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旨在通過戰(zhàn)國時期的帶銘兵器,考察戰(zhàn)國時期的“相邦”在各國兵器生產及管理中的角色?;凇爸醒性骸币笾芙鹞募扒嚆~器資料庫,本文追溯了“相邦”監(jiān)督兵器生產這一制度在各邦國的起源與傳播過程,并分析了該制度在各邦國間傳播的可能次序及歷史背景。研究表明,自公元前4世紀末起,秦、趙兩國的“相邦”開始直接負責兵器的生產。有時由“丞相”負責協(xié)助“相邦”,有時“相邦”一職由兩人或兩人以上同時擔任。宋國亦曾在較短時期內將兵器生產的管理權委托給“相邦”,以試圖增強軍事實力,參與爭霸。通過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勘,可知“相邦”這一頭銜在漢代因避諱而被改寫為“相國”,兩者具有相同含義。此外,本文考察了“屬邦”(傳世文獻中為“屬國”)制度,認為秦國在不晚于秦王政第五年時建立了該制度,其他諸侯國則也有可能在它們的邊疆地區(qū)建立了相似的附屬小邦。最后,本文探討了上述發(fā)現對于理解戰(zhàn)國相關政治概念的更廣泛意義,尤其是使用“邦”來表示國家這一制度和地緣政治實體。本文不僅可為戰(zhàn)國時期政治運作的研究提供新視角,亦有助于理解早期中國的治國理政及軍事組織方式。
關鍵詞: 相邦 相國 屬邦 屬國 兵器銘文
據《史記》記載,“相國”是負責處理朝政和管轄軍隊的官員,在戰(zhàn)國時期(約前453—前221)的韓、魏、趙、齊、燕、秦、楚各諸侯國,以及周王室中均曾出現。已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銘文中多次提到“相邦”這一官職名稱,而“相國”卻未在任何類型的出土文獻中得到印證。20世紀80年代,隨著大量刻有銘文的戰(zhàn)國青銅器、云夢睡虎地秦簡以及馬王堆漢墓中兩個版本的《老子》的出土,歷史學者們逐漸意識到,因漢高祖劉邦的名字中帶有“邦”,為了避諱,所以漢人有意將傳世文獻中的“相邦”改成“相國”。此后,結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多項研究對秦國的“相邦”制度進行了討論。不過,雖然在20世紀70年代出土了許多提及趙國“相邦”的銘文,一些研究也對新出土的銘文武器進行了探討,但“相邦”這一稱謂在趙國何時出現,卻未得到研究者重視。之后的數十年里,有關“相邦”的公開銘文數量幾乎翻了一番,截至今日,在“中研院”殷周金文及青銅器資料庫中,已收錄七十余件載有此類銘文的器物。該數據庫包括: 完整的《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簡稱“JC”),《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收錄銘文截至2006年,以下簡稱“NA”),以及2006年之后出版的銘文(以下簡稱“NB”)。隨著有關“相邦”的出土銘文數量不斷增加,有必要對這些銘文展開新的研究。
通常被譯為“Chancellor of the State”。
《史記》中有154處提到“相國”。可見,這個官職存在于周(《史記·周本紀》,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第168頁)、韓(《史記·周本紀》,第164頁)、秦(《史記·秦本紀》,第219頁)、楚(《史記·秦始皇本紀》第227頁、《史記·六國年表》第746頁、《史記·趙世家》第1826頁)、齊(《史記·六國年表》第737頁、《史記·六國年表》第1502頁、《史記·趙世家》第1871頁)、趙(《史記·趙世家》,第1797頁)、燕(《史記·燕召公世家》第1559頁、《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第2058頁)、魏(《史記·魏豹彭越列傳》,第2592頁)和一些較小的諸侯國。
參見William G. Boltz,“Manuscripts with Transmitted Counterparts”, In New Sources of Early Chinese History: An Introduction to the Reading of Inscritptions and Manuscripts,edited by Edward L. Shaughnessy, Berkeley: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1997, pp.253285。
王國維在《匈奴相邦印跋》中表達了這一假設(見王國維: 《觀堂集林》,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第914—915頁)。20世紀80年代,歷史學家對王國維的見解重新進行了評價。(韓養(yǎng)民: 《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人文雜志》1982年第2期;韓連琪: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中央官制及其演變》,《文史哲》1985年第1期;李玉福: 《戰(zhàn)國時代兩種相制簡論》,《史學月刊》1986年第3期;劉翔: 《“相國”、“丞相”官稱考》,《人文雜志》1987年第4期;田煒: 《論秦始皇“書同文字”政策的內涵及影響——兼論判斷出土秦文獻文本年代的重要標尺》,《“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9本第3分,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8年,第403—450頁。)
參見韓養(yǎng)民: 《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人文雜志》1982年第2期;聶新民、劉云輝: 《秦置相邦丞相考異》,《人文雜志》1984年第2期;劉翔: 《“相國”、“丞相”官稱考》,《人文雜志》1987年第4期;黃盛璋: 《秦俑坑出土兵器銘文與相關制度發(fā)復》,《文博》1990年第5期。
參見黃盛璋: 《試論三晉兵器的國別和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74年第1期。
統(tǒng)計截止日期為 2024年5月15日。
大多數涉及“相邦”的銘文都出現在兵器上,這表明管理國家的軍工業(yè)是“相邦”的一項重要職能。為了厘清史實,本文針對以下問題追溯了一些出土兵器的來源:
“相邦”自何時開始監(jiān)督秦國和趙國的軍工業(yè),監(jiān)督了多久?
