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看來,當時的這場討論頗有些“未來時”的味道。1990年代中國城市化進程剛剛開始,我們當時討論的“城市”更多的還是想象中的。不用說人工智能這些新鮮玩意兒,當時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拿著磚頭一樣的大哥大手機在街頭晃動,摩天大廈更是鳳毛麟角,地鐵除了北京外其他城市都是空白。那時,打工潮也沒有出現(xiàn),現(xiàn)代化對于中國來說是藍圖也是想象。對文學家來說,城市和城市文學也是想象大于現(xiàn)實,城市的印象多半停留于外國小說和茅盾的《子夜》當中。雖然劉索拉、徐星、王朔等通過略帶反諷的敘事方式講述了當時北京城里的故事,但城還是那座老城,不是真正意義的現(xiàn)代城市。然而城市里履帶和推土機的聲音已經(jīng)驚醒了作家、評論家、編輯,他們意識到一個新的文學“魔獸”即將闖入傳統(tǒng)的文學家族。“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次研討會有試水的意味,也有對未來的想象?,F(xiàn)在回望這次中國城市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涵帶有先驗性,很多問題在今天還有價值,沒有過時。作為會議的策劃人和聯(lián)系人,我最近翻閱了當時的會議記錄,發(fā)現(xiàn)這次會議的重要性在今天看來還是不容忽視。
1994
1994年是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年頭, 相較于1985年“85新潮”,催生先鋒派、現(xiàn)代派走向前臺。1994年文學界在新的社會形態(tài)下作出了一系列不同以往的選擇,出現(xiàn)了新的狀態(tài),稱之為“94狀態(tài)”。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國文學的活躍最早體現(xiàn)在期刊上,當時不僅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連都市類的報紙和電視也處于從新聞喉舌向大眾傳媒轉(zhuǎn)變的階段。加之出版業(yè)也不如今天發(fā)達,一本書的出版往往需要一兩年,文學期刊在這個時候就承載了輕騎兵和急先鋒的使命。
1994年1月《大家》雜志創(chuàng)刊,是文學期刊界的大事件之一。《大家》是由云南人民出版社主辦的大型純文學期刊,以“中國文學、先鋒文學重鎮(zhèn)”為定位,以“沖擊諾貝爾文學獎”為遠大目標,這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我記得《大家》雜志社1月15日在北京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時,曾有人私下調(diào)侃:“由云南這么一個偏遠地區(qū)來沖擊諾貝爾文學獎,是不是有點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話里有兩個“?!保阂皇恰洞蠹摇冯s志在封底上明確提出“沖擊諾貝爾文學獎”,二是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拉丁美洲文學叢書,拉丁美洲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發(fā)源地,故有魔幻一說。但《大家》不同尋常的舉動還是引起了文壇和社會的關注,近百家媒體報道其創(chuàng)刊的消息,定價9.9元的創(chuàng)刊號被炒至100元,更被《新周刊》評為“20世紀90年代文學轉(zhuǎn)型期最具影響力的純文學代表刊物”。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正是憑借《豐乳肥臀》獲得“大家文學獎”10萬元獎金。
《大家》的成功原因很多,我作為策劃人邀請王蒙、汪曾祺、謝冕、蘇童、格非等擔任欄目主持,首次將稿費提至千字百元,創(chuàng)下文學期刊稿費的新高。其次10萬元文學大獎的設立,也屬于開了先河,這自然引起媒體和讀者的廣泛關注。
