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在夢的邊緣彷徨時,總有那么一縷田埂上的風(fēng),帶著泥土的輕語和稻穗的低吟,悄然鉆進我的漫漫長夜。它溫柔地撩動記憶的帷幔,剎那間,那片既遙遠又親近的田園,若有若無的蛙聲,斑駁晃動的樹影,還有祖父祖母那不甚清晰的背影,就如同一把把神奇的鑰匙,輕輕開啟了通往兒時舊時光的那扇門。門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那里,有我童年最純粹、最難忘的時光寶藏。
春的使者剛剛輕叩老屋的磚瓦,田野就像個貪睡的娃娃,慢慢從甜美的夢鄉(xiāng)中蘇醒。我呀,總是像只歡快的小喜鵲,緊緊跟在祖父身后,蹦蹦跳跳地邁向那片滿是希望的土地。祖父高大的身影,在晨曦的輕撫下,儼然一座沉默而堅毅的山峰,透著歲月磨礪出的沉穩(wěn)。他手中那把鐵犁,被陽光親昵地一吻,泛起清冷的金屬光澤?!按喝舨桓?,秋無所望?!弊娓改堑统炼鴾喓竦纳ひ?,在空曠的田野里悠悠回蕩,開啟了春忙的序曲。
田埂上,野雛菊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地冒出來,像大地派出的一群俏皮小精靈,在微風(fēng)中俏皮地?fù)u曳著,好奇地打量著即將勞作的人們。我滿心好奇地蹲下身子,想去摸摸那嬌弱的花瓣,祖父卻笑著催我:“碩伢,別貪玩啦,春天干活兒得抓緊,早點忙完回家吃中飯?!闭f著,他把挽起的褲腳又往上提了提,穩(wěn)穩(wěn)地踏入那還帶著絲絲涼意的泥水里。
耕牛在前頭,不緊不慢地邁著四方步,祖父在后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扶著鐵犁,泥土就像黑色的綢緞,在鐵犁的翻動下,乖乖地向右側(cè)翻涌。我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心里直癢癢,也想試試。祖父拗不過我,便讓我握住犁柄,他那寬厚的大手輕輕覆在我的小手上,一股暖烘烘的力量瞬間傳來?!斑@耕地呀,講究的是個力度和節(jié)奏,既不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不能拖拖拉拉,就跟做人一樣,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步一個腳印?!蔽宜贫嵌攸c點頭,感受著泥土透過腳底傳來的那股親昵勁兒。
這時,田間勞作的人越來越多,鄰居們相互熱情地打著招呼,笑聲和吆喝聲交織在一起。偶爾,會有幾只云雀從頭頂輕快地掠過,灑下一串清脆悅耳的鳴叫,仿佛為這春耕的熱鬧場景歡呼喝彩。而我,第一次真切地領(lǐng)略到了人與自然攜手合作的和諧之美,也明白了勞動可不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是對大地母親深深的敬重與眷戀。
等水稻插秧的時節(jié)一到,整個田野就變成了熱火朝天的戰(zhàn)場。全家老小齊上陣,每人腰間都系著個小巧的竹簍,里面裝滿了嫩綠嫩綠的秧苗。大人們插秧的動作那叫一個嫻熟利落,彎腰、插秧、起身,一氣呵成,行云流水。我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笨手笨腳地把秧苗往泥里插,可那秧苗在我手里就像調(diào)皮搗蛋的小頑童,東倒西歪,怎么都站不穩(wěn)。
祖母在一旁瞧見我這窘樣,笑著走過來,手把手地教我:“碩伢,插秧就跟給大地繡花一樣,得用心。你瞧,這秧苗之間的距離得均勻,就像一家人,和和睦睦,互不爭搶?!蔽衣犞婺傅慕虒?dǎo),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秧苗的位置,額頭漸漸沁出細密的汗珠。陽光火辣辣地烤在背上,可我心里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在勞作的間隙,我總會纏著祖父,讓他給我講那些老一輩的趣事。祖父坐在田埂上,點起一袋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深邃。“想當(dāng)年啊,咱們安慶府太湖縣這片土地,可是文化興盛、農(nóng)桑繁榮。