“丞相”或“守相”什么時候接過這個責任?
除秦國、趙國之外,還有哪些國家引入了“相邦”監(jiān)造兵器的制度?
將兵器制造的管理權交給“相邦”的制度是如何在各諸侯國推廣的?
“相邦”是否也監(jiān)督其他行業(yè)?
此外,本文還研究了帶有“屬邦”(在《史記》之后的傳世文獻中,也稱作“屬國”)一詞的兵器銘文,并探討哪些“屬邦”曾經設立“相邦”一職。最后,本文討論帶有“邦”字的銘文的含義,以明晰戰(zhàn)國時期“邦”的政治概念。通過研究,可以發(fā)現“邦”是戰(zhàn)國時期的標準術語,這意味著“邦”既是一種機構,也是一個地緣政治實體。
一、 “相邦”監(jiān)督生產的銘文兵器來源
目前,“中研院”數據庫中收藏的75件戰(zhàn)國文物上出現了“相邦”一詞。除兩件禮器外,其余皆為兵器?!跋喟睢蓖ǔEc個人信息相連,例如“字”“氏”或“封號”等,未見與國家名稱相連的例子。根據銘文中的個人身分以及其他特征,例如機構和官員的名稱、地名、特定詞語、銘文的用字、物件的材料等,幾乎所有帶有銘文“相邦”的兵器都可以確定來源。
其中,JC收錄了41件,NA收錄了17件,自2006年以來公開的有15件(NB)。
出自秦國“相邦”監(jiān)制的兵器有26件。另外,有6處銘文提到了“丞相”(表1):
表中的銘文按其時間順序列出。相邦(Chancellors): 張儀: 十三年相邦儀戈(JC11394)、王二年相邦義戈(NB1116)、王四年相邦張儀戈(NA1412);樛斿: 四年相邦樛斿戈(JC11361);疾: 元年相邦疾戈(NB1249);相邦冉: 二十年相邦冉戈(JC11359)、二十一年相邦冉戈(JC11342)、廿一年相邦冉戈(NB1251)、卅二年相邦冉戈(NB1254);呂不韋: 三年相邦呂不韋矛(NA1390,NA1405)、三年相邦呂不韋戈(NB0722)、三年相邦呂不韋戟(NB0719)、四年呂不韋戈(JC11308)、四年相邦呂不韋矛(NA1391)、四年相邦呂不韋戟(NB0720)、五年相邦呂不韋戟(NA0644)、五年相邦呂不韋戈(JC11380,11396,NB1043)、七年相邦呂不韋戟(NA0645,NB0728)、八年相邦呂不韋戈(11395)、九年相邦呂不韋戟(NA1398)、□年相邦呂不韋戈(NB1246)。丞相(Assistant Chancellors): 丞相奐、殳: 七年丞相奐殳戈(NB1311);丞相觸: 丞相觸戈(JC1194);丞相啟、顛: 十二年丞相啟顛戈(NB1698);丞相啟、狀: 十七年丞相啟狀戈(JC11379);丞相守□: 廿六年武庫戈(NB845);丞相斯: 元年丞相斯戈(NA1404)。
參見韓養(yǎng)民: 《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人文雜志》1982年第2期。該銘文提到櫟陽工上造。櫟陽是秦獻公時期(前400—前362年在位)和秦孝公(前361—前338年在位)初期的都城(參見《史記·秦本紀》,第201—202頁)。
從表1可以看出,《史記·秦本紀》及《史記·六國年表》中提到的大多數秦國“相國”的名字都可以在兵器銘文中找到?!妒酚洝酚涊d的“相”一詞既可以作為動詞(例如“張儀相秦”),也可以作為名詞(“嚴君疾為相”)。但是,在銘文中,“相”一詞從未單獨使用,而只是作為“相邦”或“丞相”稱號的一部分。凡是被司馬遷認定為“相”的人,實際上都有“相邦”的頭銜。其中,呂不韋(前235年卒)是唯一被司馬遷稱為“相國”的人。不過,出土兵器的銘文可以證實,呂不韋和他的前輩一樣,是“相邦”而不是“相國”,這表明“相國”在漢代之前并不存在。據《史記》記載,秦武王(前310—前307年在位)在位時期首次設立“丞相”一職,由兩人分別擔任左、右“丞相”。兩件刻有銘文的戈反映了秦昭襄王時期曾有過一到兩名“丞相”,之后兵器制造的控制權又集中到了“相邦”魏冉手中。其他提及“丞相”的銘文,可追溯到秦王政建立秦朝前后,再次證實秦國在呂不韋之后,沒有人被任命為“相邦”這一論斷。
韓養(yǎng)民在《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一文中將“相邦”和“丞相”解釋為同一官職的兩個名稱,認為“相邦”一職可以同時由兩個人擔任(該文第34頁)。但秦銘文中提到的“丞相”會成對出現,而“相邦”從未重疊出現(趙國的情況略有不同)。因此,“相邦”與“丞相”之間存在地位差別的可能性更大(見陳治國: 《秦相邦與丞相之關系及相關問題辨析》,《咸陽師范學院》2009年第1期)?!柏睉斫鉃椤爸帧保ㄒ妱⑾瑁?《“相國”、“丞相”官稱考》,《人文雜志》1987年第4期)。
