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貴州遵義人,現(xiàn)居遵義。
小河長年祖露出深深的河床,清澈的水流像一根縫補人心和大地裂痕的細線,從東到西綿延著。河岸上種植著一株又一株粗大的柳樹,陽光在飄蕩的柳枝間閃著金光。一下到河床里,嘩啦啦的流水聲就順著腳后跟爬了上來,小伙伴們嬉戲打鬧的聲音都聽不清了。在河灘和流水的連接處,陽光挽住流水的胳膊,教導(dǎo)它如何同鵝卵石親吻。
河岸上的原野綠意蠱然,清風(fēng)送來陣陣稻香。不像順著河流生長的村子,密密匝匝地散布著又低又矮的房屋和幽深的院落。而藍天在視野上方,房屋和群山的高處,俯視著大地上的生靈。
漲水的時候,水面才與河岸齊平。原野上生長的植物被流水深深地埋在水底。房屋只露出屋頂,像一頂一頂遺棄在水中的破草帽,昭示著這個村莊的祖先動蕩飄零的命運。
年少的時候,我不明白這些,只是貪婪地汲取著河流和河流帶來的一切。
下午,我將待洗的衣物放在岸上,赤足涉過流水,走進河灘,仰面躺在鵝卵石上。在陽光長時間的照射下,鵝卵石變得溫?zé)?。熱氣像母親的手摩摯著身體,舒服得我意識漸散,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但這畢竟是在炙熱的、流金石的夏日,溫?zé)岣袧u漸變成一根根尖細閃亮的銀針緩緩地刺入身體深處,細密的汗珠一顆一顆冒出來,從裸露的臉上,赤著的雙腿上,衣服遮蓋著的身體部位也被浸濕了。我起身跳進河水,清涼彌漫四肢,流水的喧嘩聲聽起來像隔世的耳語。
黃昏把大地一分為二,一半在黑暗里陰著,一半在陽光里明著,我才匆忙捶洗滌凈衣物,端著濕淋淋的衣服,螳著河水跳上岸。
我贏弱細長的身體被夕陽拉長投射到陰著的對岸,像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我,也像一個陷落在睡夢中的我陪伴前行。
我穿過連接村子和河流的水巷,踏進村子,對面房屋的巨大陰影已經(jīng)覆蓋了狹長的街道。我家木屋的陰影也爬進了院落正中的天井。等陰影完全填滿天井,黑暗漸漸籠罩院子時,我媽才匆匆忙忙從我沒去過的山的那邊回來。天天如此。
在早晨,我也常借口洗滌去河邊。
清風(fēng)沒有差別地吹拂著河流和原野,像開滿鮮花的原野,清新又迷人。陽光刺破云層射下來,河水發(fā)光,植物發(fā)光,飛來飛去的小蟲子也像碎鉆似的發(fā)著光……
我在河水里嘩啦啦地踩啊踩啊,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踩到原野上勞作的人們離去,只剩下嘩啦啦的流水聲,腳板提起又落到水中濺起的水花聲。
抬頭張望岸上:田野廣闊,山巒深邃,夕陽像一片巨大的云錦覆蓋著萬物,大地金光閃閃。
偶爾,我們還會穿上鞋子走上岸,橫穿田野去爬最近的小山——大云堡。
山頂因戰(zhàn)爭年代修建的一個確堡得名。據(jù)說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生死激戰(zhàn),后來成了孩童們玩耍的地方。有一次,我在稠堡里鉆進鉆出玩累了,就倚著石墻,倦在角落里迷糊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下沉至山的那邊,小伙伴們也不知去向。晚風(fēng)撲打著我的面龐,黑云在頭頂翻騰,雨滴像一顆顆小石頭砸在身旁的山坡上,一種巨大的孤獨和恐懼讓我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哭泣·…這時,在山的埡口處,一個放牧的少年揮著金竹制成的鞭子輕輕地趕著老牛。聽到哭聲,他朝我所在的方向望了望,竟然丟下牛,掉頭往上爬,伸出黑瘦的長胳膊牽著我走下山。他眼中的同情與關(guān)懷,是我這個命如草芥的鄉(xiāng)野女孩很少看見過的。
