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山水畫史,自明清以降,來黔的文人流官,大多途經(jīng)貴州,留下他們眼中的山水畫跡。貴州地質(zhì)地貌多呈現(xiàn)為喀斯特形態(tài),峰林繁密,溝壑縱橫,給人起伏跌宕之感。貴州人文景觀符合“大雜居,小聚集”的特點,族群文化星羅密布,以民族特色彰顯貴州地域特色,一度成為貴州山水畫家的追求。黔山貴水,東西南北迥異,畫家們或鐘情于更具雄奇之感的西部,或沉醉于壯麗與靈秀兼具的北部,而張潤生,則是更有感于東部山水與民族交織、更為靈秀的苗嶺侗寨。
是的,他足夠特立獨行。1946年生于齊魯大地的他,跟隨父親遷居貴陽,先后受劉知白、宋吟可、王振中等名家指導,受王振中先生的影響最深,師法百家,致使文化基因就此一變。劉知白承襲米氏云山法脈,其潑墨山水畫的大寫意路子將潑墨推向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張潤生的文人畫氣質(zhì)、遠山煙嵐那水墨氮的筆法,均可看到劉知白畫脈的流淌;而王振中身居高校,師承李可染,作為李派山水的傳人,以其天光乍現(xiàn)的筆墨語言,影響著張潤生的山水創(chuàng)作。
但是,山水云煙瞬息萬變,造化生生不息,成為別人鸚鵡學舌的畫家終將行之不遠。多重啟蒙之下,張潤生既得他者之長,又有自己獨特的藝術表達。他對貴州山水的詮釋,既非北宋范寬全景山水的崇高范式,亦非元代倪瓚隱逸山水的荒寒絕境,而是獨創(chuàng)性地發(fā)展出“濕潤皴法”——以飽含水分的筆墨層層積染,令石灰?guī)r的層疊肌理與亞熱帶雨林的豐茂植物在宣紙上共生共榮?!吧剿?,氣勢相生”,不過如是。在其作品《烏江煙雨》中,江岸峭壁的斧劈皴摻入沒骨法表現(xiàn)苔蘚,湍流漩渦以書法飛白筆意勾勒,剛勁中注入氮,使巖石的堅硬與苔蘚的柔潤形成微妙對比,仿佛黔地特有的濕潤空氣,正在觸碰觀者鼻尖。
無獨有偶,兩宋山水的“三遠法”作為許多畫家遵從的山水程式,雖經(jīng)典,卻也會帶來桔。張潤生大膽突破,其經(jīng)營位置應和黔山秀水的視覺印象:近景為江面,中景樹林掩映中的村寨,遠景為高山,從江底到山頂,給人大起大落、雄奇壯觀之感,讓觀者對貴州山水嘆為觀止!作品《雷公山高》,采用了“之”字形構圖,擬寫武陵山巍峨磅礴的氣象,將觀者視線引向云海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苗寨,這種族群棲居的“可望可游不可居”之景,是畫跡長期行走游歷形成的視覺景觀,暗合“身體介入空間”的現(xiàn)代意識。除此之外,他常愛在布局上以山體的“S”形動態(tài)取勢,曲線的婉轉延伸取代靜態(tài)的幾何分割,觀者視線如登山者般在畫面中蜿穿行。
張潤生對師法自然的虔誠,足以讓人敬佩。他說,“寫生很苦,那個時代都是坐班車下去,沒班車就走路,走得腳上起泡,回來滿身虱子,但是一看到貴州的那些森林、溪流、村寨,就激動得不想回家,經(jīng)常一出門就是半個月?!睆垵櫳谝淮窝杏憰咸峒霸?jīng)寫生艱苦的這類經(jīng)歷時,他不是訴苦,而是在追憶藝術之路。深入黔東南苗嶺寫生的經(jīng)歷,讓其領悟到生命的真諦,陶養(yǎng)他寬厚包容的心性。他在劍河連續(xù)兩日的忘我寫生,不僅是對景造境的技藝錘煉,更是將肉身體驗轉化為筆墨語言的煉金術。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何嘗不是一種“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的苦修精神呢?
張潤生經(jīng)驗中的貴州山水,偏愛于黔東南的地域景觀。開闊的大江大河上點點船只來往停歇,水邊村寨房屋鱗次櫛比,強烈的地域風格,成為張潤生畫中愛用的點景。無論是渾厚深遠的《雷公山高》,抑或是霧籠青山的《雨后烏江道》與《黔北煙雨》,諸多作品中皆能看到獨屬貴州品格的風景。在山水畫中,張潤生延續(xù)了啟蒙老師劉知白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氮氯潤濕的水墨筆法刻畫遠山,消融筆蹤,墨趣無窮。有時,對山與樹那種中間暗四邊亮的畫法,又能窺見些許王振中山水畫的影響,此類逆光的視覺經(jīng)驗來源于李可染,可上溯到西方17世紀的卡拉瓦喬、倫勃朗的畫法。在兩位恩師之間,張潤生找到獨具濃烈個人特色的樹木畫法:筆墨勾勒樹干,道勁奇崛,對樹冠進行賦色或水墨浸染,勾點枝干,并讓樹朝向一個方向,似乎有大風吹斜,或因朝陽而生,這是張潤生獨具個人識別性的畫法,稱之為“張氏畫法”亦可。
片片生機中,色彩的功能得以釋放出來。因受“五色令人目盲”之類觀念的影響,山水畫的色彩一直被束縛在“青綠”譜系和框架里,張潤生一反文人水墨為上的審美定式,既保持著“隨類賦彩”的古典原則,又通過色塊的比例重構形成馬蒂斯式的裝飾美感。石青、赭石與藤黃的交織碰撞,大膽施色于樹木花叢,以此滿足現(xiàn)代人的視覺訴求。這種創(chuàng)新并非簡單的西學東漸,而是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色彩觀的內(nèi)在突破。在《梵凈山秋》與《雷公山里秋又紅》中,紅與黃的層疊交織并非簡單的模仿秋色,藤黃潑灑,赭石點染,一瞬間,傳統(tǒng)山水的溫潤化為秋山的熾烈交響。
張潤生的畫,是地方性經(jīng)驗的視覺呈現(xiàn),為此地山水而生,那顯微鏡下的霉菌般的點苔,“天無三日晴”的貴州氣候,在他的畫面中似有浸泡多日的濕潤感,茂密旺盛中又帶點收斂,點景的苗寨侗村,透射出當?shù)厣耦B強不息的生命意志,淳樸堅定的民族性格,相得益彰,富有生氣。他的畫,秀美兼具雄奇,大氣而開闊。他不愧為貴州在全國具有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山水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