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焉,1990年生于陜西延安,現(xiàn)居西安,2023年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若干,專注于城市題材的創(chuàng)作。
一
創(chuàng)業(yè)停滯后,林然才感覺自己活著。那是被挖空的三年,以至那三年好像是一場夢,一場無色的夢?,F(xiàn)在她決定重拾寫作。她想通過寫作重現(xiàn)過去的時光,她要用這個視角來理解社會。她既不需要追逐也不需要答案,總之,她不再追尋了。如此想來,這三年來也并不是一無所獲。
連續(xù)入口的咖啡讓林然要起身去衛(wèi)生間,起身那一刻,一陣眩暈襲來,桌椅飄在空中,而后消失。談話聲與沖咖啡的吱啦聲被一段空靈的音樂取代,白光之后,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狹窄的、被濃霧籠罩的地理空間,有正冒頭的桃花試圖撥開濃霧,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遠處是沉睡的山脈。
你好。一個聽不出性別的聲音說。
林然覺得自己在做夢,但還是想聽聽這聲音要說什么。
你好林然。聲音繼續(xù)說道,我是被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另一個世界的你,我等你很久了。
你在等我?你是誰?
是的,我在等你,你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
林然環(huán)顧四周,藏在白霧中的樹木不再遮掩自身的姿態(tài),建筑物雖然扭曲,卻不同于她所見過的整齊樓宇,在霧的籠罩下多了一些柔美,這柔美糅合了未知的恐懼。
模糊不清的面孔的主人見林然仍處于迷茫中,便說,我們不會傷害你,只是想告訴你,每天下午三點,在這間咖啡館靠近窗戶的位置,也就是你現(xiàn)在所坐的位置,當(dāng)你腦海里產(chǎn)生正欲起身的想法時,就可以來到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不用擔(dān)心,你仍然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也并沒有做出起身這個動作,只是有正欲起身這個念頭而已……你需要在咖啡館關(guān)門前離開,我們也會在關(guān)門前消失。
林然依舊不理解,我創(chuàng)造了你們?我如何創(chuàng)造呢,我看不見你們啊。
我們擔(dān)心會嚇到你,因此只用聲音與你交流。
出來吧,讓我看看自己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人。林然在說出“人”時猶豫了。
一個和林然一樣胖瘦的女人,一個少女,一對老人。林然看到那個女人的臉時,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的臉出現(xiàn)在他人面孔上的詭異與陌生感,她不認識那個人,卻認識那張臉,她在鏡子里經(jīng)??匆娔菑埬?。
你們都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林然不解。
是的,你還可以創(chuàng)造更多的人物,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是你制定的。在林然的聲音剛結(jié)束時,那個聲音就響起。
我是如何創(chuàng)造你們的?
你不是正在寫小說嗎?
“寫小說”三個字被說出時,林然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林然問,你們?nèi)绾尾拍芑氐浆F(xiàn)實世界。
用意念控制,你可以來去自如。
聲音還在回響,林然已經(jīng)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座椅沒有變形,前桌的人還在繼續(xù)他們的高談闊論,她從頭發(fā)判斷那人是外國友人。林然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時間,17:21。
是真的,還是只是幻想?她看了一眼提綱,只有故事輪廓和女主角。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奇怪的事情呢?她自語。林然轉(zhuǎn)去翻閱以前的小說和日記,發(fā)現(xiàn)最常見的詞匯是逃離與疏離,逃離也好,疏離也罷,都是想要離開當(dāng)下世界的證據(jù)。她對人的害怕,她的失語癥,她努力抓住的東西,在與埃爾諾的作品對照后變得異常清晰。
林然知道應(yīng)該如何寫了。
她要寫一個不愿死去的女人,寫一個主動脫離婚戀敘事的女人的渴望與害怕,她要寫這樣一個女人眼中的世界。可一個小時了,她還是沒有任何思路。望向窗外流動的車輛與行走的人群,該如何開啟呢?
女主也叫“林然”,“林然”決定去死。她看著文本框,還有一分鐘,她腦海里就會產(chǎn)生正欲起身的想法。果然,和昨天一樣,桌椅在飄動,她的眼睛被白茫茫的迷霧覆蓋。
歡迎你。
我還沒有動筆,你們……
我們是你潛意識里的人物,有的是你現(xiàn)實世界中的朋友,有的是你幻想出來的人物。
哪些是我幻想出來的?
很抱歉,我們不能告訴你,你必須自己去寫、去發(fā)現(xiàn)。你是這個世界規(guī)則的制定者,我們的狀態(tài)因你而改變,這是作家的特權(quán),希望下次相見時,你已經(jīng)知道如何寫了。我們不會再有交流,你只需要觀察,觀察我們是否體現(xiàn)了你的理念。你可以修正人物和情節(jié),但需要記住,小說里的我們不會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任何影響,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我們會保留在你的記憶里,和你通過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記憶不會有多少區(qū)別。
你們會干擾我的意識嗎?你們……
林然還沒有問完,就被清理出了那個世界。她盯著屏幕上“林然決定去死”六個字,按下刪除鍵。她用一分鐘想了上萬種可能,寫一個美好的故事,寫消失的三年,寫失語癥,寫與現(xiàn)實完全顛覆的可能,寫女兒與母親的愛恨交織,寫瘋女人。
凌晨五點,林然被鬧鐘吵醒后,假寐了一個小時,在神游中想一些事情,在事情中游走,直到獲得某個時刻的驚覺,才從床上彈起。
她喜歡讓驚覺開啟一天的生活。
洗澡是為數(shù)不多,能讓林然脫離手機控制的事情之一。從噴頭溢出的水珠令她想起希區(qū)柯克的電影,她隱約覺得自己在不同的地方被淋濕過,那個地方的水和這個地方的水只有溫度的區(qū)別。密集的水珠試圖把她帶回遙遠的夏日,她落荒而逃,不愿瞥見那個夏日。
再次走進咖啡館時,她在尋找窗邊的位置。林然想重溫枯枝敗葉,體驗生命的流動,這種流動不同于“正欲起身的進入”。不可解釋,這是切實地看見。凝望飄落的枯葉,并選中一片進入文本,是她的寫作秘訣。
林然在動筆前看到了自己,她就是被颶風(fēng)掃落的枯葉。她想去只有春天的城市,卻在颶風(fēng)的裹挾下游蕩于四季分明的古都。
林然的手指在鍵盤上舞動,余光落在窗外的狂風(fēng)上,就寫到這里。她要走出去欣賞這份破碎,走進這份狂亂。
半夢半醒間,床成了虛掩著的黑洞,林然輕飄飄地浮在上頭,等待某個時刻的墜落。而起床的那一刻,黑洞自動愈合了。她從冰箱里拿了一顆梨,那是妹妹林雙與女友沈宓買的。林雙搬過來和林然一起住時,表現(xiàn)得楚楚可憐、萬分動人,她說經(jīng)濟緊張,承諾過渡一段時間就會搬走,不僅不會令林然產(chǎn)生不快,還可以分擔(dān)家務(wù)。林然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要說不必要的話,也不要發(fā)出聲響。晚上看到滿屋子的花盆與酒瓶時,林然瞬間被無名的惱怒左右:這不是等經(jīng)濟好點就搬出去的架勢,這是準(zhǔn)備長住。
林然開門時,看見妹妹蜷著腿坐在沙發(fā)上,沈宓雙手叉腰站在一旁。她們沒有開燈,她的回歸短暫打破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林然走進書房后,這股情緒又凝結(jié)了起來,她們繼續(xù)爭吵,整個過程只有沈宓抑揚頓挫的聲音,她用無奈的語氣斥責(zé)林雙工作上的失職,指責(zé)林雙的沉默。
林雙確實是沉默的,這是一種故意為之的沉默,這種沉默蘊含著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與基因傳承,這種消極狀態(tài)直接嵌在語言里。你讓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哪里不對你說啊,我按你說的去做不就行了……
你還是這樣,如果這個工作做得這么鬧心,我們不做了好不好?你就是喜歡玩,有玩的就來勁了,一做點事情就拉著臉,何必呢?沈宓的語氣中多了一些討好的意味。
你倆別吵了,這是基因問題,我也經(jīng)常這樣吵。林然給妹妹發(fā)這條微信是為了停息戰(zhàn)火,而戰(zhàn)火的停息并沒有解除她對二人的觀察。她刻意回避了”我也經(jīng)常這樣吵“的具體對象,和誰吵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這樣吵。林然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不了解妹妹,妹妹在家中是不善言辭的沉默者,不做飯也不打掃衛(wèi)生,與所有人保持著距離,對食物更是無所求。而在沈宓跟前卻完全相反,她與沈宓的說笑聲中蕩漾著輕松,對沈宓的討好意味著對愛的渴求,她對美食有著近乎狂熱的追求,她熱愛做飯,她認為自己在做飯中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
林然遛完狗,她們才從臥室走出,廚房發(fā)出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洗手間傳來水流動的聲音。林然出門時沒有與她們打招呼,她盡量不讓她們進入自己的精神領(lǐng)域,產(chǎn)生不必要的交流。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從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察覺到她們的越界,她們擠壓著她的自由和時間。林然需要安靜,而她們在制造噪聲,林然需要自由,她們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限制了林然的自由。
林然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時,覺得人物在自發(fā)生長,敲字的欲望不是來自她,而是那些人物,是那些人物驅(qū)動她的手指在鍵盤上舞動。昨日的狂風(fēng)依舊,力道不那么猛烈,輕柔了許多,卻比昨日更加寒冷。她在落座的瞬間閃出“你為什么不來見我”的念頭。這個問句從什么時候產(chǎn)生,產(chǎn)生了多久,她沒有計算過,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句。那個猥瑣的男店員換上了服務(wù)生的服裝,咖啡是他送來的。她為什么討厭他?因為他嬉皮笑臉,還是因為他沒有得到舒展的肩膀?或許二者都有。他為什么回到這里?失業(yè)了嗎?
