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1978年生于重慶,定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深圳“睦鄰文學獎”年度大獎等。
0~3年
這晚,雙頰鼓凸嬰兒肥的海璇洗澡時突然連打兩個噴嚏,一個比一個響,把空氣炸出倆孔洞,由于急促,后腦勺被抽得生疼?!八?,熏得鼻子癢?!彼ь^望望噴灑熱水的花灑,繼續(xù)往身上抹沐浴露。
隔天,海璇照常去公司上班。她窩在樓梯口狹窄無窗的辦公室,空調(diào)機下還站著臺立式風扇,風扇碩大的頭緩緩轉(zhuǎn)動,氣呼呼地吐出跟這七月天匹配的陣陣熱風。
最里頭的辦公桌后,背墻而坐的男孩手指頭夾著煙,滾滾煙霧任憑風扇吹,氤氳中,一張白臉顯得更白。白臉一晃,甩了根煙給前面的男人,男人穩(wěn)穩(wěn)接住,利落點燃,朝他吐出一大口煙霧。
男人又深深吸一口煙,微微側(cè)目,瞅了眼靠門而坐的海璇。她已經(jīng)來公司一個月了,除去有時回兩句他們的玩笑,并不怎么說話,桌角那臺被上幾任業(yè)務(wù)員摸褪色的座機電話,更是從沒見她用過,平時她只埋頭翻閱不多的幾本公司內(nèi)刊。
這會,海璇仍舊在翻,眉頭微蹙,雙唇緊抿,不時拿筆寫寫畫畫。男人咳了兩聲,翻個白眼,扭身坐正。海璇起身打水,凈水機緊挨立式風扇,她不得不背對三個男人,耐心等水杯一點點灌滿。一定是屋里太熱,背部火辣辣的,體溫都高出幾度。辣沖沖的煙味愈發(fā)兇猛地沖撞她的鼻腔,她頭皮一緊,打了個噴嚏,憋住呼吸,還沒坐回位置,第二個噴嚏噴涌而出。
借機沖出房門。上完廁所,海璇停住腳步,打算從這幢大型商場底部開始,一層層打轉(zhuǎn),看看哪家店鋪需要在公司內(nèi)刊登廣告。最好能轉(zhuǎn)悠到下班,那間辦公室令她害怕,倒不是悶熱和濃煙,而是那部電話機——提起話筒當著其他人的面做推銷,她會結(jié)巴,每個字都必須使勁拔出。
誰料,這是海璇最后一次在這幢商場內(nèi)打轉(zhuǎn)。第二天,剛進辦公室,她就被一通電話叫到總部。妝容精致的女人事專員沒有看她,繼續(xù)整理手頭的東西:“你被炒了,主管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甭曇糨p細,卻結(jié)實清晰,像細鋼絲。
“阿嚏!”空調(diào)很冷,激得海璇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她沒把這當回事,只顧著回味隔自己兩個工位的主管看她的眼神——后來她進入另一家公司,才發(fā)覺情況不對。那是家做服裝的公司,那些年,服裝廠花朵般綻滿這座城市,是新轉(zhuǎn)型的主力產(chǎn)業(yè)。公司一半場地負責辦公,一半場地負責生產(chǎn),海璇負責的展示區(qū)設(shè)于兩者之間。服裝場裝修采用法式奶油風,輕薄的黃光盈盈如水,連桌椅貨架都似乎柔軟可口,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
海璇身穿粉色新款套裝,引領(lǐng)客人試穿挑選,客人身上也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鼻子一陣奇癢,她連打兩個噴嚏,涕水噴流,喉間隨之泛起濃痰。她擦擦臉,沒在意。后來鼻子癢度加劇,噴嚏增量,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一件事——自己手中總攥著紙巾。
興許感冒了。海璇摸摸被空調(diào)吹得沁涼的兩臂,可她沒空請假,也不愿意跑醫(yī)院。從小到大,她從沒為感冒跑過醫(yī)院。
“怎么不早點來就診?”待到癥狀頗為詭奇,海璇方拖拖拉拉步入醫(yī)院,剛剛講完情況,醫(yī)生臉上的五官隨即往下沉。
“哦,怎么回事?”海璇瞪大眼,驚愕道。
“早點就診,這病能根治,現(xiàn)在可不好說……你這樣的病人很多,這病看似不致命,卻比致命還麻煩?!贬t(yī)生皺皺眉。
海璇雙眼瞪得圓大,呼吸暫停。
