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和根 :湖南新邵人,現(xiàn)居凱里。
小溪不知從哪里弄來四只甲魚,說是給我們娘三補補身子。到貨那天,他出差去了,我看著四只慢吞吞的黑不溜秋的東西,束手無策,只好打電話求救。
你經(jīng)常不在家,買這么多烏龜回來做什么?
不是烏龜,是甲魚。甲魚燉土雞,補得很。
你不知道我不會弄???別說弄了,碰都不敢碰。
慌什么,拿個大盆裝起來,放到衛(wèi)生間,龍頭開最小,滴滴答答那種。等我去找兩只土雞回來,燉給你們吃。
那你搞快點,看著都應(yīng)。
小溪是我給他取的網(wǎng)名。那時候的他,清純似小溪,我就備注他為小溪。他本人卻從不用網(wǎng)名,一向都是實名制。
家里有一口不銹鋼大盆,用來洗衣服的,龍頭下洗凈,放入清水,我開始倒甲魚。甲魚爪子勾著網(wǎng)兜不肯放,抖又抖不掉,直叫人汗毛倒立。拿筷子去戳,地出一個腦袋,還伴著怪異的嘶叫聲,嚇得我手腳一麻,連網(wǎng)兜一起甩進大盆里,連蹦帶跳逃出衛(wèi)生間。
還是老大勇敢,眼見我尖叫,沖過來幫忙。他鼓起勇氣,搗騰半響,終于剝離開來。果然大班畢業(yè)的就是不一樣,我鼓勵他說,眼看要讀一年級了,豈不是更厲害啦。
那倒是,嘿嘿當時你不怕嗎,崽崽。
怕是有點怕了,誰叫我是男子漢呢。
我眼眶一紅,把老大攬入懷里。老二見狀,也“媽媽媽媽”地邊喊邊往我懷里鉆。老二一歲半了,比老大小了整五歲。我緊緊地樓著兩個兒子,就像緊緊地樓著我的未來。
以前,每次回家,我都喊“小溪回來啦一一耶!”,語氣里溢出蜜來。現(xiàn)在不一樣?,F(xiàn)在他一回家,我頂多就說一聲“喲,老板,還找得到家呀?!边@還算是客氣的。通常是假裝沒看見,就像家里冷不丁閃進一團空氣。
剛開始的時候,他基本上很少參與應(yīng)酬,也就不存在夜不歸宿一說。漸漸地,隨著接觸面越來越廣,參與的應(yīng)酬也就越來越多了。這期間,即或是爛醉如泥,即或是凌晨三四點,都會回家。現(xiàn)在呢,動不動就夜不歸宿,有時候常常是一連幾夜不歸宿。
這還算是忍得住的。
最令人疑心的是,明明白天都在家,偏偏晚上不回來。這可叫人怎么受得了?知情的朋友告誠我,他這是外面有人了。但是也有人說不一定,類似這種情形,應(yīng)該是找小姐的居多。也有人持不同意見,她說,許是審美疲勞,加上外面應(yīng)酬多,一醉酒就睡澡堂子。
他確實是常常一身酒氣,近身就能引發(fā)嘔吐的那種,也曾因為酒駕而被扣駕駛證半年。
我也旁敲側(cè)擊過,一拌嘴就奚落他外面有人了。他的反駁有幾種,主要是根據(jù)我發(fā)脾氣的程度來答辯。比如我語氣輕一點,他會叫我不要胡思亂想。語氣加重,他會反問我為什么不能理解他一點,為了應(yīng)酬一天到晚爛醉如泥,還不是想多賺點錢?如果我語氣再加重,有時還會加上“如果過不下去了,麻煩你早點說,現(xiàn)在離婚還來得及”之類的氣話,他會說你不要動不動就跟我提離婚,你這分明是在提醒我,原本我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的,你提醒多了,等我哪天發(fā)起寶氣來,真離婚了,那時候誰也不要后悔!如果我氣得摔家伙,他會說你是真不會挑東西,砸家伙要專挑大件,洗衣機呀冰箱呀電腦呀電視機呀之類的,隨便砸了,說完就趁機摔門而出。
吵架我是吵不贏他的。一次都沒有。他總有一大堆的大道理等著我。無論從哪個角度,最后沒道理的那個一定是我。打架是打不起來的,因為他從不還手,反作用力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我手疼。也搶家伙打,但他跑得飛快,一家伙挨不著,人就開門溜走了,再無第二次下手機會。
現(xiàn)在也算活明白了,男人是靠不住的。只要他顧家,愛咋咋地。當然,回家別碰我。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可我的確懷疑他不干凈。
