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AIGC技術作為新質生產力為藝術創(chuàng)作和文化產業(yè)注入了新的活力,對紀錄片的生產進行多維度滲透。本文系統(tǒng)性地分析了AIGC技術在紀錄片領域的應用及其對紀錄片藝術形態(tài)的深刻影響,通過剖析AI技術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的三種介入機制:生成、還原和增強,揭示其在提升制作效率與創(chuàng)意表達方面的潛力。同時,探討了AIGC技術如何塑造紀錄片的風格化、再現性和交互性,審視了AIGC技術引發(fā)的關于紀錄片真實性、合法性、本土化以及人機主體性的爭議。在共創(chuàng)美學理念引導下,未來AIGC技術將開辟發(fā)展紀錄片新領域,為紀錄片在藝術表達和風格化探索方面開拓更多可能性。
【關鍵詞】"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 紀錄片; 索引性; 算法意識形態(tài); 人機關系
在紀錄片影像發(fā)展的歷程中,技術革新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從膠片時代到數字時代的介質革命,再到人工智能時代的生成方式轉變,技術的演進歷程不僅改變了影像的采集和制作方式,也推動了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手法邁向多元化發(fā)展。
人工智能是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yè)變革的重要驅動力,正深刻改變著人們的生產、生活、學習方式,推動人類社會迎來人機協同、跨界融合、共創(chuàng)分享的智能時代。[1]在數字化時代背景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作為新質生產力的代表,正深刻影響著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實踐路徑。
AIGC既是從內容生產者視角進行分類的一類內容,又是一種內容生產方式,還是用于內容自動化生成的一類技術集合。[2]以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為代表的一系列文生圖深度學習圖像處理的人工智能圖像生成工具,通過算法驅動的內容生成能力實現了圖像創(chuàng)作自由,提升了紀錄片制作的效率,并為敘事方式、視覺表現和觀眾體驗帶來變革。
隨著AIGC的深入應用,人類長期形成的藝術創(chuàng)作范式與審美標準正在悄然變革。AIGC正在發(fā)揮其巨大潛力,以新的藝術形式對傳統(tǒng)藝術觀念和審美價值取向構成沖擊。機器學習所生成的抽象、擬物乃至幻象般的視覺作品,正在挑戰(zhàn)人類對美的傳統(tǒng)認知與既有范疇,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視覺語言正促使人們重新審視和定義紀錄片美學的內涵與標準。
一、AIGC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的介入方式
數字時代,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為紀錄片創(chuàng)作帶來了全新動力。AIGC技術的應用正在重塑紀錄片的制作流程,提升了制作效率并拓展了藝術表達的邊界。通過不同的介入方式,AIGC與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結合,增強紀錄片的敘事表達能力,同時也為觀眾提供了更為豐富和立體的感知與認識途徑。
(一)作為生成影像參與內容
在紀錄片影像創(chuàng)作領域,AIGC技術的應用已經從最初的輔助性角色轉變?yōu)橐环N具有主體性敘事能力的自律媒介。這種轉變標志著AIGC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日益凸顯,其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得到顯著提升。