今天林然穿了一件紫色毛衣,套了條黑色傘裙,化妝時感慨鏡子里的人青春尚在,便拿出手機想留住此刻,可咔嚓一聲,留住的不是美,而是殘敗的妝容與自我濾鏡。她從疲倦爬滿臉頰的照片里看到了被美化的痕跡,她的臉是一座無法推平的、由歲月筑成的疲倦之城,她的光芒在叮咬中走向暗淡。
咖啡館來了一個二十出頭、長相甜美的女孩,來了三個二十出頭的男孩,他們坐在林然的兩側(cè),青春的活力在向她注入,將她拉回八年前的夏天。
一旁的男人在談?wù)摽Х瑞^客人的構(gòu)成,他說來這里的大多是老師或?qū)W生。林然暗自發(fā)笑,她的身份是什么,是創(chuàng)業(yè)者還是老板?不,她沒有身份,她也不需要身份,她只是作為一個人,只是作為時間的容器出現(xiàn)在這里。
鬧鐘響起,下一秒林然調(diào)動正欲起身的念頭。她來到了這個奇異世界,她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想,決定把它稱呼為桃花源。
桃花源不再籠罩在迷霧中,有山有水,有蜿蜒的公路,也有裊裊升起的炊煙。老人的手伸進腹部的窟窿,有花瓣從窟窿穿過。老人的小腿折了,散發(fā)著黑色的霧氣,頭頂?shù)亩瓷细采w著枯萎的樹葉。林然頭皮發(fā)涼,被這股涼意擊退。三十歲后,她用帽子遮蓋日漸稀疏的頭頂,每次看到謝頂?shù)母赣H時,頭頂就會掠過不可回溯的涼意,這股涼意滋生的恐懼不是別的,而是基因的遷徙與衰老的直接證據(jù)。如果有個衰老法庭,法官判定一個人衰老的直接證據(jù),就是能察覺到父母的影子在自己身上游離。
林然回到家時,林雙和沈宓點了烤魚。席間林雙提到意面,林然曾和他們提到過意面,林雙的潛臺詞是明天可以帶意面嗎?沈宓借機說林雙很喜歡吃意面。這是一句太過刻意的解釋,林然不喜歡沈宓的地方就在于此,通過第三者表達自己的欲求,從對方的談話中見縫插針地找到自己的利益點,不動聲色地插進去。
林然還發(fā)現(xiàn),二人對咀嚼中擠出的“好吃”二字中蘊藏著食欲被滿足的奉承?!昂贸浴笔撬齻兊目陬^語,往往在吃飯時說出。她們之間似乎有一股詭異的力量,這股力量藏于食欲,她們的關(guān)系被食物維系,食欲在這段關(guān)系里抵消了一部分性欲。
談到《阿凡達》時,林然說她已經(jīng)看過了。沈宓問林然是否喜歡看恐怖片,并邀請她一起看,向她介紹《山村老尸》等被時代遺忘的恐怖電影。
姐喜歡看犯罪片和文藝片。姐,你還記得不?那次你和媽到外婆家去了,爸爸喝了不少酒,突然對著空氣說我不怕你,趕緊走,我女兒還在,你別嚇到她,看在一個祖師爺?shù)姆萆馅s緊走,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問爸爸在和誰說話,他說他沒說話,差點沒把我嚇?biāo)?。我以為是我幻聽了,結(jié)果半個小時后他又開始了,我又問爸爸在和誰說話,他沒理我,好像沒聽見我說話。林雙說。
這是林然第二次聽,這一次更生動。林雙的第一次講述發(fā)生在她與母親歸來之后,非常簡短,也毫無情緒,只是說爸爸昨晚喝醉酒說胡話,說有祖師爺。
爸爸喜歡喝酒,說些胡話很正常。林然時隔多年后安慰妹妹。
一點都不正常,我經(jīng)常夢見爺爺奶奶的墳地,每次都嚇得滿頭大汗。
你也夢見過墳地?林然的語氣中帶著震驚,那是她的夢。
這次談話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妹妹之間似乎從沒交流過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哪怕是共同擁有的童年生活。談話進行到一定程度就會略顯乏味,林然起身去了書房。
食欲,她的思緒又一次被這兩個字牽扯,還是應(yīng)該寫點欲望。而在與欲望有關(guān)的回憶里,林然印象最深刻的,是深夜被身體里的神秘力量喚醒后,只剩下動物的皮囊與欲望的渾濁,理智與知識消失不見,腦內(nèi)漂浮著白蒙蒙的濃霧,身體被一股挖空一切的力量猛烈襲擊。這力量在敲擊,呼喊,卻又傳來渴求的聲音。濃霧開始走向酥軟,酥軟順著神經(jīng)進入骨頭,骨頭被腐蝕,難以支撐皮囊,身體被這股欲望填滿,與這股力量對抗,用睡眠,也用力量。林然的身體在滿足這份欲望,她將雙腿并攏,將枕頭夾在雙腿中間。林然在半睡半醒間重復(fù)這些動作,精疲力盡后進入夢鄉(xiāng),不久又被喚醒,如此反復(fù)直到天亮。醒來時,林然整個人輕飄飄的,有種污漬被排出的潔凈感。
林然并不認為這是生理欲望發(fā)出的信號,她起初以為欲望是不需要主動滿足的,后來才意識到不是不需要滿足,而是這欲望在三十歲之后才出現(xiàn)。這欲望與男人無關(guān),與性無關(guān),它只是身體的自然反應(yīng)。欲望在三十歲后才出現(xiàn)是一種釋放嗎?被什么釋放?為什么三十歲之前沒有欲望?林然意識到了某種反轉(zhuǎn),三十歲前沒有欲望,是因為她在作為客體滿足主體的欲望,滿足主體欲望的同時也滿足了作為客體的欲望,對他人欲望的滿足遮蔽了自身的欲求。不,她否決了這一想法,不是因為年齡,不是因為外界,而是確立了自身的主體性。當(dāng)她不再通過滿足他者的欲望來滿足自己時,自身的欲望才會顯現(xiàn)。它一直存在,只是受到了遮蔽。她與自己一拍即合,并為這一發(fā)現(xiàn)驚叫,她要將這一發(fā)現(xiàn)寫進小說。
走出師大有兩條路,一條與平時行車的路線相同,一條先朝北走,再向東走,然后向南直行,就可抵達那個叫家的地方。林然選了后一條,她想突破平時的軌跡,尋找可能存在的新意。等待綠燈的間隙,她看見被污漬覆蓋的玻璃里坐著一對男女,男人訴說著決絕,女人在試圖挽留。她恍惚覺得以前來過這里。
生活多年的城市突破往年的溫?zé)峤Y(jié)了冰,雙腳不出意外地打滑。過去三年,她每次經(jīng)過這些街道,看到的只有旺鋪招租與上鎖的鐵鏈。煙火氣令這座城市活了過來,只是太冷了,令人瑟瑟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
林然繼續(xù)往前走,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著如出一轍的破敗。她突然被強烈的悲傷襲擊,與欲望的襲擊不同,欲望的襲擊是索取,悲傷則是記憶的后退與不可名狀的情緒。她好像在倒著走,有無數(shù)雙手在身后拉扯,耳邊飄著竊竊私語和肆無忌憚的笑聲……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返回咖啡館,打開電腦,手指重新在鍵盤上動了起來。
她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手指,她每天都在敲擊鍵盤,十指的刺痛不只是因為寫作,也因為這三年的印記。這股刺痛像條細蛇一樣沿著血脈游走,它從十年前、二十年前游來,偶爾沉睡,從未斷裂。林然將手掌翻過來,指頭上多了幾條紋路,觸摸時會出現(xiàn)短暫的麻痹。
林然控制著敲擊鍵盤的時間與力度,可她無法長時間停止,她在與時間賽跑,她必須忍著刺痛去敲擊,只有如此才能構(gòu)建出新的希望。
林然下樓時瞥見戴甲片的女孩,她們比她快樂。她想像她們一樣往指甲上貼精美的化學(xué)物質(zhì)而不覺累贅;她想生活在生活的表面,但她每走一步都在往更深處走去。她總能看見游蕩的鬼魂,總能察覺到另一個世界的真實,那個世界的真實與這個世界彼此纏繞,卻又各行其是。
林然閉著眼睛假寐,紅木床消失了,她不是躺在這張床上,而是躺在過去的每一張床上。是過去的一張張床將她送到了現(xiàn)在的這張床上,這張床不是用來支撐她的睡眠的,而是為了讓她墜落,墜落在過去的任何一張床上,是為了將她挖空,用任何一張床將她挖空。
林然回想昨晚的夢,女人在十字路口凝望,行走在長滿梧桐樹的街道上,女人懷中抱著嬰兒,在菜市場買菜。女人應(yīng)該去一百八十平方米、擺著紅木家具的家,而不是十平方米的城中村。女人應(yīng)該手握方向盤,而不是行走在潮濕狹窄的巷子,巷子旁有化著濃妝、衣著暴露的女人。林然在睡夢中告訴自己,要記住夢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她察覺到夢與現(xiàn)實具有聯(lián)系并非心血來潮,而是三十余年來做夢后,在現(xiàn)實世界找到了與之對應(yīng)的規(guī)律。
恐懼、興奮、愛、恨、渴望,現(xiàn)實中的。
逃避、鬼、潮濕、游走、輕飄飄、世界末日,夢境中的。
林然在等電話,一個從南方打來的電話。早上七點十分,陌生的號碼傳來熟悉的聲音,她不記得對方是誰,只知道這通電話會傳遞愛的聲音,也是把她從死神手里拉回來的聲音。他愛她嗎?林然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刷牙時,意識到那聲音里的恭維竟是如此熟悉,是誰說的,她一時想不起來。她想起的是另外一個人,唯一一個不讓她覺得虛偽的男人。
他是任煜。
二
天氣已展現(xiàn)出陰郁的情緒,林然已經(jīng)一周沒有更換過毛衣了,她喜歡這件紫色毛衣,它讓她看上去不那么尖銳與撕裂。一路上閃現(xiàn)過的夢,把林然拉到現(xiàn)實。
