這樣,命運的齒輪悄然轉(zhuǎn)動,此時此刻的韓非絲毫不知道,一場噩運即將到來。
韓非的噩運,卻是思想史的幸運,它為后人留下了一部名叫《韓非子》的泱泱巨著?!俄n非子》的學說繼承和發(fā)展了包括荀子之學、申商之學、黃老之學等眾學派的政治思想,集合了春秋戰(zhàn)國數(shù)百年間思想家們共同的智慧,被稱為“先秦諸子百家學說中的殿軍”,在整個百家爭鳴的時代,韓非子的學說屬于重量級的“壓軸之作”。
自古以來的歷史傳奇中,都有一種叫“帝王之術(shù)”的學問,它雖然說得比較玄虛,其實也就是一門研究帝王如何治理臣民的一系列學問,是種“君人南面之術(shù)”。而韓非子則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發(fā)展出了一套完善的理論,告訴統(tǒng)治者如何用利益去調(diào)動臣子和人民們?yōu)榫醴?wù)。韓非死后,其理論后來被秦王嬴政君臣所用,奉為秦國治國經(jīng)要,秦國也在韓非子治國理念的推動下,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天下的功業(yè)。
公元前234年(秦王政十三年), 后來被稱為“韓非子”的法家大師韓非來到了秦都咸陽,但這次造訪與學術(shù)無關(guān),而是關(guān)系到一個國家的存亡。
韓非是韓王派往秦國的特使,他要代表弱小的韓國,請求秦王嬴政寬宏大量,保住韓國,不要滅掉它。
這正是波瀾壯闊的秦滅六國戰(zhàn)爭發(fā)動的前夜。秦國經(jīng)歷了六代君臣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具有了可以單獨滅掉任何一個山東諸侯的能力,秦王嬴政在翦除呂不韋勢力、獨攬大權(quán)之后,更是胸懷并吞四海之志,對山東六國虎視眈眈。
而韓國呢?因為就處在秦國東出的通道上,所以一百多年來悲慘地淪為了秦國蹂躪關(guān)東的頭號受氣包,被秦國反反復復地宰割,到韓非出使秦國時,只剩下了相當于后來一個郡的土地。當聽說秦廷在商議著準備滅掉韓國,并且陳兵邊境的時候,韓國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只好派出了韓非,請求秦王寬宏大量,放韓國一馬。
那為什么選擇韓非出使?這一點說不定連決定任命韓非為特使的韓王自己都想不通,因為這位正被韓國上下寄予了厚望的使者,其實是個連說話都磕磕絆絆的結(jié)巴。只不過據(jù)說秦王讀過韓非寫的文章,而且非常欣賞,興許派他出使真的可以派上用場,所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讓韓非出馬了。
可是一個口吃的人,能當好外交使節(jié)嗎?人們在心里都瘋狂打著問號。
帶著韓國父老的希望,韓非來到了咸陽。隨后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給秦王上書。他沒有直接找秦王嬴政對話,也做不到像孟子見梁惠王、齊宣王時那樣滔滔不絕的雄辯,文字才是韓非戰(zhàn)斗的武器,他要用文字來折服驕傲的秦王。他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雄文,系統(tǒng)地說明了保全韓國的理由。
然而,韓非沒有想到,他的這篇獻策,在秦國朝堂上受到了無情的否定。否定他的,正是韓非當年的老同學,李斯。
韓非更沒有想到,甚至連他的這次出使本身,都是來自于李斯與秦王共同的算計。
李斯與韓非都是儒家大師荀子的學生,從求學時起,韓非的才學就讓李斯為之折服。這世上難得的是李斯這樣優(yōu)秀的人才,但韓非不一樣,他是幾代才能出現(xiàn)一個的天才。以韓非的才華,不管是放在齊國還是韓國,都一定會給后世留下不朽的思想。
當李斯前往秦國尋求機會,先被呂不韋看重,提拔為官;后來又受到秦王嬴政的賞識,拔擢為長史。也正是李斯,在秦王面前清晰明了地提出了統(tǒng)一天下所應(yīng)當實施的最適合的方略:不是做一個大號的周天子,也無須諸侯來朝,秦國只需將天下諸侯一個一個地掃滅、吞并即可,讓全天下都成為秦國的郡縣!
