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救你回來的,瑪利歐對公主說。
公主緊緊盯著瑪利歐眼中的自己,幾乎就要相信了。那時的公主還很美麗,擁有一頭金色的波浪長發(fā),耳邊時時搖晃一對碩大的藍寶石耳環(huán),即使在被怪獸劫掠之時也不忘閃爍光彩。寶石的藍復制于她眼睛的藍,又與英國那位深邃憂郁的黛安娜王妃兩樣。是活潑明麗的淺藍,就好像,隨時可以在藍天底下蒸發(fā)。
事實上公主也正是這樣,從那個名叫曼波的女孩眼前消失的。當時,她和一起玩游戲的同伴,兩人四只眼睛圍堵在屏幕前,卻都沒能記住那只將公主劫去的怪獸究竟長什么樣?;蛟S是他們的年紀都還太小,不習慣記住反派,一心只撲在對主角一行正義的想象。
但有一點曼波沒有記錯,真真切切的,在游戲的最開始,瑪利歐一定有對那個身穿粉色長裙,戴著齊肘白色手套的漂亮女人說,我一定會救你回來的。
可是,為何是瑪利歐呢。他甚至,都不是一位王子或者騎士吧?在那些覆蓋曼波童年的、游戲中板栗怪物般長出手和腳的記憶里,瑪利歐不過是一個穿著紅色打底衣與藍色背帶工作服,頂著一個大腦袋的平凡男人。多奇怪,在充滿無盡想象力的童年,曼波心里裝著的卻不是什么超凡神力的英雄,而是這位滑稽矮小的瑪利歐。在不同關卡里各個奇異的世界,朝著公主的方向奔走,瑪利歐呵,永遠不會受傷,不會被警察抓走,不會移情別戀,不會弄丟自己的身體或是心,也不會因為永恒的追逐令人絕望,就忘記我們美麗的公主。
他會死。可也會一次次復活,只需要刷新一次位于游戲屏幕右上方的生命數值,不慎落入巖漿融化的瑪利歐就會再度醒來。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神。
曼波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了。
第一次玩瑪利歐系列,曼波才只有十歲,不是正版任天堂的碟片,是網站上盜版的小游戲。頻頻卡頓的舊計算機里,披一身刺眼色彩,劣質的瑪利歐就這樣在曼波笨拙的手指下,開始他的第一次奔跑。深藍的背景板是簡化的天空,上面零零散散分布一排排磚頭,瑪利歐可以踩著它們上升,也可以徑自將它們撞碎。等曼波的手指終于熟練了敲擊,那具戴著紅色帽子的笨重身體就可以變得輕盈無比,承載著她的眼睛一路上升。
盜版游戲里沒有介紹,瑪利歐為何要開始奔跑,救公主的故事起初并不被曼波所知,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從許多款色彩紛亂的游戲封面中偏偏點進這一個。她只是愿意讓親愛的瑪利歐跟隨自己的手指不斷向上,越過不停刷新的怪物河,逼近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終點。曼波并不擅長計算機游戲,也從來沒有抵達通關后的結局,看到那段瑪利歐終于救回公主的動畫——她后來才知道有。單調的童年,被灌注在像素中的瑪利歐死了一個又一個,時間從曼波手上大把大把脫落。小學畢業(yè)時,曼波覺得自己已經夠老了,而其實瑪利歐的年紀比她還要大上很多:一九八一年初次登場,四年以后,因紅白機上的作品“超級瑪利歐兄弟”被人們記住,在那里,他為了拯救被怪獸庫巴劫去的碧姬公主而存在,一次次重復跳躍,踩死一只只相同的怪物。曼波在長大,瑪利歐的形象卻從未更迭,青春永駐,身邊是同樣未變的怪物、國王與公主。