昨天林然離開咖啡館時,憤憤地說了句,你為什么還不來見我?今天她有了答案,他可以去任何城市,去任何國家,唯獨不會出現(xiàn)在自己生活的古城。假如他對自己產(chǎn)生興趣會如何,不還是逃離嗎?她不會讓這種興趣合一,只有一前一后的追逐才會讓興趣繼續(xù)。林然變得無比怯懦。時間藏匿了她的勇敢。駛進師大路時,她注意到記憶中潮濕的城中村變成了堅硬的建筑物。這座城市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潮濕的樓宇被推倒,在廢墟上重建了高樓。潮濕的樓宇里的人呢?也被一起埋葬了嗎?還是他們跟著新樓重生。不得而知,她坐在窗邊觀察過路的行人,戴著帽子抵御寒冷的行人,疾步卻沉默的行人,他們將往年陳放于衣柜的羽絨服套在了身上。今年比往年更冷,她與行人一塊走出去,走到師大路口停下,她要將消失的城中村寫進小說。
在咖啡館,林然起身去衛(wèi)生間時,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是他?不是他?林然。直到那聲音響起,是任煜。
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見你,我坐在那邊……過一會兒來找你。
林然點點頭,朝衛(wèi)生間走去,她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昨天還在抱怨,今天他就來了。水嘩嘩流著,鏡子里的女人蒼老、衰敗、疲倦的眼神里暗藏著一絲光亮。林然擔(dān)心剛才的聲音只是幻象,他沒有出現(xiàn),他在充滿希望的南方城市。她開門的動作極為緩慢,似乎想這希望長一點,再長一點。林然走出拱門時,被一個莽撞的男人撞了一下。為什么今天這么多人,她四處尋找,沒有熟悉的面孔,也沒有熟悉的聲音,他沒有來,剛才那一幕是她腦海里的幻象。這里有帶兒子喝咖啡的父親,有中年女人在談?wù)摷议L里短,有盯著屏幕的年輕男人,唯獨沒有她的希望,她的希望消失了。何必開這樣的玩笑。是誰在和她開玩笑呢?林然端起杯子時發(fā)現(xiàn)咖啡沒了泡沫,只剩下黑色的水,她將黑水送入口中時,液體率先突破杯子的禁錮落在鍵盤上。她拿起紙巾擦拭,目光落在屏幕上,那是過去三年她在時間的間隙里寫下的,關(guān)于任煜的只言片語,她的希望藏在這些文字的拐角等待辨別。
次日,林然洗漱后,打開衣柜尋找合適的衣服。幾件價錢不菲的衣服遭受了歲月的侵蝕,有了霉味,它們陳列在衣櫥里,每一件衣服都代表著一種死去。有兩件衣服被她折磨得漏洞百出,它們有個共同的牌子——拉夫勞倫。它們被她扔進洗衣機,晾干后毛衣縮小了一半,她拉了拉,拉不動,好像有力量在聚集。她用手拍羽絨服,試著讓羽絨平均分布。她將縮小的毛衣套在頭上,頭骨被強力擠壓,她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將它們?nèi)舆M衣櫥。一個月后林然才想起在網(wǎng)上求助,她按照網(wǎng)友說的進行操作,先將毛衣放入清水中浸泡,兩個小時后擰干,右手抓住一側(cè),左手用力拉,肩胛骨也跟著動,如此反復(fù),她以為可以恢復(fù)如初。半個小時后,林然舉著毛衣與自己的體型對比,有幾個不易察覺的破洞。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件毛衣。
應(yīng)該去看看筆下的人物了,時間點剛剛好,她調(diào)動正欲起身的念頭。
你好。那聲音說。
你是誰?
我是任煜,也是武僭。
武僭是誰?
是你要寫的人,一個挺混蛋的男人。
我的構(gòu)思里沒有這個人。
他會出現(xiàn)的,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出現(xiàn),解開一切謎團。
任煜有話要說,那聲音從蒼老變成了年輕。
為什么你覺得我不會來?你明明可以改變故事走向,讓我來,讓我成為咖啡館的一部分。
你是誰?
我是任煜,是和你在武漢穿越迷霧的人,也是你在等的人。
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我不會寫你,你是我現(xiàn)實世界的朋友,我的小說里不可能出現(xiàn)你。
你會寫的,你一直在寫,我存在于你的意識,就是小說的一部分。
我沒有任何塑造任煜這個角色的想法,我不會寫他,我會讓他從我的現(xiàn)實世界消失。
我不會消失,我只希望你不要按照自己的主觀意愿去寫他,他不是這樣的。
如果你只是我的意識之一,怎么可能知道他的想法?再見,不管是你還是他,我都會讓你們消失的。
林然不會寫他,也不會再想起他。她曾把對他的全部感情寫在小說里,那是一部被中斷的小說,既然小說中斷了,他也該隨著小說一塊中斷。
林然將被天氣剝奪溫度的咖啡送進喉嚨時,看見杯底流動的咖啡沙??Х壬呈撬詣?chuàng)的詞。咖啡滑入喉嚨像是在喝盡時間之沙,喝盡從陽光正好的午后到黃昏落盡的黑夜。是被喝進肚子的咖啡見證了時間的流逝,也是屏幕上逐漸增多的字?jǐn)?shù)的見證。
林然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隱約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和前幾天一樣,那張面孔被簾子隔著,她已經(jīng)走過了,回過頭又確認了一眼。她本以為不會在這里遇到任何人,卻突然想起了范雨婷。
應(yīng)該買雙鞋子,林然在看到鞋子破了皮后,自語。以前鞋子有了污漬她都不會再穿,如今這雙破敗不堪,她卻沒興致更換,甚至沒心思再買一雙。林然計算了去商場所需的時間后作罷,在網(wǎng)上購買需要去快遞點取,也作罷。作罷的根本原因是她通過這雙鞋與貧困締結(jié)了和平關(guān)系。她不再因衣物破敗而自慚形穢,何況這雙鞋很舒服,高度合適,只是走路時會發(fā)出叮叮的聲響,那是鐵制的拉鏈產(chǎn)生的碰撞,那聲音宣告著廉價。林然不再掩飾這種廉價,甚至主動宣告自身的廉價。她不能總穿昂貴的鞋子,她需要讓自己落下來,落在地上。這聲音就是一種提示,一種落下,她在破皮的鞋中體會到的舒適轉(zhuǎn)移到破洞的人生上,她在享受不斷被鑿穿的一生。
林然路過次臥時瞥了一眼。這一幕好像發(fā)生了很久,她從昨晚開始憎恨,憎恨她們的懶惰和自私。那只是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關(guān)在房間里等于坐牢,她們卻親手將自己關(guān)起來,在嬉笑中荒度,在廝磨中墜落。
林然痛恨這種墜落。她們是寄生蟲嗎?算不上,畢竟搬來不足半年。她從惱怒的情緒與摔門的動作中察覺到自己一直在抵抗,卻不愿意承認的信號:她的心里住滿了怨恨。她坐在窗戶邊往外看。時間到了,林然正欲起身,桌椅飄在空中,她看到的是被卡車碾斷的身體,絕食的小狗,被燒死的女人,以及蹲在寒風(fēng)里哭泣的小女孩。
你是誰?她問小女孩,小女孩抬起頭來,林然看到了自己。
你在哭什么?
我在哭你的鞋。
這有什么好哭的?
這是武僭送給你的。
武僭是誰?
小女孩埋頭哭泣,不再理會林然。
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在一起。這是新的聲音,林然后退了兩步。這個聲音是誰,武僭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她被恐懼逼退,武僭是誰的疑問還在回響。
兩天后就是春節(jié),林然聽到有人提到一家鹵菜店的醬牛肉。她在這座城市生活多年,卻從來沒有吃過這有名的醬牛肉,便驅(qū)車前往。
堵車間隙,林然偏過頭觀察行走的人群,看到的卻是戴著口罩的人在沉默行走,他們口中的話被口罩阻斷,卻從眼神中溢了出來。語言讓人與人彼此聯(lián)結(jié),也讓分離發(fā)生,眼睛看不到文字背后的人,只能看到所表達的意思,而這意思卻是自我投射,她想著。
人潮洶涌,彌漫著年輕氣息與腐朽的工業(yè)味,她再次確定林雙與沈宓對食物的談?wù)搶嶋H是在談?wù)撚?。欲望深深根植于食道,她這才明白食欲作為最原始的欲望,比性欲、權(quán)力欲更為普遍。如果食欲背后是生存的欲望,那么存在也許是對永生的欲望,是對虛無的抵抗。
林然將醬牛肉放在車上。重新來到街上,天色暗了下來,途經(jīng)鐘樓飯店時,她腦中閃現(xiàn)出玻璃碎掉的畫面。
三
最近好嗎,還在寫作嗎?似乎是任煜在問。
林然不確定是不是幻覺,打開手機確認,她將雙手放在鍵盤上,食指按下H鍵時刺痛了一秒。
你在想什么,為什么不回復(fù)?
我在想我是如此好斗,我太容易被點燃,被仇恨,或者說被愛。我討厭斗爭卻好斗,很奇怪。你在寫什么,關(guān)于鄉(xiāng)愁嗎?
關(guān)于鄉(xiāng)愁也關(guān)于心情,我想試著融合二者,在遺忘之前將這段記憶書寫成文字。
鄉(xiāng)愁和土地有關(guān)。鄉(xiāng)愁是我坐在這里,思緒卻飄在故鄉(xiāng),是看到路人手中的行李與玻璃中倒映的郁金香時產(chǎn)生的憂愁。鄉(xiāng)愁是一種情緒,一種只有離開的人才有的情緒。
我沒有這種情緒,我沒有故鄉(xiāng),我飄在空中,像雨,如雪,反正會消失。
反正會消失,怎么說?