好在說到顧家,僅此一點,還算令我稍有慰藉。這些年,我一直在家?guī)Ш⒆樱瑹o法工作,家里一應(yīng)開銷,只要張口,他絕不含糊。中間也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老是說沒錢,盡管嘴里再說沒錢,他也總能想到辦法,家里尚未出現(xiàn)過斷糧現(xiàn)象。另外,我也從未見有人上門催債。其實我也看在眼里的。不僅他的公司,這幾年里,大多數(shù)公司都遇到困難。我知道有不少公司已經(jīng)垮臺,老板們跑外地躲債去了。
孩子他是很喜歡的,這事兒我得承認。尤其是老大,雖然在家里基本上不管,可是只要他有空,總愛帶出去玩耍,爬山,下河,野炊,露營,郊區(qū)踏青,走村串寨等等。包括不少場合的喝酒應(yīng)酬,甚至連出差都帶著。
老二一周歲那天學(xué)會走路。從這一天開始,他也開始領(lǐng)著玩兒了。如今一歲半,爸爸爸爸喊得親甜,令他愛得不得了。一歲之前,基本上不伸手,一歲之后,隨著走路越來越穩(wěn),帶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他說,等他三歲以后,就可以帶著到處游玩了,就像那時候帶他哥一樣。
我很無語。但我知道他那德性,就是單純地嫌孩子哭鬧。他很不耐煩??墒窃S多時候又顯得比我還有耐心。朋友就笑我,你傻啊,他偶爾帶帶,當然不見得了,你天天抱著,耐心全給磨光了。想想也是。
帶孩子期間,我的確容易發(fā)脾氣。尤其孩子夜間哭鬧,他又死不見尸,疲倦使我恨不能削發(fā)為尼。孩子生病的時候更慘,而兩個孩子同時生病的時候則更更慘,而偏偏這個時候他又連電話都不接,則更更更慘。怎么說來著,按照當時情境,想死的心都有。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想讓他死的心。
真要我死了,孩子怎么辦。
甲魚養(yǎng)了三天了,他還沒有回家。
這可把我擔心得夠嗆一—擔心甲魚會不會養(yǎng)不活。老大第一個忙活開來。他把平時跟他爸去河灘上撿來積攢的石頭,一個個扔進盆里。沒什么玩的了嗎,我責備老大,怎么連這個也去玩,別弄死了。
我沒玩啊,盆里面光禿禿的,放石頭給大烏龜玩了嘛。
有道理。放點石頭,就像河里或者池
塘里的自然生態(tài)場景,可以供它們玩耍。
還別說,小家伙想得真周到。
這是甲魚,不是烏龜。我糾正道。
老二也去湊熱鬧,水花濺起老高,把兩兄弟的衣服都打濕了。扔又扔不準,時常砸在盆沿上,眶當喉當響。
千萬別碰甲魚頭,一旦咬住了,它就不會松口了。
我再三提醒老大。加上老二也在搗鼓,我于是只好寸步不離地看著。甲魚咬手指不松口的情景,使我想到我的現(xiàn)狀。我現(xiàn)在不就是被帶孩子給咬住了么,一刻都脫不開身,哪兒都去不了。記得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等孩子們結(jié)婚生子了,我們就去給他們帶孩子。說得輕巧!要帶你去帶,我反正打死也不會帶孫子的。我當即反駁,不留余地。
媽媽,甲魚不吃東西的嗎?都餓了好幾天了哎。
一語驚醒夢中人。一頓搜腸刮肚,沒有一絲關(guān)于甲魚吃什么的知識點。立即打開手機查資料,AI智能回答告訴我,甲魚是雜食性動物,主要食物來源包括動物性餌料和植物性餌料以及配合飼料。其中動物性餌料包括肉類,植物性餌料包括瓜果蔬菜。
這下好辦了。冰箱里取肉,熱水解凍,剁碎了。為保險起見,我又剁了一盤黃瓜西紅柿。老大搶著投喂,老二負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它們好像不肯吃,趴著一動不動。觀察老半天,老大憂慮起來,好幾次意欲撈起碎肉菜末子喂嘴里去,幸而被我及時阻止了。
看了半天,我叫老大出來。老大不肯,表示要親眼看見它們進食。我說,也許是旁邊有人,它們不好意思吃,或者不敢吃,不如我們先走開,過一陣子再去看,也許就偷偷地吃了不少呢。
于是我們?nèi)砍吠?,熄燈關(guān)門。