在AIGC進入到紀錄片領域100年前,非真實拍攝內容在紀實影像創(chuàng)作中被首次應用,1918年溫莎·麥凱(Winsor McCay)導演所制作的《盧西塔尼亞號的沉沒》(The Sinking of the Lusitania)(溫莎·麥凱,1918)用動畫再現了英國盧西塔尼亞號郵輪被德國魚雷擊沉的場景。2008年《和巴什爾跳華爾茲》(Waltz with Bashir)(阿里·福爾曼,2008)榮獲最佳外語片獎,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與學術領域產生了廣泛影響和熱烈討論,讓動畫技術運用于紀錄片這一由來已久但少為人知的影片形式進入大眾視野,非真實拍攝也逐漸得到大眾認可。
隨著AIGC技術的發(fā)展,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內容開始被用作紀實影像中的非真實拍攝手段,用以構建場景和表達抽象概念。一些完全由AIGC制作生成的紀錄片也不斷涌現。部分高質量的AIGC紀錄片不僅沒有讓觀眾產生疏離感,反而因其獨特的表現力和穿透力,增強了觀眾的沉浸感和情感共鳴。以系列紀錄片《山海經》(馮彬,2024)為例,全片利用AIGC技術生成,根據古代文獻和神話傳說生成影像畫面,創(chuàng)造全新的視覺和敘事體驗。AIGC技術的應用不僅提高了制作效率,還拓寬了紀錄片的創(chuàng)意邊界,使游走于虛構與真實間隙的神話題材紀錄片滿足了觀眾重構久遠難辨的歷史的需要,經數字技術加工,真實的歷史文獻得以生動外化。
AI生成內容占主導性地位的AI生成式紀錄片,實現了紀錄片真實性與AI想象力的有機融合,從而突破了傳統(tǒng)紀錄片的界限,為觀眾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視覺體驗。這種結合不僅豐富了紀錄片的表現手法和形態(tài),而且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擴展了影像紀實的表現領域。AI生成式紀錄片的運用,不僅僅是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新,更是對現實世界獨特理解和表達的一種方式。紀錄片所運用的技巧并非一成不變,所關注的話題多種多樣,所采用的形式或風格也不拘一格。[3]因此,紀錄片是一個涵蓋廣泛、多元共生的領域,作為生成式影像參與紀錄片內容的AIGC正是這一觀點的一種詮釋。
(二)利用修復技術還原現場
從弗拉哈迪的《北方的納努克》(羅伯特·弗拉哈迪,1922)到現代數字紀錄片,紀錄片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和歷史載體,自其誕生起便承擔著記錄和傳播現實的使命。然而,由于技術局限、保存環(huán)境的不穩(wěn)定性、物理損害以及時間侵蝕,大量珍貴的紀錄片影像和聲音資料遭到嚴重的質量退化,這些問題不僅削弱了紀錄片的觀賞性,也對其作為歷史見證的可靠性和教育價值構成挑戰(zhàn)。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yè)變革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AIGC修復技術在修補提升幀率、圖像超分辨率重建、色彩增強等方面取得進展,這些技術的發(fā)展不僅提高了修復工作的效率和質量,也使得這些珍貴的歷史記錄得以以更高的質量和更廣泛的受眾群體重新呈現。彼得·杰克遜執(zhí)導的《他們已不再變老》(2019)通過先進的數字修復技術,將一戰(zhàn)時期的黑白膠片以“4K+3D”的形式呈現,使士兵們的面容和情感得以清晰展現,縮短了觀眾與歷史事件之間的心理距離。AIGC技術的運用不僅恢復了影像的原始質感,也強化了紀錄片作為歷史見證的文獻價值。在《決勝時刻》(黃建新/寧海強,2019)中,制作團隊通過數字技術將原始的4:3畫幅黑白圖像轉變?yōu)楝F代電影常用的16:9畫幅,同時提升了清晰度,為影片賦予一種現代高質量工業(yè)化制作的視覺魅力。這種畫幅的調整,充分考慮了觀眾的視覺習慣,有效地為影片注入現代感,使其在視覺呈現上與當代觀眾的審美和觀影習慣相契合。在《開國大典》(李前寬/肖桂云,1989)的修復工作中,AI算法展現了其在解決膠片收縮、卷曲等問題上的顯著效率,彰顯了在數字修復領域中,AI算法與專業(yè)技能的互補性。在《抗美援朝》(李前寬/肖桂云,2000)的修復工作中,AIGC修復技術展示了其在彩色高清還原歷史影像方面的潛力。修復師利用機器學習平臺,通過引入額外的參考幀和集成多種AI上色分辨率提升模型,實現了影像的高質量拼合與修復,使得這些珍貴的歷史瞬間以更加生動和真實的形態(tài)呈現給現代觀眾。
