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全國政協(xié)第十一、十二、十三屆委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獲得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成就獎、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首屆東吳文學獎大獎、第四屆施耐庵文學獎、首屆高曉聲文學獎等。有多種作品被翻譯到國外出版。

我要去一趟平山島。

從前的平山島上有沒有人居住，我不知道。文字記載中肯定是有介紹的，但是記載和記載又不相同，甚至差異很大。這并不能說明歷史虛無。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字，本就不大可能記下完全相同的內(nèi)容。

按理這些記載過去的文字，與現(xiàn)在的我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偏偏窮途末路的我，想起了它。

據(jù)我了解，現(xiàn)在平山島上沒有人居住。所謂的“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

但是，沒有人居住不等于沒有人。

有人上島。不說經(jīng)常，至少也是隔三岔五?？墒且粋€荒蕪的小島，上去干什么呢？

原因多了去啦。

有人喜歡探險，專揀荒無人煙的地方去，這樣一座孤島，適合。我曾看過一個直播，主播做的是戶外探險游，專往荒涼、兇險、無人煙處去。

這是真愛好？

還是拿命換流量？

先是在太湖沿岸的某處，張羅皮劃艇，充氣，里里外外檢查，然后展示他準備的一些隨身物品，漁具、充電寶、太陽能電板、拖鞋、背包等，特意強調(diào)沒帶食物，并把包翻開來讓大家看清楚，表達了荒島求生的堅定意志。

皮劃艇駛離岸邊時，陽光明媚，湖面風平浪靜。主播心情大好，一邊跟著音樂哼哼歌曲，一邊告訴網(wǎng)友，前兩次都因為天氣原因，湖面風浪太大放棄了，這一次有老天助力，一定會成功。接下來就是皮劃艇在湖面隨波逐流、乘風破浪的畫面。因為預告到達小島的行程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我沒有耐心看這么長時間，湖面雖美，但是倘若盯著看，一會兒就厭倦了。

我不想再看他了，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有點兒心神不寧，似乎心思被湖面上的那個人吊著，過一會兒，再進去看看，他正在說，湖面開始起風了。再過一會兒，下雨了。后來雨越下越大，皮劃艇也顛簸起來，他的聲音穿風破雨而來，變得支離破碎，但還能聽得見，情況變得嚴峻起來，畫面中他全身濕透了，甚至手中的槳也被浪打掉了，再后來他的皮劃艇進水了，觀看直播的網(wǎng)友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兒，就在這時，只聽到他大聲說，看！畫面中，果然已經(jīng)隱隱能看到一座小島了，主播和網(wǎng)友同時發(fā)出了歡呼聲，就在此時，那一瞬間，直播畫面戛然而止。

后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沒有“后來”了，我不至于無聊到打探一個陌生人的“后來“。至于這些具有冒險精神的人，他們本來就是做好了“作死”的準備的，不必為他們擔心。

這是荒島之行的一種。

也有的人在商言商，頭腦里的那根筋，永遠搭在一個“商”字上。無人小島，會不會有商機呢，去看看吧。

有段時間國家頒布實施了《無居民海島保護與利用管理規(guī)定》，鼓勵私人開發(fā)無居民小島，政府通過公開拍賣的方式出讓無居民小島使用權，有人就在那個時候，拍下了平山島的使用權。也就是說，那些無人島，有了新時代的島主了。

我還記得當時有個記者采訪，那個島主沒有露面，聲音卻傳了出來，他說自己是金庸迷，那個記者就推測說，即將到來的荒島開發(fā)，會不會搞出個“慕容府”“燕子塢”來。

當然這只是我記憶中殘存的點滴信息。后來其實還有一個消息，也是我聽來的或者看來的，說這個“島主”沒能開發(fā)荒島，因為他失蹤了。

更早一些時候，還有很多人相信荒島上有寶藏，也會因此展開尋寶之旅。我曾經(jīng)看到有人寫過這類的文章，不是虛構的，是紀實的?！靶u從前叫作地脈島，古書上說，地脈就在這小島的下面。地脈島上有一個洞穴，直達水底，深不可測且無所不通。據(jù)載，此洞‘東通王屋，西達峨眉，南接羅浮，北連岱岳’，號稱地脈。”