旁邊有人的時候挺安靜,一旦沒人,里面老是傳來攀爬聲。爪子劃拉著不銹鋼盆,加上石子被踩來踩去的,挺刺耳。這讓我想起抓狂時候的我。我經(jīng)常想撕碎生活,掀掉現(xiàn)狀,讓一切從頭來過,可是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就像這些奮力攀爬的甲魚。
又隔了一夜,翌日醒來,發(fā)現(xiàn)老大不在床上了。這是異常罕見的情況,他從來不會一個人起床跑出去的。我腦海里閃過一幅恐怖畫面,會不會是老大被拐賣兒童的偷走了?我怕驚醒睡夢中的老二,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輕便的動作起身,朝大廳奔去。
大廳沒人,但洗手間亮著燈,并且傳來說話聲。我沖過去一看,只見老大蹲在盆邊,拿雙筷子撥弄水中碎肉,嘴里催促著:快吃呀,你們快吃呀,不吃餓死了。
我長舒一口氣,本想數(shù)落幾句,可實在不忍心打攪,于是轉(zhuǎn)身到廚房做早餐去了。我從冰箱里取了六個雞蛋,十五只餃子,將雞蛋洗干凈,一并放蒸籠里。雞蛋一人兩個,餃子我和老大一人六只,老二三只。老大還得負責喝一包純牛奶。倆孩最近食欲不錯,感冒也較少,這使我省去不知多少操心事。
忙完這些,我在餐桌邊坐下來,掏手機刷視頻。最近刷到的視頻,全是女人應(yīng)該怎樣對自己好一類的。起先也覺得自己挺不值當。老公經(jīng)常不著家,自己也被倆孩熬成黃臉婆。后來發(fā)現(xiàn)邏輯有問題。我們家并不寬裕,眼下這點家當,基本上是靠他打拼出來的。如果按照視頻里女人應(yīng)當?shù)淖龇ǎ@個家用不了多少時日,很快就會折騰殆盡。況且時下如此艱難。
邊刷邊想著,鎖體響了,那是輸入密碼的聲音。緊接著門開了,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沒錯,是他回家了。
我沒理他。但我從他打招呼的聲音里,辨出了他的疲憊。疲憊就疲憊吧,誰知道你干什么好事去了呢。老大從衛(wèi)生間飛奔出來,大喊爸爸,你終于回家了,甲魚們不肯吃東西,急死人了嘞。不吃就不吃吧,清清腸子挺好,過兩天就宰了,燉雞給你們吃。老大面露傷感地說,這樣不好吧,讀大班的時候,老師說要我們愛護動物、保護動物呢。
這話說得,一霧把我說蒙了。好在他反應(yīng)快,傻小子,天地萬物,各有各的使命。你老師說的動物,是野生動物,當然是要愛護和保護了。我們這是人工飼養(yǎng)的,比如雞鴨鵝、豬牛羊之類的,就是專門用來給人吃的,人吃了就會獲得能量,有了能量才可以去生產(chǎn)更多的食物和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呀。
哼,我不管,反正我不許你吃了它們。
老大嘴的可愛模樣,直把他逗笑了。我也跟著笑。是啊,按照他目前的回家頻率,如果沒有孩子,天知道這個家會變成什么鬼樣子。
土雞呢。我問道。
哎呀,路上匆忙,忘記買了。他拍著腦門回答。
我很想回一句“你什么時候?qū)@個家上過心”,可是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因為如果真沒上心,起碼他也不會買這些勞什子甲魚回來,并且口口聲聲說給我們娘三補身子。
我去睡一覺,買土雞的事情下午再說。說著,他還補了一個呵欠。他最近都這樣,上午回來就睡覺,下午出去了就不回家。我也懶得管,橫豎說也說不過,管也管不著?;钅芤娙?,死能見尸,就成。
上午沒有應(yīng)酬的時候,中餐都由他弄。這一點他倒是很自覺,幾乎成了默契。他在廚房里轉(zhuǎn)悠了半天,嘆氣說,要是帶雞回來就好了,中午就可以做給你們吃。
這不是廢話么,我在心里數(shù)落他。不過他的家常小炒的確沒得說,隨便炒盤什么瓜果蔬菜,都能增加我的飯量。要是哪天心情好,用心做一道辣椒炒鴨肉,我只需在減肥的決心上稍稍一橫心,就能多吃一碗飯。
中餐過后,他陪倆孩在小區(qū)里一陣玩耍,回來就說要出去一趟。
晚上回來嗎?