在后來的歲月里,我爬過一些山,每每看到那些連綿起伏的山嶺,總想起那個在埡口仰頭看我的少年。
我不敢去山那邊。
我媽倒是常常去,從那里收山貨販賣。沒有車,全靠雙腳。有時還要戴上斗笠,裹上厚厚的冬衣,在深山里枕月而眠,餐風(fēng)飲露好幾天才風(fēng)塵仆仆地歸來。不住在山里的日子,也是天不亮就出發(fā),夕陽席卷世界才回來。
有一次,夕陽退隱,月亮淡金色的面容高高地嵌在青灰的天幕上還沒有回來。我爸常年在外面修水庫。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天一擦黑就去河對面接我媽了。比我大三歲的哥哥承載著光宗耀祖的希望去城里堂姐家寄讀。我一個人在漆黑的家里忍不住胡思亂想。于是就踩著月色前去尋找。
流動的河水中擺放著一排穩(wěn)如磐石的石墩。一個女孩蹲在中間的石墩上洗衣服。捶衣棒一上一下,“膨膨”捶洗著衣服,激蕩著原野和群山。
我們村的人彼此熟,不用看面容,只看身形,聽聲音就能認出彼此。我本想從相隔不遠的石拱橋悄悄走過去,卻被那個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她揚聲呼喊我的小名,黑夜中聽起來格外寂寥又格外尖銳。我只好邊答應(yīng)邊移步向前。
她并不打算就此作罷,提著捶衣棒,氣喘吁吁地站起來,熱烈而又真誠地大聲喊道: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我虛指了一下河對面的山。
她又說:“你熱嗎?我有帕子,還有香皂?!?/p>
“不!”我拒絕了。
她說:“你姐姐之前從這兒過去?!?/p>
“你看見她了?”
“嗯。”芯。
“知道她在哪嗎?”
“前面?!?/p>
她揚起捶衣棒遙指了一下前面。夜色把捶衣棒和她的胳膊合并成一根烏黑的箭矢,筆直地射向?qū)γ娴娜荷健?/p>
我跳下河岸,踩上石墩,側(cè)身露出潔白的牙齒莞爾一笑,越過女孩,跳上河堤,穿過田間小道向?qū)γ娴纳阶呷ァ?/p>
女孩沒有跟上來,她的聲音卻一直追著我的腳步。我“嗯啊”“嗯啊”地敷衍著走到田野中間了,她仍然在高聲地、不緊不慢地問我。她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卻要包攬家務(wù),照顧三歲的妹妹,還有癱瘓在床的母親。我想她這么多問題,不僅僅是因為寂寞,還因為獨自面對黑暗的孤獨吧。我極目四望,空明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懸掛,地上的萬物如幻似影,一種巨大的不安彌漫在四周,于是釘住腳,扭轉(zhuǎn)身大聲地問她:
“喂,有人來接你嗎?”
一連問了好幾遍,她才似乎被擊中了什么似的回答:
“我爸和你爸一起修水庫去了?!?/p>
“你等著,我接到媽媽就回來幫你?!?/p>
她不再出聲,揮動捶衣棒,“嘭嘭”“嘭嘭”地捶打著石墩上的臟衣服。
我扭頭向前走,都走到原野中間了,回頭一看,她還半蹲在河中央的石墩上重重地、努力地捶洗著。從我站著的位置往下看,浩浩蕩蕩、閃爍如銀的流水中,只有這么一個小人兒孤單單地、石頭一樣釘在河水里,用小小的、單薄的、安靜的身體鼎力扛著全世界。我記得的所有詞語,站成了墨黑的、憂傷的森林。
夜晚的山巒像一只巨獸,吞咽了月色投在大地上的光明,我沒有找到我姐,更沒有找到我媽背負著山貨的身影。我站在山腳下仰頭看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山那邊的世界實在令我害怕。
山的那邊,不僅僅是一個我不曾去過的地方,更像是一個詭異莫測的絕域,無法丈量的深淵……
我小學(xué)的同桌就來自山那邊。他長著和埡口牧牛少年一樣明亮的眼晴。每天天不亮,他就爹著頭發(fā),背著書包翻山越嶺來到學(xué)校。和他一起踩著輪胎剝掉膠殼制作的鐵鐘鐘聲飄進教室的是森林的味道,山風(fēng)的味道,野花的味道,山那邊的味道·