地脈島上有“洞穴”，真讓人浮想聯(lián)翩。

不過現(xiàn)在相信島上有寶藏的人少多了，但是相信另一種寶藏的人卻多了起來，那就是“未知”。

關于荒島，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覺得，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荒島，別有詩意；也有人以為，荒島上會有什么奇遇；甚至有人追求的就是一個“無”，荒島上什么也沒有，要的就是“無”這種收獲。

總之，天下之大，什么樣的鳥都有，什么樣的人也有，去一座無人小島看看，算不上多大個事。

以上種種，多半是個人行為、單獨行動。因為算不了多大個事，就不會有人來關心，旅行社是不會設置這種荒唐線路的，不僅是因為無處安排購物的行程，畢竟旅行社不干賠本買賣，更是因為其“未知”，不想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同理，也不大會有人組織一批人上島，那些搞團建的，或者搞其他什么名目的集體活動，都不會去那兒，太不方便，沒有電，有時候網(wǎng)絡倒是可以蹭著一點兒，但是信號時強時弱，不能指望派上用場。

偶爾會有一個寂寞孤獨的單身客，或者兩三人同行的小隊，他們會去請求岸邊的一些農(nóng)戶，那些有船的人家，幫著送一送，給點錢，但是這樣做是有風險的，島雖然小，湖卻很大也很深，平均兩米多，最深處有四米多，掉下去很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后來就禁止上島了，可是禁止不住?？隙ㄒ彩浅鲞^事故的，所以再后來就有了固定的一艘小渡船，是機動的。這是鄉(xiāng)政府出面安排的，讓這個臨湖的小村落負責，好歹有一些安全保障。小渡船是那些大的景區(qū)淘汰下來的，并沒有損壞，只是樣子不太酷，跟不上時代了。

好在到平山島上的人，并不太在乎這些，他們內(nèi)心有著豐富的隱秘世界，足夠了。

小渡船并不是專為平山島設的，它還要到別的島上去執(zhí)行任務，通常兩三天才能輪到去平山島一次，還得是風和日麗的日子，一旦有風有雨，就停航。

這一趟小渡船，上午上島，下午返回，所以上島的人如果覺得一天不夠，就得留在島上住幾個晚上。因為島上沒有通電，得帶上大功率的充電寶，還得有其他一些準備。

島上有屋子，已經(jīng)是斷壁殘垣，但至少說明曾經(jīng)有人居住。后來還搭過一些棚子，有一個電影攝制組來過，搭了景，據(jù)說男女主演都已經(jīng)上島開拍了，結果出了事故，半途而廢。劇組丟下那些搭出來的棚子撤退了。這些棚子本身就是臨時搭建，不會有多牢固，加上風吹雨打，很快就東倒西歪，不像個樣子了。

至于劇組遭遇了什么事故，沒有記載，只有口頭傳說。傳說是長了許多只腳的小獸，它行走的方向完全不受控制，走到最后，連出發(fā)點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也回不去了。

那些不知真假的傳說，也并不是一無所用。

關于平山島，也許還有許多可以說的，它從前并不在我的興趣范圍內(nèi)，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要去平山島了。

不是我有興趣。我是縣文物保護單位的工作人員，因為接了個工作任務，不得不去。說具體一點兒，我的工作就是搜集全縣范圍內(nèi)可能存在的古跡。

其實文物保護行動幾十年來，幾乎全縣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摸索遍了。重點的地方摸三遍五遍都有，甚至沒完沒了。用過去一句老話說，像篦頭發(fā)似的篦過了，一只虱子也逃不掉。

但是依然會有遺漏。畢竟這是一塊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土地，哪怕它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所以過一陣，就會從哪個角落冒出個信息，倘若這個信息傳遞到了我們單位，接下來就是我的任務了。

我先去核實，然后寫一個情況匯報，交上去，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后面的事與我無關。

這一次來自平山島的信息，是從島上的江東廟里傳出來的。之前我并沒有聽說過這座廟，所以臨行前做了一點兒功課，才知道，島是個無人島，廟也是個小廟，供的是大禹，平日雖無人問津，卻也有熱鬧的時候。一年里總會有一兩次，比如秋天開捕季節(jié)，有些湖上的漁民圖個近便，會來這里燒香祈福。