同時,AIGC技術在聲音修復、增強和合成方面也蘊藏著巨大潛力。紀錄片中的聲音承載著特定的文化意義和社會價值。AIGC修復技術在聲音方面的應用代表了一種范式轉變,使得紀錄片音頻資料的復原與增強成為現實。這種修復工作不僅強化了紀錄片作為歷史文獻的價值,而且使其呈現的媒介屬性更接近于原始狀態(tài),從而為觀眾提供了更加真實和沉浸式的觀看體驗。2018年,央視紀錄片《創(chuàng)新中國》(史巖,2018)利用AIGC修復技術“復活”了配音大師李易的聲音,2021年,《披頭士樂隊:回歸》(彼得·杰克遜,2021)中AI技術分離并增強了混雜的單聲道歷史錄音,《流浪者:一部關于安東尼·波登的電影》(摩根·內維爾,2021)通過AI技術合成了安東尼·波登的“原聲”;2022年,《安迪·沃霍爾:時代日記》(安德魯·羅西,2022)中,Resemble AI公司的“深度偽造”技術使安迪·沃霍爾的聲音得以朗讀自己的日記。
AIGC修復技術提升紀錄片的視聽體驗,并為歷史聲音資料的修復與重現提供新的視角和方法。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未來有望見證更多影像資料得到修復和重生,為后人留下更加豐富和真實的歷史記錄。
(三)通過“AI+實景”混合增強效果
20世紀80年代初期,受限于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固定化的文獻資料呈現方式以及無演員扮演,紀錄片的制作常被外界視作嚴肅且單調的藝術形式。隨著數字技術的進步,計算機生成圖像(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CGI)等數字技術的應用,紀錄片制作得以實現對真實時空的回溯、追述、闡釋,通過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對事件細節(jié)進行寫實化地渲染,營造出真實可信的敘事空間氛圍,為觀眾提供了一種更為穩(wěn)定有效的文化記憶載體。
AIGC技術的興起使得紀錄片的敘事手法得到了進一步革新。利用AIGC技術,制作者能夠創(chuàng)作出補充性素材,實現虛擬拍攝與紀錄片時空再現性的有機結合,催生出一種全新的藝術形態(tài)。這種融合豐富了紀錄片的視覺表現力,強化了觀眾的沉浸感與情感共鳴。
《戰(zhàn)神·英雄崛起》(吳業(yè)輝/徐晉非/趙家琳,2023)采用“紀實+AIGC動畫”的“AI+實景”混合形式,刻畫人物、還原場景,呈現出東方美學的獨特意蘊,傳達出東方藝術的神韻與意境,再現古代戰(zhàn)場的真實場景以及弘揚浪漫的英雄主義精神。另一案例中,人文漫游紀錄片《湘行漫記》(曹怡佳,2023)用AIGC詮釋特定歷史人物和故事,通過AIGC動畫將觀眾帶回左宗棠精彩的少年時代,為觀眾提供了更真實的歷史具身性體驗?!吨袊袤稹罚ㄧ娚?,2024)則再次展示了AIGC動畫與實景拍攝混合的魅力,通過芒果大模型生成的AIGC動畫還原歷史畫面,成功地將觀眾帶入歷史情境之中,彌補了歷史素材的視覺空白,打破了以往依賴解說詞和靜態(tài)圖像的單一敘事模式。AI生成素材的直觀表現與紀錄片的采訪、解說相結合,構建了新的觀影敘事鏈條,確立了追溯與闡釋的嚴謹證據鏈條。
AIGC技術在紀錄片領域的應用不僅提升了視覺呈現的質量,還加深了觀眾的情感體驗,為紀錄片的敘事方式帶來革命性變革。AIGC技術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對歷史事件進行寫實化的表現,為音樂和解說詞提供了視覺落點,為紀錄片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更真實的視覺體驗。這種創(chuàng)造性想象既基于史實,又能以符合邏輯和現代性審美的方式填補歷史文獻中未詳盡記錄的細節(jié),進而營造出真實可信的敘事氛圍。
二、AIGC賦能下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特征
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技術的催化下,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思路與理念也正發(fā)生轉變。這一變化突破了傳統(tǒng)紀錄片對實景拍攝的追求和對直接性的強調的現實主義美學依賴,AIGC時代的紀錄片展現出一種新穎的審美維度。