前幾天我和妹妹林雙暢談時,才發(fā)現(xiàn)她和我一樣,自小就在做噩夢。我們一樣被夢中的鬼怪追趕,她和我一樣能在別處看見自己。我在夢中始終在逃,跑啊,飛啊,沒有目的地,總歸是在走的。鄉(xiāng)愁是到了某個目的地后的返回嗎?
夢是潛意識的投射,你說好斗,具體怎么說?
是因為書店的那一幕,當(dāng)我握緊拳頭時,對抗的不僅是那一幕對我的規(guī)訓(xùn),那是死的,我活在活著的對抗里。那一幕的對抗我可以獨自完成,而在與人的交互中所產(chǎn)生的情緒,卻如同黑夜的鬼魅一樣吞噬我,撕裂我,我無法與之對抗,應(yīng)該謹(jǐn)言慎行,應(yīng)該保持沉默。只要保持沉默就不會產(chǎn)生碰撞,想法、觀點、思想都會藏在腦子里,只要不通過語言言說,就沒有人能穿透心靈進入思想進行交流。我們因為觀察彼此的沉默而更加沉默,可是不對呀,沉默會引發(fā)更大的危機,當(dāng)人們習(xí)慣沉默后,羽毛落下的聲音都會引發(fā)耳鳴,人需要在沉默與吵鬧之間找到平衡,我找不到這種平衡,是否應(yīng)該尋找這種平衡?
任煜問,書店里的一幕是什么?
我很長時間沒有去書店了。那天下著細雨,書店入口處的書擺得整整齊齊,那是沒有人翻閱卻無法忽視的封面。它們出現(xiàn)在了最顯眼的地方,為什么要把它們擺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呢?來到二樓也到處是它們的幻影,它們刻在了我的腦子里,而我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你看窗外的路人,他們只顧行走,或一臉淡然,或彼此說笑,他們談?wù)撊粘I?,今天吃什么比你在想什么更能拉平生活的褶皺。網(wǎng)絡(luò)卻并非如此,這也是我對互聯(lián)網(wǎng)感到厭煩的原因,網(wǎng)絡(luò)上有很多行走的人,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意識,意識通過文字進行傳達,意識游走于網(wǎng)絡(luò),混亂繁雜的意識進入我的、你的、他的眼睛。有人選擇屏蔽,有人選擇與之交互,在交互過程中產(chǎn)生新的意識,于是越來越混亂,越來越敵對。網(wǎng)絡(luò)問題的核心是人性,性本善或性本惡值得一辯,按照普魯斯特的觀點來說,子女延續(xù)父母的基因,假如嬰兒是惡的,嬰兒的父母并未察覺到嬰兒身上的惡的成分,于是塑造了善的、美好的成長環(huán)境,如此是否可以壓制嬰兒的惡呢?
你的意思是人是空杯狀態(tài),后天環(huán)境會往空杯里傾倒溶液,人這個容器如果全然被溶液影響,就會成為懸浮在上空的機器零件。每個零件都一樣,不一樣的零件會遭到其他零件的驅(qū)逐,這種驅(qū)逐是自發(fā)的,這種驅(qū)逐具有極大的激情,雖然機器沒有發(fā)出任何命令,零件也會自動驅(qū)逐不同的零件,使機器繼續(xù)運轉(zhuǎn)。
是這樣,我必然會被驅(qū)逐,必然會消失,種種沖突驗證了我的格格不入,也明確了我處于邊緣的事實。我游走于邊緣,墜落之后要么融入,要么死亡。為了不死亡,也為了不融入,我只能繼續(xù)游走。生命是一條細軟的繩索,是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的圓。死亡與出生,和起點與終點沒有多少差別,我在這條線上尋找終點,卻找不到終點。起點已經(jīng)不需要尋覓了,它是母親的子宮。我最近確實陷入了困境,卸下那些擔(dān)子之后,我松弛了很多,散步,坐在咖啡館里觀察行人、樹木,體驗時間的流動,越是如此,越覺得這三年沒有活過。我將自己投擲于攪拌機,被攪碎,卻在想要中止時全身而退,不留一絲痕跡。不過,我還有個殼可以去,但這個殼也不太牢固,隨時會坍塌。我的家庭,我和林雙的相似也可以解釋:我們都想消失,都有抽離的能力,我們對死亡的看法一致,該生則生,該死則死,我們在讓自己消失的消極斗爭中順應(yīng)命運。對了,我想寫一篇主人公的身體里住著一位邪惡酒神的小說,還想寫一部關(guān)于時間的小說,還是小人物的故事。這一次我可以誠實地袒露自己了,我身上的擔(dān)子被卸掉了,被時間卸掉,也被一個又一個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性卸掉,真正卸掉的是你。
為你能坦然面對自己,重新開始寫作開心。
我會在小說里加入一個賣血的婦人,故事應(yīng)該發(fā)生在2000年左右,賣血是因為要供子女上學(xué),這個故事怎么樣?
有些殘忍,真實事件嗎?
真實與否重要嗎?重要的是仍在發(fā)生。貧窮與無助的母親,一無所有,卻仍在掙扎,她們應(yīng)該被看見,她們的犧牲應(yīng)該被看見,她們的掙扎與痛苦也應(yīng)該被看見。我還想寫沉默的父親,沉默的父親與瘋癲的母親會養(yǎng)育出什么樣的子女呢?沉默的父親缺席子女的童年,卻在歲月讓他回頭后,像老黃牛一樣賺錢,只為兒女能夠成才,他注定失望。瘋癲的母親是沉默的丈夫造成的,這對夫妻在漫長歲月里互相折磨,你覺得這對夫妻會養(yǎng)育出什么樣的子女?
不太確定,可能是缺愛吧。
你說得對,這幾天,這對夫妻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來回閃爍。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陷入一種漩渦,一切事物都在推動著我走向漩渦。漩渦里有一支鋼筆,手握住鋼筆就可以自動運轉(zhuǎn),我不知道在寫什么,只是愛上有了念頭后撥開迷霧的過程,也愛上了虛構(gòu)。寫作的魅力在于可以虛構(gòu)多個世界,并擁有絕對的控制權(quán)。
當(dāng)把小說寫完,你會袒露真正的自己嗎?
寫完是給你我了解彼此的機會,我想過將最隱秘的自己講述給你,可我做不到,我對自己都無法坦誠,又如何向你坦誠。我被層層束縛,被自我監(jiān)視,何況橫在你我之間的是無法跨越的鴻溝,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是無數(shù)個……不是你無法跨越的鴻溝,而是你我都無法跨越的江河。
鴻溝是什么,江河又是什么,你不信任我?
和信任無關(guān)。
和什么有關(guān)?我們可以重新約定寫小說,我有更多時間。
可我不想交流了,我不想被看見,被你閱讀,我就不會坦誠。我會用林然的名字投稿,林然只是虛構(gòu)的名字,我會從你的記憶里消失,我也從來沒有在你的世界出現(xiàn)過。也許有一天你會看到一部情節(jié)熟悉的小說,那是你我共同的回憶,你可能會通過林然這個名字聯(lián)想到我,也可能不會。也許我會一鍵換掉這個名字,你看到熟悉的情節(jié)后也許會有所懷疑,但重復(fù)的故事何其多,你只能懷疑,卻不能確定那就是我。我想要這樣的寫作,我會隱藏在作品之后,盡管自我監(jiān)視在短時間內(nèi)難以清除,但清除掉社會上的眼睛很重要。我們不聊這些,我前幾天靈機一動,想到寫作需要疏離感與監(jiān)視感,這幾年我中斷了這兩種感覺,所以才會認為沒有存在過。以前我以為疏離是與事物保持距離,現(xiàn)在才明白疏離的本質(zhì)是逃離,是不想在這個地方卻不知道去哪個地方,是一旦卷入關(guān)系就想離開。我從六歲開始意識到自己處在錯綜復(fù)雜的家族關(guān)系里,于是開始逃離,中學(xué)時發(fā)現(xiàn)與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也變得復(fù)雜而具體,于是我繼續(xù)逃離。監(jiān)視感是在看電影后才察覺到的,我始終覺得有兩個我,內(nèi)在的我在監(jiān)視外在的我,你看到的我是自我監(jiān)視之后的我。這不是精神分裂,而是為了活下去,必須有另一個我告訴我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被父母喜歡,才是合格的女友,才符合社會期待。有一個聲音總是跳出來告誡我不該這樣寫,你會受到懲罰,最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林然將咖啡送入喉嚨時,不真實感再次襲來,她看見任煜的嘴巴在說話,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原來咖啡入喉那一刻,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正欲起身的念頭。
桃花源煥然一新,同時出現(xiàn)了荒蕪與綠草,豐水與干涸。幾個小孩在春天的景象里嬉鬧,光著屁股在溪邊抓蝌蚪,扛著鋤頭的農(nóng)婦彎腰收割沉甸甸的麥穗,中年男人抽著煙,站在院子里閑話家常。
好久不見,林然。
你是誰?
