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唐時期,多有師道凋敝之論,韓愈作《師說》慨嘆師道衰微乃在于“道”之不傳。結合其時社會文化來看,在常選之最盛的進士、明經(jīng)二科中,應進士者,但求巧麗之詩賦,以不師為天縱,應明經(jīng)者,惟重抄略記誦,師道衰微,加之官學衰微,貴要士子多以學校為鄙,請托仕進之風大行,時人恥為人師。
[關" 鍵" 詞] 中唐; 師道; 科舉; 官學; 韓愈
引言
在學術史上,有關韓愈提倡師道的評論褒貶不一。蘇軾稱其“匹夫而為百世師”①;至近代錢穆則指出此文在學術史上的深遠影響:“宋、元、明、清四代,中國學術界仍有師弟子一論,此一轉變,不能不追溯到韓公?!雹谌辉谥刑疲谠u曰:“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雹酆我灾刑茣r人對“為師”有如此劇烈的反應?本文試對此問題進行探究。
一、道不傳而師義缺
有關“師”的問題,是中唐時期較受關注的話題之一。建中三年(782年),權德輿言:“嘗以為大樸久散,世道交喪,師友之義缺,醨薄之風起?!雹軗?jù)此,其時尊師之風凋敝。在其時太學中,有太學生輕慢師長⑤,不僅尊師不存,時人更是恥為人師:“其先進者,亦以教授為鄙,公卿大夫,恥為人師、至使鄉(xiāng)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則勃然動色?!雹薮朔N不尊師、不為師的現(xiàn)象,最終造成了柳宗元所言的局面:“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雹咴诹谠年U釋中,不尊師、不為師,最終導致了“道”的偏離,師與道之間存在著某種關系。
韓愈在《師說》里對師與道的關系有更清晰的闡釋,他提道:“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枪薀o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⑧在韓愈看來,“師”的作用在于傳授知識、解答疑惑,而“道”則是“師”存在的依據(jù),師與道是合一的。
關于此種合一性,韓愈有更深入的闡釋。他在《原道》中闡釋了“道”的內(nèi)涵⑨,一切依據(jù)仁義原則的行事、行為,就是“道”。道存在于方方面面,顯現(xiàn)在文字中,即《詩》《書》《易》《春秋》,顯現(xiàn)在儀法中,即禮樂行政;顯現(xiàn)在民眾中,即士農(nóng)工商的秩序,顯現(xiàn)在等級上,即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的關系,顯現(xiàn)在衣服上,即麻絲;顯現(xiàn)在居所上的是宮室;顯現(xiàn)在食物上的是粟米果蔬魚肉。同時,道也是支持一切的合理性,將其用在修己上,就可以“順而祥”;用在為人上,就可以“愛而公”,心中有道,就可以“和而平”,而國家政治中依據(jù)道來行事,就“無所處而不當”。由此可知,“道”是一切合法性和合理性的本原。
韓愈所謂“道”,通過教育與法律對人性的啟迪與規(guī)制,進而確立其合法性與合理性。根據(jù)《原性》,人的本性由仁、義、禮、智、信五種基本德性構成,并可分為三品:“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雹贀Q言之,依賴于教育,上品之人能自覺趨向“道”的境界;而通過法律的規(guī)范,下品之人則能培養(yǎng)遵守“道”的習慣。由此,“師”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方式,來啟迪上品之人,使其明道,即“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而道在傳授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斷裂,以至于時人不得“道”②,在韓愈的論述中,時人不尊師、不為師,在于道的缺失,正是因為道“不得其傳”,使得“師友之義缺”,從而形成了《師說》中所謂“師道之不復”的局面。
二、進士明經(jīng)試之下的學風
唐代科舉舉目甚多,進士、明經(jīng)二科為常選之最盛,其中,又偏重進士③。進士科以試詩賦為主,時文多輕浮華麗,此種巧麗之詩賦,不僅缺少實用價值,更會導致多數(shù)人形成輕浮淺薄的心智,由此為師者則難以啟發(fā)教導,不師之學風愈加頑固④。
明經(jīng)試之顯著特點,在于要求應試者熟背儒家經(jīng)典,連同其注疏皆需熟記于心。應試者所要記的文字數(shù)量十分龐大⑤,而隨著應舉者增多,明經(jīng)試的難度也不斷上升,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所試內(nèi)容生僻,多帖孤章絕句;二是所試范圍增大,口試不設范圍。而經(jīng)學尚師法,重師承,在此種基本靠自身記誦大量經(jīng)書注疏以及孤章絕句的取士方式下,從師問學不一定有利于中舉,人不相師靡然成風。
中唐師道淪喪,學風衰敗,進士試惟詩賦論,明經(jīng)試重記誦,“學者病口肄其言而心不能通”⑥。而在“進士尤為貴”的時風之下,務求巧麗之詩賦,“獨學為生知”,“學者皆以不師為天縱”⑦之風漸成。
此等學風,可能與南北朝時期形成的以才性為文學之本的觀念有關?!段男牡颀垺芳从小澳茉谔熨Y”“才為盟主”⑧之語;《南齊書》亦載:“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⑨此種以才性為文學之本的觀點,到了唐代甚至發(fā)展為文學乃天地之氣所成⑩,更有認為才性所得與后天所學有著天壤之別。此種以才性為文學之本的觀念,在中唐時期一度發(fā)展成將詩賦等文學才能視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素質,文才并非憑借師承而得,由此“不師”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成為才性的象征。
