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家庭內部也存在情感霸凌現(xiàn)象，即通過肢體和言語攻擊、孤立、經(jīng)濟和心理上操控，對家人進行欺凌和壓迫

媽媽罵她時，她看著媽媽，心里卻在背課文；媽媽打她時，她表面上逆來順受，心里卻幻想著自己一拳把媽媽打倒在地的樣子

一天下午，一個穿運動服的女生敲門進來，開口就說：“老師，我被我媽情感霸凌了！”

我在校內擔任心理輔導員多年，幫助過不少孩子，但像她說話這么直接的孩子還是第一次見。我笑著示意她坐下：“怎么個霸凌法？詳細說說。”

女生“嗯”了一聲坐下，清清嗓子，講述起來——

我叫青青，上高一。我才16歲，生活卻已經(jīng)充滿痛苦，而痛苦的來源就是我媽。

我上幼兒園時，我媽送我上舞蹈班。中間休息，別的小朋友喝飲料、吃零食，可我媽只讓我喝白開水，不讓我吃任何零食。一天，我悄悄帶了零食去舞蹈班，中間休息時背著我媽吃，結果被她發(fā)現(xiàn)。她把我罵得體無完膚，舞蹈老師看不下去，勸道：“孩子嘴饞，偶爾吃點問題不大?！碑敃r，我媽瞪我一眼住了嘴，可回家后變本加厲地罵我。我也才發(fā)現(xiàn)，我媽的脾氣居然如此暴躁。

雖然我媽脾氣暴躁，可不知為什么，她越不讓我做什么，我越想做什么。一天，我用零花錢買了幾包辣條，在小區(qū)的廣場上吃。吃到一半，我媽發(fā)現(xiàn)后咆哮起來。后來我才知道，她為了掌握我的情況，居然收買同小區(qū)的一個孩子監(jiān)視我。

從小到大，我的身邊總有我媽的眼線，不管我考試失利還是課堂上被老師點名，她都知道。只要我有個閃失，她就會劈頭蓋臉地罵我。如果我敢辯解，就會招來她更長時間的辱罵。

我以為，只要好好學習、聽話照做，處境就會好一些，但我錯了。

事實證明，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上初二時，我媽偷看我和同桌的網(wǎng)上聊天記錄，發(fā)瘋似的罵我“賤貨”“不潔身自好”，還說我“上什么學，不如結婚生孩子算了”。我驚呆了，就因為我的同桌是男生嗎？那一刻，我覺得她簡直瘋了！

在我媽面前，我不敢高興，如果我高興，她準說我沒心沒肺；我不敢難過，如果我難過，她又說我整天黑著一張臉，給誰臉色看呢！反正她處處挑剔，讓我左不是，右也不是。一天，我媽又指著我罵，我本能地抬手去擋，碰到她的手，結果落下話柄：“你簡直是個白眼狼，居然敢打父母！”

說到這里，青青的眼里有了淚光：“很多時候我媽罵我，根本不是為了教育我，而是為了打壓我。比如，我們走在路上，迎面走來一個帥哥，即便我啥反應也沒有，她也會說：‘你個花癡，怎么不跟人家結婚生孩子去？’您說，這是一個親媽該說的話嗎？”

青青眼里的淚流下來。她說，因為被媽媽責罵、諷刺、挖苦的次數(shù)太多，久而久之，她形成了一套自我保護的方法。媽媽罵她時，她看著媽媽，心里卻在背課文；媽媽打她時，她表面上逆來順受，心里卻幻想著自己一拳把媽媽打倒在地的樣子。

我問青青：“你媽媽在生活中和別人相處得如何？工作情況怎樣？”

青青說，她媽媽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生活中，她媽媽與鄰居和睦相處；工作中，她媽媽表現(xiàn)出色、人緣好。所以她很不明白，媽媽對別人都很好，為什么偏偏對她這么刻?。?/p>