被稱為秦國第一任“相邦”的商鞅(卒于前338年),是否擁有這個頭銜目前尚不清楚。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君相秦十年”(《史記·商君列傳》,第2232頁)。然而,《秦本紀》和年表中都沒有記載商鞅被任命為“相”。根據記載,商鞅于公元前352年(《史記·六國年表》,第722頁)被任命為“大良造”,銘文證實至少在公元前343年之前,他一直擁有這個頭銜(十九年大良造鞅殳鐏,NA737)。
見丞相觸戈(JC11294);七年丞相奐殳戈(NB1311)。
秦朝建立后,度量衡得到統(tǒng)一。一些銅權、石權、銅量,以及一些附屬于木質工具的青銅標簽,上面刻有始皇帝二十六年(前221)的銘文。這些銘文記載的詔書內容包括: 詔令“丞相”狀、綰負責規(guī)范度量衡??梢姡硕皆煳淦魍?,“丞相”還負責監(jiān)督度量衡工具的生產,這些工具有助于國家的行政管理和財政控制。此外,陜西寶雞出土的一件戈,年代同為始皇帝二十六年,上面刻有“丞(?)相守□之造”字樣,表明在同時期,秦朝可能存在另一位掌管兵器生產的“丞相”。但“相”字字跡不清,因此,能否作為證據尚不能確定。秦二世(前210—前207年在位)元年的一件戈上刻有“丞相”李斯(前208年卒)的名字,由于未提及其他人也擔任這一職位,這段銘文或許可表明李斯曾單獨擔任“丞相”,督造軍工業(yè)則是他的職責之一。
見商鞅量(JC10372)北私府量(NB819);廿六年始皇詔書權(NB1281)。
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23年,第345—346頁。
這一點同樣得到北私府量(NB819)上銘文的證實,重申了有關“丞相”狀、綰的規(guī)定。
陜西西安附近秦東陵出土的帶銘文漆豆對青銅器銘文的資料是一個很好的補充。該漆豆由“相邦”薛君、“丞相”殳監(jiān)造,年代為八年(秦昭襄王八年,前299)。據《史記》記載,薛君是齊國公子孟嘗君(前279年卒),他曾在秦昭襄王八至九年(前299—前298)擔任秦國“相邦”。秦昭襄王七年的青銅戈銘文中則提到了“丞相”殳。漆豆上的銘文可追溯至前299年,這表明在秦昭襄王統(tǒng)治時期,秦國同時存在“相邦”和“丞相”兩個職位,且兩者的職能之間存在聯(lián)系。這段銘文提供了“相邦”“丞相”參與監(jiān)督兵器制造以外其他行業(yè)的直接佐證。
王輝、尹夏清、王宏: 《八年相邦薛君、丞相殳漆豆考》,《考古與文物》2011年第2期。
七年丞相奐殳戈,NB1311。
王輝、尹夏清、王宏: 《八年相邦薛君、丞相殳漆豆考》,《考古與文物》2011年第2期。
“中研院”數據庫中,有44處提到“相邦”、6處提到“守相”的銘文,可追溯其來源于趙國(表2):
陽安君: 七年相邦陽信君鈹(JC11712);武城相邦: 七年武城相邦戈(NB1884);藺相如: 藺相如戈(NA1416);邙皮: 廿三年邦相邙皮戈(NA1492);相邦趙犳: 二十九年相邦趙犳戈(JC11391);安平相邦: 元年安平相邦戈(NB1082);春平相邦: 四年春平相邦鈹(JC11694);春平侯: 相邦春平侯鈹(JC11688)、元年相邦春平侯矛(JC11556)、二年相邦春平侯鈹(JC11682)、三年相邦春平侯鈹(JC11683)、四年相邦春平侯鈹(JC11707,NA0776)、五年相邦春平侯矛(JC11557)、五年相邦春平侯劍(JC11662)、十五年相邦春平侯鈹(JC11691)、十五年相邦春平侯劍(JC11709,NA1779)、十七年相邦春平侯矛(JC11558)、十七年相邦春平侯劍(JC11684)、十七年相邦春平侯鈹(11689—11690,11699,11708,11713—11716,NB1185)、十七年春平侯鈹(NA1810)、十八年相邦春平侯劍(JC11710);守相春(?)平侯: 十六年守相鈹(NA1832);守相廉頗: 守相廉頗鈹(JC11670)、十五年守相廉頗劍(11700—11702);〈守〉相〈武〉襄君: 相邦鈹(JC11635);建信君: 元年相邦建信君鈹(NA1548)、三年相邦建信君鈹(JC11687)、三年建信君鈹(NA1988)、四年相邦建信君鈹(JC11695)、四年相邦建信君劍(JC11619)、六年相邦建信君劍(NA1778)、八年相邦建信君劍(JC11677—11678,11706)、八年相邦建信君鈹(JC11679—11681)、十二年相邦建信君劍(NA1777)、十八年建信君鈹(NC11717)、廿年相邦建信君劍(NA1775);相邦平國君: 十八年平國君鈹(NA1811)。