同期其他刊物也不甘落后,一向沉穩(wěn)的《北京文學》推出了“新體驗小說”,強調(diào)“親歷性”書寫,頗有今天“非虛構(gòu)”的味道;《上海文學》推出“新市民小說”,關注市場經(jīng)濟下的都市人群,反映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精神變遷;《鐘山》則聯(lián)合文藝理論刊物《文藝爭鳴》推出“新狀態(tài)”文學,這是繼“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之后又一起文學創(chuàng)意,引起了文學界和理論界的熱烈討論。
《鐘山》在1990年代打出一連串的組合拳,飄逸而及時?!靶聦憣崱薄靶聽顟B(tài)”接連推出,而1994年6月與德國歌德學院北京分院聯(lián)合召開的中國城市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是中國首個城市文學研討會。作為當事人,我要把其中的來龍去脈陳述一下。
德國歌德學院主要在全球設立德語教學,宣傳德語文化,其北京分院位于北京語言大學內(nèi),由于當時的院長阿克曼是位漢學家,對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特別有興趣。他觀察到中國城市建設將大規(guī)模展開,城市文學將成為中國文學新的增長點,因此他主張召開關于城市文學的國際研討會。起初他們是想和《上海文學》合作的,后來我與阿克曼在北京大學“后現(xiàn)代”研討會上偶然相遇(當時《鐘山》是會議主辦方,我代表《鐘山》出席,歌德學院北京分院也是主辦方之一),我們就有機會聊天,聊得比較通暢,阿克曼就同意將這個城市文學研討會放到南京來。時任《鐘山》主編的趙本夫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題,竭力主張開成。要開這樣一個國際性會議,是需要諸多方面支持的,而趙本夫起了關鍵作用。后來我讀趙本夫的長篇小說《無土時代》,發(fā)現(xiàn)他對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思考是非常早的,他對此次會議的支持也是源于他的內(nèi)心需求。
南北對話
這次會議的交鋒特別多。近四十年來,我開過各種類型的學術(shù)會議,雖然有些會議也有交鋒,甚至很熱鬧,但往往并不在一個層面,或者是單方面的火力輸出。比如,我在上海參加一個電影學術(shù)研討會時,評論家火力很猛,使電影人幾乎無還手之力,其中被批得最兇的王朔更是一言不發(fā),不作反擊。
這次城市文學研討會恰逢第15屆世界杯前夕,人們神經(jīng)繃緊,竟發(fā)生了一場多層面的“舌戰(zhàn)”——涉及創(chuàng)作與評論的對話,文藝理論界的南北對話,中西文化觀念的對話,也夾雜著女權(quán)話語與傳統(tǒng)話語的對話。
會議于1994年6月15日在南京狀元樓酒店召開, 研討會的開場白由《鐘山》主編趙本夫“白”過后,便正式進入正題。趙本夫、徐兆淮身為《鐘山》主編與副主編,雙雙落得個裁判長的好位置,不時還講一兩句逗趣的話以緩和會場的緊張氣氛。
首先登場的是北京大學年輕的副教授張頤武。張頤武當時在文化界、學術(shù)界大力推介“第三世界文化”和“后現(xiàn)代”理論,并生產(chǎn)出“后新時期”“后烏托邦”“后寓言”“后國學”“后知識分子”“后宗教”“后雜志”等系列概念,江湖上人稱“張后主”。張頤武的發(fā)言源于“后學”,他認為:“當代中國文學和西方存在著空間的同一性和時間上的滯后性”“當下文學面臨西方的寓言性與城市文學的二元對立,預示著文學將告別宏大敘事時代,進入后現(xiàn)代性、后當代性,注定‘我今生要獨行’,文學要對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確切的表述,而不僅僅是敘寫寓言式的故事”。
話音剛落,海派先鋒評論家吳亮前來打擂。吳亮是文壇早期青年評論家,后穿行美術(shù)界、娛樂圈,在江湖上鮮少露面。他將這次南京之行稱為“復出”,復出之后的吳亮鋒芒畢露,他對張頤武的觀點表示異議,認為當今中國與西方文化并不存在空間上的同一性,新文化本身就是對西方的追趕;但作為人類本身,有很多普遍性的生存狀態(tài),應有東西方之分。