對于中唐之后,時人不尊師、不為師的現(xiàn)象,嚴耕望總結道:“唐中葉以后,經(jīng)學既衰,文學方盛。文學尚性靈,重個性發(fā)展,不重師承。時風所煽,人不相師?!睉M士者,但求巧麗之詩賦,應明經(jīng)者,惟重抄略記誦,加之“文章由學,能在天資”的近乎天才論的影響,師道近乎淪喪。
三、官學衰微
唐代官學①為科舉而設,科舉與官學互為表里,除了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影響外,唐代官學的衰微也造成了中唐師道凋敝。
安史之亂后,生徒流離,加之科舉競爭日益激烈,膏粱子弟多依仗家族權勢以求仕進,導致官學逐步衰落荒廢。受戰(zhàn)亂影響,官學的處境日漸窘困,幾近荒廢,無法正常運作②。唐代宗寶應二年(763年),尚書左丞賈至即指出:“今西京有太學,州縣有小學,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向,貢士不稱行實,胄子何嘗講習?!雹蹫閹熣邿o祿,學生無廩,顛沛流離,學校形同虛設,由此,何來尊師之說?
而后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發(fā)生了“是時弘文、崇文生未補者,務取員闕以補,速于登第,而用蔭乖實,至有假市門資、變易昭穆及假人試藝者”④之事,學生為早日登第,不惜買求門第資格,請人代考。唐德宗雖于貞元六年(790年)下詔依法論處此類事件,然其時官學學風衰敗已是事實。其后,官學館舍之中,博士助教竟然鋤犂播稼⑤,可見其時官學荒蕪殘敗程度之深。
國子監(jiān)學生往往憑借門蔭之助得以步入仕途,只需取得一定的學業(yè)成績,無須參與科舉考試。然而,隨著科舉在官員晉升體系中的地位日益升高,縱使為國子學、太學之高官之后,雖享較多父蔭庇護,然亦逐漸傾向于通過科舉這一途徑以謀取仕進。
此外,自天寶后,國學推薦科舉及第之權重逐漸減弱,但通過鄉(xiāng)貢而登第之士人比例顯著上升⑥?!短妻浴杀O(jiān)》載:“廣德二年(764年)制京兆府進士,并令補國子生,斯乃救壓覆者耳。奈何人心既去,雖拘之以法,猶不能勝。……由是貞元十年已來,殆絕于兩監(jiān)矣?!雹呒词固拼谠a充國子監(jiān)生徒的數(shù)量,也無法扭轉生徒在科舉考試中的頹勢,長此以往,越來越多的官宦人家不愿再以官學作為子孫求學的首選之地。生徒的就學意愿和學習態(tài)度更隨之每況愈下,加之國子監(jiān)中諸多高官子弟憑借其充足的門蔭庇佑,往往易染上驕縱傲慢、不敬師長之風,《唐摭言·鄉(xiāng)貢》即載:“膏粱之族,率以學校為鄙事?!雹?/p>
與此以學校為鄙之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時形成穩(wěn)固的座主與門生關系。唐代科舉延續(xù)了漢代以來的薦舉制度,權貴階層的推薦對士子仕途的影響極為深遠,因此,托薦之風在當時甚為盛行。及第者與考官之間以“門生”“座主”相稱,門生為座主所獎掖提拔,兩者發(fā)展成一種利害相結、相互依存的關系。
因此,在時人看來,“師”絕非無權無勢之人可以自命。而《師說》作于貞元十八年(802年)至十九年(803年)間,其時韓愈擔任國子四門博士,官職低微,屬正七品上,“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為生及庶人子為俊士生者”⑨,如此身份地位,而收召后學,抗顏為師,自然要為時人“群怪聚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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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注釋:
①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七,中華書局,1986,第508頁。
②錢穆:《為誹韓案鳴不平》,《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5冊《中國文學論叢》,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3,第3115頁。
③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柳宗元撰、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卷三十,中華書局,2013,第2176頁。
④權德輿:《答左司崔員外書》,權德輿撰、蔣寅箋、唐元校、張靜注:《權德輿詩文集編年校注》,遼海出版社,2013,第52頁。
⑤柳宗元《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載:“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yè)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斗訟者,有凌傲長上而誶罵有司者?!币娏谠骸读谠Wⅰ肪砣?,中華書局,2013,第2168頁。
⑥呂溫:《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六百二十七,中華書局,1983,第6332頁。
⑦柳宗元:《師友箴》,《柳宗元集校注》卷十九,中華書局,2013,第1339頁。