每回電腦關機,藍天綠草的虛擬世界在曼波眼前崩塌,接下來該去哪里呢?曼波不喜歡自己真實存在的這個世界。首先,不喜歡自己的樣子,毛糙的黑頭發(fā)、死板的黑眼睛,和金發(fā)碧眼的碧姬公主一點關系都沒有;然后,不喜歡學校。被油漆過的校園泡在春天里,總有一種發(fā)霉的味道,拖把在瓷磚上冰冷地喘息,看上去一直臟兮兮的;最后,不喜歡爸爸,不喜歡媽媽,他們不是國王和皇后,甚至沒有一個能在英語課本上作為單字,如醫(yī)生、教師、警察般光明正大被學到的職業(yè),只是惱人地像一團煙霧在人間漂浮。曼波揉揉疲憊的眼睛,世界像加載失靈的屏幕那樣離她遠去,在這個真實的世界,會不會有屬于她的超級瑪利歐將她救出呢?曼波查過,瑪利歐與公主雖然不是明確被定義的戀人,但也的確互相心生愛慕。碧姬公主那樣美麗,當然有屬于她的千千萬萬愛慕者,至于瑪利歐的尊容……許多童話故事當中,那位被救出的公主,都會與越過刀山火海的騎士結婚。假設那位騎士不是英俊的王子,而其實是一個丑陋而力大無窮的怪物,公主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地說出關于一生的誓言嗎?假設那位騎士其實是既不富裕也不英俊,永遠也沒有可能成為王子的普通水管工瑪利歐呢?在童年的記憶中,媽媽不高貴卻很漂亮,她會不會也曾是公主。爸爸不英俊不富裕,卻力氣很大,可以打開所有曼波打不開的東西,他會不會,其實是個英雄?
曼波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和游戲中的角色一樣,在碩大的王國中匆匆忙忙地奔走。那是一個充滿了煙塵、汗水、混濁的太陽氣息的王國,爸爸媽媽的形體也化作相同的氣味融入其中,曼波幾乎無能為力將他們尋覓。印象中唯有一次,那也是最后一次,曼波真的看見,媽媽變成了公主,爸爸變成了英雄。他們被填塞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的小小身形里,在漆黑一片的地方遙遙相見。
那一晚,爸爸在追趕,媽媽懸浮在不遠的空氣中,在無限延伸的路上,他們開始了沒有盡頭的追逐。車鏡里爸爸的眉頭緊縮,操縱一輛灰蒙蒙的車子行駛在不斷下沉的深夜,車身外殼與夜色反覆相撞,幾乎要將曼波從路的末梢摔出。結著塵灰的車前窗凝固成一塊最逼真的游戲屏幕,在瑪利歐的冷靜操縱下,他們離碧姬公主愈來愈近,行駛的速度之快,勝過任何一次曼波以后在不同的地方玩過的賽車游戲。終于,曼波看見了,在游戲屏幕的盡頭,前面的那輛車里,他們要找的公主出現了。
公主:美麗的、無辜的、等待被拯救的。可是多么奇怪。爸爸說,媽媽是被壞人的車帶走的,可媽媽所在的車分明是一輛警車。用英文課本教會曼波的話來講,police,永遠都是好人。媽媽的身形被扭曲地投映在車窗玻璃上,粉色裙子被紛亂的燈光污染到顏色渾濁,縫隙中伸出的一只手臂也僅僅是赤裸,沒有優(yōu)雅的白色手套將它們完美地包裹。碧姬公主長出了一張媽媽的臉,她的手臂混在許多女人的手臂中,無法辨認。藏在異世界盡頭的公主們有著不同的名字,而曼波和爸爸要尋找的那一個,在那個夜晚被嘆氣般輕聲呼喚著,聲音卻早已消失不見,唯有口型在燈光中靜悄悄閃爍。后來很多次打格斗游戲快要輸掉,曼波呆坐在座位上,放任主角的血槽掉空,又或者是賽車的方向盤失靈。屏幕上顯示的游戲倒計時歸零,她都會想起在那一個夜晚,他們沒有追上媽媽。
媽媽到底是被誰抓走了?每次向爸爸詢問,爸爸都不說話,好像根本已經忘記了那位自己曾經傾力要救回的公主。他不是真正的瑪利歐,瑪利歐一定不會遺棄他的公主的,即使那也不是真正的碧姬公主。直到后來,曼波看到一則關于警察打擊賣淫窩點,“小姐”們悉數被警車帶走的舊新聞。她怎么能把這條新聞與碧姬公主的故事關聯(lián)起來?一切都在那一夜成為一場永不吐露的夢幻。