此時,她已經(jīng)從那家服裝公司辭職了。這回肇事者是香氣,無處不在的各種曖昧溫軟的香,混和強勁的冷氣,如同夜里偷渡的小卒,潛入她的鼻腔,再順氣管溜進肺部,它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塊地方又大又平整,儼然諾亞方舟。
“你這不是感冒,是過敏性鼻炎?!贬t(yī)生宣判病癥,隨即轉(zhuǎn)向電腦,指頭啪啪敲出兩行字,“給你開點藥,先吃吃看吧?!?/p>
一盒感冒藥,一盒鼻炎藥。海璇心想,還是感冒啊,應(yīng)該沒啥大礙。這一刻,她根本想不到,這小小的病,真如醫(yī)生所言般麻煩,會影響她整個后半生,甚至在某些瞬間讓她起過輕生的念頭。
這些藥自然沒有效果。
父親老海不知從哪兒聽來消息,說市中心醫(yī)院有位名醫(yī)專治鼻炎,十分了得。于是,這段時間,閑著在家的海璇只做兩件事,治病和找工作。當然,在她看來,只有一件事——找工作。
果然是名醫(yī),高額的掛號費也不能阻擋病患不斷。老海頭天凌晨就騎著自行車往醫(yī)院趕,掛號窗前已經(jīng)歪歪扭扭排出一小隊。輪到海璇就診,已臨近下班,她不得不一次次往診室門口湊——診室門口筑起層層人墻,每雙眼睛都饑腸轆轆盯牢門內(nèi)的名醫(yī)。海璇學起別人開始左推右搡,高舉病歷本,雙眼鼓凸盯住名醫(yī),以防他漏號,也防止有人插隊。
“這一周怎么樣?”名醫(yī)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大約知天命的年紀。
“不太好?!焙h久?,回答道。名醫(yī)便不再說話,手指搭上她伸出的手腕,把脈,再讓她張開嘴巴,抽出棉簽,檢查她的鼻腔。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查閱病歷。
病歷本上記滿這一周的病況,從日出到月上,打幾個噴嚏、擤幾次鼻涕,時間、地點、程度。名醫(yī)認真翻完,末了,也不說話,拿起筆開藥方。
起先,海璇認真配合,一有動靜馬上認真記下,病歷本累積到一定厚度,她發(fā)現(xiàn)第十本和第一本的病況記錄竟然相差無幾。于是,從第十一本起,她總拖到臨睡方才完成記錄,再往后,干脆兩天一記。
藥是中藥,極苦。奇怪的是,每周開的藥都是同一味。海璇不由得心生疑惑,不耐煩地把一碗藥湯囫圇灌進胃里,邊洗碗邊計劃一會兒要做的事:買報,搜尋招聘信息,或者去人才市場。對了,簡歷得重新做,最好用彩打,照片也得重新照,原來那張表情有點呆滯。
窗外陽光燦爛,不到早上八點,太陽已一副不烤焦萬物不罷休的勢態(tài)。那架疏通交通死結(jié)的高架橋橋墩杵起來了,看不見工人,相隔幾十米,巨大的噪聲如山如海傾涌過來,咚咚咚如巨人們不停跺腳,直到把熱烈的太陽從高空跺到地底。海璇關(guān)好門窗,在巨大的噪聲包裹中打開電腦做簡歷。一時靈感全無,她站起來踱到窗邊。一片昏黃,哪有什么風景,施工的粉塵厚厚地糊住玻璃窗,連窗臺上的花草都看得恍恍惚惚。
“阿嚏!”鼻腔一陣奇癢。她打開窗,伸出手捏緊紙巾擦拭,突然出現(xiàn)一塊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鏡面。鏡面外,漫天粉塵飛舞,如同她在辦公室見過的滾滾煙霧和裊裊香氣?!鞍⑻纾 币粫r間無數(shù)粉塵涌進鼻腔,神經(jīng)被牽動,隨之舞蹈,她趕緊關(guān)了窗。
海璇被鼻炎攪得心煩意躁,簡歷做得張牙舞爪。一定是簡歷沒做好,不然那些公司為何沒有回應(yīng)呢?她只能一改再改,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也要換上幾回,一句短短的話,更是能讓手指摸著鍵盤停留幾小時。驀地抬頭,太陽不知何時暗沉下來,海璇連忙起身往廚房去熱湯藥。
病歷本積累到一根手指頭厚,海璇認識了幾位病友。她得知他們都是從周邊城市來,也是長年老病號,聽說哪兒有神醫(yī)就往哪兒趕?!斑@個醫(yī)生認真,會看病歷?!彼麄冋f。
海璇笑笑,聽到護士喊自己的號,立即彈起身。
“這周怎么樣?好點沒?”名醫(yī)推推眼鏡觀察她。
“沒感覺。”她想了想,支吾道。
“病歷給我看看?!泵t(yī)伸手。