我又問：“你和媽媽吵架時，爸爸在哪兒？他對媽媽的教育方式認可嗎？”

青青說，爸爸曾是軍人，從部隊轉業(yè)到事業(yè)單位。平日，爸爸媽媽也慪氣，但在青青的教育上兩人倒是“同仇敵愾”。媽媽責罵青青時，爸爸要么幫腔，要么躲出去，反正不會為青青說話。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媽媽跟自己一樣，也是被家庭情感霸凌、心靈無家可歸的“小女孩”

青青說，她16歲了，每天上學穿哪件衣服、穿多少，依然要由媽媽決定。她稍有不滿，媽媽就會情緒失控。

一個星期天，青青和媽媽一起逛街，因為一點小事，兩人又吵起來。媽媽開始罵她，并要求她馬上回家。青青氣哭了，捂著耳朵說不想聽、不想回家。當著路人的面，媽媽突然跪下，請求青青跟她回家，還說如果青青不回去，她就去死。青青被嚇住，只好跟媽媽回家。此后，“死”就常常掛在媽媽的嘴邊。

青青幽幽地說，這是媽媽脅迫她聽話的新招。上高中后，青青努力學習，想考上一所好大學，離家遠遠的。但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讓青青對媽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

今年3月，外公遛彎兒時不慎摔倒，造成右腿骨折。他住院后，青青的媽媽和舅舅一天24小時伺候。

周六上午，青青去醫(yī)院看望外公。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外公在里面罵媽媽：“你是豬還是驢，怎么這么蠢？讓你倒杯水，水這么燙，想燙死我！”“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更讓人吃驚的是，外公說著說著，竟抄起床邊的拐杖朝媽媽掄去。青青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個箭步上前擎住外公的拐杖。趁這工夫，媽媽跑出病房。

青青放下拐杖，去追趕媽媽。只見媽媽跌跌撞撞地跑著，青青幾次快追上，又幾次被甩開。眼看媽媽沖到護城河橋上，青青害怕了，用盡全力追趕并大喊：“媽媽——”媽媽回頭看到青青，眼淚唰地流下來，然后蹲下身，哭坐在馬路牙子上。

講到這里，青青的眼圈紅了。她說，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媽媽跟自己一樣，也是被家庭情感霸凌、心靈無家可歸的“小女孩”。

此后，青青依然和媽媽沖突不斷，依然不想理媽媽。但青青從前不理媽媽是厭惡和冷漠，現(xiàn)在是同情和不知說什么好。

一天，青青讀到一篇關于情感霸凌的文章，所有的困惑一下子都解開了。原來，家庭內部也存在情感霸凌現(xiàn)象，即通過肢體和言語攻擊、孤立、經(jīng)濟和心理上操控，對家人進行欺凌和壓迫。

青青覺得媽媽需要看心理醫(yī)生，鼓足勇氣對媽媽說想和她一起去看心理醫(yī)生。媽媽非但不接受，還破口大罵：“你整天頂撞媽媽、給媽媽臉色看，你才有病呢！”

青青見媽媽無法接受她的意見，只好自己先來咨詢。

有意識地去阻斷情感霸凌的代際傳導，以免自己成年后復刻媽媽的教子方式

聽完青青的講述，我對這個16歲的少女充滿同情：“青青，你媽媽的行為模式源于其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傷，但不意味著你就要默默承受她的傷害?！?/p>

接下來，我給青青一些建議。

一、保護自己的心理健康

1.建立情緒邊界

每天給自己15分鐘的“安全時間”，用寫日記、聽音樂等方式釋放不良情緒，提醒自己“媽媽愛指責、愛發(fā)脾氣，是她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當媽媽大發(fā)脾氣時，可以嘗試物理回避，如去臥室反鎖門，或心理隔離，如想象自己在透明防護罩里。

