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美國洛杉磯住所去世,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去世五六天了。轉(zhuǎn)眼她離開這個世界三十年了,但我們依然不斷提起她,讀她的書,說她的人生。
1995年,我還在澳大利亞悉尼的華文報社上班。報社訂了不少中文報紙,過了一天,這些報紙就會被當作廢紙扔進回收箱。我一般會在廢報紙堆中翻檢,一是下班回家在地鐵上可以看看,二是留下一些喜歡的文章,剪下,貼在A4紙上收藏保存。
2000年,我從悉尼搬家到美國的弗吉尼亞,同行的還有十來個書箱。經(jīng)過來來回回的篩選,還是留了一部分心儀的書籍和幾冊剪報。近日翻閱剪報,發(fā)現(xiàn)舊報不僅大面積泛黃,膠紙也失去黏性,浮動起來。是啊,都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了。
剪報中有幾篇是關(guān)于悼念張愛玲逝世的文章。不舍得扔去,又讀了起來。1995年9月17日香港《文匯報·文藝副刊》刊登了艾曉明的文章《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漫說張愛玲》。
她說:“孤獨的死就一定不好嗎?在陌生人面前受盡死前的難堪,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就好么?與親人戀戀難舍最后迫不得已或無知無覺撒手歸西就好么?死總是孤獨的,如此說來,孤獨的死,仍不失為體面的死吧?!?/p>
艾曉明的文章還提到趙園,說曾與她是“文革”后同一屆研究生學友,趙園曾寫了一篇文章《開向滬港“洋場社會”的窗口——讀張愛玲小說集〈傳奇〉》。趙園在文章中說:“《傳奇》畢竟是一扇窗子,希望一窺現(xiàn)代文學全貌的研究者,固然不應廢棄這窗子,而欲認識歷史、認識生活的讀者,也不會拒絕利用這個窗口?!卑瑫悦髡f:“趙園的觀點今天看來不新鮮,可是在八十年代指出這一點不容易。”趙園很敏銳,當時就看到了張愛玲的文學價值。艾曉明認為趙園是最早重新評價張愛玲的青年學者,比柯靈《遙寄張愛玲》還要早兩年。
“看過一些評論張愛玲的文字,印象中最生動,還得數(shù)胡蘭成。”他“果然能寫出張愛玲的神韻。那樣多不著痕跡的比喻,那種別具一格的文字風格,真是獨立特別堪比張愛玲”。也是,我見了眾多文字,也認為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評價“民國臨水照花人”,有一種因人而異的透徹。
同一天(1995年9月17日),香港《文匯報》還刊登了梅子的文章《多情的人去了》。梅子在文章開頭寫道:“其作品被評論家譽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的張愛玲完成了她的人生傳奇,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七十五年在人類的長河里,不過是一個‘閃爍’,可是她留下的一切,卻使后來者談上許多個七十五年,而且,我相信,那每一輪‘七十五’,又可以再衍生出談不完的話題……”
梅子也談到有人說她的死是“孤獨的悲劇”。他引用張愛玲的知己宋淇太太鄺文美女士的話,“張晚年過隱居生活是因為她喜歡自由自在,不用敷衍別人,她靜居而滿足。自得其樂,無怨無憾”。至于不如意的往事,宋太太說:“張愛玲已沒什么抱怨,過去的都已過去了,她很達觀?!?/p>
梅子說張愛玲“多情”,大概也是針對很多人感覺張愛玲的“冷”,不露聲色地剖析她筆下的人物,不愿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文章首先提到張愛玲的《對照記:看老照相簿》(以下簡稱《對照記》),引皇冠出版社創(chuàng)辦人平鑫濤的話:“為了出版《對照記》。她光是整理相片就花了一年多,在我們自認校稿完全沒錯字之下,將稿子寄給她,她又自校了一個多月,沒想到,書出版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錯字,并為此不高興,后來經(jīng)查,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筆誤?!泵纷痈袊@:“能如此認真地對待交給讀者的‘東西’,不正好說明:對讀者是何等看重,何等有情嗎?”