(一)創(chuàng)新表達與視覺風格拓展
AIGC技術的應用不僅催生了紀錄片的新型表達方式,還推動了紀錄片在藝術形式和視覺風格上的深度拓展,使其呈現出多元化的影像表現形態(tài)。AIGC技術的應用將藝術創(chuàng)作從傳統(tǒng)的個人作者模型框架中解放出來,實現在更廣闊的數據庫中“盜獵”和“拼貼”[4],讓創(chuàng)作者更加專注于創(chuàng)意的拓展和藝術想象力的深化探索,形成紀錄片多元風格化敘事樣態(tài)。
基于大數據模型,AIGC技術通過算法驅動的繪畫與風格化遷移,為視覺呈現提供了無限可能性。在探索賽博朋克風格的科幻題材紀錄片中,AIGC能夠創(chuàng)造出具有未來主義色彩的視覺效果,而在描繪飛向月球或火星的航天題材時,AIGC則能夠模擬真實的太空環(huán)境,如星系、行星和太空船,還能夠創(chuàng)造出虛構的太空場景,如異星景觀和外星生命,從而增強觀眾的沉浸感和情感共鳴。獲首屆威尼斯AI生成短片國際電影節(jié)第一名作品《致親愛的自己》(童畫,2024),通過訓練多種LoRA模型并結合DreamBooth微調技術,實現對影片風格化一致性的深度探索,影片廣泛參考了包括畢加索的藍色時期、莫迪里阿尼、喬治修拉以及中國畫家韋啟美作品中的“藍”等多樣化的美術風格,形成獨特的視覺表現。Planet Zebulon Five(Curious Refuge,2023)是一部由AI全制作的“外星”自然紀錄片,Curious Refuge團隊運用一系列生成式人工智能模型,為這部外星故事紀錄片提供了具有視覺美感的異感世界呈現方式。此外,具有紀實風格的《與薇薇安·邁爾到街上去》(宋煜哲,2024)通過將已故攝影師薇薇安·邁爾的靜態(tài)影像轉為動態(tài)影像的方式,制作了一段VLOG,以紀實風格深刻地表現出薇薇安鏡頭里的城市街頭。AIGC技術的風格化嘗試,突破了傳統(tǒng)紀錄片對實景拍攝的依賴,這種多樣化的風格探索,不僅滿足后現代復雜性和多樣性的創(chuàng)作理念,還為紀錄片的敘事語言注入新的活力,拓展了紀錄片影像藝術表現空間。
作為新質生產力的AIGC技術正在深刻地改變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模式和工具,人類創(chuàng)意與AIGC的融合,催生了風格化和想象力的新高度,契合了后現代語境下的影像表達體系。隨著AIGC技術的深入應用,紀錄片的藝術表達形式和視覺風格正向著多元化發(fā)展,昭示著一個更加多樣化和豐富的紀錄片藝術表達形式和視覺風格時代的到來。
(二)精準視覺與真實參照的融合
自紀錄片誕生之初,羅伯特·弗拉哈迪的《北方的納努克》(1922)便采用了搬演的手法構建影片內容,隨著時間推移,紀錄片創(chuàng)作過程中搬演手法的演進逐漸從邊緣地位步入主流,這一手法并未削弱紀錄片的紀實本質,反而增強了其真實感染力。AIGC時代,搬演手法依舊應用于紀錄創(chuàng)作。通過更廣域的大數據采集,AIGC技術可以用于分析古代畫作和史詩文獻等資料,生成與歷史貼近的影像,為歷史人物的形象和歷史場景的精準視覺呈現提供有力的技術支持。
紀錄片《穿越磨刀山》(王周,2024)便是這一技術革新的杰出代表。它不僅僅是一部紀錄片,更是一次跨學科考古文化挖掘、文化數字化賦能的全新實踐。通過先進的數字人技術和人工智能大模型,該紀錄片成功地重現了60萬至80萬年前的史前人類形象,為觀眾提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觀性、沉浸式體驗。利用AIGC技術使得遠古人類在當代“復活”,成為大灣區(qū)乃至國內首個數字原始人。通過AIGC技術還原的“磨刀山人”讓考古成果更形象、更生動,拉近了公眾和相隔幾十萬年的遠古歷史之間的距離。
在紀錄片《飛來峰》(焦征遠,2024)中,制作團隊通過AIGC技術對年代久遠、已經殘破的飛來峰造像進行了“復原”。影片中所呈現的青林洞口的盧舍那造像頭部缺損部分,通過AIGC技術的應用,團隊得以在大量數據的支持下進行數字化重建,在光影斑駁間復原了盧舍那的面容,完成了跨越時空的想象。在講述佛教傳入中國的段落中,主創(chuàng)團隊采用造像“變臉”的創(chuàng)新構思,通過AIGC技術生成圖像和視頻,利用擴散模型Diffusion來實現圖像之間的平滑過渡。從一開始測試10張、20張、30張佛像演變效果,進一步篩選出能使佛像微笑情緒效果最好的7張原始素材。在AI模型的輔助下,千年一笑直觀呈現了石窟藝術的千年變遷以及中華文化的傳承不息。AIGC技術不僅將以前的數據計算功能高效率完成,而且呈現出來算法加持下最大可能接近于歷史的真實畫面。