《新唐書》卷七〇(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6頁)載,唐朝稱李兌為始祖,號為陽安君。據《史記》記載,公元前295年,李兌被任命為趙國“司寇”(《史記·趙世家》,第1815頁)。然而,《戰(zhàn)國策》的注釋者鮑彪認為,李兌的頭銜是奉陽君(見《戰(zhàn)國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1—442頁)。
傳世文獻中未提及。蘇輝(《趙惠文王時期的紀年兵器研究》,《南方文物》2012年第2期)認為這件戈產于趙國。根據其年份,結合銘文的其他信息,可知這件戈的歷史能追溯到趙惠文王統(tǒng)治時期(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144頁)。
參見《史記·趙世家》,第1828頁。樂乘與樂毅同族,趙惠文王十四年任相邦(同上,第1816頁)。
《趙世家》提到廉頗自趙惠文王十六年(前283)起任趙國大將軍。孝成王十五年,“封相國廉頗為信平君”(《史記·趙世家》,第1828頁)?!读H藺相如列傳》補充稱,他被封為“假相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第2448頁),因為廉頗監(jiān)造的大部分兵器年代為15年,所以其官銜“守相”很可能對應司馬遷所說的“假相國”。
這位趙國政治家以及朝廷寵臣在《戰(zhàn)國策》中多次被提及,但關于他的更多細節(jié)卻無法得知(《戰(zhàn)國策》,第372、429、431、433頁等)。參見黃盛璋: 《試論三晉兵器的國別和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74年第1期;韓養(yǎng)民: 《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人文雜志》1982年第2期。
鈹為趙國兵器的這一說法,見黃盛璋: 《關于加拿大多倫多市安大略博物館所藏三晉兵器及其相關問題》,《考古》1991年第1期。
春平侯僅在《戰(zhàn)國策》(第767頁)中被提及。宋人鮑彪認為這是趙國繼承人的稱號,即趙孝成王(前265—前245年在位)的長子。黃盛璋則不同意這種說法,指出春平侯在孝成王、悼襄王在位期間,是一名活躍于政壇的“相邦”(見黃盛璋: 《試論三晉兵器的國別和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74年第1期)。
表2顯示,在趙國,“相邦”自公元前3世紀初就開始被委任監(jiān)造兵器。這些銘文對《史記》的記載作了非常有價值的補充,但部分內容與《史記》的記載不一致。例如,在趙武靈王時期(前326—前299年在位)擔任“相邦”的趙豹,他所監(jiān)造的戈產于武靈王二十九年(前297),這一年,武靈王傳位給兒子趙何,史稱“趙惠文王”,并任命肥義為新“相邦”。但是,從銘文中可以看出,這位退位后的“主父”仍然活躍于朝政之中,并通過“相邦”維持著自己的權力,而且,這是趙國第一位被委任督造武器的“相邦”。銘文中提到的幾位“相邦”與傳世文獻中提到的歷史人物“相”一致,盡管其中一些人,比如李兌、藺相如,是因其擔任其他職務而聞名。此外,銘文中亦可看出,在趙國和秦國,“相邦”代表著特定的官職名稱,“相”字從未單獨使用。除“相邦”之職外,還存在官銜“守相”?!笆叵唷笨赡軐妒酚洝分刑岬降摹凹傧鄧被颉凹傧唷薄Q,當未任命“相邦”時,由“假相”代替“相邦”行事。但目前尚不清楚為何春平侯能夠在三年(前251—249)期間,來回使用“相邦”和“守相”的稱號。公元前251年,春平侯為“相邦”,廉頗任“守相”。在趙孝成王和悼襄王統(tǒng)治時期,存在兩個“相邦”或三個“相邦”(前248)同時任職的情況,這表明趙國權力的集中程度低于秦國(直到前238年呂不韋去世)。有銘文佐證,趙國的“相邦”可追溯到前232年,可見這一職位一直實行到大約秦滅趙時期。
《史記》提到了一位曾為趙烈侯(前408—前400年在位)效力的“相邦”(參見《史記·趙世家》,第1798頁)。
《史記·趙世家》,1812頁。
參見《史記·趙世家》,第1828頁;《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第2448頁?!凹佟币鉃椤疤摷俚摹薄皞卧斓摹?。
董珊: 《論春平侯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研究(六)》,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49—450頁。
在多數情況下,官銜“相邦”后面要么是姓名,要么是封號。不過,還有兩種特殊情況,“相邦”的前面有地名“安平”和“武城”:
七年武城相邦畋,工(師)□,嗇夫□□,冶妾執(zhí)齊(劑)
