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棵老槐,巍巍然佇立在學(xué)校操場東側(cè),越老越顯氣度。
冬天,即使只剩素樸的“胴體”,天下萬物竟也莫能與之爭美?;液稚闹鞲杀P如虬龍,斑駁皴裂的樹皮道盡滄桑,那彎曲的枝枝丫丫有如軀體中行走的脈絡(luò),彰顯著生命的強勁,就算是殘留在梢頭的槐樹籽兒也似乎濃縮著若干個久遠的故事,以懸掛的方式,待你打開。
誰說光枝難成畫?此刻的老槐就是一幅意境深遠的畫。
我打探過它的身世。有人說,是一個和尚栽下的,畢竟學(xué)校的前身是座寺廟,這種說法有理有據(jù)。也有人說,是鳥兒銜來的種子,種子落地生長成了樹,這種現(xiàn)象在農(nóng)村倒也常見。
我的教室就在老槐的北側(cè),開門見槐,推窗見槐,抬頭見槐,側(cè)目亦見槐。教室前面有棵樹,此乃教學(xué)之幸事,一棵樹的生動是值得窮盡一輩子的時光來回味的。
學(xué)校里有且僅有一名校工。每逢冬日,他都會選一個暖和的休息天來修樹。修樹當是一門藝術(shù),我以為,就跟理發(fā)一樣,每一剪刀下去,都應(yīng)是在向美的路上邁進。
校工個子不高,負責(zé)學(xué)校里的一切打雜事務(wù),兼顧教師的小食堂。他整天忙得就像在灶膛口的草堆里打過滾似的,亂蓬蓬的頭發(fā)上黏附著草稈,褲子的臀部區(qū)域黏附著草稈,就連鞋帶子上也時不時糾纏著草稈。讓他來修老槐,我是極為擔(dān)心的。
好在村子不大,我家離學(xué)校也就兩條巷道的距離,只要他那鋸樹的“吱嘎”聲隔空響起,我就會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生怕晚一點,“咔嚓”一聲,我喜愛的某條樹枝無法再接回去。
他比較尊重我的意見,往往我指著哪條枝椏,他的鋸刀就會立即擱上去。他來來回回地拉動鋸齒,如同老槐樹樹皮般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似游走的蚯蚓,額頭上也很快集結(jié)了細密的汗珠?;秀遍g,眼前的校工幻化成了廣寒宮的吳剛。
有一根枝條我倆無法達成共識,他悶葫蘆似的蹲在老槐下抽煙。那是一根伸出東墻的粗壯枝條,背叛了整個向西南傾斜的樹體,有些許別扭,我堅持鋸掉。再說,每年春天來臨,院墻外摘槐花的婦女鬧嚷嚷的,也影響我上課的心緒。
最終,我選擇了放棄,因為再不放棄,校工腳下的煙頭快成小丘了。
修剪過的老槐的確與新理了發(fā)一般,清清爽爽,精神了幾分。
校工將修剪下的槐樹枝分類處理,粗一些的,留作斧頭、鐵鍬等用具的木柄,細一些的捆扎起來扛到廚房去?;睒淠举|(zhì)緊致,做木柄耐用,當柴燒耐火。
四五月份,是老槐一年之中的高光時刻。卵狀長圓形槐葉用潑天的新綠磅礴了校園,槐花從葉縫間側(cè)身擠出來,細小的花串兒透著淡淡的綠韻怯生生地東張西望,開了眼見過世面后,膽子一天天變大,花苞越鼓越足越鼓越白,最終反客為主,一大串兒一大串兒地將雪白盡情地懸掛于枝頭,大把大把的香氣借著清風(fēng)鋪散開來,香了校園,香了村莊,香在了每個人的心尖兒上……
蜜蜂怎愿意錯過這波香?這群小精靈拖家攜口地奔赴而來,它們迫不及待地飛向槐花,把“嗡嗡嗡”的贊美灑滿校園。它們忙碌著,許諾著,看似一定要釀制出世間最甜美的槐花蜜,否則豈不是辜負了老槐的一番心意?蝴蝶也被這波美召喚了,它們翩然而至,輕輕棲息在槐花串兒上。白色的蝶隱身于白色的槐花中,渾然一體。最喜那黑色的蝶,扇動著橙色大斑紋的翅膀,震顫了槐前的每一位看客。
校園也借此進入了高光時刻。孩子們稍一運動,臉蛋兒便紅撲撲的,笨重的棉襖脫下來,或掛在老槐枝上,或擱在老槐腳下的青磚旁,各種童謠伴隨著課間游戲在老槐下唱響……
跳皮筋是女孩子尤為擅長的,一根長長的皮筋兩頭打結(jié),就足以叫她們快樂整個童年。?挑、勾、踩、跨、擺、碰、繞、掏、壓、踢等十余種腿部基本動作,組合出紛繁的花樣。??有人說學(xué)習(xí)主要靠智商,我以為心才是根本,有見過業(yè)余跳皮筋需要專門開設(shè)課程輔導(dǎo)的嗎?一個個不都是無師自通?身輕如燕,形美若蝶,在兩根細線上翻飛,在冠如華蓋的老槐下起舞,女孩們?nèi)谌肓水嬂铩?/p>
抽陀螺是考驗體力的,非男孩莫屬。握住陀螺,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快樂。“陀螺一轉(zhuǎn),笑容滿面。陀螺一抽,百病全丟?!薄芭九九尽钡某榇蚣刃枰α恳残枰记桑怀榈耐勇菰诘孛娴瘟锪锏乜褶D(zhuǎn),甩鞭抽打的男童似乎在控制陀螺,又似乎被陀螺所牽制,他追隨著陀螺的軌跡,躬身疾行,不敢有絲毫懈怠。一旁圍觀的伙伴們,何嘗不被陀螺牽引?于是,一群男童圍著老槐,追著陀螺,追進了畫里去。