接著梅子又說,張愛玲的多情貫穿在她與青年時期的閨蜜炎櫻的交往中。張愛玲在《對照記》中特別挑選了五張炎櫻的照片(其中兩張與張合影)。張愛玲與胡蘭成結(jié)婚,炎櫻是證婚人。炎櫻不僅是張愛玲有事可以一同商議的密友,還幫助張設計衣服、書的裝幀。張愛玲的成名作《傳奇》再版時,就換上了炎櫻畫的封面。張在《再版的話》中說:“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撼,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薄读餮浴肥樟艘黄堆讬颜Z錄》,第一句就是“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炎櫻與張的友誼一直維持到張愛玲到了美國。在最后的告別《對照記》中,張愛玲也想叫自己的讀者不忘她的閨蜜,那曾經(jīng)帶給她的許多歡樂。梅子說“使我們局外人也深受感動”。
張愛玲的多情還體現(xiàn)在對待她生命中先后遇到的兩名先生上。她真是掏心掏肺、竭盡全力,敢于付出真情,不計任何代價。胡蘭成娶張愛玲為妻后,并不忠誠,先后曾與漢陽醫(yī)院一名十七歲的周姓女護士,以及溫州的范姓鄉(xiāng)女同居,他“想保持著他的名士風度,想要別致地平三地之情,名分上有張愛玲,意念中有周訓德,現(xiàn)實中擁有范秀美在身,做三方元首”(于青《天才奇女:張愛玲》)。張想竭力挽回與胡蘭成的婚姻,無奈浪蕩公子無意回頭。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她是等我災星退了,再來與我決絕。信里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jīng)上映了,所以才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xiàn)在最后一次她還如此。”雖然曾經(jīng)海誓山盟,崩潰了,眼前一地雞毛,還要生生把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掙來的稿費救濟他。這就是張愛玲的一腔深情。
張愛玲赴美后,嫁給美國戲劇學者賴雅。賴雅1967年病逝,死前經(jīng)濟情況大不如前,張愛玲還得通過老朋友宋淇先生安排,替香港公司寫國語電影劇本,來籌措丈夫的醫(yī)藥費。賴雅與前妻生的女兒,還一直誤解并攻擊張愛玲,張“從不自辯”。作家蘇偉貞說,張1987年至1994年9月11日給她的信,信封上總是署名Reyher(賴雅)。二十八年來都不變地冠用夫姓,大概也只有張愛玲這樣的東方女性能做得到。在丈夫賴雅中風的十年里,張愛玲一邊想法子掙錢維持生計,一邊悉心照顧著賴雅,其中的艱辛與付出真是一言難盡。
梅子認為:“正因為多情,深情,所以張愛玲特別厭惡世俗的劣跡,受不了委屈,而當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這世間人情日漸淡薄時,她唯有躲到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p>
1995年9月14日,《新民晚報·夜光杯》刊登了余秋雨的文章《張愛玲之死》。余秋雨說:“我曾親眼看見,國際舞蹈大師林懷民一到上海,就激動地宣稱‘我來尋找張愛玲的上?!?。他的年歲也不大。林青霞也曾樂滋滋地告訴我,她對上海的了解和喜愛大半來自張愛玲?!?/p>
余秋雨還說:“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學并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歷史,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個遠年的上海風韻永存,我并不了解她,但敢于斷定,這些天她的靈魂飄浮太空的時候,第一站必定是上海,上海人應該抬起頭來迎送她?!?/p>