而這一計劃,正中了秦王嬴政下懷。秦廷在經(jīng)過反復考量之后,終于走上了武裝征服六國的道路。這條道路上首當其沖的,就是離秦國最近、又最弱小的韓國。
秦王嬴政在此時恰好讀到了《孤憤》《五蠹》等幾篇絕妙的文章,每一句都說到嬴政的心坎里了。所以,嬴政便想招致韓非入秦,便想了一個法子,放出風聲說韓非可以勸秦王保全韓國,得知此事的韓王趕緊派韓非出使。于是便有了前面所說的韓非上書的事情,韓非這人雖然口語表達稀爛,但文章卻句句鞭辟入里,差點把秦王給說服了。
只不過,經(jīng)過李斯的一番反駁,便再度把秦王嬴政拉回到了滅韓的堅定信念里。
李斯很明確地點出了一個關(guān)鍵問——天下諸侯們彼此爾虞我詐的算計,已經(jīng)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程度。如果這段過去的歷史能給人最大的教訓是什么,或許就是,永遠也不要忽視任何一個風險,哪怕它發(fā)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韓非所設(shè)想的存韓方案固然有理,但在那個國與國之間彼此的斗爭與算計激烈到難以想象的時代,誰也擔不起諸侯們反復無常的風險,所以只能被秦國的君王棄之不用。
韓非向秦王提供的理由,主要有這么幾點——
首先,滅韓不必要。韓國三四十年來都稱臣于秦國,是秦國名副其實的內(nèi)臣,近乎于天子與諸侯的關(guān)系。這樣一個貼心小棉襖,秦王大大怎么忍心滅掉呢?也沒有必要滅掉,留著繼續(xù)做秦國的小弟,豈不更好?韓非指出,秦國的對手顯然不是韓國,而是北方那個與秦國先后打了五場大仗,“二敗而三勝”的趙國,秦國應(yīng)該扯著趙國這只大灰狼使勁兒打,何苦盯著韓國這只小白兔不放?
其次,滅韓也不可行。韓國雖然是只小白兔,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韓國上下君臣同心,秦國難以一口氣吃掉韓國,要是在滅韓時搞得內(nèi)外俱疲,那就有可能被其他山東諸侯聯(lián)合起來對付——就像齊湣王滅宋之后,被諸侯們?nèi)浩鸲ブ菢印?/p>
不必要,也不可行,這就是韓非認為要保留韓國的理由。
韓非勸說秦國放棄滅韓的企圖雖然泡湯了,但秦王嬴政卻似乎非常喜歡韓非——當然不是喜歡和這個結(jié)巴聊天,而是看中了韓非期期艾艾的語言背后閃閃發(fā)光的思想。早在嬴政還沒有與韓非見面時,就感慨說:“寡人要是能結(jié)識此人,就死而無憾了!”