先輩們就在這片土地上,一邊耕種,一邊探討學(xué)問,那時候的田野里,不光有莊稼茁壯成長,更有智慧的種子在悄悄萌芽……”祖父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崇敬與自豪,我聽得如癡如醉,仿如穿越時空,親眼看到了先輩們在田間地頭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有個老秀才,整天詩書不離手,可到了耕種的時候,也不含糊。他插秧插得慢,但是極規(guī)整,每一株秧苗都像是他筆下的字,工工整整。旁人打趣他,他卻笑著說:‘這耕種也是門大學(xué)問,可不能馬虎。’”祖父講到這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都盛滿了生命的活力。我也跟著笑,在笑聲中,對這片土地又多了一份敬畏與熱愛。
夏日的陽光越發(fā)熾熱,傾灑在稻田上,泛起一片耀眼奪目的綠芒。此時的稻田,猶如一片綠色的海洋,微風(fēng)輕輕拂過,稻浪翻滾,沙沙作響。我和祖母穿梭在稻田間,忙著給水稻除草施肥。祖母對每一株水稻都呵護有加,她輕輕撥開稻葉,仔細地除去雜草。我好奇地問祖母,這些雜草叫什么名字,為啥要拔掉它們?祖母耐心地給我解釋說,這種雜草叫“爬子”,會和水稻爭搶養(yǎng)分。
祖母直起腰,歇了口氣,接著說:“這‘爬子’啊,就像那些只想著占便宜的人。它長得和稻子有幾分相似,可心思卻完全不一樣。稻子一門心思想著結(jié)穗,給咱產(chǎn)出糧食,可‘爬子’只想著自己,偷偷搶奪本屬于稻子的養(yǎng)分。做人可不能像‘爬子’,得像稻子一樣,實實在在,心里有個正事兒,知道自己的本分,給周圍的人帶來好處,不能光想著自己得好處,把別人的養(yǎng)分都搶了,那樣到最后,只能落得個被拔掉的下場?!蔽毅裸露攸c點頭,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把這話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原來他們口中的“爬子”就是稗子,也才越發(fā)懂得祖母當(dāng)年借稗子所說的深意。那簡單質(zhì)樸的話語里,藏著的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夏日的夜晚,蛙聲一片。我和祖父坐在院子里,仰望著星空。祖父指著天上的繁星,給我講述著星星的故事,還有那些古老的農(nóng)耕諺語?!疤旌映媳保陙砣缤皾?。碩伢,這天上的星象,可都是我們莊稼人的指南針和晴雨表?!蔽彝呛棋珶o垠的星空,心中滿是對宇宙的好奇與向往。在這靜謐的夏夜,在祖父的陪伴下,我感受到了自然的神秘與偉大,也明白了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的親密關(guān)系。
秋風(fēng)起,稻穗黃,田野迎來了豐收的歡樂季節(jié)。那一片片金黃的稻田,散發(fā)著誘人的魅力。收割的日子,天剛蒙蒙亮,全家人就手持鐮刀,踏入稻田。鐮刀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隨著大人們手臂的揮動,一茬茬水稻紛紛倒下,像是在向大地鞠躬致謝。
我也加入了收割的隊伍,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用力揮舞著鐮刀??蓻]幾下,就累得氣喘吁吁,手臂酸痛。祖父在一旁鼓勵我:“碩伢,堅持住,這豐收的果實是對我們一年勞作的回報,可不能半途而廢?!蔽乙ба?,繼續(xù)努力。
收割完的水稻被捆成一捆捆,運往稻場晾曬。稻場上,堆滿了金黃的稻穗,我和小伙伴們在稻穗間嬉戲玩耍,捉迷藏、翻跟斗,歡聲笑語在稻場上空久久回蕩。而大人們則忙著翻曬稻谷,他們用木耙將稻谷均勻地鋪開,不時地翻動,確保每一粒稻谷都能盡情享受陽光的擁抱。
在這忙碌的秋收時節(jié),我深刻地體會到了“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含義。每一粒稻谷都凝聚著家人的汗水與心血,每一次豐收都是大自然的慷慨恩賜與饋贈??粗嵌逊e如山的稻谷,我心中涌起對勞動的崇敬與對生活的感恩之情。
有一次,家里的谷倉鬧鼠患。祖父帶著我,在谷倉的角落里巧妙地設(shè)置了許多捕鼠機關(guān)。祖父一邊布置,一邊給我講著他小時候與老鼠斗智斗勇的有趣經(jīng)歷。他說,老鼠雖小,但很狡猾,就像生活中的一些小麻煩,看似不起眼,卻會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人帶來大困擾。