他每天必須花五個鐘頭在路上,走路下山,提鞋渡河,雨雪天遲到是家常便飯。他隔著窗玻璃看到老師在黑板上哎咬嘎嘎寫字,就面朝教室立正,腳指頭摳地,站在教室外面兼做過道的階檐坎下,和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一起罰站,待到老師回頭看見偏頭示意,他才把門小心翼翼推開一條縫隙,如同壓扁的沙丁魚般在眾目下梭進教室。有時候第一節(jié)課都下了,只能算曠課了,老師高高舉起小手指粗細的教鞭懲戒。蛇牙般銳利的鞭梢抽在他紅通通的長滿凍瘡的手背上,卻如同蜻蜓點水,輕輕拂過。我們的班主任是退伍兵轉(zhuǎn)業(yè),青白狹長的瘦臉不怒自威,那根教鞭毫不留情地噬咬過不少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他們疼得臉紅筋脹,眼淚生花,緊捂手掌原地轉(zhuǎn)圈,幾天過去了被打處還有明顯的紅印。
夏季,同桌會從山的那邊帶來烏溜溜的楊梅,翠生生的花紅,甜的李子。有一次,還帶來了一只山雀。山雀腹部嫩黃,“嘀嘀”“唧唧”的鳴叫聲撩撥得我們心癢難耐,一窩蜂圍了上去,你摸一下翅膀,我撫一下毛茸茸的鳥頭……不知是誰不小心,弄斷了拴鳥的繩子。山雀振翅飛到高高的屋梁上,歪頭斜視著我們。我們關(guān)上門阻止鳥兒飛走。同桌爬上課桌,站在上面暇嘴學(xué)鳥叫。屋頂上有片亮瓦,陽光從亮瓦射進來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他站在光柱下面,仰臉舉起手臂的樣子,像是去觸摸藍天上的太陽,尖銳、耀眼!光照亮光,聲音喊醒聲音,“嘀嘀”“唧唧”鳥叫聲輕柔、婉轉(zhuǎn),像一顆顆圓潤的水滴從高空墜落大地,大家聽得連呼吸都定住了。老師推門走進來,山雀“嗖”地飛了出去。教室外面,疾云攀上藍天,葉隙投下的斑狀陰影在操場上閃動。陽光透過樹蔭和窗玻璃射進教室,碎成各種幾何形狀的寶石,落在白色的墻壁上,落在擺放著書本的課桌上。校園圍墻上方的山脈連綿雄渾。
還有一次,他不知從山的哪個昇撿了幾塊鵝卵石。和課本、作業(yè)本一起裝在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一顛一顛地撻著屁股,不嫌沉重地翻山越嶺帶到教室里來送我。
山的那邊究竟有什么呢?有時候,我一個人在家里也會反復(fù)把玩那些鵝卵石,想從它清脆的碰響中探尋世界的秘密。鵝卵石的條紋深淺不一,有的是灰色,有的是藍灰色,有的表面被細細的白線橫切,有的還有金色或紅色的斑紋。每一塊鵝卵石用獨有的形狀、紋理和顏色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注視著一枚鵝卵石,如同注視著宇宙的諸多奧秘之一。
我試圖給鵝卵石安上軀干,頭、胳膊,頭發(fā),變成他,變成他們,野花在四周盛開,小鳥在頭頂鳴叫,白云在上面悠游……
我無意間拼成的圖案是人世凡俗的場景,但又有一種震撼人心和萬物的美麗天空震撼得定住了,大地震撼得忘記了塵王飛揚,河流默,群山無言,花兒忘記了開放,飛鳥忘記了高飛……
我的目光穿透板壁,越過青瓦飛檐,看見埡口放牧的少年從山的那邊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他圓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分花拂葉,露水閃閃地穿行過來。我閉上眼睛,世界瞬即清明。睜開眼,埡口牧牛的少年已經(jīng)走遠,那雙清澈漆黑的眸子仍然如粼粼波光激蕩著我身體的深井。
我弄亂鵝卵石,走出木屋,坐在村街屋檐下的長凳上等候我媽。