吳亮和張頤武的南北對話引起了他人的加入,當時還在南京師范大學工作的吳炫認為,張頤武提出的“他者”的意義不可忽視,同時指出:“西方話語有時能解決當下的問題,但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中國人的感受只有自己才能表達出來,也只有中國人的話語才能解決這一切問題。我們既不能回到過去,也成不了西方的現(xiàn)代人?!眳庆胖鲝埐扇∫环N懷疑的態(tài)度,和現(xiàn)實形成一種否定的狀態(tài)。
這場南北“選手”的對話,其實是當時文壇的一種形態(tài)。1993年底,上海青年學者發(fā)起了有關人文精神的討論,對張藝謀、王朔作品中的文化消費現(xiàn)象提出了批判,而北京的聲音卻不一致。阿克曼雖然是漢學家,但對人文精神的討論不以為然,他身為歌德學院北京分院院長,同時是會議主辦單位之一,可他時常單騎上陣,廝殺一通。華東師范大學的王曉明教授近年倡導“重建人文精神”,引起了不同反響。在此次會議上,王曉明教授的觀點剛拋出,便遇洋將阿克曼的反駁。雙方從王朔小說開始,深入到“中國特色”“德國特色”這類玄奧高深的問題。兩人各自使出點穴功夫,無奈皆不得手,遂以0:0終局。
如果說阿克曼是“洋將”,那么來自香港嶺南大學的許子東教授則是另一“將”。許子東教授這次與會是計劃外的,他在上海探親,聽說金陵有此“武林盛會”,便連夜趕來。許子東教授原本熟諳中國當代文學,不想離鄉(xiāng)幾載,便生出許多新鮮的面孔與陌生的話題,感慨萬千。許子東教授的加入,在南北對話的同時,又平添了更“東西方”的文化沖突,讓會議更豐富精彩。
男女對話
與后來的文學研討會不同,這次會議女作家有點少,小說家只有王安憶、池莉、黃蓓佳三位。時任復旦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的王安憶,她的發(fā)言風格并沒有“教授化”,而是一如既往的犀利與明快:“關于城市文學的討論,很容易陷入討論社會問題的境地。對城市文學作一個界定是件痛苦的事,我本人在寫作時從不考慮是寫城市還是寫農(nóng)村,對我而言,城市、農(nóng)村是一個舞臺,是一個場景,它們能讓我的人物活動起來?!?/p>
來自武漢的女作家池莉說她丈夫在她出門前就叮囑她不要多說話,可她還是違背了“領導”的“意圖”,作了精彩的發(fā)言:“我不明白為什么得弄清城市的概念再寫城市,城市應該走著瞧,并沒有一個規(guī)范的城市擱在那兒,城市文學要反映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狀態(tài)才是最重要的。我很疑惑為什么文學理論總得有一個先驗的過程?”
盡管女作家的話不多,但歌德學院北京分院的院長助理李健鳴英姿颯爽,一人獨頂“半邊天”,以女權(quán)之利劍令諸位俠客望而卻步。她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顯然是被大眾文化擊敗的,過去知識分子一直在扮演“代言人”的角色,這幾年有所改變,比如王朔就沒有作為“代言人”存在,作家就是作家,是一種職業(yè),就像酒吧調(diào)酒師一樣,不是什么救世主。
李健鳴話音剛落,便有幾位快槍手殺來請教。“先鋒評論家”吳亮、“畫壇第一殺手”李小山、“軍營快槍”王彬彬紛紛質(zhì)疑。連向來溫和的葉兆言也對“調(diào)酒師”一說提出異議。其中以李小山的火力最為猛烈,這位多年前斗膽預言“中國畫消亡”的后生不減當年銳氣,他說:“作家不可能同調(diào)酒師一樣,文學應當給人以一種道義上的力量,精神上的力量。”
被阿克曼稱為“真正城市文學代表”的孫甘露,此時的發(fā)言有點挺身而出的味道,他看到批評家們恣意縱行在文學之上、作家之上的暴行,難以忍受,遂上演了一出作家與評論家大戰(zhàn)的戲劇。他對這種施暴鄭重表示抗議,但他仍只能按照批評家框定的話題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孫甘露作為先鋒派的最后傳人,果然出手不凡,他認為城市文學少不了兩類人,一是娼妓,一是精神病患者。他自己則時常游離在上海的城市空間外,像個“鄉(xiāng)下人”。我們存在著是占有城市還是理解城市的問題,孫甘露講話時指著現(xiàn)場錄像的攝像機說:“這便是城市對我們無形的‘施暴’?!?/p>