信息上說，這個江東廟里，有一塊皇帝親書的金匾，與天地參。

這個信息唬不了我。乾隆確實是有“與天地參”的題匾，但是這四個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平山島的江東廟里，它現(xiàn)在正在北京孔廟國子監(jiān)那兒掛著呢。

我以此為理由，跟領導說，信息不可靠，根本用不著上島，不用腦子想，都知道是假的?？墒俏翌I導說，我們搞文物保護的，別說有信息要追索，哪怕沒信息，也要搞出信息來。

所以，我就只好上島去搞信息了。

平山島對面的那個村子，叫臨湖村，村主任是個90后，不是本村人，是上級派來的，聽我說了來意，顯得有些意外，又有些遲疑。過了半天他才說，平山島的江東廟，那里沒有人的，一座破廟，誰會在那里給你們提供什么信息呢。

雖然村主任的話符合我的心理預期，但我還是得上島。我說，村長，不管是不是事實，我總得過去看看，眼見為實嘛。

村主任笑了笑，說，不見得哦。今天不是開船的日子，但是老王同志你來了，我們特意為你開一趟船。

我謝過他，就跟著往小碼頭去。天氣預報說這一整天都只有二級風，我也就不用擔心會碰上惡劣天氣留在島上過夜了。起先渡船上只有我一個人，后來又來了一個中年婦女，背著個背簍，還拎了一個袋子，里邊鼓鼓囊囊，看不出裝的是什么。

村主任看到她，對她說，阿嫂，今天不開船。

那個婦女有點怕生，臉紅紅的，低垂著眼睛，輕聲說，我搭個便船，不會耽誤你們的。

船工也幫她說了一句，這兩天太陽大，再曬幾天，茶就老了。

平山島雖是一座荒島，但它屬于國家農(nóng)業(yè)用地，按土地承包制，承包給對岸村子的農(nóng)民。島上的農(nóng)作物不多，但是有茶樹。每年到采茶時節(jié)，承包戶會上島采茶，這個婦女就是去平山島采茶的。

既然這個婦女話少，我也懶得和她搭訕，那船工聽說我要去江東廟找人，也說江東廟沒有人，和村主任說的一樣。

我嗯哼了一聲，心想，無論有人沒人，我都得上一趟島。

船開了大約二十分鐘，我們到達平山島，上島后那個婦女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意思是江東廟在那個方向，我朝那個方向看了看，果然看到有屋頂掩隱在樹叢中。后來那個婦女就和我分開走了，走了幾步，聽到她在背后說，江東廟沒有人。

我回頭朝她揮揮手，邊走邊開始用手機拍一些照片，證明我來工作過了。

沿著山坡走了不多久，就已經(jīng)看到廟的輪廓了，但是再走幾步，卻發(fā)現(xiàn)剛才還陽光普照的天氣，這會兒已經(jīng)陰了下來，光線也暗淡了些。廟的輪廓掩隱到樹間，依稀起來，我想會不會島上的氣候有異于陸地，隨時會變天，于是我抓緊時間，三步并作兩步到達了廟門口。

這是一座破舊的廟，不大，有個院子，我輕輕地推開院門，里邊很荒涼，確實不像有人的樣子，我不由縮了縮脖子，盡管每天都是和“過去”打交道，但是身臨其境時，還是會有些異常反應的。我用力咳嗽了一聲，嗆起了一些灰塵，卻不見有人應聲而出，那個向我們傳遞信息的人，不是在江東廟里？

我不想進廟，本想在院子里解決問題，但是沒有人出來，我只得往廟里去。廟里光線更暗了，我依稀看到有一個人坐在大禹泥塑像前，我故意用力踏地，他應該聽見了我進廟的動靜，卻裝沒聽見，一動不動。我只得湊上前，朝他臉上看去，他分明看到了我，卻依然紋絲不動。我也不覺得奇怪，能夠獨自待在這種地方的人，八成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你好。

我這平平常常的“你好”兩字，卻把他給嚇著了，他忽地從地上跳起來，彈出去，在離我大約兩米遠的地方站穩(wěn)，死死地盯著我，過了半天，才疑疑惑惑地說，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我說，呵呵，難道這里還有第三個人嗎？我手里一直拿著手機，還在拍著視頻。他一邊疑惑地看著我的手機，好像沒見過似的，一邊嘴上說，第三個人？第二個人我都沒看見呢。