“媒介即信息”[5],全媒介亦將帶來海量信息,大數據使得紀錄片能夠結合比原來更廣域的文本,輔以算法加持之下的采樣學習,通過各分支學科之間的互相滲透,從不同視角解讀歷史資料,使得人工智能技術支持下的紀錄片視覺呈現更加貼近歷史的真實面貌,為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也為觀眾提供了更加直觀的歷史體驗。
(三)互動性與參與式審美的興起
媒介融合時代,紀錄片的類型邊界被不斷拓展,催生了微紀錄片、VR紀錄片等新的紀錄片形態(tài)。這些新形態(tài)紀錄片重塑了傳受關系,從間接接受轉變?yōu)槌两⑴c,是紀錄片再媒介化過程中的重要體現。在數字化與智能化的傳播生態(tài)下,AIGC技術的應用進一步推動紀錄片領域的邊界擴展,催生出多樣化的紀錄片形態(tài)。
諾亞·利文森(Noah Levenson)的交互式紀錄片《偷竊你的感情》(Stealing Ur Feelings)(2019)通過人工智能實現了與觀眾的心理交互,該作品通過捕捉觀眾對影像內容的面部反應,并利用人工智能情感分析算法,實現了與觀眾心理層面的深度交互,增強了觀眾的參與感,也體現了紀錄片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互動性和動態(tài)性。通過這種方式,紀錄片的敘事結構得以擴展,觀眾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成為敘事的一部分。以《偷竊你的感情》為代表的交互式紀錄片為觀眾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互動式審美體驗,實現了從傳統(tǒng)的接受式審美向更具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參與式審美的轉變。這種轉變不再局限于表層的娛樂互動,而是通過捕捉觀眾的面部微表情、腦電波等生理信號,感知觀眾的真實情感和心理反應。
此外,世界首部生成式AI紀錄片Eno(Gary Hustwit,2024)的問世,為AIGC技術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開辟了新的視野。Eno通過名為“Brain One”的AI決策樹系統(tǒng),從豐富的素材庫中實時篩選內容,每次播放都能生成全新的版本。這種生成式方法打破了傳統(tǒng)電影固定剪輯的模式,引入隨機性和不確定性元素,使觀眾成為參與到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演化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動參與者,從而實現了從傳統(tǒng)接受式審美向更具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參與式審美的轉變。
AIGC技術在紀錄片領域的應用,拓展了紀錄片的形態(tài)和內容,而且為觀眾提供了更具能動性的介入式、參與式審美體驗。隨著AIGC技術的不斷發(fā)展,未來的紀錄片將更加注重觀眾的參與感和情感體驗,進一步推動紀錄片藝術的發(fā)展,為觀眾帶來更加豐富和深入的文化參與。正如巴特(Roland Barthes)所指出的:“文本的愉悅來自于其多義性”[6],AIGC技術的應用正是在紀錄片領域中創(chuàng)造了這種多義性的新維度。
三、“AIGC+紀錄片”的思辨與審視
隨著AIGC技術的迅猛發(fā)展,AI賦能紀錄片創(chuàng)作過程中依然面臨著技術層面、文化、倫理和法律等多個維度持久性爭議,這些問題對紀錄片的研究和實踐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
(一)間接索引下紀錄片“真實”的合法性
自20世紀70年代彼得·沃倫將符號學家查爾斯·皮爾斯的理論引入電影研究后,“索引性”符號成為體現紀錄片真實性的“證據”來界定紀錄片的合法性。膠片時代,依賴于機械、光學裝置的光線折射及引發(fā)溴化銀化學反應的膠片感光過程被證明為客觀事物的“索引”。然而,隨著數字化時代的到來,獲得的圖像以數字為載體存在,索引性指涉不再以物質性存在。AIGC時代,紀錄片被質疑的真實性,其實如同以數字載體存在的紀錄片一并,都因為數字化處理,失去了膠片時代影片與現實直接之間的索引性,都被處理為可被篡改的像素。[7]但是,“索引性”的消失并不能否認由AIGC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將失去對現實的指涉。針對索引符號,皮爾斯也提出了次索引符(subindices)的概念,也就是紀錄片研究中通常所說的“間接索引符號”,其影像與現實對應物所構成的是間接的、松散的、非物理性的聯系,包括基于現實的再現搬演、電腦動畫、三維制作、AIGC生成內容等。[8]