有老槐的地方就會有畫。
校工拿來了鉤子、剪刀與竹匾,還有一張長長的板凳。孩子們圍聚過來,老師們圍聚過來,一年一度的采花節(jié)隆重開幕。
老槐四圍的枝頭被碩大的槐花串兒壓低了身姿,故而只需站在板凳上,便可用剪刀一大串兒一大串兒地采下槐花來。校工站在板凳上,下面的師生成了熱心的向?qū)?,這一串那一串地指著,校工在熱情的聲浪中笑呵呵地揮動著剪刀,每剪下一串便迎來一陣激動的歡呼。我接過校工手中的槐花串兒,滿心歡喜地將它輕輕放置于竹匾中,那份小心那份神圣感染了在場的每一位師生。
竹匾滿了,送去廚房的大竹匾里,來來回回,直至大竹匾疊滿厚厚的香氣,厚厚的白。
鉤子是用來采摘高枝上的槐花串兒的,用鉤子采摘槐花串兒是件迫不得已的事,因為再細微的拉扯也避免不了對槐花的傷害。校工成功地勾下了一串槐花,老槐下的師生立刻躁動起來,大家仰著頭紛紛舉起雙手,張開十指攏成勺狀,挪動著,瞄準著,誰都想接住那空中墜落的美,就像去接新娘甩出的手花般充滿期待。
散落在地上零零碎碎的槐花朵兒也是搶手的呢,孩童們俯身爭搶著,搶到后欣喜地塞進嘴巴里,在一眾羨慕的目光中幸福地咀嚼著,嚼得甜香四溢,令觀者垂涎。
當天晚上,小食堂里的木桌上準會擺放上滿滿一盤子槐花餅子,隔天午飯時間,雞蛋炒槐花也端上了桌。剩下的槐花,校工會利用幾個晴好的太陽曬一曬,做成槐花茶,分發(fā)給每一位教職員工。都是靠嗓子吃飯的人哪,槐花清火,潤一潤甚好!
上課時,我又一次聽到院墻外婦女們吵吵嚷嚷地在摘槐花了,奇怪的是,這回我居然一點都不惱火,我忽然間感謝校工冬天修剪老槐時的堅持,是他讓老槐有了分享。
課鐘掛在老槐南側(cè)的一根粗枝上,恰好鄰近學(xué)校小食堂。校工會掐著點兒為每節(jié)課敲響鐘聲?!爱敭敗?,當當—當”頗為緊促,是上課的命令;“當—當—當—”“當—當—當—”較為松散,是下課的提醒。聽前輩講,這么多年了,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而校工居然沒有出現(xiàn)一次偏差,兢兢業(yè)業(yè),他是我們學(xué)校的另一株老槐??!
學(xué)校終究是學(xué)習(xí)的地方。
每到下午背書的時間段,我們班的孩子便一個個飛身老槐下,選取有利地形,捧書苦讀。老槐的四周是青磚鋪設(shè)的土臺,距地面約五六十公分,最理想的位置當是上得土臺子。有些背依蒼老的樹干單腿站立;有些雙腳垂掛于地,將土臺子外圍一圈坐滿;還有些慢了一拍的干脆在槐樹蔭下席地而坐。有單獨一個人的,有配成對兒的,也有三五一群的。無論哪種類型,此刻,他們的心都沉浸在書海里。我以為老槐成畫有千萬種,唯有此刻的畫面最令人動容。
“槐花黃,舉子忙?!焙⒆觽兣鯐纳碛白屛蚁肫鹆斯糯囊槐姇?,想起了他們與國槐樹的淵源。
國槐樹花色淡黃,開于每年的七八月。相傳在周代,宮廷外有三棵國槐,三公朝見天子時都會面對這三棵槐樹,于是,三公之位被稱作“槐位”,書生們以博取“槐位”作為人生最高的追求。漢代,漢武帝設(shè)立太學(xué)后,書生人數(shù)激增,到漢成帝時,更是高達數(shù)千之眾,為了滿足書生們對書籍的需求,在長安城東南,形成了以書籍貿(mào)易為主的“槐市”。而唐代,將考試的年頭稱為“槐秋”,考試的月份稱為“槐黃”,書生赴考喚作“踏槐”。
“槐黃燈火困豪英,此去書窗得此生。學(xué)力根深方蒂固,功名水到自渠成?!边@是詩人范成大送別好友劉唐卿的一首七絕,為好友終得功名而欣喜,也道出了好友成功的因素是學(xué)習(xí)的刻苦與精深。劉唐卿是古代書生的一個縮影,范成大又何嘗不是呢?他們的勤勉被刻進了國槐的記憶里。
我們校園東側(cè)的這株老槐雖非國槐,但入鄉(xiāng)隨俗,經(jīng)過100多年的華夏文化浸染,也已深深延續(xù)了國槐品性,鑄就了國槐風(fēng)骨。光陰荏苒間,它聆聽孩子們瑯瑯的書聲,在清風(fēng)晨曦中發(fā)出“沙沙”的贊揚;時光流轉(zhuǎn)里,它凝視孩子們拼搏奮斗的身影,在紅霞夕照中露出滿意的微笑。
槐之于學(xué)習(xí)間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萬縷千絲。
光陰不堪數(shù),由于工作的調(diào)動,我離開老槐,離開校工竟已有些年頭,曾經(jīng)在老槐下的場景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跳躍于眼前:冬日里修槐枝,春日里采槐花,陽光下敲槐鐘,槐樹下嬉戲,槐樹下談心,槐樹下苦讀……那一幕一幕,當年只道是尋常!
(作者單位:江蘇泰州市姜堰區(qū)康華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