蘑菇阿姨出現的時候,曼波的十三歲已經過去了一半,身體和臉都在開始一場浩蕩的青春期形變。一個禮拜五放學回家,她看見一位頂著光滑可愛的蘑菇頭,長一張圓圓臉的阿姨出現在爸爸旁邊,笑意盈盈地看著她。曼波在心中當即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就叫做“蘑菇阿姨”。還沒有等爸爸介紹,蘑菇阿姨先拿出了一個精美的禮品袋:“小曼波,這是送給你的禮物?!甭ú皇悄欠N會當眾拆開禮物的女孩,她只是小聲道謝,隔著禮品袋感受里面物體的手感,猜想那大概是一件很柔軟的東西。晚上睡覺她躲在房間里打開塑料袋,看見了一條粉色的公主裙,康乃馨般明媚永恒的粉紅刺痛了她的心,她想起她的媽媽曾經變成過公主,而她永遠變不成的公主。那粉色在她手上溜溜地打滑,她把裙子像處理一塊普通的骯臟布料一樣,扔進了柜子的某一格,旁邊可能是幾條碎花圖案的棉質內褲、磨破了的直筒襪等等,都不重要了——可是,連著好幾天,那些粉色的碎片都還刺在曼波心里,怎樣都無法撥開。
蘑菇阿姨來家里的次數愈來愈多,和爸爸相處的模樣也愈加親近,每一次來,都會給曼波帶來一些小禮物。曼波一開始擔心有了蘑菇阿姨,爸爸就會把媽媽和自己都忘掉,不過很快,她就沒有多余的時間用來擔心了。還是一個尋常的周五,蘑菇阿姨來家里時,給曼波帶來了一個玩伴。那是一個比曼波略小兩歲的男孩子,蘑菇阿姨說,你就叫他小米就好了。
認真算起來,小米恐怕是曼波在真實世界的第一個同伴。也只有曼波把他當作同伴,其他人,都只把他看作蘑菇阿姨上一段婚姻的遺留物,一個不說話的小男孩。曼波覺得小米很親切,長得很好玩,一張圓圓的臉,好像一個大口袋,來把臉上的表情一股腦兜住。最重要的是,自那天起,終于有人可以陪曼波玩那些計算機上需要兩個小腦袋瓜同時操作的雙人游戲,兩人在計算機的兩端各執(zhí)一邊鍵盤配合,去往一個個未知的冒險世界。那個在一開始總是被曼波忽略的綠色瑪利歐——她到現在還很難記起他真正的名字,路易吉——也終于在那個夢幻的闖關國度,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不斷上升的身影。在游戲外,他們也住進了同一個空間:蘑菇阿姨帶著小米搬進了曼波家,爸爸把曼波的床改成了上下兩張,曼波在上,小米在下。
雖然屬于自己的空間變小了,曼波仍然很高興有人能陪著一起玩。和小米一起敲過的計算機鍵盤,帶給曼波的觸感至今儲存在她的指尖,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任何時刻將它們悉數還原,玩一局不需要屏幕與鍵盤的電子游戲。好多好多不同的游戲:有可以放出炸彈的機器人,曼波羨慕它的破壞性,不像在學校,無論是被誰欺負了,都只好溫吞吞地忍受;也有可以搭建房子、擺設物品、甚至是養(yǎng)育寵物的經營類游戲,曼波和小米在那里擁有了一個漂浮在電子世界里的,小小的木頭房子,他們往里面填充了太多太多,滿到就要溢出來了的家具,像嶄新的躺椅,不像家里的那個破了一個洞,有些羞恥地露出了內部的彈簧和棉絮;還有讓人血脈僨張的格斗游戲,男角色紋著威猛青龍的肌肉上爆出青筋,相較之下,瑪利歐這個大叔看上去簡直就像個小孩。當然玩的最多的,還是曼波最愛的瑪利歐。小米看上去文文靜靜不愛玩鬧,游戲技術卻無比高明,馬上就帶領曼波突破了先前過不去的關卡,在新一關的世界里,曼波見到了生在南方的她幾乎從來沒有見到的雪,還和小米一起,施放冰花把一個一個前來的怪物凍住。能夠看到這么多新鮮的景象,曼波感激非常,因此當爸爸要求她稱呼蘑菇阿姨為媽媽,小米為弟弟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