元年安平相邦司徒田子,左庫鍛工師趙晏,冶余執(zhí)劑。
見NB1884。
見NB1082。
人們可能會思考這樣一種可能: 安平和武城在當時作為半自治政體,擁有自己的“相邦”。盡管這種“屬邦”很可能存在,但根據參與生產過程的官員頭銜,結合相關青銅鑄造詞語,可以明晰這些戈產于趙國。通過下文的分析可以證明,這些銘文中提到的兩位“相邦”都是趙國的東鄰——齊國的貴族,他們曾在趙國擔任客卿。
參見董珊: 《五年春平相邦葛得鼎考》,《古文字與古代史》第3輯,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年,第288—289頁。該文參考了裘錫圭的一篇文章(見《商周青銅兵器》序,《商周青銅兵器》,臺北: 古越閣,1993年,第23—24頁)。
中山王墓出土的67件青銅器、樂器和兵器上的銘文中,最突出的是“嗇夫”。雖然“嗇夫”參與監(jiān)造青銅器生產的例子比較罕見,但可以追溯到不同的諸侯國,特別是魏(安邑下官鍾,JC9707,陜西咸陽塔爾坡);韓(滎陽上官皿,NA1737)和秦(右使庫嗇夫鼎,JC2707,陜西鳳翔)。然而,專業(yè)術語“執(zhí)齊(劑)”,多出現在趙國制造的武器上(例如,二十九年相邦趙犳戈,JC11391;漁陽劍,鈹,JC11673,4;四年相邦春平侯鈹,NA0776)(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39頁)。
《史記》記載,安平最早是齊平公(前481—前456年在位)賜予“相邦”田常的封地,位于今山東省青州市附近。田氏家族是陳國公子(于前672年逃往齊國)的后裔,在前386年取代了齊國原來的姜姓君主的家族,正式統(tǒng)治齊國。前284年,燕國攻打齊國,占領齊國都城臨淄,攻陷齊國,俘虜了齊湣王(前323—前284年在位)。齊國遠房宗室田單,原籍安平,任職于臨淄,逃回安平,組織抗燕。最終,燕軍大敗,撤出齊國,齊湣王的兒子田法章在田單的支持下,被立為齊襄王(前283—前265年在位)。于是,襄王將安平賜予田單,并冊封其為安平君。前265年,田單受邀前往趙國,被委托指揮趙國軍隊攻打燕國,并于孝成王二年(前264),正式被任命為趙國“相邦”。這件戈的年代是孝成王元年,比《史記》的記載早一年。眾所周知,《史記》常有年代記載錯誤,這種微小的差別或許可以忽略不計。因此,說“安平相”是田單是可以說通的。銘文中稱該“相邦”為田子,或許亦可佐證他與田氏家族之間的關系。銘文中還稱器主為“司徒”,暗示他的軍事職能。不過,“相邦”和“司徒”這兩個稱號的組合則令人感到費解,雖然有可能一人兼任數職,但我傾向于“司徒”田子是安平“相邦”的下屬?!霸臧财较喟罡辍钡你懳母袷脚c“四年春平相邦鈹”頗為相似,亦可與“春平五年相邦葛得鼎”的內容相比照。春平是春平侯這一封號的一部分,春平侯在趙國擔任“相邦”,很可能是趙國的公子。與安平不同,春平很可能不是一個地名。依據劉澤華、劉景泉歸納的封號分類來看,“春平”可以理解為“雅號”。因此,葛得并不是春平邦的“相邦”(因為并不存在這樣的自治單元),而是春平侯的屬下,他要么是聽從春平侯的命令,要么是利用春平侯的青銅器鑄造設施為自己鑄造了青銅器。同樣,“司徒”田子亦有可能是安平“相邦”的下屬親屬。
《史記·齊太公世家》,第1512頁。
據《史記·齊太公世家》,第1512頁。其位于臨淄東十九里,原名酅邑。關于酅的具體位置,見戴均良: 《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3312頁。
見Mark Edward Lewis(陸威儀), Writing and Authority in Early China,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 pp.598599。
《史記·田單列傳》,第2453—2455頁。
《史記·趙世家》,第1824頁。
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158—159頁。
此銘文中提及田氏,暗示田氏與安平之間的聯(lián)系。另文,在《史記·趙世家》中,田單被稱為“齊安平君”,以區(qū)別于趙成(公子成),趙成在惠王四年(前296)被任命為“相邦”,封為安平君(公子成為相,號安平君,見《史記》〔第1815頁〕),他的稱號與安平這個地點無關。
春平侯就是《趙世家》中所說的春平君。他與趙王室的密切關系從“春平君者,趙王甚愛之”中就可見一斑(見《史記》,第1830頁)。
先秦或秦漢文獻中均未提及該地。董珊認為,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見董珊: 《論春平侯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研究(六)》,第459—460頁)。