若紀錄片中聲音索引性和視覺索引性同時不存在,從觀眾現象學角度出發(fā),依然能夠說明AIGC紀錄片作為一種紀錄片亞類型的合法性。當觀眾觀看《千秋詩頌》(王漪凝,2024)、《中國神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人工智能工作室、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元宇宙文化實驗室,2024)、《山海經》(馮彬,2024)等歷史類短片時,在沒有視覺和聽覺與現實的指涉下,觀眾會無意識地調動自身的文化記憶進行文化內容書寫,喚醒觀眾所掌握的相關歷史知識背景的文化記憶,同時紀錄片文本與觀眾的文化記憶場域之間的文化交流不斷調動與填補個體記憶的空缺,影像與觀眾之間形成一種主觀性關系。
無論生成的紀錄片風格如何夸張,想象力如何飛躍,AIGC紀錄片雖然割裂了膠片時代影片與現實直接的索引性,但仍依然通過間接索引性的方式與現實相連,其本質內核依然指向現實,雖與經驗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卻與人的精神現實和心理現實更接近,促使紀錄片從經驗現實主義轉向心理現實。風格的差異不再是評判內容真實性的唯一標準,隨著技術的不斷變革,紀錄片的合法性邊界也在不斷向外延伸。
(二)算法意識形態(tài)隱憂下本土化模型的建立
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學界就已開始對科學技術與意識形態(tài)問題進行研究,馬爾庫塞認為,科學技術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因為科學技術并不是“中立”的工具。[9]《大模型訓練數據白皮書》揭示了互聯網上中文與英文語料的顯著不平衡:在全球網站中,英文占比高達59.8%,而中文僅占1.3%。[10]這種不平衡的數據輸入導致算法在處理中文內容時的偏見和不準確,反映出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潛在問題。
算法加持下的AIGC技術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引發(fā)了深刻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探討。當下市面上基于西方文化語境開發(fā)AI生成式大模型,其開發(fā)以來“投喂”的語料與數據內容根植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其算法和訓練數據不可避免地攜帶著不夠全面的價值觀念和文化觀念,如不自覺地強化關于性別、種族、階級等方面的刻板印象,強化某種文化認同而忽視其他文化視角。這種文化認同與技術應用的相互作用,可能會在生成式AI模型運行中呈現出一種單一的視覺敘事元素,從而忽視了影像元素的多元性和復雜性。盡管技術在進步,但在生成基于中國語境的視覺內容時,由于缺乏相應的中國視覺語料以及呈現出混雜的民族文化特征,AI算法大模型可能會遮蔽東方文化的意蘊與精神內涵。
因此,將“人工智能運用于新聞采集、生產、分發(fā)等環(huán)節(jié),并以主流價值導向駕馭算法,以全面提升輿論引導能力”[11],成為媒體深度融合發(fā)展階段的重要任務。在全球化背景下,AIGC大模型的本土化與全球化調適顯得尤為重要,在利用AIGC技術時,應確保其與本土文化的契合,本土化不是對外部算法文化霸權的一種抵制,而是對本土文化自信的一種體現。2023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聯合上海人工智能實驗室等機構共同發(fā)起成立“中國大模型語料數據庫聯盟”。該聯盟在中華文化的理解、表現以及與媒體編創(chuàng)實際生產流程的融合方面,展現了獨特的中國審美和中華文化特色。2024年,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發(fā)布了古漢語大語言模型“AI太炎大模型2.0”,該語言模型試圖在語義理解中尋找突破,其模型具有較強的古典文獻釋讀能力,為普及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世界共享中國文化文明提供語言智能技術支持。通過訓練本土化生成式AI大模型,AIGC模型能夠更好地理解和表達特定文化背景下的細微情感和深層次意涵,從而在全球文化交流中發(fā)揮獨特作用。