2.尋找現(xiàn)實支持

向信任的親戚朋友或老師尋求心理幫助，也可以上網(wǎng)尋求幫助，如豆瓣的“母愛的羈絆”小組、知乎相關話題圈等，你可以在上面吐槽，也可以詢問有同類煩惱的小伙伴有什么好辦法。

二、理解媽媽的矛盾性

1.認識代際創(chuàng)傷

青青的媽媽既是情感霸凌的受害者，也是情感霸凌的加害者。有如此表現(xiàn)，是因為她陷入“強迫性重復”——她一直被父親霸凌，有女兒后，不由自主地復刻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從受害者變?yōu)榧雍φ摺＿@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潛意識中的自然反應。所以青青要有覺察，然后有意識地去阻斷情感霸凌的代際傳導，以免自己成年后復刻媽媽的教子方式。

2.警惕“拯救者陷阱”

每個孩子心中都有“拯救者情結”，比如，青青很想把媽媽從困境中拯救出來。這是好的、善良的一面，但另一方面有“拯救者情結”的人有時會過多背負他人的痛苦而給自己造成更大的痛苦。青青可以把媽媽的照片和自己的照片并排擺放在一起，時時提醒自己：“我和媽媽是兩個獨立的人，我可以同情、幫助她，但無法替代她。她的創(chuàng)傷要她自己療愈，她無權要求我承受和她一樣的痛苦?！?/p>

三、采取針對性策略

1.和媽媽溝通時，要掌握一定的技巧

在媽媽情緒穩(wěn)定時，用非暴力溝通方式跟她溝通：“當您說我……（具體的指責話語）時，我感到……（我的真實感受），我希望您能……（我的具體請求，比如怎樣和我溝通會更好）?！绷硗?，可以準備一個應對話術清單，對媽媽的日常指責提前想好怎么回應，比如，“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不含敵意的回避）。

2.日常生活中，和家人增加良性互動

建議每周開展一次家庭活動，哪怕一起看看電視也行，并約好在看電視的過程中，不討論學業(yè)，多討論劇情。如果媽媽不愿意，要有替代方案，比如，對媽媽說：“社區(qū)有免費的家庭講座，要不要一起去聽聽？”

四、推動媽媽改變

媽媽這樣對待女兒，是其童年創(chuàng)傷的“強迫性重復”——通過復刻父親的權威角色，試圖緩解自身的恐懼與無力，這需要她本人意識到根源所在并主動求助。

1.引導青青的媽媽接受心理輔導

在媽媽愿意溝通的時候，青青可以用“共情式表達”開啟對話：“外公對您很嚴厲，您一定很害怕吧？現(xiàn)在您這樣對我，讓我的感受很不好，但我知道根源不在您，而在其他地方。咱們一起找找問題的根源在哪里，好嗎？”

2.通過認知行為療法治療青青的媽媽

處理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可以通過認知行為療法修復被否定、被監(jiān)視帶來的低自尊、焦慮等問題。可以讓青青的媽媽學習健康的情緒表達方式，比如，用“我感到焦慮，因為……”來替代暴怒；要幫助青青的媽媽重建對親密關系的信任，認識到控制并不等于愛。

3.治療中可能會遇到一些障礙

有心理創(chuàng)傷的人，多半不愿承認自己有心理創(chuàng)傷并拒絕改變，他們會認為“父母就是這樣對我的，所以我現(xiàn)在這樣做很正?！薄４藭r，我們要尊重其選擇，優(yōu)先保障孩子的心理健康。

青青希望我?guī)退f服媽媽，嘗試進行家庭系統(tǒng)治療，幫助他們一家人建立平等的對話模式。我同意了。

作為校內心理輔導員，我決定先對青青進行跟蹤心理治療。我和她約定，每周五下午，我在咨詢室為她進行心理疏導。此外，我也會積極聯(lián)系青青的媽媽，爭取盡早為這家人開啟家庭系統(tǒng)治療。

【編輯：楊"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