慢慢地,曼波和小米真的越長越像,那兩張孤獨的圓圓的臉,真像一對親姐弟。小米說:“姐姐,你知道嗎?媽媽送給你的那條裙子,是我選的喔?!甭ň蜁卮穑骸膀_鬼去,我才不相信連女孩子的東西你也懂?!毙∶走€會說:“曼波姐姐,讓我也玩一次紅色的瑪利歐,一次就好?!笨墒莾扇艘粨Q角色,游戲就玩得顛三倒四,次次Game"Over。很可能在那個屏幕另一端的世界,種種角色也早已認定了自己的主人。長大后的曼波不再相信那個如果穿著和碧姬一樣的裙子,就可以變成公主,被騎士拯救的甜蜜謊言,她寧愿當那個奔跑著的瑪利歐,至少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方向。那條不知是蘑菇阿姨還是小米精挑細選出來的粉色裙子,她是一次也沒有穿過,卻從來也不曾忘記。
等到曼波真正從孩童變成了少女,蘑菇阿姨過去帶來的那些見面禮,才發(fā)揮了它們的魔力:譬如一支鮮紅色的、略帶一些熒光的唇膏,和時尚畫報上流行的淡雅格格不入。曼波輕輕旋開蓋子,試著用它蘸上自己的嘴唇,呀一聲驚叫出來:現在她除了嘴唇是紅色,皮膚的其他部分都瞬時暗了一個度,簡直暗成了一個啞巴。什么嘛——頂著這樣一張血盆大口,她湊到正發(fā)呆的小米旁邊,猛一下照面——她指著自己的臉問小米“這是誰?”小米驚恐說:“是鬼!”
她笑了,找出一張濕紙巾往嘴上抹了抹,蹭了一臉的鮮紅,唇上的顏色才淡掉不少。小米這才敢看向她:“是姐姐?!?/p>
后來再也沒有嚇小米一跳的機會,變成少女的曼波很快就學會了怎樣把口紅涂得熟練,模仿著電視上的女孩那樣輕盈、美麗,全無過往的笨重。不過,即使不再熟悉,小米知道姐姐還是姐姐,變成什么樣都是,哪怕姐姐已經不再喜歡和他一起玩那些他們曾揮霍掉大把時光的游戲。本來嘛,小米也覺得,這些東西是太幼稚啦。小米和學校里同齡的男生都玩不到一起去,有時候是他嫌他們太幼稚,成天打打鬧鬧、動輒喊打喊殺,好像生命是一件可以用來取樂的玩具;有時候反倒是他們嫌小米太像個小孩,只會看書,而且是看沒用的書的呆子,而且他們還會嘲笑小米,說他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小米不會反駁他們的話,就算是更過分的欺侮,他也不會反駁。何況,他們說的不過是事實。即使有了新家,小米至今也不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新爸爸,他只愿意承認曼波是自己的姐姐。到新家的第一天,曼波打開計算機教他玩游戲,那一刻,虛無的藍滑進他的眼睛,薄薄的平面延伸出無窮無盡的關卡,一切都變得近在眼前。
曼波在真實世界的第二個玩伴,是高中時坐在她后排的男同學甄迪。那時剛剛升高中,新學校的一切對她來說還很新鮮,像異世界的新地圖。不知為什么,在教室上課時,她總能感到背后有一團目光將她黏住——很快,她收到了第一份來自男同學的邀請。那是一個普通的春天中午,午休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甄迪遞了一張紙條給趴在桌子上裝睡的曼波:下午,我們一起逃課吧。為什么會邀請她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曼波看上去不會拒絕?