夕陽西下,云色漸深,世界聲不語。吹過街口的風(fēng)靜得忘記了吹拂。一條狗站在大路中間,許久了仍然一動不動。我朝著它輕輕喊了一聲,夕陽突然縱身一躍,鋪天蓋地的光明照射著我,埡口放牧的少年又身披夕陽走了過來。他圓睜著清澈漆黑的眼睛,空出那只總是執(zhí)鞭的手,向我伸來。大地之上明亮炫目,大地之下地火奔涌。
我生長的村莊和世界上的許多村莊一樣,偏僻、閉塞,恍若那些鵝卵石,深埋在大地深處,靜靜地僻居一隅。然而,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可以觸摸的。我是它其中的一粒真實的微塵,像千萬個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又靜靜地掩埋于黃土之下的生靈……
我們各自有著各自的命運:草有草的,鵝卵石有鵝卵石的,動物有動物的,飛鳥有飛鳥的,我有我的。我們沿著命運既定的軌道生長、經(jīng)歷、承受我陷落進命運的泥沼不前時,那 雙清澈漆黑的眼睛就會出現(xiàn)在前方。
我媽一年四季都在山那邊奔忙。我只能在睡夢中目送她背著巨大的竹筐,推開沉重的木門,頭頂月光越走越遠,消失在高高的山脊上。
我媽偶爾在家的時候,即使是漆黑得疊蟑重重的冬夜,世界也是明亮的。冷風(fēng)從木屋縫隙鉆進來,油燈閃爍,素白的四壁光影晃動,如爐火般燦爛溫暖。她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擔(dān)心有壞事情會自天而降。
我坐在桌前做一會兒作業(yè),就起身到街上張望一會兒,張望一會兒,在臨街人家當(dāng)街擺放的木凳上坐一會兒。瘋魔了一天的孩子早已睡得須發(fā)亂張,大人們也疲憊地打著呵欠上了床。肩膀挨著肩膀,柴門對著柴門的房屋萬籟俱寂,月光清寒若雪,只有風(fēng)不知疲倦地拍打著門窗。
我家的木屋低矮陰暗,照明全靠屋頂上的那片亮瓦。
當(dāng)初分到這間房子時,還特意砸墻安了扇窗戶。沒想到,房屋四面全是房屋,陽光怎么也照不進來,只好在屋頂鋪了一片亮瓦。
亮瓦像光明的地道入口。白天,太陽穿過亮瓦投下的光影在屋子里從東往西移動,移到板壁上張貼的寫著毛主席語錄的報紙上,移到毛筆書寫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上,移到手指一捅就開口的窗戶紙上。我們根據(jù)陽光投射的位置判斷做飯和上學(xué)的時間。
入夜,星星踩著月亮的腳從亮瓦鉆進來墜落我的床上,風(fēng)的手指掠過我的黑發(fā)。
亮瓦外面的世界更加深邃,月色如洗,星星列著隊肆無忌嬋地在天空的橋上行走……似乎萬物的“亮”,不是因為太陽或者月光的照射,而是因為自己會點燃自己。它們拼命地燃燒著,種子點燃種子,枝葉點燃枝葉,花點燃花,果實點燃果實,萬物都在竭盡全力地燃燒著,都在拼命奔向自己終極的命運……
我極目望向太空。浩瀚的宇宙也正竭力掙脫自己的浩瀚,想要更加浩瀚。連綿的群山在自己的連綿中擴展。流水想要跳上岸,奔流到田野、高處的山脈、浩渺的太空。而河中央那些平滑的鵝卵石,以為會被流水和泥沙埋沒,裹挾而行的鵝卵石,卻坦蕩地躺在那里,穩(wěn)如磐石。流水嘩嘩地、不分晝夜地打磨掉它的棱角,它仍然不動聲色地堅持著自己的堅持,并沉潛于萬物之中。
我把頭靠在木屋的板壁上,把眼睛沉潛入夜的眼睛,極力分辨著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事物,任憑它們引領(lǐng)著我走向光照射和照射不到的世界里。漆黑的世界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移動的光斑,光斑非常微弱,如同遙遠的蒼穹里星星細微地抖動,也像是一片小小的、極其模糊的宇宙絨花。光斑深處傳來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喊聲。我豎起耳朵諦聽一會兒,又凝神看向那光斑。光斑越來越近,探照燈般籠罩我時,我才敢確定,是我媽回來了。從山的那邊,從我不知道的地方。她身負小山般沉重的背,手掌勒進粗扎人的棕針背帶,一步一趨地朝我走來了。月光把我媽的影子投射在大地上,先是一個黑斑似的圓點,慢慢地越變越長,越變越大,籠罩了草木、橋梁、房屋、山川、河流、大地、天空…·世界自我媽的身影下面冉冉誕生。
