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9月,在馮友蘭人生慘淡、家門冷落的時候,蔡仲德和馮友蘭次女馮鍾璞(宗璞)結婚,成為馮家女婿。結婚那天,參加婚禮者除馮友蘭夫婦外,來賓只有宗璞摯友陳澂萊一人。1970年5月,蔡仲德下放到農村,宗璞搬回娘家居住。1973年10月,蔡仲德下放結束,回到北京,就和宗璞在燕南園安家,隨侍馮友蘭夫婦。從此,蔡仲德幾乎成了馮家的上門女婿。馮友蘭有四個兒女,長女馮鍾璉雖然在北京工作,可惜于1975年就患病去世;長子馮鍾遼很早就定居美國;次子馮鍾越一直在外地工作,1982年英年早逝。這樣,在馮友蘭晚年,能夠侍奉他的只有宗璞和蔡仲德夫婦。
1982年秋,馮友蘭赴美國參加朱子學術研討會并接受哥倫比亞大學授予的名譽博士學位,宗璞隨從。在日本羽田機場,馮友蘭吟詩一首:“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闭f的是他一生得益于三個女人。早年母親供養(yǎng)他們兄妹讀書,衣食無憂,專心讀書,學有所成。在《祭母文》中,馮友蘭贊揚母親說:“既相夫之已畢,惟事親與撫孤,凜勁節(jié)于冬雪,存冰心于玉壺。終慈日之余輝,游兒曹于上都,雖節(jié)衣而縮食,惟饋給之無虛,不相累以庶務,令專志于遠圖?!敝心犟T友蘭有妻子任載坤相夫教子,他不管家事,不做家務,專心于事業(yè)和學問。張岱年說,馮先生做學問的條件沒有人比得上,他一輩子沒有買過菜,沒有進過廚房。任載坤畢業(yè)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有很強的工作能力,“文革”前一直擔任北京大學居民委員會主任,管理北大八個家屬院,深得居民擁護,曾經被選為區(qū)人大代表。就是這樣一位能干的人,把全部精力奉獻給家庭。宗璞回憶說:“在我們家里,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守護神。日常生活全是母親料理。三餐茶飯,四季衣裳,孩子的教養(yǎng),親友的聯系,需要多少精神?!笨上У氖牵?977年10月初,任載坤患病,由于沒有得到及時醫(yī)治,在萬般牽掛中離開人世。
更為重要的是,與一般老人養(yǎng)老少做事不同,馮友蘭晚年是把全部身心投入《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鴻篇巨制的著述上。八十五歲時開始重新寫作。最初是自己寫,到后來,耳目失其聰明,生活不能自理,不能看書,不能執(zhí)筆,全是憑記憶、靠口授寫作。這就需要有人幫助尋找書籍、查找資料和核對引文。北京大學并沒有給馮友蘭配專職助手,雖然哲學系前后派許抗生、李中華和陳來等人過來協助一段時間,任繼愈還派自己學生張躍來當助手,并跟馮友蘭學習,但都是兼職的和臨時的,很多時候還是朝夕相處的蔡仲德隨時幫著查閱資料、核對引文,還有找筆錄人和抄寫人。直到1988年6月才找到退休的中學語文教師馬鳳蓀。他有舊學功底,能夠勝任此事,配合默契。很多時候,找不到合適人選,為了不耽誤馮友蘭著述,還是由蔡仲德代勞。他還幫馮友蘭校閱《中國哲學史新編》與《三松堂自序》的清樣。
正如詳知內情的宗璞所說,對于馮友蘭,蔡仲德“遠遠超過半子。幸虧有他,父親才有這樣安逸的晚年。他推輪椅,抬擔架,幫助喂飯、如廁。我的兄弟沒有做到和來不及做的事,他做了。我自己承擔不了的事,他承擔了”。是蔡仲德和宗璞把家料理得井然有序,讓馮友蘭不僅擺脫俗務,專心著述,而且長壽安康,在耳目失其聰明、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下,憑記憶、靠口授,傾盡所思,著作得以完成,思想得以回歸,人生得以圓滿。
收集、整理與出版馮友蘭全集,先是由馮友蘭的學生涂又光負責,從1985年開始,到1994年出齊。
與第一版相比,蔡仲德負責編纂的第二版《三松堂全集》最大的特點就是“全”,比第一版多出十萬余字。它是目前收文最多、最全面和最權威的馮友蘭文集。這項總字數達七百多萬字的浩大工程,開始于1996年8月14日,完成于1997年8月29日,歷時一年有余。在此期間,蔡仲德“經夏歷秋,由冬至春,夙興夜寐,未敢稍息”。
后來,在宗璞先生的爭取下,《三松堂全集》由中華書局出第三版,在第二版的基礎上大量增加和大幅調整,成為定本。
年譜是研究一個人生平和思想的最原始、最基本的資料,很多學者都十分重視年譜的編寫。從《馮友蘭先生年譜長編》可以看到,馮友蘭年譜的編寫是從1987年春天開始。當時馮友蘭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年譜記載了當時情況:“(1987年4月)13日,(先生)左側口角歪斜,左眼不能閉合,說話、吃飯、喝水均感困難,住友誼醫(yī)院治療。15日,擔心先生中風,全家緊張,鐘璞放棄海南之行,仲德開始為撰寫《馮友蘭先生年譜》做準備。16日,與仲德談年譜,回憶幼年經歷。17日,與仲德談年譜,回憶入北大前求學經過。19日,上午與仲德談年譜,回憶兩次結婚經過。已確診為面癱,并非中風?!?/p>
