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大家回憶起2025年，恐怕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電影《哪吒2》的走紅?？梢哉f，從明代開始，每一個時代涌現(xiàn)出的“新媒體”都對哪吒的流行做了最大努力的推送。從《封神演義》《西游記》這兩部十六世紀(jì)最通俗的章回體小說開始，到二十世紀(jì)以來的小人書、動畫片和電視連續(xù)劇，小小的哪吒在大眾中生了根，成為人們最喜歡的神靈之一。

人之常情：青少年的叛逆

那么，哪吒為什么這么可愛？我們不妨以哪吒故事基本成形的《西游記》和《封神演義》為藍(lán)本加以分析。

首先，哪吒是一個粉嘟嘟、胖乎乎的男孩。請問，誰不喜歡可愛的孩童呢？更不要說傳統(tǒng)社會對男童的偏愛！因此，以男孩為原型的童神天然地受到大眾潛意識的歡迎。

但最重要的還是第二點，那就是哪吒的反叛精神。哪吒的形象，最初和傳統(tǒng)中國的禮教是不兼容的，因為他不服從父親，不遵循孝道，而孝是傳統(tǒng)倫理的核心，是家庭和社會運行的關(guān)鍵。宋代的蘇轍在其《那吒》詩中就說“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這說明哪吒非孝之叛逆形象一千多年前就已深入人心。照理說，這樣的哪吒是不會得到中國人的喜歡的?？墒牵覀冎?，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青春叛逆的階段；每個人在青春期都會對父母的嘮叨感到厭煩，從童年對父母的崇拜和依賴迅速地轉(zhuǎn)到對父母的反抗，恨不得馬上就展翅而飛，逃離父母和家庭的管束。同理，作為社會成員的每一個成年人，也不時會對秩序森嚴(yán)的等級觀念和制度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厭倦和反感，尤其當(dāng)在以孝為符號的父權(quán)制度到了僵化不合情理乃至滅絕人性的地步時，便自然而然地激起了抵抗與反叛的心理以及行動。因此，無論就生理、心理還是文化而言，無論就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還是從社會的發(fā)展而言，挑戰(zhàn)“先天”的束縛（無論是生物的、家庭的，還是社會的），這是人類的天性。

帶著“兒童（青少年）”符號的哪吒就是這樣。他在父親的威逼之下，毅然決然地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斷絕了家庭關(guān)系，打破了孝的束縛，并以此重獲新生。因此，哪吒和父母斷絕血肉聯(lián)系，可以看作青春期的叛逆，可以看作大眾反抗僵化制度的寄托與愿景。這既符合絕大多數(shù)具體的人的成長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也契合大眾的潛意識/無意識的文化心理。人們對此是可以容忍和接受的，就像我們小時候干了“蠢事”，乃至闖了大禍，父母雖然惱怒，也會在外人面前包庇我們，以“小孩子不懂事”來為我們開脫；或者有時候還會會心一笑，也許想起了他們年輕時的“沖動”。

當(dāng)然，和第二點密切聯(lián)系的第三點，哪吒最后回歸了家庭，“孝”終究戰(zhàn)勝了“逆”。哪吒的關(guān)鍵性格是反叛；可是，反叛并重生之后哪吒又回歸家庭，與禮教觀念與制度和解，成為建制派的一員。這讓大家大大地松了口氣，因為這是人們的期待，是人們的希望：中國人怎么能不孝呢？哪吒最后必定是遵循孝道的，但這也讓人們心底有三分失望，三分遺憾，三分感嘆：少年的我終究活成了自己厭惡的樣子。無論在《西游記》還是《封神演義》中，哪吒最后都成功地“考公”上岸了，有了正式的編制，與其父托塔李天王以及兄長一起或在玉皇大帝的旨意下鎮(zhèn)壓反叛的孫悟空，或者在姜太公的運籌帷幄下討伐失去民心的商紂王。也就是說，哪吒成長了，喪失了青春期的叛逆，被收編了，回歸體制了，成為忠孝的化身，成為他“過去自己”的敵人。從這點看，哪吒和齊天大圣孫悟空是非常相像的。他們都曾與家庭決裂（孫悟空甚至無父無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天然地沒有家庭）；他們都曾挑戰(zhàn)天庭，挑戰(zhàn)現(xiàn)有秩序，而且非常成功，讓一堆有頭有臉、道貌岸然的大神大出其丑，實在痛快。當(dāng)然，令人遺憾的是，無論是哪吒還是孫大圣，他們最后都回歸體制。而一旦回歸體制位列仙班，他們此后的經(jīng)歷也就不再精彩。