因描寫女性題材而出名的小說家蘇童在江湖上有“紅粉圣手”的雅稱,他慣用的高招便是等待機會坐收漁利。輪到他一展雄姿時,他宣稱:“到目前為止我沒有找到說話的角度。”不過,他認為:“現(xiàn)在再提城市文學這一話題主要是參照五六十年代的農(nóng)村小說、工廠小說,城市文學的建立依賴作家對城市的理解與對城市生存狀態(tài)的把握?!苯又信e了王安憶、池莉作品的差異,本當深入下去,蘇童卻聲稱“越說越糊涂”“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便戛然而止。
城鄉(xiāng)對話
其實城市文學最大的參照系是“鄉(xiāng)土”文學。鄉(xiāng)土的概念源于費孝通先生的《鄉(xiāng)土中國》,其與20世紀20年代上海等現(xiàn)代城市的出現(xiàn)相關,之前中國文學中沒有鄉(xiāng)土的概念。五四新文學運動中成就最高的是鄉(xiāng)土文學,當代作家中成就高的也是以寫鄉(xiāng)土為主,莫言、賈平凹、路遙、陳忠實、余華、蘇童、格非等都植根于鄉(xiāng)土。對中國的作家和評論家來說,鄉(xiāng)土文學的寫作資源極為豐富,因而會上很快展開一場“城鄉(xiāng)對話”。
南京大學中文系的丁帆教授以研究鄉(xiāng)土小說見長,著有厚厚一本《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他的發(fā)言自然從“鄉(xiāng)土”入題,指出:“當下一種新的脫離本土文化的文學開始脫穎而出了,理論應當跟上進行探討?!睆偷┐髮W陳思和教授亦認為:“中國鄉(xiāng)土文學有著豐富的傳統(tǒng),而城市文學則難說。城市里應該有‘城市新民間’,在大眾文學里,應當有一種寫大都市文化在人心靈上發(fā)生反應的文學。這種城市文學不再是用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觀點去解釋人與城市的關系,而是把城市文化的特征通過文學作品轉(zhuǎn)換、表述出來”,“城市文學很難表達出人對自然、生活的歡愉、歡樂。寫城市容易導致知識分子的失落,而寫農(nóng)村是知識分子作為人的還原”。
以描寫鄉(xiāng)村生活出名的作家趙本夫,他作為這次會議的裁判長,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參與了這次對話,他說:“我主要是寫鄉(xiāng)土文學。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看城市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城市和鄉(xiāng)村是兩種生活形態(tài),一個是現(xiàn)代文明的,一個是傳統(tǒng)的,很難說哪一個更好。城市的產(chǎn)生與鄉(xiāng)村的破產(chǎn)有關。城市人的祖先原先是一些窮困潦倒的鄉(xiāng)下人,在鄉(xiāng)村首要的問題是活下去,其他的則不會多管?,F(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導致了農(nóng)村的瓦解,但不能說城市文明就一定比鄉(xiāng)村文明更先進、更符合人性?!?/p>
趙本夫的發(fā)言激起了王安憶的發(fā)言欲望,她說:“城市和農(nóng)村面臨的生存問題是一樣的,最明顯的區(qū)別在于農(nóng)村十分貧窮。我曾到過一個村莊,每家都必備兩樣東西,一是兒子,一是棺材。在農(nóng)村生與死的問題顯得非常具體,十分浪漫。而城市在這點上與農(nóng)村不同,許多人甚至不要后代。城市和鄉(xiāng)村同樣有孤獨、寂寞,農(nóng)村的孤獨者是二流子,他們因無所事事不被理解成為孤獨人,城市人則是在概念化地生活著,有自己的定位。”
隨后,圍繞孤獨感又展開了一場舌戰(zhàn),阿克曼認為農(nóng)村只有低等的孤獨感,王彬彬、蔡翔等堅決不同意這種說法。王彬彬認為孤獨感在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上并沒有區(qū)別。蔡翔認為:“中國的作家是從城市看鄉(xiāng)村,很浪漫,帶著自己的想象與理想。農(nóng)村與城市比較而言,農(nóng)村受意識形態(tài)控制相對弱一些,反而有一些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東西?!?/p>