隨著AIGC技術的不斷更新迭代,中國在AIGC紀錄片領域的發(fā)展前景廣闊。在算法意識形態(tài)隱憂下,本土化模型的建立是確保AIGC技術發(fā)展的關鍵。在技術發(fā)展的同時,用主流價值導向駕馭算法,從文化自信和文化戰(zhàn)略的高度來審視并推進AIGC技術的應用,不僅能夠為全球數字治理提供中國方案和中國智慧,也為國際社會在數字領域的合作與治理提供新的思路和實踐。
(三)人機創(chuàng)作中主體性的探討
AIGC紀錄片創(chuàng)作乃至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人機關系是人類步入技術時代一直在探尋的核心問題。隨著主體性技術的快速增長,人與機器的主客界限變得模糊。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出發(fā),人是機器的完全尺度,人與機器被視作是一種單向制約關系。而從阿多諾和??碌热颂岢隽恕凹w主體”和“作者已死”等觀念出發(fā),人們開始認識到,在機器介入創(chuàng)作之后,輸入的數據與生成的文本共同構成了一個自成一體的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超越了單一主體的限制,并展現出自我演化的能力。伴隨著AIGC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和廣泛應用,傳統(tǒng)的二分法將人機關系劃分成對立面的思考路徑顯然已經不能完全概括智能媒體時代的人機關系。[12]
在德勒茲的理論視野下,人工智能與人類創(chuàng)作者被視為一種共同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系。人不再是萬物的尺度,他的理論出發(fā)點是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將“我”投放入“他者”之中去思考,并可以將生成式AI看作是“無器官的身體”[13]概念的象征。身體不僅僅是生物的實體,更是欲望的載體。在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中,藝術家在純粹的創(chuàng)造欲望之下,將內在的欲望和思想轉化為可見的藝術作品,這一過程本身就是“無器官身體”的體現。在人機關系中,這一概念得到了進一步擴展。
以目前主流的AIGC紀錄片創(chuàng)作為例,創(chuàng)作者通過輸入提示詞,將個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欲望輸入AI系統(tǒng)中,AI系統(tǒng)通過其算法和數據處理能力,將藝術家的抽象意圖轉化為具體的視覺表達,這一轉化過程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欲望的具體化和技術實現。[14]但是,由于AI系統(tǒng)的算法和數據處理具有隨機性和創(chuàng)造性,機器作為從人的意識分裂出來的創(chuàng)作機器,在延續(xù)人類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欲望的同時又產生全然差異化的結果。藝術家在這一過程中,將藝術形式經驗的延伸創(chuàng)造全部交給機器,機器則在延續(xù)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的同時,生成具有獨特差異性的新作品。
