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好不容易睡著,眼皮又給護士撥開了,護士拿著手電筒照他的眼睛,照完就問他叫什么名字,一天十幾遍,還不能讓別人代答,老高覺得自己像個囚犯。
醒來的老高覺得頭疼,后背也疼。醫(yī)生說很疼就打止痛針,老高不想打,聽鄰床的老頭說止痛針是嗎啡。他不想打嗎啡,生扛。鄰床的老頭鼻子里插著管子,正坐著咳痰,咳的是血,嗓子呼嚕嚕的,老頭得的是食道癌。
小女婿小何端著削好的雪梨湊了上來,問老高吃不吃梨,上不上廁所。老高盯著吊瓶架上的甘露醇,輕輕搖了搖頭,只是讓小何把床頭架搖高些。
無事可做,小何就拿著手機去掃摞在地上的禮品盒的二維碼,發(fā)出嘀嘀的脆響,都是親朋送來的營養(yǎng)品,小何抱著盒子,挨個兒地掃營養(yǎng)品的價格,嘀,嘀……
老高有些嫌惡。其實他平時看到什么也會拿著微信掃價,但小何這樣讓他很不舒服。
女兒小芬和他是大學同學,讀的都是師范,老高怎么也想不出,這個跟孫猴子一般的家伙,用了什么法術,能讓小芬畢業(yè)后死心塌地地隨他去千里之外的蘇北當老師,八匹馬都拉不回。更氣人的是,那年,小芬八月份畢業(yè),十月份就急吼吼地要跟他訂婚?,F在小芬和老高說話,都用普通話了。
正因為憋著氣,結婚后,老高都沒怎么去過女兒家,后來小芬生了閨女,微信里,老高也只是和外孫女在視頻里逗樂,不大和大人講話。五年前,老高查出肺癌中晚期,手術、化療、復查、買靶向藥、入組參加靶向藥實驗,他能自己去都是自己去,外人都說老高硬朗,不想麻煩孩子,事實上,是老高心里的死結,這些年都沒打開。
老伴知道老高的心事,有時候也會怪他,閨女家的丫頭現在都上小學了,犯得著慪這個氣嗎?終究等到不能動的那一天,不還得指望著他們?
這話,還真被老伴說中了。
一周前的一天,老高一早起床,感覺頭疼,迷糊,想吐,尿尿老是往一邊歪斜,老高以為是頸椎病犯了。接著,在手機里比畫手勢密碼,大拇指好像被凍住了,想開車去醫(yī)院看看,打著了火,車怎么也不往前走,老高以為車壞了,老高讓鄰居幫忙看看,車立馬就動了。隨即送到醫(yī)院,才發(fā)現轉到腦子里的腫瘤變大了,侵犯到神經血管,腦水腫,半邊身體已經不受控制了。
醫(yī)生說這個不是原發(fā)性的,手術危險,建議消腫后放療。老伴打電話給小芬,小兩口連夜開了五個小時的車,跑到了醫(yī)院。
好在處理及時,打了幾天消腫利尿的針,老高清醒了些。這一天,老伴和小芬回家忙些家務事,便把小何單獨留在醫(yī)院看護老高。老伴走之前,老高還讓老伴給他喂了酸奶,喝了水,又扶他尿了尿。小何要伸手,老伴看了一眼老高,猶豫了一下,沒讓。
小何正掃著禮品盒上的二維碼,醫(yī)生過來,遞給小何一張單子,讓小何去門診預約一下腦部CT,小何接過單子,立馬跑了去。不想預約后,前面只有五六個人,也就是說,約莫二十分鐘,就能輪到老高了。小何問能不能往后預約一下。里面的人說,順序不能亂,今天不行就明天再說。
小何尋思,早一天檢查,如若腦部消腫,就能早一天放療,這病耽誤一天是一天??刹〈蚕旅?,四個滑輪,一推四處跑,沒有人幫忙,很難走條直線。小何問護士,能不能幫忙送一下,哪想這一天是星期天,偌大一個放療科,值班護士只有兩人,走不開。
小何沒再說什么,只讓護士把老高吊瓶的針管暫時封了,脫了襖,披在了老高被子上,又把老高的手放進被子,將兩邊的被子往里面掖了掖,又拿了個線帽子套住老高的頭。
小何趴在老高耳邊,輕輕說了聲:“爸,我?guī)闳z查?!?/p>
小何歪三扭四地把老高推到12樓的電梯口,等著下一樓。不巧,專用的手術電梯臨時出了故障,普用電梯又滿載,旁邊兩部電梯都還是往上走的。
小何把老高推到一邊,自己靠著門口,彎著腰,抱著拳,挨個兒央求電梯里的人:“各位好心人,我爸著急去檢查,求求你們,能不能換下一個電梯,讓我們進去,不然預約就失效了,求求你們,這位大姐,我求求你……”
小何紅著眼圈,對著電梯里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抱拳、鞠躬,電梯里的人,也都知道,12"樓是放療科,臉上雖不樂意,終究抵不過小何的苦苦哀求,默不作聲地往外出,硬生生地閃出了一張床的空。
躺在病床上的老高,鼻子像被人搗了一拳,很酸。
到了一樓,小何推著老高,往門診CT"室里挪,老高聽到小何一邊喘著粗氣死死地抓著來回搖擺的床,一邊還擔心他冷,不時把被子往里掖著。
做CT"前,老高看到小何的手因為剛才用力過猛,一直在發(fā)抖,小何把老高從病床抱到了掃描床上,老高的手碰到了小何的后背,像是摸了一件剛從水里拎出來的衣服。
好容易折了回來,小何剛固定好病床,又發(fā)現之前老高那雙放在病床架子下面的棉拖鞋掉了一只,剛才拖床的時候沒注意下面有鞋,要去找。老高讓小何別找了,一雙破棉拖,早就要扔了。小何說一會兒要下床上廁所,還得用,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去,愣是滿頭大汗地把棉拖鞋找了回來。
回來后,小何問老高,要不要扶他上廁所,老高倒是有點尿意,本想等老伴回來,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一會兒,醫(yī)生進來,說CT結果傳她電腦里了,腦子消腫許多,達到放療條件了。
十次放療后,老高暫時穩(wěn)定住了,上廁所都不用人扶了。出院第二天,小何也帶著小芬趕回蘇北,走之前,小兩口東買西買的,把冰箱塞得滿滿的。
這天,老伴在家里拖地,讓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老高抬抬腳。老高把腳蹺到了茶幾上,老伴看了看老高的棉拖,說:“后腳跟都磨得沒毛了,下午給你買雙新的?!?/p>
老高一直盯著電視,說:“"不用。”
等把腳穿回鞋里時,老高又說:“沒毛怕啥,合腳就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