我家木屋左邊有一條沿著墻根挖筑的水溝。溝底躺著漲水時裹挾而來的鵝卵石。鵝卵石光滑,暴雨消退后的水溝水質(zhì)清澈,順溝搭建的青石板地面和巷內(nèi)人家的煙火是三餐孜孜不倦潑墨揮就的圖畫,簡單而又永恒,猶如苔蘚生長在一堵叫作歲月的墻壁上。
漲水時,我們都不約而同聚集到溝邊。那里時常有頑皮少年光著腳板立在溝中,雙手端著竹箕,微躬著背搜索魚蝦。魚蝦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箕嘩嘩地篦著水,魚蝦也在箕里拼命蹦逃離,魚身在空中劃出銀白的閃光。有時候會有小孩將褲子挽到膝蓋上,露出藕般白嫩的小腿,踩著溝底的鵝卵石,追逐著清澈的流水去到小河邊。
巷子和我家僅隔著一面矮墻,有無數(shù)條通道通向水溝,但是我在那里從嬰兒成長為少年,居然從未踏足過一次。
那里我真的可以拒絕踏足嗎?
有一次趁著四下無人,我悄悄走過去,腳底摳著水溝的邊緣,越摳越緊,屏住呼吸正要跳下去時,凝神望了眼溝底,鵝卵石一顆一顆緊挨著躺在流水里褐色、青色、黑色,幾種顏色異樣地斑斕著我恍恍惚惚正要跳下去,有腳步聲夾雜著碎玉顫悠悠散落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清涼滌蕩了整條巷子。我回過頭,那雙清澈漆黑的眼睛亮晶晶地晃了過來,滌蕩巷子的清涼是他肩挑的清泉,顫悠悠散落的碎玉是清泉濺落石板激蕩的水花。
連接木屋和巷子的通道有無數(shù)條,我無法判定,他是從哪兒走出來的,但我知道,這不是邂逅。
而我媽自己,去往任何地方都是一個人。那些比只能依靠亮瓦照明的木屋更漆黑更陰暗的山谷密林,她也是孤身前往。最偏遠最陡峭的山的那邊也是這樣。
每當(dāng)月亮抱著頭在山脊上滾來滾去的時候,她才疲憊不堪地回家,渾身浸透了山那邊的味道。她的頭發(fā)蓬亂,面容滄桑憔悴,十指粗如石頭。跟著我媽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只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裝在竹編的背筐里,小山一般聳立在她的頭頂。里面裝著的不僅僅是延續(xù)生存的山貨,還有帶給我的驚喜。有時是一捧渾身長滿刺的酸茨梨,有時是像跳動的心臟一樣紅通通的紅籽。有時候,是一抱山間怒放的野花。我媽扛著小山,一躬一躬走過來,花朵從她垂直于地面的胸部倔強地探出頭,像勛章,也像一抹穿越風(fēng)雨后展露的微笑。
還有一次,我媽消失了一月之久才出現(xiàn)(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月,宛若一生那樣漫長)。我走到河邊,久久凝望著大婁山脈和上方的天空,渴望看到她扛著小山前行的身影從大地上隆起,但她沒有出現(xiàn)。
我媽不在的日子,我不僅想念她的身影,想念她從山那邊帶來的野果野花,更想念她如石頭般粗的愛撫——每天傍晚她派遣月光穿過木屋照亮我入睡的面龐。我睜眼就消失了。