確實認真,翻到第三頁,他皺起眉頭:“每天都一樣?怎么可能?數(shù)量頻率肯定有一點點區(qū)別吧。”
像質(zhì)問又像自言自語。海璇抿抿嘴,不好回答?!澳阋J真記,不然我不好開藥?!泵t(yī)抬頭轉(zhuǎn)向她。
“好的。”她連忙點頭,心里卻想,三個噴嚏和四個噴嚏真的差別那么大嗎?名醫(yī)仍在翻病歷,模樣像極了會計一筆筆清點賬目。海璇又禁不住想,要這么認真?根本不可能準確記住每一次病情動態(tài),就像人不可能準確說出每一次情緒。
等藥時,她遇到認識的病友。倆人東一句西一句閑聊,海璇突然盯住她問:“你的藥方都有哪些?”病友思索幾秒,徐徐報出幾味。海璇看著手中的藥方,哦,當歸、大黃、黃芪、甘草……怎么跟我的一樣?病友不以為然地笑道:“都是過敏性鼻炎嘛。”
海璇卻沒回應(yīng)?;丶乙姷嚼虾?,她邊脫鞋邊囑咐:“爸,下周不用看了,我覺得好點了,過段時間再說吧?!?/p>
4~10年
油鍋騰起圈圈白煙,姜、蒜、青椒倒入鍋底,熱油在鍋中炸響,騰起一縷更濃的白煙。白煙裹挾辣味直沖海璇鼻孔,兩只鼻孔化身油煙機,呼哧呼哧抽吸熱氣辣氣。她不得不暫停翻炒,一路小跑去廁所處理鼻涕,又一路小跑進廚房,利落翻炒鍋內(nèi)的菜。趁著空隙,膝蓋一頂,闔上剛才取碟子來不及關(guān)好的消毒柜。急火濃煙,鼻炎也來湊熱鬧,涕水塞得鼻腔酸脹,索性扯兩張紙巾塞住鼻孔。
客廳內(nèi),丈夫坐在電腦桌前回郵件,兩歲的兒子正在玩汽車玩具。電視里,小豬佩奇一家在碧綠無垠的草原上歡跑。
幾年前,海璇比現(xiàn)在瘦一些,手和臉都白生生的,化著精致的妝,坐在一臺32英寸屏的臺式電腦前工作。
那是家半外資企業(yè),代理國外中高端電子元器件。公司位于電子街,就是過去的服裝城,海璇在那做銷售。這座城市的工作,除了技術(shù)崗基本都是銷售,海璇不會技術(shù),她大學學的是市場管理。老板狠狠心,租下深南大道邊一幢外墻閃著銀光的小半層寫字樓,員工在樓里不能抽煙,可他們異常怕熱,無論春夏秋冬,空調(diào)永遠18℃。十月的天,難得秋高氣爽,空調(diào)依然悶頭苦干?!耙獡Q氣,不開空調(diào)哪行?”有人解釋。其實海璇也知道,這幢寫字樓與任何其他寫字樓一樣,大塊大塊的玻璃是墻不是窗。有一次,辦公室空調(diào)壞了,不過半個小時,地毯、電腦、傳真機、打印機、電燈、桌椅散發(fā)出的氣味,竟急遽凝作固體,海璇吸得幾口,強行把它們一點點壓進氣管,末了,還是卡在胸口,讓她半天順不過氣。
也許,在這幢樓,在這間辦公室,只有她怕冷不怕熱吧。怕冷,是因為鼻子。她穿上外套,又將短裙換成長褲,偽裝成暖和的模樣,但狡猾的鼻子并不領(lǐng)情,它總能靈敏地感知溫度,比溫度計還準?!鞍⑻纾 眹娞缫淮蚓椭共蛔?,炸鞭炮般響一串,這一炸,把鼻腔炸出洞,洞內(nèi)源源不斷涌出涕水。起先,一天不過幾十張紙巾的量,后來,鼻子抽抽,知道涼氣一點沒減,愈發(fā)撒潑使性,鼻翼一歪,鼻梁一皺,怒氣沖鼻孔,沒有上百張紙巾哄不好,沒有一大包紙根本管不住。
妝自然花作一團,鏡子內(nèi)的臉,白一塊黃一塊。一次次補妝麻煩又費時,海璇索性不再化妝,任憑男同事們嫌棄的眼神掃過她。
不穿裙子,不化妝,這些海璇慢慢就習慣了,但習慣只是她的事。
有一回,她跟老板一起拜訪客戶。那是一家大公司,也是她唯一像樣的客戶。海璇密切聯(lián)系三年,終于望見一線曙光,工程師說:“你們帶個樣品過來吧,我們想試試?!?/p>
房間內(nèi)空調(diào)很足,一定也是18℃,似乎無論走在哪里,這是個統(tǒng)一的溫度,成了新的人體體溫?!皹悠肪退徒o你們,有問題可隨時跟我們聯(lián)系?!崩习逦⑽⒐?,微笑著看向?qū)γ娴娜还こ處?,同時轉(zhuǎn)頭朝向采購:“李先生,價格問題海小姐會與您溝通,盡量給你們最惠價?!?/p>