見劉澤華、劉景泉: 《戰(zhàn)國時期的食邑與封君述考》,《北京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該文作者認為楚“相邦”春申君(卒于前238年)這一頭銜可算作“雅號”之一。
“元年安平相邦戈”是戰(zhàn)國時期唯一跟“司土(徒)”有關的銘文。雖然“司土(徒)”在西周軍政中地位顯赫,但春秋時期委任給“司土(徒)”監(jiān)造的器物卻寥寥無幾。這些器物來自山東的政體,包括魯、滕、樂(陳氏的一支,見樂大司徒瓶,JC9881;關于樂與陳的關系以及在山東的位置,見陳樂君甗,NA1073)。樂雖然只是一個小政體,但其大司徒及其子孫卻享有很高的地位。
如表2所示,公元前3世紀上半葉,趙國“相邦”監(jiān)督了戈的鑄造,自此之后,提及“相邦”的銘文只出現在矛、鈹和劍上。這時,早期普通青銅兵器戈在趙國已停止生產。由此可見,武城戈的鑄造年代很可能屬于趙惠文王時期,銘文中提到的七年應對應前292年。
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152頁。
這件戈的形狀與同年的“相邦”陽安君戈相似。
趙國控制兩個名為武城的城鎮(zhèn): 一處在今河北磁縣,位于邯鄲與安陽之間;另一處在今河北清河縣,也稱東武城,與山東省接壤。據《史記》記載,東武城是平原君趙勝(前251年卒)的封地,他曾三度擔任趙國“相邦”?!稇?zhàn)國策》記載,早些時候,武城被封給齊國公子——孟嘗君田文(前279年卒),當時他在為趙國效力。
參見戴均良主編: 《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1678頁。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第2365頁。
見《戰(zhàn)國策》,第621頁。有評論認為這是東武城。
就任趙國之前,孟嘗君已經在齊國、秦國(前299—前294)擔任過“相邦”,也曾短暫地在魏國擔任該職。雖然無法確認孟嘗君在趙國擔任的具體職位以及就任時間,但有一種可能性是,他也被任命為趙國的“相邦”,即使是很短的時間,理論上,這種可能是存在的,而前292年是他最有可能被任命的時間??紤]到武城“相邦”的名字是畋(“田”的異形同音詞),那么推論他的身分是田氏是合理的。這兩段銘文具有以下相似性: 兩位“相邦”都有齊王室血統(tǒng),他們沒有在趙國獲得新封號,因此,他們要么通過齊國的封地(安平),要么通過趙國的封地(武城),來表明其身分。
見《史記·秦本紀》,第210頁;《史記·六國年表》,第737—738頁;《史記·孟嘗君列傳》,第2358—2359頁。
《史記》沒有提到田文曾在趙國任職。
目前已公開的銘文顯示,在秦國、趙國以外的國家,亦有“相邦”監(jiān)督生產兵器的情況。例如,三件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戈是在一位被稱作“卯”(或者“痤”“癅/廇”)的“相邦”監(jiān)督下制作的。其中兩件,年代分別為十七年和十九年,對應的公元年份暫未確認。第三件是十九年生產的,出土于秦末期或漢早期的墓中,位于今西安北郊,其形狀與前兩件戈相似,三者有著幾乎相同的銘文,但它卻顯示出楚國書法的特征;而且,上面有一個美麗的銀鑲鳥形尖頂飾。該戈最初被認為是秦國生產的,但多數學者反對這種說法,目前,學界對該戈的來源有魏國、韓國和宋國三種說法,屬于宋國的假設似乎是合理的,魏、韓、趙三國常被稱為“三晉”,其相互之間來往密切,但由于某些原因,“三晉”往往采用不同的組織結構。“三晉”的兵器種類眾多,如果只有一套密切相關的兵器是由魏或韓的“相邦”監(jiān)造的,則顯得奇怪。盡管已知的帶有銘文的宋國兵器非常罕見,但宋國兵器與這些戈之間的一些聯(lián)系,支持了這些戈來源于宋國的說法。其來源可能是宋王偃統(tǒng)治時期。宋王偃(前328/318—前286年在位)試圖與鄰國爭霸,但最終失敗。如果這些戈被證實來自宋國,那么這一發(fā)現將為“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治理經驗互鑒”的研究提供新線索,下文將針對此問題進行討論。
十七年相邦卯戈(NB1269);相邦痤戈(NB1980)。
參見李卓、權敏: 《再談“十九年相邦”戈的考釋》,《文博》2015年第5期;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305—306、675頁。
二、 屬邦