分析哪吒故事的脈絡(luò)，我們不得不聯(lián)想到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特色——大團圓的結(jié)構(gòu)。常見的大團圓的基本情節(jié)便是：忠臣被冤，公子受難，途中獲救，私訂終身，讀書中舉，成為乘龍快婿以及平冤昭雪。波折與苦難之后的成功，符合大眾對正義和秩序的向往。哪吒的身份與故事恰恰符合以悲劇始以喜劇終、先苦后甜大團圓的結(jié)局，完美地回應(yīng)了大眾的心理期待，自然受到大眾的喜愛。當(dāng)然，和齊天大圣孫悟空一樣，哪吒一旦“上岸”，位列仙班，成為“干部”，就失去了可愛的元素，變得一本正經(jīng)，沒有之前那么可愛了。

以夏變夷：哪吒的中國化

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便是其包容性，最能展現(xiàn)這種包容性的便是佛教入華的中國化過程。我們知道，佛教不是中國本土的宗教，是從印度經(jīng)中亞而到達(dá)中國的。佛教自東漢進入中國時，便遭到了本土的道教和儒家文化的排斥、攻擊，但佛教最終成功在地化，成為中國影響深遠(yuǎn)的宗教而聞名于世，這實在是一個文化傳播的絕佳案例。荷蘭漢學(xué)家許理和（E.Zürcher）1959年出版了《佛教征服中國：佛教在中國中古早期的傳播與適應(yīng)》（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 the Spread and Adaptation of Buddhism in Early Medieval China）一書，就詳細(xì)討論佛教最初傳入中國靈活調(diào)適的過程。因此，從另一方面看，佛教傳入并適應(yīng)中國也是“中國征服佛教”的過程。“佛教征服中國”和“中國征服佛教”，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彰顯了中國佛教的形成，也就是外來宗教嫁接到中國文化而開花結(jié)果的過程。我們當(dāng)然可以說，這就是我們老祖宗的“以夏變夷”。哪吒形象之演變，大致可以看作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也是一個“以夏變夷”活生生的例子。

哪吒是隨著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而加入中華文化之萬神殿的，也就是說，他是個“移民（神）”。哪吒最初的面目可不是粉嘟嘟的男童，而是面目猙獰的佛教護法神，并沒有一絲一毫可愛的地方。在最初的記錄中，哪吒或是毗沙門天王之子（或?qū)O子），或是毗沙門天王手下夜叉的統(tǒng)領(lǐng)。作為佛教的護法神，哪吒和四大金剛、哼哈二將乃至大家都恐懼的夜叉形象一致，也就是所謂的“現(xiàn)忿怒相”。所謂佛教的護法神，就是擁有高強法術(shù)的神祇，他們可以鎮(zhèn)妖伏魔，從而佑護佛法及修行者。在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上，護法神往往通過高大的身材（如丈二金剛）和猙獰的面目（即“忿怒相”）來凸顯他們法力無邊。因此，哪吒最初的形象便如其他金剛一樣，身材高大得不可思議，面目猙獰得不可描述。不過，由于出身是太子，哪吒后來就以兒童或青少年的形象出現(xiàn)，其藝術(shù)形象也就從面目猙獰的外國大漢變成了面白無須的青少年，最后定形為中國人最喜歡的粉嘟嘟的兒童面貌。