海璇趕緊接住他的眼神,點點頭,蓄足勁,把嘴里的字一個個往外拔,拔出十幾個,舌頭突然打結(jié),她頭皮一緊,一絲涼氣鉆進鼻腔,如靈蛇,迅速滑過鼻腔往腦門鉆。到底沒忍住,她連打幾個噴嚏,紙巾來不及拿,口水噴出半米。海璇本能地用手掌護鼻、彎腰,急慌慌扯開提包掏紙巾??梢呀?jīng)于事無補,鼻涕呼嘯而下,滴到桌面。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說不清多少次了,每當拜訪客戶,越到緊要關(guān)頭越會這樣,神經(jīng)緊繃,鼻子便嘻嘻笑著過來搗亂,不單給海璇,更給所有人一個驚嚇。幾天后,客戶轉(zhuǎn)到同事手中。老板朝海璇翻翻眼皮:“你身體不太好,需要休養(yǎng)。”
不過委婉之辭,拖了兩個月,海璇辭職回家,主要原因是找不到不開空調(diào)的辦公室,次要原因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現(xiàn)在,她什么家務(wù)都得心應(yīng)手,原本只會煮白水面,現(xiàn)在竟能做出一桌飯菜。她把一盤熗炒豬肝擺上桌,丈夫忙不迭夾起往嘴里送:“這么腥?!彼财沧?。
“腥嗎?用生姜黃酒淘了兩遍,我嘗過不腥啊。”她也夾起一塊,沒有品出腥味。
飯后,洗衣、拖地,海璇披頭散發(fā),換了件更寬松的居家服。手機響了,前同事約聚,她猶豫了一會兒,回復(fù)沒空。實則今晚她難得有空,周末丈夫在家,可以幫忙帶兒子,但她不想見任何人,除了家人。再說,見面能聊什么呢?上次閨蜜聚會,幾個人數(shù)落完老板后興高采烈地談?wù)撊ツ膬嘿I衣服、做美容,她根本插不上話,低頭喝干兩大杯果茶。
輪到洗廁所,海璇刻意取下眼鏡,避開鏡子。這幾年樣貌大變,她不想看見自己的身體,也不想讓別人看見,夏天的衣服都是長袖長褲。拿起刷子刷馬桶,腰背彎成蝦米,反復(fù)刷,腰背發(fā)脹發(fā)酸也不直起身。就讓這只鼴鼠待在地下吧,在這百平方米不足的屋內(nèi),一日日消耗光陰,屋外世界的絢爛,與它無關(guān)。
這年兒子上小學,有一天,她端著一鍋剛燜好的牛腩,篤實地往飯桌一放,解下圍裙,搓搓手準備吃飯。
丈夫挑起一塊燉得松軟的牛腩,送進嘴嚼幾口,呸——吐了出來:“好辣,醋也放多了?!?/p>
燜牛腩是丈夫最愛吃的菜,殘留的湯汁都會用來拌米飯吃掉。為了買到筋多彈牙的牛腩,海璇一早就去菜市場。“不辣不酸啊?!彼崞鹂曜右苫蟮貒L了塊肉,又嘗了些配菜。
“沙拉怎么拌這么甜?你近來廚藝下滑不少?!闭煞驀烂C地指著兒子面前的涼菜,他愛吃的秋葵沙拉。
海璇疑惑地放下筷子。放糖時她還嘗了嘗,納悶這回買的砂糖甜度太低,便多加了幾勺。怎么回事?她抽抽鼻子,嘗了嘗桌上其他的菜,蒜蓉菜心、玉米大骨湯、小炒肉——統(tǒng)統(tǒng)一個味道!
海璇驚呆了,如被閃電擊中,醒悟過來,躲進廚房,打開醬油瓶、醋瓶、辣椒罐、胡椒筒、酒瓶——沒有氣味,它們?nèi)缤廊グ惆察o,不散發(fā)一絲一縷氣味!
味覺嗅覺竟然遠離了她,在患上鼻炎十年后。難怪,逛菜市場很久沒聞到刺鼻的氣味,原來那個立體、豐富、喧鬧的氣味世界消失了,唯剩蒼白單薄的一點咸味。
丈夫慢慢不愛在家吃飯,說要加班或聚會。沒有味覺嗅覺,海璇做菜的興致亦驟減,多半敷衍對付。于她,干筍和稀飯不過硬與軟,瘦肉和火腿不過生與熟,令她想起看過的一幅名為《廣場》的漫畫:塞得密不透風的人群,每個人都有一張相同的臉——蒼白的皮膚、幾顆小黑點聚成的五官。食物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幸好兒子不挑食。
除了減少回家吃飯的次數(shù),剛升職的丈夫突然愛打扮了。從不主動進商場的他逛了一個又一個服裝店,買來以前不會上身的粉紅、明黃色衣服,還莫名健起身來,下午去公園跑步,會給黑臉涂層除曬霜。
海璇都看在眼里,幾次想查他的手機,卻抓不到機會——無論進廁所或者洗澡,丈夫都帶著它。
她開始失眠,有時整夜整夜睡不著。白日里,她時常覺得自己游魂般恍恍惚惚,脾氣暴躁、心情煩悶,跟兒子在一起的時候更是煩得頭頂冒火。兒子嗜玩電子游戲,她搶過平板怒吼,丈夫兇她:“好好說話,聲音大能有用嗎?”海璇氣得七竅生煙,一急,鼻炎發(fā)作,噴嚏、鼻涕巨浪般涌過來,她只能先對付鼻炎這個敵人。丈夫沖她翻出白眼,海璇更是氣血奔涌,小小鼻腔內(nèi),如有千軍萬馬蠢蠢欲動:“阿嚏——”
丈夫一個閃身跳開,撣撣胸襟,又抹抹臉,眉心緊皺。