我琢磨他這話什么意思，沒有琢磨出來，又看到他抬手在我眼前揮了幾下，聽他說，你，你不是瞎蒙的吧？你，真的能看見我？

我聽明白了。其實我是更不明白了。我說，你以為我是個瞎子嗎？

他似乎聽不出我的調(diào)侃，認真地說，不是說你眼瞎，是你的眼睛太亮了，你是鬼眼——

我接著他的話頭問，那你是鬼？

他趕緊搖頭說，我不是鬼，我是個靈魂，沒有人能看見我的，你是不可能看見我的，你怎么可能看得見我？一個人怎么可能看見另一個人的靈魂？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有創(chuàng)意，不裝探險者，不裝流浪漢，比裝神弄鬼也進了一步，不說自己是鬼，說自己是靈魂。我覺得新奇，比我的工作有意思多了，所以我一直不停在拍攝，我還沒忘記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我說，我手機這樣拍，你沒有意見吧？

他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沒有意見，沒有意見，你是拍不到靈魂的。我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個“老靈魂”了，多年前我拍下平山島的使用權，一心想要將荒島開發(fā)，將其打造成現(xiàn)代旅游勝地?？上疑蠉u的時候，不幸失足掉下山崖，死了。

我忍住笑聽他講“故事”。

他說他成了靈魂后，就游蕩在平山島，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靈魂也會餓，也會犯困，便想找個安身之處，就找到江東廟來了，廟里有供品，他可以吃——

我啊哈一聲打斷他說，不是說江東廟一年只有一兩次有人來嗎？他們的供品夠你吃一年半載？

他說，那不可能，我吃完了供品，就跟著他們的渡船，到村子里去找吃的。第一次，我是做賊心虛的，我怕他們看見我。只是他們根本看不見，完全不知道我在他們船上。只是有人會打噴嚏，有人身上會發(fā)冷，還有人回去會發(fā)燒，雖然他們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但我一直還是小心翼翼，看見人就躲開來，沒想到今天會被你看見。

接著他又說了自己當初的心愿，以及“死后”一直想要了卻生前的愿望，要讓荒島成為金山銀山。

我終于聽明白了，我問“老靈魂”，那個“與天地參”的信息是你提供的吧？

“老靈魂”承認是的，并且說，對不起，我是騙你的。

我說，我就知道你是騙我的。

他略有些奇怪，說，知道是騙你，你還來？他又問我怎么找到江東廟的，我說了是那個婦女指的路，他問是哪個婦女，我描述了一下婦女的樣貌，又說了船工，他笑了笑說，你真的都能看到。

他什么意思，都能看到？莫不是說我上島這一路，看見的都不是人，我信他個鬼。

我說，既然你騙我來，那你手里至少該有個假貨等在這里讓我上當受騙，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他搖了搖頭，說，不需要，不需要。

我氣得笑起來，說，你連假貨都懶得搞一個。

他也笑了，說，其實你想岔了，假貨哪有假人有迷惑性呢，你想想，你來了，碰到一個“老靈魂”，不比一塊假金匾更有意思嗎？大千世界，碰到假貨的人多的是，可有誰碰到過“老靈魂”呢，誰不想親眼看看“老靈魂”？

他堅持說自己是“老靈魂”，想要說服我相信。我不會相信，也不想跟他爭辯，他是什么他自己最清楚，我完成任務就撤退了。

返回的路上，我特意繞到那個婦女去的方向看看，結果可能方向搞錯了，沒有看到人。到了停船處，船倒是在，船工卻換了一個，我有些奇怪，船工告訴我，另一個船工已經(jīng)帶著采茶葉的婦女先回村了。

我看了一下時間，確實有點兒晚了，我不知不覺竟然待了大半天。

回去之后，我對我領導說，我去過平山島了，那個信息果然是騙人的，我拍了點兒上島的經(jīng)過，可以證明我去過了。

領導才不屑看我拍了什么東西，倒是單位新來的一位年輕同志小王，就是從臨湖村出來的，大學畢業(yè)后又回來工作了?？赡芤驗閷亦l(xiāng)有感情，他看了我拍的內(nèi)容，覺得有意思，自說自話替我剪輯出好幾個三分鐘的片段，用他的賬號發(fā)了出去。