就這樣,他們一起逃出涂滿青色刺鼻油漆的校園,甄迪的腳踏車左搖右晃了一會兒,學校長滿鐵尖尖的圍墻就離他們遠去。甄迪家攀爬在居民樓最高一層,電梯安靜地往上爬行,顯示屏上的數字循規(guī)蹈矩地變化,讓曼波想起人的年齡。一、二、三……數到十六的時候,鐵門朝兩邊分開,將甄迪和曼波一起吞了進去。曼波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甄迪將鑰匙捅進鎖孔的手。
數字重新跳轉回一,甄迪送曼波出去。對著回南天潮濕曖昧的空氣,曼波忽然很想見到小米——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告訴他,今天她在同學家看到了真正的任天堂游戲機,不是陳舊的計算機、盜版的網站。小米現在在哪呢,離放學還有一陣子,他應該在學校安心學習吧。曼波知道小米的學校,一路搭公交車搖搖晃晃過去,正好趕上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校門口幻化出一群群穿相同制服的學生,沉悶的青,不笑也不跑,只是麻木地走進來,走出去。曼波有一種直覺,她的弟弟小米,不在這些青色的學生里。
“同學,外校的學生不可以進來哦?!?/p>
那天小米學校的值日生看到一個穿著其他學校衣服的女孩,怯生生的,混在一群青中間的白色,總是低著頭,偶爾朝校門口投來一束目光,好像在等一個她自己也明白不會出現的人。也許那天沒有遇見,是他們的幸運——那時候,小米正被同班男生抓著衣領推到墻上,額角被書柜棱角刺出血紅的痕跡。如果被姐姐看到變成這個樣子,小米肯定覺得把男生的臉都丟光了;看到弟弟變成這樣,曼波的心也一定會被揉碎……好在曼波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是空蕩蕩地盯著校門,腦袋里裝著一個平凡又怪異的春天,等待那天的記憶在她的生活里從容不迫地撕開一道口子。甄迪家里的游戲機激烈的聲光畫影從那道口子里灌進去,第一次因逃課而受到懲罰的恥辱從那條口子里灌進去,因和甄迪一起逃課受到的同學間的竊竊私語,也從那條口子里灌進去。還有更多更陌生的東西,也灌進曼波的身體,把她脹滿,擠在那些記憶里無處可逃。她發(fā)現自己似乎變成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消失的,被擠在許多女人之間的媽媽,對著灰蒙蒙的玻璃窗伸出一只手。
不同于自己家,甄迪的家又大又寬敞,盡管父母也常常不在家,卻有雇來的阿姨把一切擦得明亮。曼波很快成了這里的???,一次次逃課也不再害怕被老師抓到。在這里,她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在時針緩慢的推移中承受著令人快意的孤獨。在甄迪的介紹下,曼波一點點記著:紅色的瑪利歐是主角;綠色的路易吉和曼波一樣膽?。患t色的蘑菇腦袋叫做奇諾比奧,可以帶來各式各樣的小道具。她長久凝望著電子屏幕,開始不在乎甄迪伸向她衣服里的手,開始向內衣肩帶下蜿蜒。一種詭異的氣壓將曼波壓住,像蝴蝶被釘在了瀕死的玻璃罩里。
靜默的時刻,曼波開始喃喃自語般,用很小的聲音講起了自己的媽媽在一個悶熱的夜晚從人間就此蒸發(fā)的故事,還有蘑菇阿姨為她帶來裙子、香水、口紅的故事,小米和她一起玩長長的游戲的故事……她知道快要脫掉她衣服的甄迪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卻還是自顧自講著,聲音從曼波的喉嚨里被吞下。腐爛在胃液里,變成一小塊一小塊無望的記憶。