我們每天清晨都會去谷倉查看“收獲”。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只小老鼠被困在了機關(guān)里,它的眼睛里滿是驚恐。我心生憐憫,想要放了它。祖父卻攔住我,說:“碩伢,這只老鼠若是放了,它必會引來更多的老鼠,我們的糧食就都保不住了。有時候,善良也要有個度,要分清是非對錯。”我聽著祖父的話,若有所思。從那以后,我明白了在面對抉擇時,不能只憑一時的情感沖動,更要考慮長遠的后果。
秋意漸濃,田野里的野菜和野果也成熟了。我跟著祖母去田間地頭采摘。薺菜、馬齒莧、蒲公英等野菜,在草叢中若隱若現(xiàn)。祖母彎著腰,仔細地辨認(rèn)著,采摘著?!斑@薺菜啊,包成餃子,那叫一個香。野菜雖不起眼,卻都是大自然的寶貝,在災(zāi)荒年景,可是救過不少人的命?!弊婺敢贿叢烧贿吔o我講述著野菜的故事。
野果樹上,紅彤彤的山楂、紫瑩瑩的野葡萄掛滿枝頭。我像個機靈的小猴子,爬上樹去采摘野果。山楂酸甜可口,野葡萄帶著一股濃郁的果香。我把采摘下來的野果分給家人和小伙伴們,大家品嘗著野果的美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在這采摘的過程中,我認(rèn)識了許多大自然的饋贈,也明白了在平凡中尋找美好,在質(zhì)樸中感受幸福的道理。
當(dāng)冬日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田野被蓋上了一層潔白的銀裝。農(nóng)舍里,卻滿是溫暖與忙碌。祖父忙著修繕農(nóng)具,將鐵犁、鐮刀等擦拭得锃亮,為來年的耕種做好準(zhǔn)備。祖母則常在廚房里忙碌著,把收獲的糧食釀成米酒,把腌制的咸菜裝入壇中。
我坐在爐灶旁,幫祖母燒火?;鹧鏆g快地舔舐著鍋底,映紅了祖母慈祥的臉龐。“碩伢,這一年的勞作結(jié)束了,可我們的日子還得接著過。冬天雖冷,卻是個積蓄力量的好時候,就像這糧食釀成酒,需要時間的沉淀,才能越發(fā)香醇?!弊婺傅脑捄盟贫绽锏囊还膳?,緩緩流淌在我的心間。
冬日的夜晚,寒風(fēng)呼嘯。一家人圍坐在火盆旁,祖父開始講述那些古老的傳聞和家族的歷史。他說,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來到這片土地,那時這里還是一片荒蕪。他們靠著勤勞的雙手,一點點開墾土地,才建立起了現(xiàn)在的家園?!按T伢,你要記住,無論將來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記自己的根。這片土地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要懂得感恩?!弊娓傅难凵裰谐錆M了堅定。祖母也在一旁點頭,她拿起一塊烤紅薯遞給我,說:“這紅薯是土地的饋贈,吃著它,心里就要想著土地的好。做人啊,要像這紅薯一樣,即使被埋在土里,也能默默生長,最后給人們帶來甜蜜。”
在祖父祖母的言傳身教之下,我對家族的敬重與對土地的眷戀,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心底生根發(fā)芽,漸漸長成參天大樹。他們口中的那些故事與質(zhì)樸的道理,化作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我心靈的天空閃爍,又似冬日里溫暖的爐火,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熱量,驅(qū)散了我成長路上的孤寂與迷茫,為我照亮前行的方向。如今,時光匆匆流逝,我已遠離那片兒時的田園。然而,和長輩們在田間地頭度過的日子,卻永遠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中。在那片土地上,我學(xué)會了勤勞和堅韌,懂得了敬畏與感恩,領(lǐng)悟了生命與自然的要義。那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財富。
(責(zé)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