海璇立即蹲到電視柜前找藥,剝開錫紙摳出一粒小白丸。這種藥起效快,能管幾小時風平浪靜,但不可多服。她咕咚一口吞下藥丸,麻利揉好兩大團紙巾,熟練地塞緊鼻孔,末了,再扯開一只口罩蒙上半張臉。這下好了,不怕鼻涕亂流,也不怕打噴嚏。她采用層層措施,堵住了可惡的敵人。實則這幾年,鼻炎越來越像某種生物,迅速壯大,稍有不順,便在她體內(nèi)興風作浪,甚至煽動整個腦袋、胸腔與她作對。每天小發(fā)作,每周大發(fā)作。小發(fā)作,如感冒;大發(fā)作,如泥石流。人如山腳的螞蟻,唯有眼巴巴任憑拳頭大的噴嚏裹挾瀑布般的涕水,轟隆隆排山倒海般瀑傾——這泥石流,沒有盡頭,不把人體內(nèi)的水分血液排盡誓不罷休。
不想,一周后丈夫搬到公司宿舍——他說公司太遠,單程順暢開車都要一個鐘頭,住宿舍可以睡久點,周末再回家。
11~15年
海璇味覺嗅覺消失后,父親老海進一步意識到鼻炎的嚴重,打聽來各種偏方強行要求海璇執(zhí)行,但皆以失敗告終。春節(jié),一大家人去北方旅游,臨走前夜在天臺貪坐幾刻,返家時,海璇覺得自己受涼感冒了。也許是鼻炎,有時兩者連她自己也難以辨別。白天陽氣足,病癥不敢過于囂張,人尚能正常活動,天一黑,它就齜牙咧嘴,原形畢露。記不清打了多少個噴嚏,樓板都快要打穿一個大洞,直到凌晨,鼻腔內(nèi)那條河仍源源不斷地涌流涕水。藥箱內(nèi)有好幾種鼻炎藥、感冒藥,海璇對比一番,吞下一粒,過了一會兒,又吞下一粒。鼻腔仍奇癢無比,涕水也洶涌不歇。感冒藥抑或鼻炎特效藥如今對她作用甚微,加大一倍藥量也無濟于事,不知是身體產(chǎn)生抗藥性了,還是藥不對。她狠勁擤了把鼻涕,揉圓兩團紙巾塞住鼻孔,聽著黑暗中人們均勻的呼嚕聲,耷拉著腦袋癱坐于地。
熬得東方泛出若有若無的灰白,厚重的困倦一拳捶倒她。海璇聽見自己的呼嚕聲,又急又長,嘶叫著纏繞上來,一圈兩圈三圈,她躡手躡腳地呼吸,卻越纏越緊,空氣被一點點擠出,肺憋得近乎炸裂,她想伸出手撕開纏繞,卻渾身綿軟,一急,人醒了,掀開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
鼻子竟然是干的,并沒有涕水堵塞,使勁擤兩把,空無一物,猛吸一口,鼻腔發(fā)出回響。但不對,鼻子堵得嚴嚴實實,如同抹了一層厚厚的濕水泥,海璇一邊張嘴大口呼吸,一邊顧不上形象伸出手指摳,只覺空無一物。
忙完上午的家務(wù),順路買菜,藥店和中醫(yī)門診剛剛開門,橫斜幾個人影。海璇停住腳步,猶豫一會兒,往中醫(yī)門診走——陳遠生中醫(yī)門診。藥店她昨天才去過,想必女店員也拿不出什么新方案,不如去中醫(yī)門診試試。
身材胖大的中年男醫(yī)生坐在實木診桌前整理資料,見她走來,和藹地微微點頭,示意她坐下。海璇扭扭身,男醫(yī)生像熟人般問起病情,寥寥數(shù)語,不等她再詳細描述癥狀,男醫(yī)生禮貌地打斷道:“陽氣不足兼表里不一,先解表再治里。”海璇不解:“什么是表,什么是里?”男醫(yī)生淡然答道:“表是你受涼,里是你體內(nèi)蓄積的寒氣廢氣太多,出不來?!焙h托Γ骸澳睦锍霾粊?,天天鼻涕噴嚏沒斷過。”男醫(yī)生也笑:“那就讓它們出來,你不想它們長進身體里吧?”海璇不解:“現(xiàn)在都流完了,鼻子里空空的,但堵得像抹了層水泥。”男醫(yī)生仍在笑:“這不是空,留白是空嗎?那是另一種滿,有的東西不一定是具體的物質(zhì),更要通。”男醫(yī)生提筆開出三服草藥。海璇拎藥走出門時突然莞爾一笑,覺得剛才男醫(yī)生有點像高僧,說的也有點像禪語。
她把藥材倒進砂罐,其中有幾味,是認得的,當歸、黃芪。這兩種藥她煲湯時愛放,能讓湯味醇厚。再往下看備注:姜三片、棗五顆。都是平常吃的東西,只是搭配奇異。她猶豫地逼自己喝完,喝到第三服的時候,已經(jīng)能安穩(wěn)睡到大半夜。
“這幾天再來做做針灸。”男醫(yī)生建議。
海璇想,反正要去買菜,可以順便扎幾針。
今天男醫(yī)生穿米黃色太極服,一如最初見他那般氣定神閑。他捏起幾根銀針,瞅兩眼平躺的人,趁人不備,蜻蜓點水般飛速扎下:“迎香空、神庭穴,有助鼻子暢通。”又看向海璇腿部:“足三里、三陰交疏通脾胃,這些穴位你自己在家也可以多按按。”