1995年10月20日,《羊城晚報》第六版刊登了美國季子的文章,文章開頭寫道:“張愛玲去世了,我去書店買她最后的一本著作《對照集》,那是臺灣皇冠出版的一本細說從頭的照片集,張愛玲全集的第十五冊。書店的小姐說,這幾天都是來買張愛玲小說的人,《對照集》可能還有一本,可惜她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最后說,一定是被一家圖書館剛買走?!?/p>
“最早在香港看到她的作品是印得小小的一本《金鎖記》,此后是《傾城之戀》,再后就是見一本看一本。看她的小說的過程,有一種非常喜歡的感覺,只覺得她的文字有種炫目的光彩,給人鶴立雞群之感。她言辭精準犀利,其間有蘇滬口語特有的詼諧。大場面調(diào)度有力,小地方曲折有致。她大部分的作品都頗耐回味,在文字后面有一種對人性的很深刻的洞悉?!?/p>
季子的文章披露:“七年前,作家戴文采因仰慕張愛玲,特意搬到張愛玲居所附近住了一個月,窺視這位神秘女作家的生活。她僅有這么匆匆一瞥:張愛玲身高約一米六五,體重約四十幾公斤,相當瘦。戴文采看到的張愛玲穿戴齊整,不過就是為出門倒七八包垃圾。這些垃圾相當整齊干燥,戴文采根據(jù)從這些垃圾中翻找出來的資料,拼湊出張愛玲的生活片段,寫了文章,又把文章寄給張愛玲,未幾,文章原信退回,張愛玲隨即搬了家?!?/p>
此處加幾點說明。其一,戴文采“搬到張愛玲居所附近”,其實她搬到了張愛玲的隔壁,貼著墻竊聽張屋動靜。其二,戴文采文章被張愛玲“原信退回”。這里有一個小細節(jié),信是被張愛玲用“掛號信退回”的。說明張愛玲尊重戴文采的寫作,也恐遺失,盡管拒絕接受,但認真行事,用掛號信確保文章能回到作者手里。其三,張愛玲“隨即搬了家”,更準確的說法是張愛玲“連夜搬了家”。戴文采從垃圾桶里揀出張愛玲扔的垃圾后,憋不住興奮,告訴了一個女作家。女作家覺得不妥,打電話給張愛玲故友,得到故友莊信正教授的電話后,張愛玲慌忙出走,悄然無聲,連隔壁的戴文采都不知覺。戴文采依然每日“聽墻”,發(fā)現(xiàn)電視機不響了,燈不亮了,一周后去管理處詢問消息,人家告訴她,她的鄰居一周前就搬走了。戴文采還不知道就是因為她翻找張愛玲的垃圾,把她嚇跑了。
張愛玲生活中一直有朋友圈筑起的屏障,保護她,幫助她。他們幫她找房子、搬家、找工作、掙錢、出版書籍。張愛玲有頑強杰出的寫作能力,自然也需要朋友為她打開局面。
季子的文章披露戴文采與她制造的“垃圾事件”。戴文采(1956—2020),臺灣苗栗人,原籍遼寧省西安縣,臺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83年底赴美,后進入洛杉磯《美洲中報》工作。2009年開始,旅居香港及廣東等地。
1988年4月,戴文采應《聯(lián)合報》編輯蘇偉貞之邀,采訪張愛玲未果而轉(zhuǎn)為側(cè)寫,完成散文《我的鄰居張愛玲》,并于1988年5月發(fā)表于洛杉磯《美洲中報》,因詳細描寫張愛玲的私人物品,在臺灣文壇引起很大爭議。持負面態(tài)度者認為,側(cè)寫張愛玲的垃圾超越尺度,違背寫作規(guī)范。持正面態(tài)度者則認為,戴文采落筆并無出格之處,文中所寫的張愛玲,落寞與凄涼中依舊透出那一股尊嚴。無論如何,不尊重作家個人隱私,“狗仔隊”的行為方式都是在挑戰(zhàn)社會公德,不能為公眾接受。
三十年前舊報刊文章的作者已漸漸老去,現(xiàn)今的年輕人還在讀張愛玲嗎?有,當然有。有人從她小說的字里行間,讀出了對女性命運的深刻關(guān)懷,在網(wǎng)上親切地稱呼她為“小張”;還有人佩服她的女主行為,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她一聲“張姐”。看到這里,我不覺會心一笑。他們不像前人那樣矜持,他們喜歡張愛玲,就會迅速拉近與她的距離,或者直接把她拉進朋友圈,幾十年后的年輕人依然認可和敬愛張愛玲??!
她遠去的荒涼之地其實并不荒涼。
僅以此不成敬意的薄文,為張愛玲逝世三十周年獻上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