我是武僭,被你遺忘的人。
我沒有寫你,請你滾出去。
我受到你的邀請。
我沒有邀請你,也不會寫你,這個世界是受我控制的,我會讓你消失的。
我倒是希望你能驅(qū)逐我,畢竟我對你百無一利,但你做不到。
他的笑聲很輕柔,卻令林然產(chǎn)生了難以名狀的恐懼,這笑聲直接驅(qū)逐了她。
你怎么了,為什么你說你會從我的記憶里消失。是任煜的聲音。林然回避了這個問題,任煜認為回避背后蘊藏著更復(fù)雜的秘密,他好奇卻不愿深究。他與林然都是聰明人,可以敏銳地察覺對方的心思,正如三年前她只是略微表達了想見面的想法,他就接住了這根相見的蘆葦。臨近登機,他問她,出發(fā)了嗎?得知林然已在候機時,他躺在床上給她分享了兩首歌。她的旅途和他無關(guān),他用歌曲祝她旅途愉快。林然一身黑衣站在夜色里,她走向任煜,他們走進被花草包圍的飯店,他們四目相對,他向她講述自己的困境,他看向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在退回。他送她回酒店,那張潔白的雙人床散發(fā)著誘惑,企圖抓住他,企圖扒光他與她的衣物。床上遺留著上一對男女或上上一對男女的欲望,這欲望在誘惑這對初次見面的男女。林然將提包放在沙發(fā)上。請坐,她的聲音比天氣冷。任煜忘了他是怎么走出這欲望的,他想留下,想扒開她身上腐朽的外衣,直抵最腐爛的地方,他想一觀這頭猛獸,他想與她的精神赤裸相擁。他往回走時,不斷在要不要回去的猶豫中掙扎,她是有誘惑力的,不是性的誘惑,而是腐朽與欲望并存的誘惑。他想敲碎盤踞在她身上的棺木。任煜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他在酒店門口徘徊良久。不應(yīng)該上去,任煜自問是否愛她,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剛見面,怎么談得上愛呢?他轉(zhuǎn)身走向居住一年半的房間,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對她一無所知,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身上的野性,她是一匹野馬。馴服野馬需要什么,物質(zhì)條件嗎?如果小說中的人物是她,她那物質(zhì)條件優(yōu)渥的男友也未能俘獲她的真心,他又如何能做到。他翻了個身,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卻無法阻止思緒的流動。整個城市都在沉睡,任煜想起林然容易被聲音驚醒,不知道身在異鄉(xiāng)的她是否也站在窗邊,凝望這靜悄悄的城市。任煜想出門,想站在酒店門口向上望,那他會看見她的目光,一道在黑夜里才敢毫無保留的目光。任煜從聊天記錄里找到小說讀了起來,字字血淚、字字控訴,卻又找不到具體事件,只是在無端的情緒里游走。她用文字構(gòu)建了一個無比孤獨的女人,讀完最后一個字時,白光提醒任煜是時候出門了,他要帶她去吃早茶,然后去看電影。之后呢,他不知道應(yīng)該干什么,他不知道通過網(wǎng)絡(luò)相識的男女見面應(yīng)該干什么。她真的只是出差嗎?他不能與她走進電影院,那是情侶才做的事,他要大大方方地與她在酒店看電影。南方的太陽比北方灼人,白天走進酒店的男女比夜晚更曖昧,他們攜帶著各自的過往走進酒店,他問她喜歡什么題材的電影。
我不怎么看電影,看哪部交給你了。
敷衍?不是,任煜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不舒服。林然遠道而來卻又如此淡漠,他邀請她靠近,她拒絕,他不時被電影逗笑,她會予以附和,卻從不主動打破沉靜。他并未完全進入電影,而是將心思分了一半給她,臨近黃昏時他們重新走在街上,他們必須通過行走來抵抗欲望,不是被食物滿足的欲望就是被生理滿足的欲望。
你冷嗎?夜晚的風(fēng)穿透毛衣的細孔時,任煜問林然,她已經(jīng)發(fā)抖了。在嘴唇發(fā)紫前,他們走進街邊飯店,在靠邊的地方入座,在燈光的曖昧與藍色衛(wèi)衣的烘托下,她覺得他比昨天好看多了。林然沉浸在任煜的視線,被他的眼神捕獲,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縮小的自己,一種強烈的曖昧在通過語言講述,通過視線交融。任煜有一瞬間愛上了林然,愛上了深邃與破碎并存的軀體,愛上了墜落與上升的撕裂。在談到為什么不結(jié)婚時,他再次觸及她的故事。她否認,他沒有進一步探究。林然是怎么寫出那些小說的,那些文字那么動人,任煜回想著那些文字:我渴望成為流浪狗,渴望變成流浪漢游走于各個城市,渴望在某次覓食時被人類打死。我渴望看見城市的繁華卻與它們無關(guān),渴望每一個路過我的人用鄙夷的眼神敲擊我,我想和那座橋上的流浪漢裹在一床被子里,路人會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們,仿佛不解,為什么這群人愿意過這樣一種生活。他們牽著的寵物狗偶爾會吠上一兩聲。她和任煜依然天南地北地談?wù)摚瑥膼鄣綄懽?,他們無法長時間注視彼此,眼神交會的時間越長,燈光就越灰黃,曖昧也就越濃烈。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店員催促后二人才離開,他們似乎不想結(jié)束這樣的夜晚,風(fēng)在耳邊吹過,伴隨著又一句,你冷嗎?
林然幻想過多次和任煜在月光下散步的情景,在她的幻想中沒有疏離,此刻疏離與克制卻在二人之間流轉(zhuǎn)。或許因為次日就要返回,一種別離預(yù)先上演,戀戀不舍只是為了消融離別的痛楚,他們尋找新的可坐之處,星巴克是不愿離開深夜的旅人的選擇,他們走進旅人的孤獨。林然點了兩杯咖啡,桌子更窄了,她讓任煜先坐,自己端著咖啡入座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腿。他沒有躲閃,入座那一刻,她腦海里閃現(xiàn)著走向他時,他看向窗外的畫面。她在這一刻意識到他并非傳統(tǒng)語境里的男性形象,他的非功利性與細膩讓他脫離了男性敘事,但也沒有走向女性敘事,他介于理性與感性之間,他足夠自洽也足夠理性。他們離開星巴克時已是凌晨一點,少有人煙,偶有汽車鳴笛,路面無比寬闊,肩膀卻在不時碰撞。在碰觸中,她身上的潮濕正在向他移動。他們站在酒店門口話別,她的失落從腳底蔓延,吞沒了她與她的時間,也淹沒了這座城市。
三年后,林然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在未見時就愛上任煜,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在夜里被某種痛苦襲擊,一樣有著隱秘的經(jīng)歷,而相識的契機,也是他從她的文字里看到了撕裂他的撕裂如何在一個相隔萬里的人身上上演。
林然作出正欲起身的念頭,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個模糊的聲音和一男一女,女人抱著剛出生的嬰兒,男人臉上的面具在不斷脫落。
你們是誰?林然問
我們是你筆下的人物,男人說。
我沒有寫過你們。
我是你,林然,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女人問。
林然癱瘓在地。
你不是我,我寫的不是我,你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
那人走近一步。
小說是虛構(gòu)的,作家本人才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我就是你,你真的不認識他嗎?女人指了指身邊的男人,他留著板寸頭,耳朵向兩邊伸展。
你懷中的是什么?
你和武僭共同孕育,也共同拋棄的嬰兒。
不可能。
林然被恐懼擊退,天色已黑,玻璃倒映著敲字的雙手與模糊的身影。她看了一眼任煜,有些模糊,仿佛不存在,再望去時,他消失了。他不曾存在,也從未到來,這幾天都是她的幻想。林然離開時,發(fā)現(xiàn)咖啡館的建筑十多年沒有變過,歲月不曾腐蝕紅色的窗簾與咖啡色的桌椅,員工更替,顧客來了又走,他們會衰老,會死亡,而這座咖啡館卻在迎來送往的生命里,驗證了時間與空間的永恒,它將會永久地坐落在師大路。任煜沒有來,任煜不存在,與燈光匯合的黃昏打破了她的疑問。他沒有來,這是不需要重復(fù)的事實。行人在游走,攤販對著路人在叫賣,七公分的高跟鞋上,女人的小腿連帶著大腿有節(jié)奏地晃動,紅色裙擺在風(fēng)中搖曳,偶爾被地面的塵土沾染,也會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消失,有人在這片廢墟生活過,建筑下埋著他們的記憶骨骸。
林然推門時看到了那位久別的故人,她忘了是什么時候注意到他的,大概是七年前聽到他關(guān)于不婚的觀點吧,從那時起,她就從竊聽他人的談話中察覺到了樂趣。林然無意靠近這位故人,只是每當(dāng)他出現(xiàn)時,咖啡館的溫度就會升高,那個夏日在咖啡館里的游蕩就會重現(xiàn),疊加當(dāng)下的音樂與人聲,構(gòu)成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界點。林雙在沈宓沒有發(fā)出任何指令的前提下,拉開椅子讓其入座。林然想起這一幕時又產(chǎn)生了新的憎恨,她恨林雙溫順的舉動,恨林雙低垂的眉眼,這一幕如此靜謐,卻又以怪誕的聲響向她宣告,那個早已被告知的秘密:精神控制。林然并不否定懇談時的真情流露,只是在脫離情緒之后的理性空間里,真情消失,只剩表演。真情流露只是為了達成操縱的目的,她們需要向她傳達真情的信號來構(gòu)成情感連接,需要緩和她的敵對,好在豪華房屋里住得舒心,她們通過表露自身的貧困來讓她有施予幫助的機會。林然產(chǎn)生如此判斷,是因為沈宓在春節(jié)期間向父母傳達的富二代信號,與借助林雙所傳達的經(jīng)濟拮據(jù)的信號背離。她理解人的多副面孔,卻對通過不同面孔操縱他人的行為厭惡至極。要讓她們離開的決心再次被強化,林然聽見那位故人提到一百萬、準(zhǔn)備等詞匯,再抬眼時,對方已經(jīng)不見了。