海璇第一次被人點穴,以前只在武俠小說中聽說,她像真被定住,一動不動躺著。男醫(yī)生又點燃一根艾柱放在她頭旁,艾香繚繞,不一會兒,睡意便罩下來。醒來,不過十幾分鐘,卻如踏實睡了幾個小時。
光影飄忽,回家依舊做飯。切菜時,她盯著握刀的手,想起“虎口”,原來,虎口不過小小穴位。
幾天后,她已經(jīng)把這些忘到腦后,要不是一個月后鼻炎再次大發(fā)作,她會徹底忘記。這回泥石流尤其兇猛,轟隆隆傾倒一整天,晚上臨睡已經(jīng)把鼻腔堵得針都插不進去。通鼻噴劑無能為力,海璇想起男醫(yī)生的話,嘗試給自己按摩。摸索著大致找到鼻翼兩邊的迎香穴,食指用力按緊,往上直推到鼻通穴,反復(fù),再反復(fù),愈來愈強烈的酸脹感擠出顆顆眼淚,也神奇地一點點擠走鼻腔內(nèi)的堵塞。清涼的空氣一絲絲沁入,鼻腔發(fā)出呼呼的歡呼聲。海璇看著自己發(fā)紅的手,有點不敢相信,翻來覆去,看了背面看正面。
“你再來做做經(jīng)絡(luò)按摩。”男醫(yī)生在微信中說。
見海璇遲疑,他補充道:“過來做兩次,以后你也能按一些部位,自己給自己治療?!?/p>
“把你的脈感覺脾胃不好?!焙髞砟嗅t(yī)生才告訴她理由,“你身體運化能力差,所以建議你來做做經(jīng)絡(luò)疏通?!?/p>
“我向來胃口不好,消化力弱。”海璇解釋。
“沒食欲?”
“是割了膽囊,食欲不大。”
“難怪,膽乃六腑之首,主運化升降,沒有膽,五臟六腑不全,脾胃自然會受影響。人體本身是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脾胃為根基,你現(xiàn)在得讓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恢復(fù)完整,系統(tǒng)完善了,哪怕再大的臺風暴雨來也不怕,鼻炎自然得到改善。”男醫(yī)生一口氣吐出一番話,這是他第一次對海璇說這么多。
“膽囊割了怎么恢復(fù)?”海璇無奈冷笑。
“按膽經(jīng)?!?/p>
“沒有膽按它有什么用?”海璇睜大眼。
“這個你不用管,身體本身比我們想象的神奇,它有它的路。”男醫(yī)生神秘地笑笑。
16~20年
大腿外側(cè)環(huán)跳穴、風市穴、中瀆穴、膝陽關(guān)穴,四下算一次,左右各五十次,每天堅持二百次。海璇捏緊拳頭,默數(shù)著,腿部慢慢發(fā)熱發(fā)癢發(fā)酸發(fā)痛,敲到后面,腹腔內(nèi)隱隱響起震動,她閉上眼,想象那是膽囊,她十六歲那年就失去的東西。
打小,海璇便是出名的病秧子。這兩年,鼻炎依然每天報到,洶洶的氣勢弱了幾分,泥石流大發(fā)作也減少到一月一回。海璇早已拋棄特效藥,唯有默默遞上紙巾,像陪護至親之人。
蘿卜清甜,一口下去,像吃下一口春天田野的氣息。想不到蘿卜這樣可口,以前海璇不愛吃蔬菜,拿它們做炒肉的配菜。她又吃了兩塊蘿卜,表情里有初次邂逅的驚喜。味覺嗅覺慢慢回來,更像是她創(chuàng)作出了味覺嗅覺,一個立體、豐富、喧鬧的世界,被她一點點創(chuàng)造出來,山是山,水是水,不再混沌,雖然沒有以前那么粗壯,卻更敏感。
丈夫與兒子在洗澡,水聲嘩啦。人到中年,丈夫換過幾次工作,公司越換越小,如今在朋友那兒幫忙。
躺上床,陷入黑暗,暫時沒有睡意。好一會兒,等房內(nèi)的灰塵都安靜下來,她聽見極其輕微的咕嘟響,一股氣體從胃部往下游,直抵腸部。不對,是咕嚕一聲,她豎起耳朵,一定是器官們在私語,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今晚吃了白蘿卜、莧菜、黑米、青椒。肺主白、心主紅、腎主黑、肝主綠,器官們在商量運作轉(zhuǎn)化之事。食物會在器官內(nèi)走一段漫長的路,最后抵達身體每一個角落,以另一番模樣出現(xiàn)。她翻了個身,繼而想起這些年,自打與丈夫不合后,一直獨自睡在這張小床上。一具并不強壯的血肉之軀蜷縮于方寸之間,那些經(jīng)歷的事化作萬千思緒。當然,不能漏掉肉體本身的痛苦,鼻炎發(fā)作時她總覺得自己會痛苦地死在床上,黑夜如黑洞,沒有人知道,也沒人能體會。她不禁抬手從臉一路往下摸,五官集中于高挺的頭部,肚腹柔軟空闊,手腳靈活修長,不知是哪只手捏出這樣精妙的結(jié)構(gòu),食物、病痛、情緒,皆在這身體上留下痕跡,甚至塑造它。