在什么都擁有的甄迪面前,曼波總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但面對小米,她總覺得自己知道的更多。其實小米不服氣,他也有東西想要給曼波看,又不敢給她看。在新的學期,小米竟和班上那些討人厭的男生交上了朋友,不再是被撞到書柜上的那個,而是站在施暴者那邊、不言不語站在一邊的旁觀者。他和他們一起逃掉了本就沒有認真在聽的課,在被激烈聲響埋沒著的游戲城無休無止地游蕩,看電動機器吞掉大把硬幣。高峰時間游客人聲嘈雜,恐怕無論是誰被扔進這里都會立刻走失,呼喚的聲音還沒被灌進耳朵里就被吸走,裂成一小塊一小塊,小孩子無意識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碎屑。小米跟著男生們去看格斗游戲那一邊,眼睛卻總是留戀著那些會播放甜美情歌的夾公仔機,在那邊圍繞著的女孩,也都和姐姐年齡相仿。她們大大咧咧涂著熒光色的口紅,也不管會不會襯得皮膚黑。姐姐會不會其實就混在那些女孩里呢?他相信她如果在的話,自己可以一眼就認出來,但草莓粉口紅們、閃閃發(fā)光的裙子們一晃而過,像游戲機屏幕顯示的積分清零,留下一個Game"Over的音效。小米,你怎么在這?你要和姐姐一樣好好上學啊。小米從流行歌甜膩的旋律中驚醒過來,姐姐的聲音被男生們取代。小米,怎么不跟上來,小米?就說他是個書呆子。小米只好跟上他們,看著搏斗游戲角色肌肉上爆出的青筋,那上面盤旋著一條青龍——以黑色的墨水一點點刺入,順著肉的紋理美麗地蜿蜒。那武者看上去如此神勇,一定可以戰(zhàn)勝許多本不能被戰(zhàn)勝的事物,小米神往地看著青龍隨武者的動作搖搖晃晃,最后卻被對手K.O,萎靡蜷縮在地上。
不是武者的錯。如果操縱的玩家技術沒有那么糟糕,如果是小米自己來玩,就不是這樣的結果。小米在青龍身上丟掉了一條魂,好在就像瑪利歐有無數條生命供他永遠冒險,小米也尚有力氣跌出游戲廳,一頭撞回他熟悉的那個,橫插在遠與近之間的人間。在天空中高一層低一層,密密麻麻鋪開來的商家廣告,小米被一個寫著“阿龍刺青二樓”的牌子攥住了眼球。那牌子已經發(fā)舊了,和發(fā)舊的天空一樣滲著灰白。他看了一眼牌子,又盯著自己的臟鞋子看了又看,那種臟,好像要順著眼球一路延伸到每一處可以被目及的地方,就連皮膚上也蹭滿了洗不去的黑墨水。他所熟悉的黑,怎樣也抹不開。以前在關上燈的房間,睡他上鋪的曼波說,等你長大了,就可以保護我了。他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再度睜開以后,眼前仍是黑暗。
曼波的同學們把學校的垃圾房叫做小黑屋,那是除了清潔阿姨,沒有人會去的地方。甄迪開始在課間也把曼波帶過去,在小黑屋里將門從內反鎖。甄迪的手會纏住她的手,軟軟黏黏,剝去了殼的蝸牛般擺弄。他寬松的短褲最終癱在地上,現出松緊帶在腰間留下的一塊塊陰影般的勒痕。你知道蝸牛的眼睛長在哪里嗎?曼波莫名想起,那時候,小米正翻著一本動物雜志,興味盎然地問曼波。和人一樣,長在臉上嗎?曼波漫不經心地回答。
“不對,蝸牛的眼睛長在觸角上喔?!?/p>
小米曾經送給她一支蝸牛形狀的圓珠筆,只要甩一甩,蝸牛頭上的觸角便可以歡快地轉動。而那一天,曼波覺得自己的眼睛長在了手指上,甄迪的身體喪失在黑暗的空氣中,全憑著撫摸去看見。分明是人的肉,卻有著冷酷的觸感。她可以感覺到甄迪不加掩飾的得意:曼波,我是不是你的第一次。她含糊不清地點著頭。但“第一次”是指什么呢。早在剛剛開始發(fā)育,曼波和小米就曾在泡澡時多次看過彼此赤裸的樣子。那時她的身體叼含著未被完成的發(fā)育,浸沒在木桶的溫水,水的另一邊流淌著小米的存在。彼時的他們仍然是孩童的身形,沒有討厭的褶皺,沒有多余的毛發(fā),潔凈到可以住進伊甸園,住進任何一個虛擬世界。但在甄迪這卻不同,她并不討厭甄迪,甚至還有幾分好感,可卻時時生起莫名的骯臟感,像一件她不愿意穿的衣服粗暴地披在身上。她忽然冷冷地對甄迪說:不是。甄迪愣住了片刻,用嘲弄的語氣問她:是和誰?不會是你神經病一樣念叨過的,那個弟弟吧。一向溫順的她應激般掏出褲袋中的紅筆向甄迪刺去——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的動作是這樣快——可甄迪比她還要快地閃開,墨囊流下的紅色眼淚狼狽地腐壞在地上,像更多在事物的最開始就已經爛掉的東西。他用看什么穢物似的眼神看著她。你自己說的。你是那種臟東西的女兒。