被視為軍旅文學一面旗幟的部隊作家朱蘇進說:“這次的爭論十分精彩,理論家更像藝術(shù)家”,“文學有自己的發(fā)展軌跡,也許它會和社會交叉,但一旦交叉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震撼,成為社會最強音,產(chǎn)生一定的轟動效應。而事實上文學并非為交叉而存在,交叉只是一種偶然,其主觀的價值并不受損。我也不愿說作家是調(diào)酒師。這一說法太先鋒了,創(chuàng)作的快感并非來自工藝、設計,最大的快感是來自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體驗。作家被生下來以后就會變得越來越純潔,變得越來越單純,正如王蒙,他的人與作品現(xiàn)在就變得越來越清澈晶瑩?!?/p>
以學者自居的葉兆言,本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碩士生,如今卻放棄“研究”的立場來調(diào)侃批評家,讓在座的學者痛心不已。葉兆言說:“我對理論是無所適從的,我一會兒站在這邊,一會兒站在那邊。文學本來就是為整個城市的,為城市人的。農(nóng)村人讀文學,也是作為進入城市的教科書而讀的。因此,城市文學應該更關注現(xiàn)代人的處境問題?!睍r值第15屆世界杯足球賽前夕,葉兆言信手拈來地將文學比作足球,認為:“文學和足球一樣,應該是國際性的,應該有共同的規(guī)范。”
以描寫江南風情見長的江蘇作家儲福金,對理論展現(xiàn)出濃厚興趣,他說:“我一直關心文學的本體問題。文學可以承載很多的東西,如社會、宗教、政治等。但一部作品如果僅僅包含著宗教的、哲學的或政治的內(nèi)容就會有局限性。文學作品應該更多地表現(xiàn)作家獨特的體驗,中國也應當有更多表現(xiàn)文學本質(zhì)的作品。”
老少對話
在參會作家中,汪曾祺先生不僅是年齡最大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從北京來的作家。汪曾祺以描寫地方風情文化著稱,起初編輯部擔心他對城市文學的話題不感興趣,便委托我專程登門邀請。沒想到他一聽說這個話題,便欣然同意,并表示他有自己的觀點要在會上講。
會上,他對城市文學的見解得到眾人的喝彩。第一,他認為中國的城市文學仍處于萌芽狀態(tài),但仍是有一定的傳統(tǒng),像明清的市民小說,反映了當時市民的一些心態(tài);而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茅盾的《子夜》不能代表城市文學,反倒是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以及一些狎邪小說、妓院文學等,可以看作是城市的產(chǎn)物。城市文學的傳統(tǒng)有好有壞。第二,城市文學必然是新潮文學,城市文學與先鋒派文學緊緊相連,二者不可分開。第三,城市文學還必將帶來文體上的變化。他舉例說:“我的《星期天》在語言上就與我的其他小說不一樣。比如最后一句‘失眠的霓虹燈在上海的上空’,只能出現(xiàn)在城市的語匯里,而趙樹理在寫作中就不會用‘失眠’這一詞?!?/p>
汪老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開始批評這幾年文學界往往是先有理論后有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理論家就像趕小毛驢似的,拼命地趕,拼命地催。汪老雖然沒有明確指出什么口號和理論,但我知道他對概念不感冒。于是,我接過他的話題,說:”這幾年理論界為文學的繁榮提供了很多的話題,并不是批評家臆造出來的觀念,而是從小說的脈動中感受出來的?!鞘形膶W’‘新狀態(tài)文學’并不是按圖紙施工的工程,主要是給作家提供一個空間,像北京的立交橋工程一般是‘邊拆遷、邊設計、邊施工’的三邊工程,這個空間的大廈由作家們共同完成?!睂Υ?,汪老則擔心“作家都成了打工仔”。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也虛擬了一場“智斗”(《沙家浜》的一幕)。
在會議總結(jié)時,我引用了汪老在《沙家浜》中的金句:“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我說:”感謝大家的光臨,因為會議爭論很激烈,有些口干舌燥,有些面紅耳赤,但爭論不是壞事,是為了文學更好的發(fā)展。會散了,人走了,茶不涼,文學不涼,城市文學也會不斷熱下去?!?/p>