不知道?;貋砭蛶岭u,不回來你們就在家里自己弄吃的。具體看情況了。
意料中的回答,尤其是那句“具體看情況”,我簡直后悔多此一問,自討沒趣似的。哪回不是這樣呢?晚上還不能打電話,他會很不高興的。偶爾一兩回,興許就接了。如果一連多打幾個,他也會回電話,但是如果沒什么要事,他會悍然掛斷,不管我有沒有說完。
真的,我一直疑心他在外面有女人。但他總是說他在外面搞應(yīng)酬。成天夜不歸宿,有這么變態(tài)應(yīng)酬的嗎?可是我說過,懶得去管他。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打來電話,說是跨地區(qū)出差,接下來要看工地、制圖紙、做報價,不確定哪天回來。我“噢”了一聲,連注意安全都懶得加了。他讓老二說話,我把擴音器打開,老二翻來覆去只會喊爸爸,并且喊個不停。血緣就是血緣,即使幾天不見面,只要那頭是他爸爸的聲音,仍然叫得歡。沒折騰幾分鐘,他在那頭就沒耐性了,叮囑我照顧好孩子們,然后就掛了。
話又說回來,我是深知他的壓力的。兩個孩子盤到今天,這是需要開支的。他的兩個哥哥都在他公司上班,大哥有三個小孩,其中兩個上大學(xué)一個上小學(xué),二哥兩個小孩,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開學(xué)在即,學(xué)費生活費都得靠他解決。還有他的員工,孩子們讀書,每年這個時候,都需要預(yù)支工資的。
如此境況,還能說什么呢??偛荒芤惶斓酵砟梦业囊尚母臣馨?。長此以往,散伙只在彈指一揮間。要怪只能怪我眼瞎,當初怎么就嫁了這么個東西。
老二又鬧了。我知道,他這是要出去玩了。自從學(xué)會走路,總愛出去玩,而且玩勁兒挺大,恨不得不要歸家那種。這德性,像他爸,真是看種的。越想越氣。氣也沒用呀,孩子是我生的,且由著他吧。
逛累了,回家。老大熟練按密碼開門,我這嬰兒車還沒推進門呢,里面就傳來大呼小叫:媽,媽一一不好了不好了,有兩只甲魚不見了!我一聽,也跟著著了急。帶上門,來不及把老二抱下嬰兒車,就奔去洗手間——果然!
掉進廁所管道了嗎?我自言自語。
不可能!你看,甲魚比管道大得多,怎么可能掉得進去呢?
說實話,我就喜歡老大這聰明勁兒,盡管他吃飯時,每次都能使我白發(fā)三千丈。于是我們開始翻找,從衛(wèi)生間開始,廚房,餐廳,客廳,甚至連臥室也翻遍,硬是找不到。哦,對了,還有洗衣房和小書房??v使汗水濕透衣背,仍然不見。
心里不免犯起嘀咕來。甲魚本像烏龜,烏龜是長壽的象征,應(yīng)該是通靈的。現(xiàn)在我們養(yǎng)著它,回頭卻要宰殺它,怕是感受到危險將至了吧。
我連忙打電話問他。他說他正忙,有什么話快說。我說烏龜找不到了。他說不是烏龜,是甲魚,烏龜是不能吃的,我買的是甲魚,是能吃的。他總愛咬文嚼字,我也懶得去爭論。我說管它是什么,總之有兩只烏龜找不到了。大約是真忙吧,他也不再執(zhí)于烏龜和甲魚的稱呼:家里都翻遍了嗎?