21~25年
上午客人不算多,海璇背窗而坐,喝草茶。草茶是門診熬的,根據(jù)季節(jié)變換茶材,黃芪、石斛、靈芝、胎菊等。海璇在家中也熬,陽臺上還種有兩盆石斛,現(xiàn)在唯有這些草茶才讓她覺得解渴,進肚子里有質(zhì)感。
男醫(yī)生正給一位病人把脈,門鈴叮咚一響,有人進來。
是丈夫。他左右扭頭,本能地尋找海璇。海璇瞥見他,沒有立刻起身?!皝戆茨Φ?,預(yù)約了海師傅。”他對前臺說。
去年起,海璇來到這家中醫(yī)門診做經(jīng)絡(luò)按摩師。有一次,她來找醫(yī)生開藥,提到兒子大了,準備出去工作。男醫(yī)生問她有什么打算,海璇一時支吾。是啊,中年男女,誰會要?裁員還來不及呢。男醫(yī)生就建議她來門診幫忙,客人多起來,人手有點緊張。實際上海璇的手法并不熟練,平時大多按自己需要的部位,力度相對另外兩位男護理也不夠,但男醫(yī)生仍勸她來試試:“疏通按摩不能光靠力度,你有你的細膩體貼,跟他們不同?!庇止膭钏骸安挥镁o張,就當給自己按,客人們都好說話的?!蹦壳?,海璇仍在學習期。
換好床單,鋪好毛巾,海璇將雙手擦滿精油:“哪兒不舒服?”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丈夫這是第二次來,上一次,他沒預(yù)約,直接進來點名讓海璇做,海璇沒空,他站了站,旋即轉(zhuǎn)身出門。晚上她回家問他,上店里做啥,真想按就給他按幾把,丈夫卻揮揮手:“還是去店里吧,氛圍不同,效果好些?!笔裁茨涿畹恼f辭!海璇朝他翻出白眼,正好不想幫他按。前回幫他按摩,是海璇半夜起來小解,見他獨自坐在客廳一臉痛苦,說肩膀酸痛,便給他隨便按了幾下。她邊按邊嗆他:“吼兩聲,你兇兩聲自然通咯?!闭煞蚩扌Σ坏茫骸澳惚臼麓?,不也鼻子塞嗎?”
趴好,坐定,海璇盯著面前這具熟悉的身體,伸長食指,狠狠朝丈夫后腦勺的風府穴戳下?!班弧彼吹眉饨?。一時引來幾束目光,也引來海璇的噴嚏,噴嚏又拖出鼻涕。海璇趕忙轉(zhuǎn)身:“安靜,沒事啊,別緊張?!彼匝宰哉Z,用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聲,當然,鼻子也能聽到,就是說給它聽的。果然,鼻子斂縮" 開的羽翅,在安撫下,重新安靜蹲伏于臉龐正中。
先叉開雙手展油,呈扇形一步步沿背面推開。背很硬,硬如甲殼,不知要背負何物需要這么硬實。推至兩側(cè)的大板筋,一堆小疙瘩硌得海璇雙手發(fā)痛。
“怎么不在家按?還能省錢。”她邊按邊問。
手下的人挪挪身:“你不是在學習期嗎?多個客人點贊不好啊?!?/p>
海璇愣怔,想不到是這個回答,一時無語,便加大雙手力度。先推大板筋的疙瘩,像擠豆子,一顆顆按壓,再順勢帶回來,推背部膀胱經(jīng),反復(fù)推。手下人低低呻吟,不知是痛還是舒服。
一些片段冒出來,回憶起第一次見他。那時,他在外省出差,經(jīng)朋友介紹,得到她的電子郵箱。于是,倆人開啟鴻雁傳書。第一封,他就附寄上自己的照片,笑容有種透明感。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電影和書,十幾封信后才真正見面?,F(xiàn)實中,他的笑容有種瓷實感。
一塊又粗又厚的背,比年輕時候大兩碼不止。海璇半握拳,重復(fù)上一輪動作。大板筋的疙瘩不硌手了,被她壓平不少。推膀胱經(jīng)時,指頭趕著其內(nèi)廢棄的氣體,順著脊柱慢慢往下體走,“啵?!睔馀葺p如塵埃的爆破聲,讓指頭興奮,如同那些被按平的疙瘩讓指頭喜悅得尖叫。
漸漸進入心流狀態(tài),海璇頭部低垂,世界于她,只剩下一塊背,以及背部的穴位。雙手起落游走,專心對付那些疙瘩硬塊。一再推按,甲殼漸漸軟起來,有的地方甚至有面團的柔軟。有多少人曾經(jīng)如此細致地撫摸揉按過手下這一塊背?每次按摩,海璇都會這樣想……不知道,但撫摸它的人,一定也摸到了皮膚表層的痘印、汗毛、油脂粒,以及沃野般平坦的皮膚下起伏似山脈的骨頭。
平原、山脈,天空的日月照耀它,地面的河流滋養(yǎng)它,人們不曾察覺的每一刻,它以細胞裂變的速度兀自生長。
