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是北宋思想家、理學家張載留在《橫渠語錄》中的話,被后世尊為“橫渠四句”。
南宋末年,文天祥于殿試策論中援引此句,遂拔頭籌,狀元及第。晚清時期,曾國藩亦以此自勵,銘刻其為政之宏圖遠志。抗日戰(zhàn)爭時期,顛沛流離中的馮友蘭筆耕不輟,更視此四句為中國哲學之精神砥柱,薪火不滅。
張載或許不是普通人最熟悉的中國古代學者,但他留下的“ 橫渠四句”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讀書人。尤其是在國家蒙難、山河破碎之時,仁人志士無不低吟高誦,視之為精神傳承與道德堅守的標桿。
如今,當我們討論“ 橫渠四句”的意義,其實也是在討論以何種姿態(tài)讀書、讀書的意義又是什么,又如何以文載道、知行合一?!皺M渠四句”所倡導的精神追求,直指讀書的本質與終極意義。
有人推崇“橫渠四句”,也有人對此不以為然。胡適就認為這是“空洞的話”,不如“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不久前,一位網(wǎng)紅企業(yè)家指責另一位網(wǎng)絡主播引用“橫渠四句”是“欺世盜名”,一時引發(fā)輿論場上的站隊混戰(zhàn)。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思想與實用主義哲學相碰撞,“橫渠四句”仿佛成了古人“假大空”的罪狀,一時塵囂四起。
碎片化的信息傳播環(huán)境,快速的社會生活節(jié)奏,造就了當下的閱讀現(xiàn)實。在網(wǎng)絡圖書銷售榜單上,位居前列的有知名企業(yè)家的投資問答錄,有聲稱“孩子一看就懂”的早教讀物,還有號稱“ 升學就業(yè)不走彎路”的高考志愿填報參考書。靜下心來默念一句“ 為往圣繼絕學”,好像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些不搭。
然而,“ 橫渠四句”真有那么“ 假大空”嗎?對這句話念茲在茲的歷代讀書人,莫非都被灌了滿滿一壺心靈雞湯,僅僅因為相信這句話就遠離了“ 真學問”? 或者念叨它只是用于自我麻醉?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絕非凌空蹈虛的囈語。它意味著在世事紛擾中確立一種根本的價值觀和道義擔當,要求讀書人不僅格物致知,更需以仁心燭照世間。張載曾帶領學生進行恢復古禮和井田制的實驗,試圖通過恢復古代理想制度來改善百姓生活,這正是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實踐。
“ 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更非空洞無物的口號。它直指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要求讀書人超越一己之私利,將學問化為濟世安民的切實力量。以馮友蘭為代表的西南聯(lián)大師生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依然堅持學術研究和教育教學,在戰(zhàn)火中守護著知識火種,也為國家未來積蓄了文明的力量。
那些在歷史幽谷里吟誦它的人,在個人困厄中默念它的人,汲取的絕非虛幻的安慰,而是一種源自文化深處的磅礴力量。這是一種“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毅,一種將個體生命體驗融入蜿蜒歷史長河的家國情懷。
誠然,我們需要警惕脫離實際、淪為清談的空疏學風?!皺M渠四句”不該被網(wǎng)紅化、雞湯化,也不必成為人人掛在嘴邊的口號。但是,如果因噎廢食,將一切超越眼前利害得失的精神追求都斥為“ 假大空”,則無異于自斷文明之根脈,矮化人之為人的精神境界。身處太平盛世,我們不該遺忘先賢代代相傳的文化自覺與精神擔當。
僅僅就“讀書”本身而言,“橫渠四句”所昭示的,是一種超越功利、直抵靈魂的閱讀境界。閱讀自然能帶來智識的愉悅、技能的提升,此為“小益”。但更深層的價值,在于它能錘煉思想、澄澈精神,這種錘煉與澄澈的過程,往往伴隨著一種深沉的滄桑感與悲壯感。
這種閱讀,不是浮光掠影的信息攫取,而是靈魂與偉大思想的深度對話。體會“橫渠四句”,讀者也就能在文天祥、馮友蘭等先賢著作的字里行間,感受“ 人生自古誰無死”的凜然氣節(jié),理解守護“ 貞元之際”哲學命題的苦心孤詣。
閱讀是一場孤獨的朝圣。它需要我們于喧囂中辟一方靜室,既能俯身料理人間煙火,亦能昂首關懷人類命運。如此,閱讀方能在柴米油鹽中保有詩意灑脫,激活超越個體的宏大智慧。當萬籟俱寂,月華如水,于寂寥中展卷,捧讀一本看似“ 無用”之書,正是對“ 橫渠四句”的具象化演繹。
“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痹u判“ 橫渠四句”的真正價值,不在于它能否像工具書般立竿見影,而在于它是否歷經(jīng)千年的時光淬煉,依然葆有點燃人心的火種。此火種不滅,則文明長存,精神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