林然又失眠了,凌晨三點才睡去,五點被沈宓養(yǎng)的貓咪叫醒,窗外正在升起白光。林然記得有一段時間,有個女人經(jīng)常坐在夜里觀察黑夜、等待天亮,那是一段沉寂的日子,那是她的日子。
感冒了,清晨的干咳沒有讓她對沈宓有多少改觀,她出門時遇到站著讀書的老人。不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她卻連為什么戴口罩也想不起來了,咖啡從棕色褪成了白色,泡沫上印著黑色的春字,這杯咖啡告訴她2022年徹底結(jié)束了。
咖啡館只有零星幾個人,林然坐在窗邊,她能聽見鳥兒落在枝頭的聲音,能聽見它們嘰嘰喳喳打架的聲音。她觀摩了一場動物界的三角戀,它們聽不懂人類的語言,語言也不曾絆住它們的腳。林然沉浸于對外界的觀摩,體內(nèi)突然有股氣體在翻騰,她以為是咖啡喝得太頻繁的緣故。她的聲音發(fā)生了變化,一種沙啞的、平和中帶著乏力的變化,那不是被刀片劃破喉嚨、帶有血液的憤怒之聲,也不是掙扎于生死,掙扎于泥濘的忽強忽弱的求救聲。它只是一種聲音。
林然看了一眼在座的客人,有人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厚重的書籍,有人在和朋友交談,店員在談?wù)撔劫Y。一切恢復(fù)如常。
這個想法與武僭同時出現(xiàn)。武僭不再是被否定的人物形象,他有了血肉,成了桃花源中的一員。
培根可以做了,林然被身后的聲音誘惑,她愛上了這雄性的聲音。情欲是她讀幾年前寫下的小說時最直觀的感受,那些文字被她注入了一股無法抵抗的活力和近乎赤裸的直接,而在與任煜約定的寫作里,鋒芒不見了,消失于奇怪的克制之中。
林然點開任煜留在網(wǎng)上的小說,讀完后發(fā)現(xiàn),他和自己的小說都預(yù)言了后來的事。她在小說里明確表達希望男女主成為遙遠距離的朋友,女主也一再否認男主的追問。原來他在用行動告訴她,我遵從你的意愿,做遙遠距離的朋友。林然恍然大悟的同時感到遺憾,她頭一次意識到遺憾是最抓人的,如同深夜里的狂風(fēng),聽得見卻看不見。窗外忽然暗了下來,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張或多張人臉,他們沒有時間的皺紋,他們的生命才開始,而她已垂垂老矣,被帽檐遮蓋的衰老在指尖流動,針刺一樣的疼痛與干涸的皮膚都在預(yù)示衰老。林然點開任煜的微信,卻無法打下只言片語,她需要精神上的相通,這種相通會帶來愛??墒裁床攀菒勰??愛不是死亡的對抗,對抗死亡的是痛苦,只有在痛苦中才能體會活著。她為什么活著,她應(yīng)該越過窗戶的圍困,進入凌晨四點的夜空,起飛、墜落。她不需要濃妝艷抹,只需離開床,帶著睡衣上的蛀蟲,消失于寂靜的黑夜。
“砰”的一聲,有人從高空墜落的聲音。
這聲不是在身體與地面接觸時才發(fā)出的,而是從她起身,推開窗戶,越過窗戶更早之前發(fā)出的。林然只是在完成早已演練了多遍的動作,完美的弧線,在春的到來、冬的末路的上空,演繹沒有觀眾也無人在乎的生死。她還能聽到房間里傳來的呼嚕聲,那是酒鬼的聲音,既然怎么都躲不掉這些人的追緝,既然他們時刻攀附在她的身上,她愿意用死亡躲避追緝。
林然被聲音叫醒后,就再也無法入睡,那些聲音誘惑著她從床上離開,在翻來覆去的間隙里任由記憶流淌,它們會發(fā)出聲音。有那么一瞬間,林然想和他發(fā)生一夜情,她的情欲在他身上游走,他們會擁抱,做愛,卻不會說愛。他們不是因為愛而做愛,而是因為情欲而愛,他們會在情欲中相知,在愛中背離。她追逐沒有愛的情欲而非有情欲的愛,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更容易捕獲,在易逝的情欲中留下永久的記憶,基于情欲衍生出的愛卻更持久,愛的純粹會令情欲蒙上道德的羞恥,在情欲的釋放中加入墮落的審判,結(jié)果是既不能滿足情欲也無法獲得愛。
讓我們從情欲開始吧。林然想對任煜說。
可那沉睡的頭像讓手機成了電子棺材,林然只能看到他的電子軀體,其他人的生或死和她無關(guān),唯有他。她知道他活著,活得精彩萬分。也唯有他,他的生又驗證了他的死,于她而言的死,沒有與她交互的死。
太陽透過縫隙叫醒林然,她艱難地來到客廳,對一具軀體說,你到床上去睡吧。她帶著小狗出門。她憎恨那三具軀體,在憎恨的間隙也萌生出一種責(zé)任,將他們拉出泥潭的責(zé)任。
她站在山頂時逃避這種責(zé)任,卻在落入谷底后想擔(dān)起責(zé)任。
林然總是幸運的,總會在絕望之巔的墜落中被一朵浮云托起,重回巔峰。
健身房開業(yè)后,林然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光顧了。她從忽悠她辦卡的教練的眼神中看見一個不想買課的女人如何屈服于男色,她從未想過和這位教練發(fā)生什么,她只是欣賞他的能說會道與美貌。她昨夜翻看《白夜》,一個幻想家的故事,一個等待的故事。她又想起任煜,在閱讀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成為作家的必要經(jīng)歷,關(guān)于破碎的、罪惡的、酒鬼的、雙重人格的、等待的、怨恨的,以及愛的經(jīng)歷。她沒有穿胸衣,有一種親切的自在,會有人將目光落在她的胸部,歲月磨去了她對目光的恐懼。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還有另外一些印跡,她只在特定時間感到左胸的下墜與右胸的干癟,她試著用自己的力量讓右胸與左胸達到平衡,卻發(fā)現(xiàn)情欲并不產(chǎn)生自我的肢體接觸。
林然的眼角是濕潤的,不是因為來自南方的電話,而是因為書寫。
她在寫一個殘忍的故事,她學(xué)會如何用冷靜客觀的語言描述一個殘忍的故事了。
林然看向窗外,在長久的凝視中,她進入了時間,進入了桃花源。然而那里什么都沒有,一切霧蒙蒙的,她感到寧靜,仿佛看見任煜站在梧桐樹下朝她微笑。如果他此時出現(xiàn),他們會談?wù)搶懽?,談?wù)撌?,可她突然害怕他的到來了,這種恐懼在他身上也出現(xiàn)過嗎,那三天是他所不能抵擋的嗎?
林然,你好,我來了。
林然看到一雙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嗎?我來了,我從你的想象中來了,怎么,你不歡迎我?
他未經(jīng)許可就拉開椅子。
我來了,我真的來了,我不想再沉溺于想象,被你想象與自我想象,我們太過一樣,突破的人應(yīng)該是我,所以我來了。
林然沒有說話,她的時間發(fā)生了錯亂,這是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她否定了他出現(xiàn)的可能,他消失了。
四
林然又在凌晨四點醒來,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開始假寐。她聽見開門的聲音,聽見水流的聲音,她們在凌晨回來,她懶得關(guān)門去阻斷聲音。她做了一個關(guān)于耳蝸的夢,眼睛進入耳朵,滿是坑坑洼洼,她退出耳朵,又一次驗證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關(guān)聯(lián),她近來時常掏耳朵。
林然在衣柜里搜索衣服,她喜歡牛仔褲與健身服,自在隨性。多年前她就摒棄了蕾絲邊與眼花繚亂的花色,她似乎從十八歲開始就沒有穿過粉紅色的衣服,只在黑、白、綠、藍中流轉(zhuǎn)。短褲比短裙更符合她的體型,褲子也方便奔跑。林然需要奔跑,奇怪的是她卻經(jīng)常穿高跟鞋,她喜歡走路時鞋子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那是一種宣告她已到來的聲音,她對這聲音有著絕對的控制權(quán)。
今天的咖啡恢復(fù)了往常的泡沫,服務(wù)生幾經(jīng)嘗試后,也未能將爐子的火生起來。林然想開個咖啡館,在南方某個小鎮(zhèn),沖咖啡的工作交給咖啡師,她只想坐在角落或窗邊觀察人來人往。她想成為咖啡館的主人而非顧客,她想與顧客交談,聽見不同的故事。顧客來了又走,冷眼旁觀卻也短暫參與其中,她想邀請任煜加入。
昨天回家時林然遇見一位衣著襤褸,比她還要矮小的中年男人。他是一名清潔工,或是一名建筑工人,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是佝僂著身子。她也會看見俊美的年輕人,看見他們的體面與活力。
任煜問林然是否喜歡吃板栗,是因為小說中的林然喜歡吃板栗。小說中的她有個富豪男友,那是一個關(guān)于精神出軌的故事,他在通過詢問確認她的情感狀態(tài),在試探她的聰明才智。林然反復(fù)閱讀,她確實被困在黑洞里,動彈不得。她在黑洞里等待他的到來,他的到來會給她勇氣,讓她說出那句,沒錯,我喜歡吃板栗。
夜色漸暗,拿著話筒的人說,大家好,明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我們提前慶祝。他介紹了樂隊成員與歌單,并說,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旅途愉快》。這首歌是一位遠在南方的男士送給一位經(jīng)常光顧的女士的,我想他等待的人一定會出現(xiàn)的……
林然望著窗外昏暗的月色,聽到《旅途愉快》時驚了一下,卻無期待,主角可能是任何人,卻唯獨不會是她。她想起了那些簡短的交流,想起了他分享畫面時她的癲狂和歡快,想起了深夜走在街上抬頭看見飛機時的思潮。她與他的距離真的只是地面與空中的距離嗎?她也迷惑了。林然又看到任煜坐在對面,模糊面孔的主人在問,你是否記得這首歌?聲音勾出了她的眼淚,繼悲傷之后孤獨襲來,她否認他的存在。那聲音說,你被困住了,林然,我真實存在,我不止一次與你交談。我來了,我來找你了,我在你跟前,只是你一直在逃避,你在逃什么?