眾所周知,韓非的老師荀子首先明確提出了“人性惡”的觀點。而韓非則在荀子的基礎(chǔ)上,更深刻地審視人性。他在政治外交環(huán)境極度嚴酷的韓國長大,游歷諸國后,也曾試圖為解救韓國獻策,在出使秦國之前,始終不得重用,這些經(jīng)歷都讓他一步步地帶著現(xiàn)實到刺骨的眼光,對所處的社會有了更多理解。
韓非告訴人們:人人都喜歡利益,厭惡辛勞,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比如《韓非子》中有個故事,說衛(wèi)國有對夫妻在祈禱,妻子許愿說:“保佑我無災無難,還能得到一百束布幣。”丈夫就問她:“你為什么要這么少呢?”妻子回答:“如果多了,你就會去找小妾了?!逼掌胀ㄍǖ男》蚱拗g尚且如此算計,那像君王、貴族的家庭里,就算計得更為殘酷。所以,利益才是一個國家的各類社會角色好好履職的關(guān)鍵驅(qū)動力。
在韓非看來,這個社會的基礎(chǔ)只有利益,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充滿了利益沖突、利益矛盾。正像出自韓非之口的那個熟悉的故事里說的那樣,有個賣兵器的商販,先叫賣自己的盾,說它最堅固,沒有東西能夠刺穿它;然后又叫賣自己的矛,說沒有東西是它刺不穿的。于是有人說,以你的矛,攻你的盾,能刺穿嗎?——這是一個邏輯上的悖論,但折射的卻是社會問題。堯舜這樣的統(tǒng)治者不停地糾正社會的錯誤,就像無堅不摧的矛;而社會的問題層出不窮,就像堅硬的盾。它們之間必然產(chǎn)生“矛盾”,這說明,再英明的統(tǒng)治者也難以真正解決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
那么,要如何應(yīng)對當下這個時代呢?韓非的答案就是“法治”,用“法”來明確賞罰。為了說明法對于明確賞罰的重要性,韓非用孔子弟子子皋做獄吏的故事進行了說明。
子皋做獄吏時,曾對一個人執(zhí)行過刖刑(也就是砍腳),那個人受刑后,被安排把守城門。后來,有人在衛(wèi)君面前污蔑孔子圖謀作亂,衛(wèi)君于是打算捉拿孔子??鬃又缓脦е茏觽兲油?。到了城門,斷足的守門人帶著子皋躲到城門邊的屋子里,官吏沒有抓到他。脫險后,子皋問斷足守門人:“我曾砍了你的腳,現(xiàn)在是你報仇的時候,為什么你還肯幫我逃走?”
斷足守門人說:“我被砍掉腳,是我罪有應(yīng)得。當您按刑法給我定罪時,您反復推敲法令,試圖為我申辯,想讓我免除懲罰,等到罪刑確定,您心里的不悅都表露了出來。您并不是徇私照顧我才這樣做,而是出于與生俱來的仁愛之心。這便是我心悅誠服并要報答您的原因。”
韓非子用這個例子來說明,在以法為依據(jù)罰當其罪的情況下,人們即使遭受誅罰,也不會心生怨恨。
身處在諸子百家爭鳴的時代,韓非對于這種“爭鳴”卻有著不同的理解。比如曾經(jīng)的大國齊國,曾有過一段稷下爭鳴的輝煌歲月,但結(jié)果還是被打得幾乎亡國。在韓非看來,各種各樣的學派雜說,其實擾亂了人民的思想,不利于從上到下在思想認識上的統(tǒng)一,因而是對國家有害的,實在是國家內(nèi)部的蛀蟲,必須嚴厲禁絕。
韓非主張取締各類思想,然而他自己就是一個思想家,也是他主張要進行取締的對象之一。或許從韓非的思想提出時起,就蘊含著自我毀滅的傾向。
當韓非出使秦國后,秦王嬴政雖然對韓非大加贊賞,卻也知道,韓非的思想雖然對自己的治國有用,但韓非本人卻徹頭徹尾地站在韓國的立場上,不可能為秦國所用。所以,韓非在為秦國貢獻了自己的思想之后,隨即獲罪,被投入秦國的大牢。
史書上說,韓非是因為被李斯嫉妒才華、進了讒言才被秦王抓去蹲監(jiān)獄的。實際上,不論李斯是否嫉妒,韓非終究不容于秦國,獲罪只是早晚的事。既然秦王已經(jīng)通過文字獲取了韓非的思想,那韓非被無情地拋棄,都是正常的事情。畢竟韓非自己都說了,像他們這樣的游士,本身只是不利于國家的蠹蟲罷了。
公元前233年,在秦國云陽監(jiān)獄狹小陰暗的牢房里,韓非飲下了老同學李斯送來的毒藥,含恨而終。至此,這位先秦時代最后的思想巨人,就以一種悲劇性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也昭示著那個群星璀璨的哲學黃金時代的結(jié)束。
韓非去世的三年后,秦國滅韓,終于揭開了滅六國之戰(zhàn)的序幕。
一個新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
(摘自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典籍里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