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雅和墨寧
夜里做夢,主題是餓。餓得眼冒金星、手腳發(fā)抖,滿街找炸串兒攤子想要大吃一場,好不容易找到了,卻發(fā)現不是當年念書時吃的那一款,頓時沒了胃口,于是縮在馬路牙子上翻兜找糖,糖沒找到,人先醒了。全身被汗浸透,回過神扭臉看一看背后,還好,糖還在。
但我今天準備說的不是糖,而是我夢里都在找的炸串兒。
早些時候,北方人的世界里好像只有糖葫蘆、烤羊肉串兒和涮牛肚才用竹扦子串串兒。又或許是我幼時零食種類匱乏,直到念初中,學校門口才忽然流行起炸串兒攤子。炸串兒幾乎成為放學回家路上的一道飄著誘人香味的風景,是真的
“秀色可餐”。
炸串兒攤子很簡陋,一輛三輪車,架著一整塊木板,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燃氣灶、一口油鍋、一個調味盤、一個碼滿了串兒的泡沫箱,旁邊掛著一罐液化氣,擺著一個錢匣子。兩口子一個炸串兒、一個收錢,妥妥的小微創(chuàng)業(yè)。
最開始的炸串兒種類寥寥,一共才3款,午餐肉、原味素雞和五香素雞。分別切成又大又厚的片,一根竹扦子并排串上兩片,丟進油鍋炸到外酥里嫩,撈出來控了油,兩面都刷了黃豆醬,再撒上鹽、孜然粉、五香粉、辣椒粉等各種粉,五毛錢一串,分量很大,感覺能吃個半飽。
校門口賣炸串兒的有兩三家,其中有一家與眾不同。別家調味都是直接撒干粉,他家則是把各種粉都拌勻放在調料盤里,潑上幾大勺熱油,好像鐵板燒一樣刺啦啦地把調料徹底用油炸一道,最后撒上一把白砂糖攪勻吊鮮味兒。炸好的串兒從油鍋里撈出來就進了調料盤,兩面都浸入調料,用鍋鏟壓一壓能多吸收些味道,最后刮去表面多余的調料渣,吃起來又香又辣,咸甜交錯。
我所在的城市早在那個年月就迫切地追求升學率了。我上初中時便有晚課,分兩個班,一個叫“補差”,一個叫“培優(yōu)”,月考分數排名靠前的同學去“培優(yōu)”,靠后的同學則去“補差”。我和好友的功課都屬于中不溜陣營,上下隨便一波動就波動去了隔壁班,兩個人一會兒“培優(yōu)”、一會兒“補差”,好不熱鬧。
不論在哪個班上晚自習,放學一起去“擼串兒”是雷打不動的項目。若不在一個班,上課前便約好今天要擼什么串兒,要擼幾串兒,微辣、中辣還是特辣,信息互通有無之后,誰先下課的誰就先去攤子排隊。
印象里我早下課的概率多些,饑腸轆轆的我一溜小跑湊到攤子前選好串兒,付了錢,看著老板娘用一雙長長的竹筷熟練地在油鍋里給串兒翻面,然后撈出來扯一段紙巾包裹著竹扦子下半段以防手上蹭了油,浸好調料,便遞到我手中。我兩手蹺著蘭花指各捏著一份冒著熱氣的炸串兒,笑著和老板娘說“謝謝”,再餓也忍住不吃,非要跑到與好友約好的老地方,等倆人碰了頭一起“開動”。
兩個“好吃嘴”邊吃邊聊邊走,吃得嘴唇冒油光,臉上都是那油竹扦子蹭出來的印子,空蕩蕩的胃被填補起來,身邊的一切也都變得溫暖起來。炸串兒都下了肚還意猶未盡,恨不得和貓咪一樣把嘴邊殘留著的渣渣都舔干凈。如今想來,那種香噴噴的滋味再難尋得。
“擼串兒”成了我那時重要的課外活動之一。年輕人嘛,很傻很天真,完全不操心什么健康、什么美,管他油炸、管他香辣,吃在嘴里的那一瞬間滿足了就很快樂了。
其實不只是吃炸串兒的瞬間讓我快樂。北方的秋冬,下晚自習就七點多了,天早已全黑了,寒風撲面是常態(tài),有時伴著冷雨,滿街都散著法桐的落葉和毛球;若遇到下雪,路上則只剩一片銀白色。
每當我短暫告別煩人的習題和試卷,從沉悶的教室出來,走出校門,看到路燈下炸串兒攤旁人頭攢動,一張張青春面孔上滿是期待的眼神;看到油鍋里的白煙越過人影熱騰騰地升起直到消散,老遠都能聞到陣陣香味兒,空氣中滿是清晰的自由。
那一切被路燈投射下來的暖黃色的光籠罩著,有種人間煙火的溫暖,讓人莫名感到不能自控地向往,引著我的心和胃義無反顧地朝著它奔去。
吃完了炸串兒,就該回家了。
后來我念了高中、大學,后來的我變胖了、變得愛美了,后來的我漸漸放棄吃炸串兒了。
雖然我不吃,但不代表我不關注。
后來的炸串兒品種也不斷升級,變得更加豐富,土豆、雞柳、蘑菇、豆皮、豬排、魷魚,等等。炸串兒也不僅是吃串兒,炸好的串兒夾進燒餅里,用塑料袋裝著,餅里還不忘配上幾片用來解膩的生菜葉子。
后來的物價也慢慢漲了起來,五毛錢的大炸串兒早覓不到蹤跡;漸漸地,一塊錢的大炸串兒也找不到了。
后來,城管出現了;后來,三輪車炸串兒攤都不見了。
后來,手機出現了,短信出現了,QQ、微信出現了,所有情緒和感受的傳遞變得即時可達,隨時手上嘀嘀作響的我們,再也沒有了當初那種全靠口頭交換信息約定買炸串兒、在老地方站著等候、帶著期待等著對方出現、暢快分享彼此快樂憂傷的機會了。我身邊再也沒有那個每天約定一起擼串兒的人了。
那種憋了一肚子話要說的心情和久別重逢般的快樂,不知道看文章的你們是不是也曾經酣暢且深刻地體會過。
再后來的我,半夜躺在床上鬧著胃病,就算心里想那些年的炸串兒想得直流口水,也不能沖動地起身披上衣服,揣上鑰匙,出門去好好吃上一頓。因為胃老了,經不起折騰了。
什么才可以真正預示人的老去?不是年齡,不是健康,不是引發(fā)快樂和傷心的事由,而是從感性到理性的轉變。
初心促使我們感性,而感性的后果是逼迫我們選擇理性。于是從此只空有初心,卻再難被初心引領著去往心之所向的地方。又或者,連初心都已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因為我們漸漸發(fā)現,那初心未必都好,炸串兒吃太多對身體始終是不好的。
好在我的記憶還沒有老,想起那“擼串兒”歲月時,一幕幕都如此鮮活,即便是炸串兒的香味,也能在我低血糖低到心慌氣短、冷汗淋漓的夜里,猝不及防地闖進我的夢里,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地引著虛弱的我堅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