花 絮
漫長的電影
會上還放映了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德1980年拍攝的電影《柏林亞歷山大廣場》。阿克曼認為這部電影最能體現(xiàn)城市感,他提到電影時長24小時,這一信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南京的朋友聽說之后,紛紛想一睹為快,但放映室太小,只能坐20多人。電影膠片由歌德學院提供,因原文是德語,我們還邀請了南京大學的德語教授進行同聲傳譯。電影實際時長約15.5個小時。這部改編自阿爾弗雷德·德布林同名小說的史詩級作品,以柏林底層社會為背景,通過大量長鏡頭和心理描寫構(gòu)建了沉浸式的時間體驗,曾獲威尼斯電影節(jié)特別獎。
由于時間太長,這部電影并沒有放完,很多人到凌晨就離去。我因忙于會務工作,只看了開頭就離去,覺得很遺憾。法斯賓德以高產(chǎn)著稱,14年間完成41部電影。他善于通過濃縮敘事時間(如《卡策馬赫爾》僅用9天拍攝)或心理時間延展(如《恐懼吞噬靈魂》的靜態(tài)長鏡頭)來挑戰(zhàn)觀眾對時間的感知,而非物理時長的極端拉伸。盡管沒有看完《柏林亞歷山大廣場》這部漫長的電影,很多人還是覺得開了一次“洋葷”。
“星級”
這次會議得到了多方支持,歌德學院北京分院贊助了兩萬元,江蘇電視臺和《揚子晚報》也提供了資助。當時狀元樓剛剛開業(yè),需要提升自己的品牌格調(diào),愿意免費提供食宿。狀元樓雖然是三星級,但地處夫子廟,又新修過,所以顯得特別豪華。當時文學會議很少在星級酒店開,因為是城市文學,又是與外國機構(gòu)合作,要有城市感,不能顯得太“鄉(xiāng)氣”,便選擇了狀元樓。我記得當時復旦的一位研究生在發(fā)言中委婉地批評了這一會議的“星級”豪華。
《長恨歌》的問世
可能是巧合,會議的第二年,王安憶寫出了長篇小說《長恨歌》,全文于1995年分3期發(fā)表在《鐘山》上。小說時間跨度從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通過王琦瑤的“錦繡煙塵”式人生,探討了欲望、孤獨與時代洪流下的個體無力感。王琦瑤是上海弄堂里的普通女孩,因美貌被選為“上海小姐”季軍(三小姐),隨后成為國民黨高官李主任的情婦。李主任在空難中喪生后,王琦瑤逃往鄉(xiāng)下避難。新中國成立后,王琦瑤回到上海,成為護士,與康明遜、薩沙等人產(chǎn)生情感糾葛,生下女兒薇薇。改革開放后,年近50歲的王琦瑤與年輕男子“老克臘”展開畸形戀,最終因金錢糾紛被女兒同學的男友“長腳”殺害。
王琦瑤的命運與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交織,她既是弄堂文化的產(chǎn)物,也是城市浮華與滄桑的象征?!堕L恨歌》被譽為“現(xiàn)代上海史詩”,也是當代中國城市文學的史詩,其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與對城市文化的精準刻畫,使其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也被稱為新中國真正的城市文學的代表作。因為題材、人物、語言都是城市化的,至今仍是難以逾越的城市文學標桿。
雖不能說是這次會議影響了王安憶《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畢竟在參加研討會之前,王安憶就有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計劃,且在參加會議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部分內(nèi)容。但《鐘山》、“城市文學”與《長恨歌》之間隱形的聯(lián)系,恰似文學上的某種“量子糾纏”。
《長恨歌》后來獲得了茅盾文學獎,我作為責任編輯還獲得過《鐘山》編輯部的獎勵,雖然當時我已經(jīng)離開《鐘山》前往北京工作了,但老東家的惦記仍讓我心里一熱。
責任編輯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