目前,有兩件“相邦”呂不韋監(jiān)造的戈的銘文中提到了“屬邦”(“屬”的字面意思是“從屬”)。該詞也出現在其他幾件秦兵器上,它無疑對應著傳世文獻中的“屬國”?!皩賴笔俏鳚h的一種制度,用以處理邊遠地區(qū),特別是西北和南方的行政與民族事務?!稘h書》記載秦設有“典屬國”這一官職,其職責是管理歸降的少數民族,不過,傳世文獻中在漢代以前未見“典屬國”的記載。然而,1975年睡虎地秦墓出土的“屬邦律”殘片顯示,“屬邦”在公元前217年之前就已作為一種制度存在。青銅兵器上的銘文亦表明,“屬邦”最早于公元前242年在秦國建立,可能是由呂不韋創(chuàng)立的。另有兵器銘文顯示,秦王政十二年(前235,呂不韋去世以后),“丞相”啟、顛負責督造“屬邦”的兵器,一年后,轉由少府、武庫接管。此外,廣東羅崗墓葬中發(fā)現的秦“屬邦工”制作的戈反映了該官職曾參與開拓南方的遙遠地區(qū)。河北易縣燕都遺址出土的矛,委托給“屬邦”的武庫和少府督造,這表明“屬邦”參與了秦在東方的軍事征戰(zhàn)??梢姡彩强逃小皩侔睢便懳牡谋?,都與秦國有關。目前尚不清楚“屬邦”制度是否只在“蠻夷”地區(qū)實行,或者是在與鄰國(例如魏國、楚國)疏離并與秦國結盟的國家中實行。除兵器之外,其他器物上的幾處銘文表明,秦國可能不是唯一試圖在爭端地區(qū)建立“屬邦”的政治單元,而且這些“屬邦”具有不同的性質。
五年相邦呂不韋戈,JC11936;八年相邦呂不韋戈,JC11395。
參見Michael Loewe and Dennis Twitchetteds, “The Structure and Practice of Government”,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I: The Chin and Han Empires, 221 B.C.A.D. 2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474;Michael Loewe, Records of Han Administr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6163。
《漢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735頁。
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65頁。
見孫言誠: 《秦漢的屬邦和屬國》,《史學月刊》1987年第2期。
JC1150,JC1152;咸陽戈,JC2002。
十四年屬邦戈,JC11332。
少府武庫矛,JC11532;寺工武庫矛,JC11533;十三年少府矛,JC11550;十二年丞相啟顛戈,NB1698(前235)。
這一說法中,有關卅年詔事戈,NB1253的情況不太確定,其最高的年份刻有“30”。目前還沒有前221年(始皇帝二十六年)之后的類似銘文,能夠證實他最初的紀年在秦朝建立后仍在繼續(xù)實行。一方面,戈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秦昭襄王時期(前277年)。這就將“屬邦”制度的起源推得更早,即秦攻伐楚國西部時期。另一方面,秦的制度被鄰國尤其是魏國復制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來源不明的印章上有“匈奴相邦”字樣,它有可能是趙國制造的,這一字樣曾引起王國維對“相邦”與“相國”互換使用的關注。它可能是趙國頒發(fā)給匈奴一位首領的,以彰顯他的地位,這與《史記》記載的前342年魏王授予中山王“相邦”封號的情況相類似。頒發(fā)此印的趙王視歸順的匈奴為“邦”。雖然它沒有使用術語“屬邦”,但印章表明“匈奴邦”在政治上隸屬于趙,如此看來,趙國建立了一種“屬邦”制度,它所管轄的群體是所謂“蠻夷”,這個情況與漢代很相似。
見王國維: 《觀堂集林》,第914—915頁。
見黃盛璋: 《“匈奴相邦”印之國別、年代及相關問題》,《文物》1983年第8期。黃氏根據銘文的古文字和其他因素分析其起源為“趙國”。
中山國由赤狄人建立。
見《史記·六國年表》,第723、725頁;《史記·韓世家》,第1869頁;《史記·魏世家》,第1845頁。