她收拾東西離開,身后傳來婉轉(zhuǎn)的歌聲,她曾寫過與任煜走在秋風(fēng)蕭瑟的街道,寫過他們?nèi)绾伪焕г谠兀绾卧噲D撬開彼此的防守,這些都不存在,都是她的想象。
任煜跟在身后,這不是他第一次跟在林然身后。她似乎看不見他,她總是雙手插在兜里疾步行走,她的腳步從不放慢,目光從不斜視。今天他迫切想追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幾近跟前卻又退縮下來。
任煜依然跟在她身后,他目送林然出了電梯后,走進對面的樓。一個月前,他來到古城,出現(xiàn)在咖啡館,等待與林然相會,等待和她交流。幾次三番擦肩而過,林然都沒有認出他來,她的目光似乎籠罩著迷霧。他站在陽臺上凝望她放下書包的動作,凝望她與小狗互動的動作,甚至她在冰箱里尋找食物的動作都一一被他觀看。她似乎不喜歡拉窗簾,喜歡讓月光照進臥室與書房,他在她換衣服時轉(zhuǎn)過身去做別的事。他重又來到陽臺,書房的燈亮了起來,她在看書或?qū)懽?。她發(fā)布了一條關(guān)于寫作的動態(tài),他不愿上鉤,他需要繼續(xù)觀察。
林然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察覺到頭發(fā)太長了,將頭發(fā)從羽絨服撥拉出來時總能聽見刺啦刺啦的聲音,她沒有絲毫猶豫地拿起剪刀。她去廚房尋找掃帚時,遇到林雙,懇談后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拉近了不少,林雙邀請沈宓觀看姐姐的杰作。
好丑啊。
我覺得還可以。
這兩句話被林然收進耳底時,她覺察到沈宓有善于貶低他人的特質(zhì)。她穿著那件被洗衣機攪拌得崎嶇不平的羽絨服,胸前的標(biāo)志又一次提示她衣櫥里的閑置衣服太多了,那些衣服曾是她的生命,她曾向世界宣布存在的證據(jù),就這么被關(guān)在衣櫥里了。
鏡子里的人在宣告青春永久死去,只是當(dāng)她坐在咖啡館往窗外望去時,那雙眼睛似乎還是清澈的少女的眼睛,只有當(dāng)她注視自己的眼睛時,才會看見盤旋在頭頂?shù)墓治铩?/p>
林然走出咖啡館時,還是黃昏,臨近家門口才天色漸暗。煙花爆竹聲此起彼伏,她抬頭望明月時,在想也許任煜此時也在抬頭,幸福感油然而生。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愛任煜,她不愛任何人。她寫過一部以女性為主的小說,男主的原型是那位咖啡館的常客,任煜與他一樣是寫小說的必要人物。林然可以愛上那個??停部梢詯凵先戊?,她可以愛上任何一個偶然相遇的人,她也不愛他們,她對他們的愛只停留在想象。何況她的小說里,暴力才是核心。圍繞暴力展開的是被撕裂后所產(chǎn)生的痛苦與存在的意義。撕裂最簡單的方式不是肢體暴力,而是更隱秘,更曠日持久的,被稱為愛的束縛。她的絕望藏于平靜,她不再抗?fàn)幜?,她究竟失去了什么誰也說不準(zhǔn),時間、健康,或是愛情,總之是失去了的。
凌晨五點,林然觸摸到了任煜搭在電梯上的手,她聽見他說,相信你對婚姻沒興趣。她聽見他的名字,叫他名字的正是自己的聲音。她又睡去了,醒來時次臥的門還是緊閉。前幾日,她看見沈宓光著腿坐在窗邊,雖然是纖瘦的女性肢體,卻包裹著男性的欲望,她對那緊閉的門后發(fā)生著什么產(chǎn)生了好奇。沈宓抽煙喝酒,女性聲色背后藏匿著泠冽的男性特征,她抽煙是為了讓嗓音變得沙啞,是為了更貼合男性角色。沈宓的大腦里住著傳統(tǒng)男性思維,他們否定伴侶的價值,從不踏足廚房,他們善于說教也善于囚禁。
林然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妹妹住進來后給她帶來了如此強烈的精神波動,不是因為沈宓對妹妹的控制,也不是因為妹妹卑微的順從,而是她從她們的相處模式中看到了傳統(tǒng)婚姻的秩序。
林然習(xí)慣性地點開任煜的個人主頁,古城的IP顯示太過刺眼,震驚之余的竊喜消失于理性的脈絡(luò)。任煜在這座城市卻不與自己相見的失落,如窗外的狂風(fēng)一樣猛烈,她放下手機,決定與那段無人知曉的愛戀告別。林然走向窗邊的座位時,一位男士抬頭看了一眼,她將書包放在椅子上,脫去羽絨服。觀察那位男士時,優(yōu)雅二字不自覺地從她腦中冒了出來。他將毛衣披在肩上,從耳鬢藏在長度適中的發(fā)梢里的白發(fā)來看,應(yīng)該三十有余或年過四十。抬手間隙,林然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表與藏藍色毛衣下的白襯衣。半小時后,他將毛衣從肩上拉下穿在身上,將圍巾圍在毛衣與脖子之間,合上電腦起身離開。對了,他穿了一雙白色運動鞋。有一瞬間,林然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陌生男人。
林然又一次正欲起身,原本四季分明的桃花源被森林的幽深代替,這里曾有春天的花香與綠枝,有沉甸甸的稻谷與無憂無慮的嬉笑聲,有被雪覆蓋的山脈,有在潺潺河流里游動的蝌蚪,如今卻只剩茂密的森林與被樹根穿透的墳?zāi)?。她?zhǔn)備離開時,白色的鬼魂冒了出來,它們輕飄飄也沉甸甸,分不清男女老少,沒有眼睛只有嘴巴,只有消瘦的腹部與圓滾滾的腦袋。
你來了,林然。大家看,這是桃花源的創(chuàng)造者,一位沉默不語的女士。
誰在說話,你是誰?
我在說話,我就是你,是被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又一個林然。只不過我現(xiàn)在成了鬼魂,無法以肉身與你相見,不然你會看見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女人。
林然沒死。
她快死了,遲早的事。她都可以與死去的母親對話了,離死還遠嗎?你很久沒來了,你看看這些人,你為什么非要置我們于死地呢,桃花源不該就此消失。
林然正準(zhǔn)備問時,就被驅(qū)逐出了桃花源,她的眼睛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她感到一股近乎詭異的寧靜,幾個中年男人在談?wù)擁椖?,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在摳指甲。林然摘掉耳機,去吧臺倒了一杯檸檬水,水快溢了出來,她放慢腳步,不讓杯子晃動,抬眼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短暫的目光交鋒,讓她不得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林然入座時,嘴角帶著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比她早一步出現(xiàn),坐在門口的角落,她走回位置時與他坐的椅子有過短暫的接觸。十分鐘后他走過她的位置,與同伴說著什么,一個小時后他們離開了。林然分明從剛才的對視中察覺到了一種好奇,在目光交會的那一刻,她覺得時間在自己與他身上停駐了,他和幾年前一樣,她的皮囊看上去也并不蒼老,她身上的毛衣還是為了見任煜特意挑選的,好像時間就是從這件毛衣上消失的。她嗅到了一股令人厭惡的味道。為了逃避這種味道,她拼命逃走,她用死亡逃走,為了躲避這種味道,她借助各種香水。此刻她才明白,這種味不只刺鼻,還入骨。
林然穿著健身褲走進細雨里,不覺寒冷,她用健身的強度御寒。
她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商場的保安,他們戴著近視鏡,讀過書的樣子,也許是大學(xué)生,也許是研究生,無論如何他們都很年輕,比她年輕。雨天讓他們的形象更立體,也更生動,他們的目光射出微弱的渴望,他們垂著雙臂表現(xiàn)嚴(yán)肅。年輕小伙穿著黑色大衣,在不被注意的間隙里縮著脖子看手機,屏幕照亮了他的眼睛,這似乎是雨天里的一點溫暖。她意識到小區(qū)的保安不會為所有人開門時,下意識地警覺起來,直到看到站在雨水中的保安戴著眼鏡,她才明白為什么他會在她走近前開門,因為有幾次她會蠕動嘴巴說聲無聲的謝謝。
不客氣。
保安的聲音響亮而堅硬,她奇怪他是怎么聽到那句,連她自己都聽不到的謝謝的,或許是從嘴巴的蠕動中,或許是他站在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在期待有人向他說聲謝謝了。
她帶著種種思緒走進家門,通過聲音判斷妹妹待在衛(wèi)生間的時間已超過半個小時,將半個小時耗費在衛(wèi)生間里的人就是社會的蛀蟲。林然看見林雙穿著起了球的毛衣蜷縮在沙發(fā)上時,生出又恨又憐的情緒,她毫無緣由地將林雙的一切行為歸因于沈宓,如果沒有遇見沈宓,妹妹該會是另外一番樣子。
林然出乎意料地想起欲望光臨的夜晚。她在欲望的催動下醒來,久久不能入睡,燥熱、渾身發(fā)軟、滿頭是汗、空虛,這些生理特征向她揭示了自身的欲望,使她終于明白了許多事情:如果欲望是生理的、自然的,那么欲望就是不可抗衡的,就是需要去滿足的。如果生理欲望時隔一年半載偷襲欲望對象,女性在被欲望襲擊之后出于羞澀或道德感而進行自我克制,那也只是一年半載的事情而已。而如果借助工具滿足欲望,則需要突破長久以來的道德約束,需要購買工具,需要在欲望稍稍露出頭時行動。那時她必然將道德感踩在腳下,那一刻,她扭轉(zhuǎn)了客體的位置,一躍成為主體,欲望的主體,自身的主體。她似乎在為不道德的行為進行辯護,或許用道德與法律克制欲望是錯的,道德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她給自己留了無數(shù)個問題,比如下一次被欲望襲擊時如何解決?難道女性的生理欲望就應(yīng)該被壓抑嗎?
