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威天氣日偏長,汗?jié)褫p羅倚畫窗?!蔽亦叺南s鳴聒噪漸漸模糊。似忽然驚醒一般,我捏住即將墜地的書角。雖已立秋,這南方的夏啊,仍不給半點溫柔。我打了個呵欠,抖了抖身上的衣服,隨手又翻了一頁?!靶抨枴眱蓚€字從一整頁密密麻麻的字中跳脫出來,一股清涼撲面而來。哦,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又忽然記起母親上月從家鄉(xiāng)寄來的信陽毛尖,趕緊沏上一杯。對于而立之年只身“蘇漂”的我來說,碧螺春雖好,可毛尖更宜人。
母親也是位老師,我在學校里的家屬院里長大。院里的小伙伴都是老師的孩子,相同的成長環(huán)境讓我們這群孩子成了無話不談的鐵桿軍團。晚飯過后,我們聚集在操場上,分享書中有趣的故事,講到興頭上,還要臨時拉上小伙伴充當書中某個角色,現編現演。剛上一年級的幾個“小毛頭”是我們的忠實觀眾。哪怕完全聽不懂,也會不待暑熱消去便早早守在小院,老老實實地坐在草地上等待一場“盛大的演出”。當各家的媽媽從餐廳轉入廚房,清洗著鍋碗瓢盆的時候,我們這些大小娃兒們便如約來到小院,搭臺的搭臺,換裝的換裝,一會兒工夫,小院的“古裝片”或“槍戰(zhàn)片”便煞有介事地開演了!那些小不點兒們大抵是分不到角色的,但他們這些群演或觀眾卻無時不比正規(guī)的“演員”來勁,活脫脫一群免費的“場務員”。兩三幕自編自導的小劇彩排過后,各家的媽媽呼兒回家的聲音漸漸響起,在我們的命令之下,那些一邊揉著困倦的眼睛,一邊含糊不清地叫好鼓掌的小家伙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劇組”各自歸家。他們那勾著媽媽手臂東倒西歪的樣子反倒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一抬頭,天上的月光不亞于今天舞臺上的燈光。
也有演員不齊或無劇可演的時候。偶爾,我們也會湊在教師小院的旗桿下一起說大人的“壞話”。
“哎,我真倒霉,姥姥剛給我織的毛衣還沒來得及穿呢,就被我媽拿給了他們班的一個學生?!毙ヒ贿呁虏壑鴭寢?,一邊朝旁邊的花壇用力踢了一腳,“真煩人,什么破蟲子叫叫叫!”
我在心里默默為蟲子叫了一聲冤:“新毛衣啊,給誰了?”
小偉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小瑞已經把頭伸過來了:“哎,新毛衣都給別人了,小偉,你不是楊老師親生的吧?!?/p>
“啪!”小瑞頭上挨了一個“炒栗子”:“我當然是我媽親生的了,你才不是親生的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趁小偉滿地找“武器”的時候,小瑞拔腿就跑?!坝斜臼?,別跑啊,你給我說清楚,到底誰不是親生的?”小偉邊喊邊追。
兩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身邊突然安靜下來,只余花壇里的蟲兒似乎還在爭辯著這場關于親生的奇案??晌胰f萬沒想到,這樣的案子竟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
那天放學,剛進家屬院的大門,就聽見我家廚房傳出“咚咚咚”的聲音,我心里一喜,加快了腳步,沖到廚房門口,書包一扔:“哇,媽,今天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突然包起餃子了!”我一邊說著,一邊使勁吸了兩下。雖說只是剁餡,空氣里已經彌漫著香味。
“哦,這不是你數學考了一百分,獎勵你嘛!”
“嗯——嘛!”我結結實實地親了我媽一口:“謝謝媽媽!哎,前幾次考一百分怎么沒獎勵呢?”
“你呀,趕快寫作業(yè),就當一 塊兒獎勵了!”
就當?瞎!管它呢!反正今天有餃子吃。我饞貓似的在廚房里繞圈,就是不肯去書房寫作業(yè)。餃子終于好了,媽媽先給我盛了一碗,趁我埋頭吃的工夫,又盛滿更大的一只碗端著出了門。我正想問什么,嘴里的餃子卻把我的舌頭纏住,來不及說話,只看到系著圍裙的背影消失在家屬院的大門口。
等我三口兩口把碗里的餃子吃完準備再盛時,鍋里已經空空如也,正好媽媽回來了。
“媽,餃子呢?不是有一大鍋嗎?
“怎么?你還沒吃飽??!”
“你剛盛一大碗端哪去了?”
“你沒吃飽,媽再給你下點面條。”
“我不要吃面條,我要吃餃子..”
突然,一聲“老師”打斷了我的刨根問底,一回頭,一個衣服破舊的男孩站在我家廚房門口,手里拿著的正是我家的大碗—已經空了。
一股火氣涌了上來,我騰地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一把奪過空碗,面對著高我一頭的男孩:“你是誰?憑什么吃我家餃子!”我雖然沒親眼見到他吃,但是直覺告訴我就是他。果然,他漲紅了臉,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么來。我還覺得不解氣,上下打量了幾遍,他手里居然還握著一雙泛著油光的筷子。我一把搶過筷子,正要接著質問,聞到筷子上的餃子香味,“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這哭聲驚動了家屬院里的老師們,也驚動了小伙伴們,大家趕忙哄著我,媽媽卻忙著哄那個低頭抹眼淚的男孩?!翱??搶了我的餃子還有臉哭?”一想到餃子,我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到家里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我?guī)е刂氐谋且魡柕溃骸皨?,你說,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是,當然是,媽媽知道你委屈,把你愛吃的餃子分給了我的學生,還哄你說是獎勵你的??墒枪怨?,你知道嗎,那個小哥哥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和奶奶相依為命,家里只靠種點地過生活。這幾天他生病了,說實在吃不下紅薯稀飯了”。
沒想到,“親生”這個詞在往后的歲月里成了家屬院里的高頻詞。當我們的新文具被送給學生的時候,我們問過;當放學后,把學生帶回家輔導還要留飯的時候,我們問過;當下起滂沱大雨把學生送回家的時候,我們問過;當送突然生病的學生去醫(yī)院,直到半夜才回家的時候,我們問過;當新學期學生沒來,一趟一趟去學生家里勸家長,還要給學生墊錢上學的時候,我們問過…可是,每當我們聚在一起抱怨、傾訴時,說著說著,關于大人們的壞話最后都變成了好話,繼而以沉默作結。這沉默中有種什么東西在我們心里升起,之前的委屈、煩惱會被一種自豪,一種決心所取代。
家屬院里的小伙伴多,老師也多。小蘭的媽媽一邊種菜,一邊教我們量菜園面積,比比誰家的菜園大。軍軍的爸爸經常在院中公示欄用粉筆創(chuàng)作書法,雖然那龍飛鳳舞的字我們一個也看不懂。還有那位從上海來的知青老師,一生沒有結婚,總是踩著學校里唯一的一臺腳踏風琴,在明亮的月夜里教我們唱蘇聯(lián)歌曲。
“媽媽,你不是說要準備你們老師暑期的素養(yǎng)比賽,每天專心看書,不讓我打擾嗎?怎么自已在這兒發(fā)呆呀?”我低頭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陪著我一道來蘇州,她越發(fā)乖巧了。望著清亮茶水中幾片悠然沉浮的毛尖,我答非所問:“是呀,就是在準備呢,媽媽已經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準備這場老師的比賽了,而備賽的起點就在媽媽的故鄉(xiāng)信陽啊!\"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海小學)(插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