各個角落都翻遍了。
沙發(fā)底下呢?
那是不可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了防止老鼠和蟑螂亂竄,沙發(fā)底叫我封死了。
那就不用擔心了,跑是跑不掉的,一定在家里。你就耐心等著吧,渴了餓了,自然就會鉆出來。實在不肯出來,這幾天天氣熱,你注意氣味,哪里有腐爛味,多半就死在那里。就這樣了,我先忙著,你們留心就是了。
我掛掉電話,還是放心不下,就又給我媽去了個電話。我媽是有點兒信迷信的,她老人家也犯起了同我一樣的嘀咕。
實在不行,送人算了。
送人還不是一樣遭宰殺?
得不到答案,亂聊幾句,也就掛了。我這人天生膽小,連蟑螂都不敢打的,現(xiàn)在家里冷不丁躲了兩只甲魚,連走路都格外小心起來。
剩下兩只怎么辦?盆矮,水溢,又有石頭墊著,早晚爬出來的。我憂心著。還是老大,他把兩只烏黑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起來,很快就蹦出一個法子:不如我們用餐桌上的菜罩罩住大盆吧,這樣不就爬不出去了嗎。我一把抱起老大,在他額頭上用力一吻,夸了聲“我崽太聰明了,媽媽怎么就沒想到呢?”。
菜罩剛好可以罩住整個大盆。我和老大一下子就舒了口氣。索性又倒掉半盆水,然后關(guān)掉水龍頭。不銹鋼材質(zhì)那么滑,爪子同樣那么滑,看它還怎么往外爬。
不承想,還真能爬得出。好在被菜罩擋住了去路,它又不能掀開菜罩,只好在這個有限的圓圈內(nèi)轉(zhuǎn)圈圈。我是徹底不敢動它們了。好在老大膽子還算好,他掀開菜罩,用勺子起它們,重新倒入盆里。如此反反復(fù)復(fù)許多回。
是啊,誰愿意做甕中之鱉,成為待宰的羔羊呢??墒牵屑毾胂耄噯柼煜氯?,誰又不是生活的甕中之鱉,誰又不是歲月
的待宰的羔羊啊。
不如放生吧!我突然對老大說。
放生了會被別人抓去的。老大嘟著。
可是如果不放生,等爸爸回來,就會成為我們的盤中餐喲。
那倒也是。萬一這些甲魚很聰明,在石縫里躲起來,就不會被人們抓走了。
小家伙倒是心寬。
要不要跟爸爸說呢,他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傻小子還挺心疼他爸。
不如先斬后奏吧!提前說了,我怕他不同意,放生的事情也就泡湯了。
那好吧??墒?,放到哪里去呢?
清水江呀!你爸不是常帶你去菩薩寨游泳嗎?菩薩寨就是清水江的其中一段。清水江流到湖南的洞庭湖,洞庭湖連接長江,長江一路滔滔,奔向大海。你想想,烏龜入海,海闊天空,還有誰能抓到呢。
老大高興得跳起來。連老二也跟著拍掌大笑。
這天下著小雨,天空陰沉沉的,正適合放生。菩薩寨離我家近,不過是十來分鐘車程。迎賓大道右轉(zhuǎn)永豐南路,左轉(zhuǎn)永豐西路,穿過清水江上的風雨橋直行三百米左拐,沿著清水江畔的濱江大道行駛不到兩分鐘,左拐進入小道,兩分鐘不到,車子停在河灘上。
河灘上全是本寨人搭建的帳篷,給消暑的人們提供燒烤用的,平時人滿為患,行車極為緩慢。今天下雨,一個人不見。這不禁令我心生歡喜。
可是,最令我擔憂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寬闊河面的兩岸,每隔一二十米就有一個垂釣者,或蹲或坐或站立。我沒有把這個現(xiàn)象的后果告訴老大。如果他知道我們的甲魚遲早變成這些垂釣者餐桌上的佳肴,不知他會有多傷心。
唉!天地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誰也逃不過它的設(shè)計。
從車上取甲魚時,透過透明塑料袋,甲魚們一目了然。我趕緊將它們護在胸前,轉(zhuǎn)身后備箱,取出一個不透明的紙袋,套進去。東張西望里,取離左、右、前三方垂釣者最遠的中心點,水深處,趁其不備,將袋子沉入水底,在水底里一拽,兩只申魚以極快的速度拋出,四散而逃。然后順手摸了塊石頭,取出來觀摩,放入袋子里,假裝是在撿石頭的樣子。
我知道這是多余的假動作。它們那重獲自由的歡快樣子,我知道它們維持不了多久。能不能逃出清水江流域都是個未知數(shù)。清水江流入湖南后稱沅江,沅江流入洞庭湖,從洞庭湖經(jīng)長江出湖南,還得流經(jīng)江西、安徽、江蘇、上海,這才注入東海……
一我不知道它們的生命還能延續(xù)多久,但我知道,成為餐桌上的佳肴才是它們的宿命。它們擺脫不了那種神秘力量的作用力!
