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對書架上的圖書發(fā)出指令“入列”,《宋詩選注》可能會自覺就列文學方陣。但是,由于其注釋的豐贍、廣博、精深,對作家、作品評析的系統(tǒng)性和獨創(chuàng)性,它被公認為是一部學術著作。然而,它又不同于印象中的學術著作,長著一張學術臉,嚴肅、正經(jīng)、刻板,它的注釋別開生面,字里行間總是流露出對詩人、對詩歌形象、對讀者的溫情。
王安石《泊船瓜洲》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是個名句、警句,其中的“綠”字向來被認定為煉字的典型,為人稱道。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錢鍾書先生對此有自己的看法。他首先客觀評價這是王安石詩歌創(chuàng)作講究修辭的一個有名例子。隨后委婉地質疑:“據(jù)說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幾次,才選定這個‘綠’字。最初是‘到’字,改為‘過’字,又改為‘入’字,又改為‘滿’字等等(《洪邁《容齋隨筆》卷八)。王安石《送和甫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詩里又說:‘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苍S是得意話再說一遍。但是‘綠’字的這種用法在唐詩中早見而又屢見:丘為《題農(nóng)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閑齋臥病行藥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藥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門外綠,小隱湖中花’。于是發(fā)生了一連串的問題:王安石的反復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這些詩句而有心立異呢?他選定‘綠’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還是自覺不能出奇制勝,終于向唐人認輸呢?”
前人曾說,談藝論學,要抵達思想深刻之境,就需“如酷吏斷案,深文周納,冷酷無情”。假如我們如錢先生一樣掌握著上述詳盡信息,我們會如何寫下有關王安石煉字“案件”的判詞呢?王安石的煉字故事是個謊言?王安石的選詞并非創(chuàng)新而是一種襲用?我們再看錢先生的表達,特別注意一下引文中的加點詞“據(jù)說”“也許”,以及最末連續(xù)五個問號。其中包含著多少的小心和體諒!這種委婉表達,既是學術嚴謹?shù)囊蟆覀儾荒芷鸸湃擞诘叵虑笞C,只能實事求是地告知這是我們現(xiàn)時的一種猜測;也是對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作品的詩人的一種致敬和維護——我們可以質疑其煉字奏凱的手段,但終須承認其煉字成功的事實。這是學術的溫度,也是理性的溫情。
錢鍾書先生不僅對優(yōu)秀詩人保有特殊的溫情,對優(yōu)秀詩歌中的人物形象也持有一種將心比心的體貼。
州 橋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在給范成大《州橋》的三、四句注釋時,他引用多則材料,說明“斷沒有‘遺老’敢在金國‘南京’(注:即北宋之汴京)的大街上攔住宋朝使臣問為什么宋兵不打回老家來的”,因為那樣犯忌,會給自己和使臣帶來禍端。如此這般注釋,是求真,是學術理性。但他同時引用韓元吉的詩《望靈壽致拜祖塋》“白馬岡前眼漸開,黃龍府外首空回。殷勤父才紹相識,只問天兵早晚來”,甚至引用唐代劉元鼎《使吐蕃經(jīng)見紀略》中淪陷吐蕃的父老對使者的申訴,“頃從軍沒于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說明淪陷區(qū)的百姓對故國的懷戀、對恢復故國舊制舊觀的渴望是真實存在的。不敢問,不等于不想問;沒有表達,不等于沒有感情。范成大這樣寫——有別于在其出使金國日記《攬轡錄》中“(汴梁)民亦久習胡俗,態(tài)度嗜好與之俱化”的記錄,是“確確切切地傳達了他們藏在心里的真正愿望”。錢鍾書先生還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首可歌可泣的好詩足以說明文藝作品里的寫實不就等于埋沒在瑣碎的表面現(xiàn)象里?!卞X先生不僅是《州橋》的知己,也是詩歌作者范成大的知己,更是詩歌里淪陷區(qū)中無數(shù)愛國父老的知己。他的注釋,不僅是實事求是,貼著學術規(guī)范作出的,更是“通”情“達”理,貼著詩心作出的。這讓求真的理性洋溢著善和美的溫暖。
柯靈先生曾評價錢先生的為人說:“錢先生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把錢先生本尊更換為《宋詩選注》的注釋,評價同樣合適。
希望廣大讀者在閱讀《宋詩選注》時,能夠細細體悟和靜靜享受其字里行間流露的理性的溫情。
思考:
有人說,摻雜感情的學術表達是不嚴謹?shù)?,因而也是不科學的。你認可這種觀點嗎?為什么?你能否從《宋詩選注》中挑選一個事例來證明你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