因此,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AI與人類藝術家同樣具有自身的創(chuàng)造權力意志,它們與人類藝術家們構成一個無中心的差異性結構之中,AI與人類藝術家共同參與到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共同構建一個不斷生成和變化的藝術世界。這種合作超越了傳統(tǒng)的主體與客體、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界限,展現了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主體性,這種主體性是流動的、多變的,并且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中,AIGC技術不再僅僅是工具,而是成為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合作者,共同參與內容的生成和敘事構建。這種合作關系促使人們重新審視人機之間的界限、互動方式,以及機器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角色和地位。
共創(chuàng)美學[15]的提出打破了傳統(tǒng)藝術創(chuàng)作中人類獨立創(chuàng)作的模式,將人類與人工智能算法視為平等合作者共同參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這種人機協作的共創(chuàng)美學時代,標志著新質生產力重構了藝術與科技相融合的新型生成關系。在這一過程中,理想的人機關系,應當是相互促進、相互制約、相互糾正和相互馴化的。技術發(fā)展旨在彌補人類能力的局限,而人類的智慧則用于糾正機器的偏狹與誤區(qū),這是人工智能發(fā)展的核心要義。在此過程中,定然存在著一個“度”的問題,如何找到人機互補機制的“臨界值”,即達到恰到好處的平衡點,成為亟須探討的關鍵問題。
結語
AIGC技術以數據的流動性、虛擬性與算力、算法的迭代升級驅動內容創(chuàng)作,實現了圖像、語義文本、音頻、視頻等多模態(tài)內容的人機協作生產,全面賦能影視生產的提質增效,積極促進紀錄片發(fā)展的數字化轉型。AIGC技術的應用使得紀錄片在傳遞知識、增強文化自信、促進文化交流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我們應以更開放的姿態(tài)積極應對挑戰(zhàn),將東方美學的中國文化樣本以更開放的心胸開源于AIGC的數據庫之中。此外,為推動AIGC技術的發(fā)展,必須完善相關平臺算法,規(guī)范紀錄片應用的審核機制和相關法規(guī),并在素材庫共享與模型開源方面做出積極努力。
隨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和完善,我們有望見證更多歷史影像資料的修復和重生,為后人留下更加豐富和真實的歷史記錄,同時也為紀錄片的藝術表達和風格化探索方面開辟更多可能性。AIGC技術的發(fā)展預示著紀錄片領域將進入一個高質量、高效率、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新階段,為推動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發(fā)展貢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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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廷軒,男,江蘇南京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2024大學生AI藝術季副秘書長,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從事紀錄片理論與實務,影視藝術與技術研究;曲奕昕,女,山東青島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創(chuàng)建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視野下的國家戰(zhàn)略性影像創(chuàng)作與傳播研究”(編號:23ZD06)、北京師范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后電影時代電影界域研究”(編號:123310002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