能把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一個六歲半的小男孩嗎?能,因為他們早晚要吃盡這生存的殘酷。但我不能告訴他,至少是現(xiàn)在不能。孩子還太小,能多讓他天真無邪一天,就盡量不要讓他們提前一秒承擔大人們的痛苦吧。
放完生,我小心翼翼掏出一張紙捧在手心,紙張顫抖不已,許是風吹所致吧。徐徐展開紙張,鋪在波濤上,我分明看見宿命貼著紙張在掙扎。當淚珠浸透暈開的水墨,手指一松,紙張隨波逐流,宿命卻因之凝結(jié)。
收淚。把情緒架穩(wěn)。我打電話給他。
他說好好的甲魚,費老大勁弄來的,頂好的補品,放什么生啊?這是意料之中的,我直接掐斷電話。很快他又打來,語氣全不似剛才那般生硬:
放就放了吧,你一定許下什么愿了,說來聽聽。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許愿了。
因為你信這個。
我呵呵一笑,直接把手機交給老大。老大很高興,告訴他爸甲魚已經(jīng)放生,問他生不生氣呀。接著就說這里很好玩,水位下沉了,到處都是小石頭,好玩極了…他們爺倆一向聊得來,一時半刻掛不了機。
老二蹲在沙灘上玩石子,我也蹲下來,替他撐傘。雨微微下,河面泛起茫茫煙波。當我穿破煙波似的迷茫,松開手指的那一刻,我的心也隨著那張紙流向另一條生路。
是陌生路,更是生死路。
那是一份保證書。幾年前吵架最兇的時候,他親筆手書并且按下手印。保證書上清清楚楚寫明,在我沒有原則性犯錯的前提下,無論誰提出離婚,他都必須凈身出戶。我料想他犯過錯,或者說正在犯錯。但我逃不掉了,即使常常掙扎,就像那盆里的甲魚,縱使偶爾翻出去,仍然逃不出那套房子。
一一但我的確沒有許愿。因為我聽說,帶著許愿的心理去放生,愿望不靈的。
其實,我所放生的,何止是甲魚,還有我自己,更多的是他。大概這也是我何以堅持要把甲魚說成是烏龜?shù)木壒拾伞?/p>
畢竟,我曾篤信過,我們是可以白頭偕老的。
三天后的中午,他出差回來了。說起跑掉的兩只烏龜,他又鄭重其事地糾正我不是烏龜,是甲魚,烏龜不可以吃的,甲魚可以!然后他在房子里審視一圈,回到鞋架旁,伸手撬起其中一頭,趴在地上配合尋找的老大頓時興奮得大喊:
看見了看見了,是甲魚,有兩只!
我忙跑去衛(wèi)生間取了洗衣盆和長把的水瓢來。老大接了水瓢,趴下去罩住一只,拖拽出來,倒入洗衣盆里;又趴下去罩住另一只,拖拽出來,又倒入。老大扔掉水瓢,滿臉高興地拍了拍手,突然蹦出一句:
唉,這兩只可憐的甲魚,還要不要放生呢?
老大望著我。我只好看著他。他看了看甲魚,又看了看門口的蛇皮袋。蛇皮袋用煙頭燙了許多小孔,里面裝著兩只老母雞,發(fā)出鳴鳴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拱來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