不但相貌經(jīng)過如此演變，哪吒的故事和人物性格也逐漸豐滿。到了唐宋時期，關(guān)于哪吒的記錄漸多，天王之三太子的出身也漸漸固定下來。隨著神話傳播中的互相附會，民間又把毗沙門天王與托塔天王李靖混為一談，于是哪吒又變?yōu)橥兴焱踔?。如此這般，人們給他加了不少戲，哪吒原來簡略、模糊的故事逐漸生動圓滿起來。哪吒鬧海、拜師學(xué)藝、三頭六（八）臂、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等情節(jié)，逐漸被安排到哪吒身上，形成了完整的故事鏈，這當(dāng)然是哪吒中國化的結(jié)果。與此同時，佛教的護法神哪吒也被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吸收，在民間信仰中頗受歡迎。因此，在明代之前，哪吒的形象可以是外國人，可以是中國人，可以是成年，可以是兒童，有多種呈現(xiàn)。

從異域到中國，從胡人到華人，從大漢到兒童，從猙獰到可愛，從佛教到本土信仰，這便是哪吒從印度傳入中國形象之流變。

蓮上兒童：亞非歐大陸文化交流的典范

哪吒故事中最獨特最關(guān)鍵的情節(jié)，便是借蓮花復(fù)活，或者說哪吒是蓮（花）化（身）?！段饔斡洝返诎耸赜涊d：哪吒死后叫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這樣哪吒就有蓮花化身之說。然而，蓮花化身之情節(jié)，在佛教文獻(xiàn)中并不局限于哪吒，也并非只是佛教的觀念，古印度的婆羅門教等宗教中也有蓮化的傳說。

根據(jù)印度的創(chuàng)世紀(jì)神話，蓮花盛開便生下了創(chuàng)造者梵天，而梵天隨即從混沌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序的宇宙。假如我們繼續(xù)追蹤的話，蓮化的概念可以推到古埃及。1922年，英國的埃及學(xué)家霍德華·卡特發(fā)現(xiàn)了古埃及的少年“天子（法老）”圖坦卡蒙的陵墓。圖坦卡蒙是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代法老，距今三千三百多年，去世時約十九歲。在圖坦卡蒙的木乃伊四處，散落著古埃及的藍(lán)蓮。墓中還有一尊木質(zhì)的圖坦卡蒙半身像：底座是盛開的蓮花，花瓣中涌出兒童模樣的圖坦卡蒙頭像。也有人說，這尊頭像是古埃及的蓮神涅斐爾圖姆（Nefertum），他是一個頭戴蓮冠的青少年?？墒牵偃缥覀冏屑?xì)看的話，這尊兒童頭像太寫實了，實在太栩栩如生了，活脫脫一個東方兒童的形象。他甚至還帶有所謂“佛像”：耳大垂肩。我以為，這尊頭像的含義就是少年法老圖坦卡蒙從蓮花中復(fù)活，仿佛哪吒。圖坦卡蒙和哪吒，一個在古埃及，一個在中國，雖然時隔千年，空間相差十萬八千里，可是他們有許多共同點：他們出身都是“太子”，都是天潢貴胄；他們都是兒童（青少年）；他們都（企圖）通過蓮花復(fù)活。因此，無論從蓮化而復(fù)活這個觀念，還是蓮上兒童這個藝術(shù)形象而言，中國的哪吒的確有古埃及的文化因素。從這點說，哪吒可以看作亞非歐大陸之間、各文明之間文化交流的典范。

因此，哪吒這個童神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社會尤其華南地區(qū)流行，不僅在于他有著許多全球化的因素，還在于他的在地性，也就是能夠及時調(diào)整自身以適應(yīng)各地社會的不同需求。比如說，在潮汕地區(qū)，人們崇祀哪吒，不僅僅是因為他能夠鎮(zhèn)妖驅(qū)魔，更因為這位太子爺在生育與求雨這兩個方面格外靈驗。哪吒能夠求雨這點讀者自然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哪吒鬧海將掌管雨水的龍王打得服服帖帖?？墒?，“未成年人”哪吒怎么能夠成為生育之神呢？其實也不難理解，哪吒是童神，而且有兩個哥哥，象征著男丁興旺，自然能夠保佑生育，多子多福。其實，澳門最初的哪吒信仰也是源自其能夠佑護兒童。

三月的一天，我從九龍?zhí)脸说罔F到了深水埗，出地鐵口不久拐角就看到了藏身于鬧市的哪吒廟，香火很旺。隱身于熙熙攘攘的市井之間，哪吒就是這么接地氣。

（楊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龍涎香與坦博拉》，中信出版社2005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