第二天,她推開咖啡館的門,滿堂賓客。林然本想落座于中間位置,猶豫之后選了洗手間右側(cè)的座位,抬頭可以看見滿墻陳舊的書籍。昨天林然在這里偶遇了兩個女大學(xué)生,她們比她早一步離開,她跟在她們身后,透明雨傘不足以抵擋雨水,傘柄的位置卻始終在中間。她放慢腳步跟在她們身后,觀察她們的神態(tài),那是令人羨慕的年齡,那年齡使她們在雨天有節(jié)奏地行走,那年齡使她們在行走中有了情緒。她羨慕她們,在她們身上她看到了自己。
人越來越多,他們和她一樣,不只是坐在當(dāng)下的空間。她突然被惱怒抓住,惱怒在家中蹉跎歲月才讓窗邊的座位旁落他人。惱怒無法進入桃花源,十指要么停在空中,要么將敲下的文字一一刪掉。廁所的味道撲面而來,這股味道讓她想起火車站的衛(wèi)生間,不同的空間卻有一樣的味道。這不是氣體的流動性所致,而是人的共同屬性,不管是在火車站還是在咖啡館,變化的只是地點與空間。這種變化中止了她的創(chuàng)作,她需要坐在窗戶邊,需要抬頭就能看到窗外流動的畫面,需要看到樹葉的狀態(tài),需要通過它們進入桃花源。
她在敲下“林然自殺前一天”時產(chǎn)生了找個伴侶的想法。最近的情緒終于有了著落,這不完全是她的想法,也是與社會對比后產(chǎn)生的落差。她想彌補這種落差,如此才能不在節(jié)假日感到孤獨,節(jié)假日期間他人的歡樂讓她產(chǎn)生了欲求,她也知道一旦產(chǎn)生鏈接,失去的就是所有非節(jié)假日的自由。林然推翻了自己,并在推翻過程中進一步鞏固了獨身的念頭。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文學(xué)天賦,只是在創(chuàng)業(yè)的密不透風(fēng)里將目光投向文學(xué),只是在商業(yè)書籍里回望文學(xué)。文學(xué)教人往生活中去,商業(yè)卻讓她離開生活,去找尋技巧、規(guī)律、規(guī)則,而那是她所鄙夷的。她用雙腳走出自己的軌跡,哪怕雙腳將她送往懸崖,哪怕跳下去,哪怕摔斷了腿,她也總能讓斷了的腿重新拼接到一起。
林然進入咖啡館時,林雙說她找到了工作,希望林然能墊付物業(yè)費。林然用了十分鐘消化這一信息:她們的貧困成了不能讓她們搬出去的道德魔咒。林然必須找到突破魔咒的方法,林然分裂出一個人格觀察林雙,以及自己與她的關(guān)系,而在這種觀察里,不出所料的是以自我中心主義進行,林然只能看到索取,這是一種不平等的關(guān)系。任何關(guān)系中的索取都是弱者向強者索取,強者對弱者的索取用掠奪更為貼切,掠奪不需要弱者的同意,而弱者對強者的索取卻需要得到對方的同意才能完成。
窗外跑過一只小黑狗,林然探頭望去。小黑狗在梧桐樹下撒了泡尿就揚長而去,一對雙胞胎進入視線。如果自己的結(jié)婚對象是那位優(yōu)雅男士呢?林然本以為自己是愿意的,但她思索了一番便打消了念頭。懷胎十月以及之后的時間她將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母親這個身份,這就是身為母親的懲罰嗎?
物業(yè)費你幫我墊一下,這句話像鬼魅一樣纏繞著她。她們在用貧困裹挾她、支配她。林然向好友尋求幫助,他一語戳破她的不忍:她看中的就是你和你妹妹的關(guān)系,通過支配你妹妹支配你和你的家人。這句話讓林然又想起了電影《寄生蟲》,樸贊郁批判的是整個社會的窮富,但,如果窮富發(fā)生在家庭內(nèi)部,寄生原則是否依然成立?這種寄生又該由誰來批判,如何批判?批判家庭內(nèi)部寄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否定親緣關(guān)系。
林然出門時,沈宓坐在陽臺的椅子上打電話。沈宓的聲音有表演的成分,她在陰柔的聲音里加入雄厚的聲音來向外界宣布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男性氣質(zhì)。她的笑聲有男性引以為榮的節(jié)奏,可那笑聲依然是女性的。她所否定的女性身份必定日日夜夜困擾著她,即便發(fā)出男性的聲音,用男性的思維行事,也是建立在女性經(jīng)驗上的演繹。她和林雙,她們看似在抗?fàn)?,實則是在泥潭里掐著對方的脖子共同走向毀滅。
林然正欲起身,一種不適襲來。這種不適源于一位消瘦的男士,他輕飄飄的。林然穿著黑色連衣裙,那是見任煜時特意選購的,體面或神秘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也許相愛過一分、一秒,或一天,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連衣裙讓她覺得自己消失,或縮小了,是這件衣服坐在咖啡館里,是這件衣服在敲擊鍵盤。明亮的光線與空闊的環(huán)境把她拉回三年前的夏天,那時林然穿旗袍,穿紅色連衣裙,她坐在這張椅子上寫下少女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寫下小鎮(zhèn)的魔幻現(xiàn)實。今日的光亮與三年前的光亮有何不同?林然覺得三年前夏天的光亮與今日的光亮無縫銜接了,她似乎做了一場夢,一場關(guān)于疾病,關(guān)于死亡,關(guān)于愛,也關(guān)于逃離的夢。
林然想,該給她筆下的林然安排一段愛情故事了,那位優(yōu)雅男士正好。她筆下的林然對他的愛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他聲音柔和,像是經(jīng)過水的浸潤。她筆下的林然遇到了裴斫,想躲避卻被叫住。直到半年后才察覺到自己對裴斫的感情。那天,她筆下的林然被隔壁院校的同學(xué)糾纏,裴斫以老師的身份介入,自那之后,一切都在發(fā)生了變化。
林然坐在正欲起身的位置,桃花源籠罩在茂密的森林和濃厚的迷霧中,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躲在樹后窺視,終于是林然主動開口說話了。
你出來吧。
她問林然,你是誰?
我是創(chuàng)造你的人,其他人呢?
被你寫死了,為什么把我?guī)У竭@里,我不屬于這里。
你屬于這里,你就在這里。
你通過我的消失讓你的寫作變得簡單和無可挑剔,你給我安排與大學(xué)教授的婚外戀到底想表達什么?我和他什么都沒有,你已經(jīng)讓我的父母死掉了,也讓桃花源里的很多人都消失了,你到底想表達什么?
林然被問住了,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從動筆那一刻,就沒有想過要表達什么,只是覺得應(yīng)該寫點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要表達什么,又怎么能寫好一部作品?你的靈性消失了,這部小說沒有故事,只有你的喃喃自語。
這是一次嘗試,我在寫一部自語式小說。
愿聞其詳。
所謂自語,就是自說自話。作家沒有全知視角,作家所描寫的只是自己視角下不同角色的變異,通過不同的人物形象表達同一個主題。自語式小說就是對作家的全知視角說不,只描寫一個人眼中的世界,作家與這個人的視角是高度統(tǒng)一的,用這個人的視角理解社會。
我不理解你的視角是什么,死亡和仇恨嗎?
還有歸屬。你怨恨自己的出身,你背叛了自己的階層,只能通過怨恨父母完成當(dāng)下生活的合理性。如果不去怨恨,你活著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所抵達的階層沒有你的位置,你在尋找自己的位置。
我的死是因為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因為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的位置在哪?
就在這里。你與你父母的位置是同一的,你到不了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即便畢業(yè)于名?!?/p>
林然退出了桃花源,殘忍的真實或真實的殘忍在降低咖啡館的溫度,她將羽絨服披在肩上,十分鐘后,才意識到腳指頭也在變涼。此刻的寒冷與兩年前、十年前的寒冷并無區(qū)別??臻g阻隔了煙味和廁所的腐臭,人與空間也會產(chǎn)生關(guān)系,林然頓悟,在想象中捶胸頓足。人與物的關(guān)系被忽略了,應(yīng)該正視這種關(guān)系,她與這張椅子的關(guān)系比與人的關(guān)系密切。她端起咖啡一飲而盡,卻發(fā)現(xiàn)飲下的只有空氣。她的目光從白色字體移向黑色屏幕,她在屏幕里看見一半的輪廓與停在空中的雙手,她不愿看見,那是一個腐朽如木頭的女人,她的世界一片靜寂,旁邊的人在大聲說話她卻聽不見,有人在拉動椅子她也聽不見,耳機里的聲音也停止了,一切正常,只是她聽不見了。她要回答那個問題,她將雙手放在空中,她的雙手在顫抖,那些自發(fā)生長的故事成了她的經(jīng)歷,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突然痛恨寫作,是寫作讓她見證了桃花源的繁榮與衰敗,是寫作讓她筆下的林然的經(jīng)歷在她的記憶里有了生命,也是寫作讓她體驗了無數(shù)個林然的痛苦與失落,讓她擁有她們的野心與墜落。
她看見前桌的人離開,她看見一雙手,聽見有人說好久不見。他的嘴巴在蠕動,她盯著他的嘴巴,盯著他的眼睛,那人的嘴巴還在動,那人的目光纏繞著她,她想說話卻不能,那人的面孔越來越清晰,他是優(yōu)雅男士。
林然……
我們認識嗎?
我是咖啡館的主人,你也是……我是裴斫。
不可能,你是我筆下的人物,你不存在,你只是我的想象……
還記得咖啡館名字的由來嗎?時光咖啡館,這是你起的名字,你說時間會改變一切,構(gòu)成這座咖啡館的不是人,而是時間。前幾天你從我身邊路過,我抬頭看了一眼,認出了你。
她落淚了。
裴斫拿出手機給她看了一張合照,他的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他的手指飄在她的肩膀上空。他極力克制,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出。她想伸手幫他抹掉,他抓住她停在空中的手說,你還要繼續(xù)逃嗎?
任煜從一旁走來,與裴斫握手后離開。
實習(xí)編輯 李 碩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