背部洇出一層淡淡的紅痧。手下人道:“你手勁原來不小嘛?!焙h瘡堥_雙手,順脊背做安撫,抬頭望見對面街邊那家小小的門店。拐角處,茂盛的紫荊花樹遮了半塊招牌,簡單三個黑白分明的字:情趣店。有一回,去丈夫宿舍,她也見到一家,開在樓下不遠處,一點不掩飾,門口櫥窗內(nèi)擺了個十分逼真的性感充氣娃娃。距離充氣娃娃幾步,立著個胖乎乎的白帽廚師,身后,是一家小餐館。
心間冒起一團疙瘩,起起伏伏,海璇朝前傾身,雙手張開本能地推過去,用力按壓,雙臂收至風池、風府,然后,利落點穴。接著,雙手合十,以空心掌快速拍打背部,幫助它舒緩放松,促進精油徹底吸收。終于,一塊粗厚的背,經(jīng)過多道工序反復(fù)揉按,變得軟和平坦,鐵甲殼變成肉甲殼。丈夫打了個哈欠,仿佛睡了長長一覺。醒來,面色紅潤,雙眸發(fā)亮。“海師傅辛苦了。”他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穿好衣服,去前臺結(jié)賬。
海璇揭起臟床單、臟毛巾,丟進雜物房的污物筐。每次給客人做按摩,那些使出去的力氣,倒似回向進入她的體內(nèi),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由于按摩,手指略微變形,卻棱角凸顯,有點古畫中山石的嶙峋之美。
晚上到父母家已是月上樹梢,老海正圍著飯桌擺碗筷。由于擺放過久,飯菜開始發(fā)硬凝油。擺好碗筷,老海重新?lián)Q了碗熱湯,又把炒菜送進微波爐加熱。海璇媽往每只杯內(nèi)斟了小半杯酒,雙掌相合,低頭輕語:“老漢、媽,各位先人,今天中元節(jié),我們一家備了點薄酒小菜,你們莫要嫌棄,都來吃啊?!?/p>
那邊丈夫已經(jīng)在陽臺尋到一口廢棄的大鐵鍋。海璇媽手捧疊齊的黃表紙,在鐵鍋前跪好,劃燃火柴燒紙。熊熊火光于黑夜中跳躍,如扭動的巫師,撒出一把又一把帶火星的紙灰?;鸸饷髁?,照亮每張臉。海璇的臉猛地抽動:“阿嚏!”煙味惹動了鼻炎,她趕緊嫻熟地按緊鼻腔,等鼻子適應(yīng)后,松開手擤出涕水。年近半百,白發(fā)隱生,鼻炎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像腸道里的細菌。海璇知道,它會陪伴她直到死亡,也越來越明白,她與它,唯有和諧相處。
一家人坐在客廳吃飯,嘰嘰喳喳嘮家常。海璇突然轉(zhuǎn)向老海:“爸,奶奶長什么樣?”她沒見過奶奶,連海璇媽都沒見過——海璇媽嫁過來前兩年,奶奶的墳頭已然青草參差。雖沒見過,可奶奶的故事她聽過不少,爸爸講她如何勤快能干。奶奶就這樣在海璇腦子里鑿出深深的印,許多時候,她都會無端想起奶奶,甚至想象奶奶的生活。
“對了,你奶奶也常喊肚子痛?!崩虾Qa充道。
“肚子痛?”海璇隨口重復(fù)。
“是,天天痛,痛得厲害時喝水都吐?!崩虾O萑牖貞?,皺起眉。
“哪個位置?”海璇往前探身,盯著老海。
老海指指右側(cè)上腹部:“這兒?!?/p>
海璇如被他點穴,猛吸一口氣,等這口氣絲絲縷縷從鼻孔逸出才緩過來。那兒,正是她從前肚子痛的地方。極有可能,奶奶的膽也有問題,她的病可能……她搖搖頭,不想追究這個,腦子內(nèi),唯有奶奶肚子犯痛的模樣。一定和她一樣,低頭彎腰,右手使勁按住痛處,發(fā)青的嘴唇不停吐氣吸氣。她伸出手,從茶幾上抓過茶杯,想把它遞給奶奶——這是她發(fā)現(xiàn)的秘密,喝冰水可以稍稍緩解痛苦。
“爸,你以前說奶奶是病死的,什么???”
“那年頭的農(nóng)村哪個曉得,我后來懷疑是肝癌,她老喊肚子脹,又脹又痛,滿地打滾?!崩虾4链磷约河腋股蟼?cè)。
海璇再次被點穴,久久忘了呼吸。十六歲做完手術(shù)后,主治醫(yī)生曾說:“再晚一年切除,腫大的囊腫極可能會引發(fā)肝癌?!?/p>
“阿嚏!”情緒猛然跳動,鼻炎收到信號立即回應(yīng)。止不住,一串噴嚏連連噴射,炸得空氣四處飛濺。
“別急,別怕?!焙h従徴酒鹕恚缶o拳頭,用力往熟悉的大腿穴位砸下,腹腔跟著顫抖。她再一用力,聽見隱隱的回聲,像從很遠很遠的時空傳來。
責任編輯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