我順便看了一眼，結果發(fā)現(xiàn)船工和婦女都沒有拍出來，還有整個我和“老靈魂”的對話，都是一些詭異的空鏡頭，聲音都是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我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責問小王，我明明都拍下來了，你為什么要把除我以外的人都剪輯掉？

小王心平氣和地說，王老師，隱私，侵權，你懂的。

他不能侵別人的權，卻可以侵我的權，還害我出了名。小王自己更是收獲多多，才發(fā)布了前兩期短視頻，粉絲量就大增，感覺有爆火的跡象，小王趕緊將后面的幾期一并上傳，這下子評論區(qū)熱鬧了，簡直要翻天了。

王老師自己就是個“老靈魂”吧。

這才是真有干貨的短視頻，是花了工夫下了本錢的。

是假的吧。

一看就是擺拍的。

真不要臉，什么都拿出來賣。

真有創(chuàng)意，連靈魂都能拍出來。

管他是真是假，你喜歡追劇觀影，那你看到是真是假呢。

吸引人看了，就是好東西。

也有人開始舉報，說，那個“老靈魂”，不是“老靈魂”，是村里的一個老農(nóng)民扮演的。

立刻有人指出他的錯誤，說“老靈魂”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只在王老師的嘴里，不需要有人扮演。

總之什么閑言碎語，胡言亂語，流言蜚語，烏七八糟，紛紛登臺，熱鬧極了。很快我就接到了村主任的電話，他著急地說，老王同志，你說你是文物保護單位的，我還熱情給你介紹怎么上島，還專門給你安排渡船，沒想到你是個網(wǎng)紅，這么對待我們。你要不再拍個視頻糾正一下？

我莫名其妙，問為什么？我要糾正什么？

那村主任說，本來我們平山島上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所以太太平平，現(xiàn)在一下子來了好多人，都要上島。村民為了掙點兒外快，忙不迭幫他們搖船去，這是有危險的。上級讓我們村負責，我負不起這個責的，你怎么瞎說的，就怎么收回去呀。

我說，我都是實拍的，又沒有請演員請?zhí)嫔恚螞r也沒有主題，是隨機拍的，只是想證明我上過島，這是我的工作嘛，哪里錯了？讓我怎么糾正，這些都是真實的。

村主任說，“老靈魂”也是真的？你對著空氣說話，卻說是在和“老靈魂”說話，有你這樣的嗎？現(xiàn)在好多人來指名要看“老靈魂”。

我說，“老靈魂”是那個人自己說的，又不是我編造的。

村主任說，那他怎么不在畫面里？

我說，咦，不經(jīng)過他同意發(fā)出去，不是侵權嗎？

年輕的村主任老成持重地嘆了口氣說，唉，我告訴他們這都是假的，平山島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他們偏不信，越是勸阻，他們就越要上島。

其實我早就從村主任著急責問的口氣中，聽出了他內(nèi)心真實的喜悅，我一邊瞄著視頻一邊聽村主任說話，就看到視頻下面的評論如同雪花一樣。我已經(jīng)眼花繚亂了。

還好，很快小王的視頻就被其他視頻淹沒了，上島獵奇的群眾，紛紛開拍，更有機靈聰明的，居然找到了那個沒有出鏡的農(nóng)婦和船工，這回他們出鏡了，卻都在鏡頭前說沒有見過我，沒有和一個搞文物保護的人一起去過平山島。

熱情的網(wǎng)友又開始推理。

沒有王老師，哪來的平山島視頻？

難道那個視頻，是“老靈魂”拍的？

難道王老師，就是那個“老靈魂”？

一個小小的不知名荒島，怎么會一下子火爆起來。

是呀，用腳指頭想一想，一個小小的不知名的荒島，怎么會受到如此的關注。

引流唄，資本又顯身手了。

平臺又想引領什么風尚了。

事情也多多少少影響了我們單位。因為受到上級的重視，搞文物保護的同志獲了表揚，他們通過自己的方式幫助鄉(xiāng)村推動旅游，搞活經(jīng)濟，以至于我的那些八風吹不動的同事也都想著要去平山島看一眼了。我知道我領導心情復雜并且小心翼翼，一方面接受著表揚，一方面緊張地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旦事情脫軌，立刻甩鍋給我。