⑧韓愈:《師說》,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42頁。
⑨“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行政,其民士農(nóng)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币婍n愈:《原道》,《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8頁。
作者簡介:陸貝寧(2000—),女,漢族,江蘇蘇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代文學。
注釋:
①韓愈:《原性》,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2頁。
②韓愈《原道》載:“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表n愈:《原道》,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8頁。
③《新唐書·選舉制》載:“大抵眾科之目,進士尤為貴,其得人亦最為盛焉?!币姎W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中華書局,1975,第1166頁。
④趙匡在《舉選議》中評曰:“不惟無益于用,實亦妨其正習;不惟撓其淳和,實又長其佻薄。自非識度超然,時或孤秀,其余溺于所習,悉昩本源,欲以啟導性靈,獎成后進,斯亦難矣?!币娳w匡:《舉選議》,董浩等編:《全唐文》卷三百五十五,中華書局,1983,第3602頁。
⑤韓愈在《送??靶颉酚醒裕骸耙悦鹘?jīng)舉者,誦數(shù)十萬言,又約通大義、徵辭引類、旁出入他經(jīng)者,又誦數(shù)十萬言?!币婍n愈:《送牛堪序》,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46頁。
⑥權德輿:《送三從弟況赴義興尉序》,權德輿撰、蔣寅箋、唐元校、張靜注:《權德輿詩文集編年校注》,遼海出版社,2013,第525頁。
⑦呂溫指出:“學者皆以不師為天縱,獨學為生知,譯疏翻音,執(zhí)疑護失,率乃私意,攻乎異端。以諷誦章句為精,以穿鑿文字為奧?!币妳螠兀骸杜c族兄皋請學春秋書》,董浩等編:《全唐文》卷六百二十七,中華書局,1983,第6333頁。
⑧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事類第三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418—1421頁。
⑨蕭子顯撰:《南齊書·卷五十二·文學》,中華書局,1972,第907頁。
⑩白居易言:“天地間有粹靈氣焉,萬類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蓋是氣凝為性,發(fā)為志,散為文?!币姲拙右鬃?、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第三十一《故京兆元少因文集序》,中華書局,2011,第1823頁。
劉禹錫有:“天之所與,有物來相,彼由學而致者,如工人染夏,以視羽畎,有生死之殊矣。”見劉禹錫撰、陶敏、陶紅雨校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十六《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中華書局,2019,第1799頁。
嚴耕望:《唐史研究叢稿》,新亞研究所,1969,第416頁。
注釋:
①唐代自中央到地方州縣皆設有官學。中央國子監(jiān)為官學之正統(tǒng),下設國子、太學、四門、廣文館、律學、書學、算學,主要師資為博士和助教。此外,尚書省有弘文館,太子東宮設崇文館。
② 《舊唐書》載:“自至德后,兵革未息,國學生不能廩食,生徒盡散,堂墉頹壞,常借兵健居止?!眲d等撰:《舊唐書·卷二十四·禮儀四》,中華書局,1975,第922頁。
③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百一十九·列傳第六十九》,中華書局,1975,第3434頁。
④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中華書局,1975,第1165頁。
⑤李觀《請修太學書》載:“至有博士、助教鋤犂其中,播五稼于三時,視辟雍如農(nóng)郊。”見李觀:《請修太學書》,董浩等編:《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二,中華書局,1983,第5402頁。
⑥劉寧:《從國學經(jīng)歷看韓愈提倡師道的現(xiàn)實用心與歷史意義》,《河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第104頁。
⑦王定保撰:《唐摭言·卷一·兩監(jiān)》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5頁。
⑧王定保撰:《唐摭言·卷一·鄉(xiāng)貢》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7頁。
⑨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十八《百官三》,中華書局,1975,第1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