如果這是一場格斗游戲,她一定徹底輸了,作為懲罰,被抹殺在虛擬世界。
她開始想念小米那白凈的皮膚,赤裸的,沒有任何臟污,不知道多久未曾看到,在他們也開始知曉了性別以后??稍僖淮慰吹叫∶椎纳眢w,卻是作為家長,去學校領回打架斗毆被開除的小米。曼波看見,醫(yī)務室的紅藥水粗糙地覆蓋在小米的傷口上,原本潔白的手赫然露出一條歪歪扭扭的青龍。那紋身師的技藝拙劣,與其說是青龍,更像是一條變不成蝴蝶的毛毛蟲。曼波忍不住笑皺了眉毛,等那笑意僵在臉上發(fā)冷,才心疼地蹲下身去打量,問,誰讓你去做的這東西,疼不疼,又哪兒來的錢?小米悶不作聲。他想起那一天呼吸著悶熱的空氣,在人潮涌動的街巷抬頭望向一股腦堆在天空中的廣告牌,一切都是舊的,但只要靠想象,天色就可以有著從未見過的碧藍。他的目光又落到那塊阿龍刺青的牌子。如果他的身上,也可以盤旋著一條龍,應該,可以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吧。就這樣,小米變成了一塊供學徒練手的皮膚,條件是免費為他扎出一條游戲里看見的、纏繞著四肢的青龍。針裹著顏料刺下去的那一刻,意外的是,沒有想象中那么疼痛?;蛘哒f,本來該因疼痛而流下的眼淚全都在此刻滾落到了曼波臉上,小米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姐姐為什么這樣難過。
“還可以弄掉嗎?這條,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曼波用酒精棒細細涂抹著小米的傷口。
“那明明是一條龍?!毙∶卓棺h。
“不管是什么,你弄了這個東西上去,大家覺得你是個壞學生……唉唷,小米,隨便你吧?!?/p>
曼波說著說著,又不說了。小米看著才剛剛哭了一場的曼波,從心頭涌上些寂寞的溫暖。他本不是一個能夠分辨清楚善惡美丑的人,只是見了游戲中的武者身上圖案威風,就也想要一個一等一的安在身上;只是見了曼波會為他落淚,就覺得自己的心也融化在淚水里。他的聲音低低的,“不喜歡嗎?”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有了這個東西,你就會和最開始見到的你不一樣了,好像有點,讓人害怕。”
“就是這樣呀,就要讓人害怕,不然怎么打跑壞人?!毙∶准拥卣酒饋?,略微牽扯到了傷口,又疼得坐了回去。“姐姐也和最開始見到的姐姐不一樣了?!?/p>
“才沒有什么變化?!?/p>
曼波很用力地說著,好像不這樣,她就真的會丟棄最開始的樣子——又賭氣說:你怎么不知道跟我商量?是不是覺得不管你變成什么樣,都和我沒有關系了?她說完這句話,仿佛只是一閉眼的工夫,小米就不見了,曼波再度躺回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黑暗的房間里。她發(fā)現自己已經忘記了小米的回答,又或者是,小米根本就沒有回答?她用圖案幼稚的印花被蒙住頭,棉花潮濕的氣味傳來,熟悉的游戲背景樂溫暖地包裹住她的耳朵。
已經不需要聽見,他究竟說了什么話了,不管變成什么樣,不管多久不見面,他們都有著這樣的默契。
即使在找不到彼此的真實世界,瑪利歐都不會忘記那個和公主的約定。
他會來救我的。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