甩給我我也不冤的，畢竟我算是“始作俑者”。

在我領導的一再暗示下，我坐不住了，我又去了一趟平山島，我要親眼看一看被我無意間開發(fā)出來的“老靈魂荒島游”的火爆程度，并且揣測一下它的前景。

這一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我站在臨湖村太湖岸邊，距上次來這里過去的時間并不長，我卻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臨湖村動作很迅速，已經(jīng)配備了足夠的救生衣，一眼朝湖面上望去，漂浮著許多小船，大多是漁家自己的手搖小船，船上盡是橘黃色。

我也上了其中的一艘，搖船的正是那個年輕的村主任，我記得上次他明明說過，自己是外面派來的，不識水性，現(xiàn)在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學會了在湖上駕船，我朝他笑笑，喊了一聲村主任，他也朝我笑笑，但是明顯他沒有認出我來。

我們很快就到達了平山島，登陸的時候，我四周看了一下，感覺很陌生，沒有來過的印象，我記得上次站在這個位置，就能看到掩隱在樹叢中的江東廟的屋頂，但是現(xiàn)在看不到了。

我猶豫了一下，嘀咕說，這不是平山島吧？

大家正在上岸，有人隨口說，怎么不是平山島，不是平山島，我們來干什么？

那年輕的村主任客氣地對我說，這位老板，你放心，這就是平山島，沒錯的。

我趕緊說，我前不久來過，島上有個江東廟——大家不等我說完，已經(jīng)七嘴八舌說了，說平山島上是有一座小廟，但是早就坍塌了，只剩一堆破磚爛瓦了，其他什么建筑也沒有。

后來他們又分析，說我上次可能去的是另一個島。

也有人認為我是很早之前來過的。

我只好解釋說，我就是王老師呀。

他們卻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有人疑惑地說，王老師？哪個王老師？

又有人說，是鎮(zhèn)上小學的王老師嗎？

另一個說，是文化站的王老師嗎？

我一下子倒是回答不出來了，我是哪個王老師呢，我不就是視頻中和空氣說話的那個王老師嗎？他們不都是沖著我這個王老師來的嗎？我朝村主任看了幾眼，一字一頓地說，村主任，上次我來平山島，就是你派船送我過來的。

村主任為難地撓了撓頭，說，來的人太多了，抱歉，實在記不住那么多人。

我也蒙了，疑惑地說，原來你們這么多人來，不是來荒島探險，不是來尋求未知的？

大家笑了，紛紛說，喲，一個長著蔬菜、水果的小島，探什么險呀，有什么未知，人來得多了，連黃鼠狼都躲起來了。

我更加驚訝，百思不得其解，我說，你們難道不是看了視頻來的嗎？不是有江東廟，有“老靈魂”，才吸引了你們的嗎？

大家哄笑起來，有人說，王老師你上當啦，哪里有什么“老靈魂”，江東廟，那些都是捏造出來的。

我心想這個捏造者不就站在你們面前嗎。這結果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我說，那你們已經(jīng)知道是假的，還熱火朝天地上島，干嗎？

大家正在幫我解惑，就有兩個人過來向大家收費，說，老規(guī)矩，一百元，現(xiàn)金、支付寶、微信，都可以。

大家紛紛付費，我卻奇怪，說，你一座荒島，還要收門票，看什么呢，你們不是說，島上連座廟也沒有的嗎？

大家奇怪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才有個人說了一句，原來他什么也不知道。

村主任雖然年輕，卻有耐心，他向我介紹說：平山島上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湖上小農(nóng)場、生態(tài)島，長滿了水果、蔬菜、茶葉，只是因為現(xiàn)在臨湖村的人口越來越少，島上大量的農(nóng)作物消耗不掉，也曾經(jīng)搞過銷售，甚至做過電商，但是好景不長，幾天熱度就降下去了。

這一次的熱度，是綜合了大家多方需求提升起來的?，F(xiàn)在的規(guī)定就是：游客每人交一百元，提供兩個大袋子，島上的各種瓜果蔬菜，可以盡情采摘，無論品種，只要背得動，盡管裝滿帶走。

一派農(nóng)家樂呵的景象，和我前次上島時的荒蕪，大相徑庭。

那個“老靈魂”倘若真是個老靈魂，他也可以安息一陣了。

責任編輯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