如果說編纂全集力求的是一個“全”字的話,那么,本著史家的職責,蔡仲德在編撰馮友蘭年譜時力求的是一個“信”字。他不為賢者諱,不為親者諱,把發(fā)生過的事情,把馮友蘭一生寫的書、講的話、做的事、見的人都如實、詳盡地記錄下來。正如他在馮友蘭年譜的后記中所說:“年譜的意義不在直接做出評價,而在為客觀、公正的評價提供事實依據。如果說所有史書均應‘信’字第一,忠于史實,那么年譜作為實錄,就更應對譜主不蔽功,不隱過,不掩是,不飾非,絕對忠于史實。編者愿以此自勉,力戒以親屬的感情、自己的評價影響此譜的價值?!?/p>
蔡仲德就是憑著自己陪伴馮友蘭二十年的獨特經歷,以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和有關文獻為線索,赴昆明、開封,與馮友蘭的同學朋友、門生故舊多方聯系,查閱了各種檔案與資料;參考了《顧頡剛年譜》《朱自清年譜》《聞一多年譜》和《顧頡剛日記》《朱自清日記》《吳宓日記》等大量文獻;請季羨林、余景山、梅祖彥、潘乃穆、聞黎明、陳岱孫、賀麟、張岱年、任繼愈及日本后藤延子等回憶往事或提供資料;查閱《哲學研究》《光明日報》等國內主要雜志和報紙,還有日本與美國的一些報刊,上下收集、左右旁證,“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迢遠”,終于完成這項艱巨的工作。《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出版后不久,蔡仲德就開始做增訂工作,想在有生之年編寫出《馮友蘭先生年譜長編》。在病重期間,還在初編本上做了大量的眉批、夾注和加頁,內容有幾萬字。
長期超負荷的勞動,以致積勞成疾,2004年2月14日,蔡仲德因醫(yī)治無效,不幸去世,年僅六十七歲。此后,筆者在宗璞指導下繼續(xù)這項工作:一是整理蔡仲德對《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增加的內容;二是查閱后來出版與馮友蘭有關的著作,進行補充;三是增加年譜附錄部分中自1995年到2005年有關馮友蘭研究的內容。截至2007年秋,《馮友蘭先生年譜長編》完稿,后來又不斷補充內容。2014年,這部遺著在中華書局出版,蔡仲德的未竟之業(yè)終于完成。
與馮友蘭生在書香門第,從小就過著優(yōu)裕的生活相比,蔡仲德可謂不幸。他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生于紹興一個農民家庭。幼年的時候,父親為生計而四處奔波,他也隨著顛沛流離,經常轉學和輟學。就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他硬是憑著自己的天資和勤奮考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1960年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央音樂學院附屬中學教語文課。1969年和宗璞結婚。1973年,他們搬到燕南園馮友蘭家居住。從此,蔡仲德開始隨侍馮友蘭。就在這個時候,蔡仲德正式開始其學術生涯。他篳路藍縷,開啟中國音樂美學史方面的研究。1984年,蔡仲德學術研究成績突出,由中央音樂學院附屬中學調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專職從事中國音樂美學史的研究和教學。其間,他著述豐厚,出版了《中國音樂美學史》《中國音樂美學史資料注譯》《〈樂記〉〈聲無哀樂論〉研究》《音樂之道的探求》等一系列著作,成為中國音樂美學史學科的創(chuàng)立人。對中國音樂美學史的研究固然與蔡仲德畢業(yè)于中文系、任教于音樂學院密切相關,可在這些著作里也處處能夠看到馮友蘭的影子:立論公允,資料翔實,文字清晰。馮友蘭的《三松堂自序》《中國哲學史新編》,蔡仲德的《中國音樂美學史》和宗璞的《南渡記》先后都被收入《中國文庫》。該文庫整理總結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成果和出版成果,包括哲學社會科學類、史學類、文學類、藝術類、科技文化類、綜合普及類等六大類別,共有十輯,一千種。一家有三人獲此殊榮,十分少見,在學界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