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從學(xué)?;氐郊?,看見她從下午常年空空無人的木屋里笑著站起來,高舉著胳膊搖動著什么。我狂喜地跑進屋一看,是一個漂亮的玻璃瓶,削掉皮,切成塊的雪梨泡在晶亮透明的糖水里。我嘗了一塊,甜絲絲的,像蘿卜,又比蘿卜蜜甜,但缺少山野的味道,鮮果的味道,像是她從山那邊采摘回來的野果的戶體。她穿著比平時干凈的衣服,人明顯地瘦了,衣服穿在上面像一面旗幟披在身上。她的臉色蒼白,嘴唇蒼白,雙手仍然粗糙如石頭,擁抱我的手臂卻軟弱無力。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從前沒有的氣息(長大后,我才知道是消毒水的,病房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她的笑容隱含著一種強忍創(chuàng)傷的隱痛。我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靜靜地,默默地咽下了罐頭,連同這些日子獨自面對世界的仿徨。
有很長一段時間,那種氣息讓我的夢境囿身于一間狹小逼仄的屋子,但墻上沒有報紙,沒有獎狀,也沒有毛主席語錄,四壁雪白,天花板雪白,燈光雪白,床雪白,圍床而站的人雪白。我媽緊閉雙目,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這讓她身體上突兀出現(xiàn)的紅點顯得尖銳、刺目,起先只是細小的、斑點似的紅,慢慢地擴展成深紅刺目的血痕,嘩嘩流淌的河流,汪洋磅礴的大海,海水洶涌澎湃地拍打著木屋,燈光血紅,天花血紅,四壁血紅,人血紅,世界血紅……
“媽!”我驚懼地撲過去,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觸摸不到我媽,觸摸不到她石頭一樣粗硬的雙手。堅硬的墻壁如聳立的群山橫亙在我和她之間。我眼睜睜看著她氣息微弱,命懸一線。
我被巨大的孤獨和恐懼壓迫,哀哀哭,聲嘶力竭地呼喊。
我媽被驚醒了,她掀開被子,在床上定定地坐了一會兒,扶著床欄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走到窗前,夜色漆黑,世界空茫。她一頭扎進了黑夜。她穿過河流,翻過高山,爬上懸崖。她蓬頭垢面,渾身冰冷,石像似的佇立在懸崖之巔。懸崖下面的山谷飛雪激濺,陰霾深重,沒有一顆星斗點綴。她恐懼、顫抖、痙攣…她縱身欲一躍而下,身后傳來我,她用身體孕育的魂靈的哀哭聲。這聲音絲絲縷縷,生長出千萬根繩子,拼命把她向后拉。她用力反抗,更多更密的繩子生長出來,愈來愈緊地纏住她。她熱淚流淌,伸長胳膊,啟唇回應(yīng)。陽光如劍劈開霧障,驅(qū)散陰霾,山谷鳥語花香,千萬株草木簇擁形成的海浪嘩嘩撞擊著山崖。天地顫抖,仿佛亙古之初,生命初始時的戰(zhàn)栗,回旋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射向她,她冰冷堅硬的身體慢慢融化,慢慢掉轉(zhuǎn)身體……
我閉上眼,那間四壁雪白的屋子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雪白的床上躺著的是我,和我媽一樣面容枯稿,身體冰冷僵硬。我跌跌撞撞爬上她仁立的那面懸崖,那條曾經(jīng)纏繞著她的繩子緊緊縛住了我,把我拽出黑夜,拽到少年時游蕩的小河邊:岸邊的柳樹,稻禾,野花,雞,狗,人家,農(nóng)夫,村女,曬著的衣裳,大山,游云,天空…·都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清風(fēng)徐徐,陽光如魚鱗在河面上跳躍,浮萍、綠藻、游魚在水底下波光粼粼地蕩漾。柳樹下生長的雞冠花,朱頂紅在河面上的投影也紅艷艷地發(fā)著光。一片巨大的云錦從大地鋪展到山的那邊,天的盡頭……
我伸手摩,一塊巨石突擲河中,水波沖天似刃,將云錦切割成碎影片片。
金光閃閃的碎影間,一雙清澈漆黑的眼睛在柳枝后亮晶晶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