另一個例子是1978年在河南省泌陽縣發(fā)掘的戰(zhàn)國晚期墓葬。該墓葬出土的一件銅鼎外表面刻有不同時期的銘文,在二十八年(統(tǒng)治者不詳),負責度量衡的“平安邦”官員記錄了其容量和重量,三十二年,另一位官員從“平安君”那里接收了該銅鼎。此外,同一墓葬中出土的一個漆盒上刻有“平安侯”二字。平安,也作“坪安”,在傳世文獻中沒有留下任何記載,而且受泌陽地區(qū)的戰(zhàn)爭影響,其政治歸屬也存在爭議。這些帶銘兵器的來源可能是魏國,年代可定為前249年和前245年,在不久之后,魏國被秦吞并。平安有自己的“少府”,同時,該地區(qū)出土的漆器和鑲銀青銅器都反映了它曾經經濟繁榮,這一切可能均隨著秦的征伐而結束。平安被定為一個“邦”,這表明它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和軍事自主權,但它還不夠強大,不足以獨立。這種“邦”可以比作在秦邊境地區(qū)所設的“郡邦”(秦統(tǒng)一后變稱為“郡”)。《里耶秦簡》中有秦調整地方行政區(qū)劃命名以適應新情況的記載,如:
郡邦尉為郡尉。邦司馬為郡司馬。
見平安少府鼎足,NA1818。
參見駐馬店地區(qū)文管會、泌陽縣文教局: 《河南泌陽秦墓》,《文物》1980年第9期。見廿八年平安君鼎,JC2793;卅二年平安君鼎,JC2764。
見平安少府鼎足,NA1818。
這些器皿的出現可以追溯到3世紀。在此期間,只有兩位戰(zhàn)國統(tǒng)治者——秦王和魏王的統(tǒng)治時間超過32年。秦、魏交戰(zhàn),爭奪包括泌陽地區(qū)在內的諸多地區(qū)。李學勤(見《秦國文物的新認識》,《文物》1980年第9期)認為它們屬于秦國,年代為前297年和前288年。然而,另一種更大的可能性是,它們來自較晚的日期,而且可能與魏國有關(見何駑: 《泌陽平安君夫婦墓所出器物紀年及國別的再考證》,《中原文物》1992年第2期)。泌陽位于今平頂山與信陽之間,大致靠近楚長城的東南端。約前350年,魏國初步重建,將魏楚邊界移至泌陽以北,因此該地區(qū)被視為楚國的一部分(見譚其驤主編: 《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北京: 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不過,這種重建的說法可能并不準確。
三件鑲銀銅足平安少府鼎足,NA1818,由埃斯卡納齊收藏,飾有夸張的異族五官和兇猛的人臉面具,屬于早期中國最具造型藝術表現力的作品。鑲嵌技術的運用表明其與魏國有關??梢钥隙ǖ氖?,缺失的地方最初有上漆。這也印證了平安是一個漆器生產中心。
平安君監(jiān)造這些器物的時間更早。將器物測量并刻上具體的尺寸,這表明了其國庫性質,同時表明公元前3世紀各地度量衡得以統(tǒng)一,便于征稅。
見楊振紅: 《從秦“邦”“內史”的演變看戰(zhàn)國秦漢時期郡縣制的發(fā)展》,《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4期。
這項規(guī)定可能涉及平安這樣的下屬小型政體;除了秦以外,其他大國可能在邊境地區(qū)也有相似情況。
如果匈奴印出自趙國和泌陽墓是魏國遺址的認定是正確的,那么秦、趙、魏大約在同一時間建立了“屬邦”制度。
在這種情況下,卅年詔事戈(NB1253)則與魏有關。
三、 討論
戰(zhàn)國時代是數萬甚至數十萬軍隊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時代。軍隊是從平民中招募的,由國家提供食物和裝備。為此,中央政府專門設立了各種生產軍事裝備的作坊,包括生產多種青銅兵器,如: 戈、戟、矛、鈹和劍(較少)。這些武器通常刻有銘文,標明監(jiān)督其生產的機構,以及負責監(jiān)督其質量的鑄造工人。這些銘文是對于研究官方生產工藝和官職名稱非常有價值的原始文獻。它們表明,管理者對兵器生產的態(tài)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并且因國家而異。
見陸威儀(MarkE.Lewis), Sanctioned Violence in Early China. Albany, NY: State Univ. of New York Pr, 1990, pp.6167。
見Xiuzhen Janice Li, “Standardisation, Labour Organisation and the Bronze Weapons of the Qin Terracotta Warriors.”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2011; Xiuzhen Janice Li, Andrew Bevan, Marcos MartinonTorres, Thilo Rehren, Cao Wei, Xia Yin, and Zhao Kun. Crossbows and imperial craft organisation: the bronze triggers of Chinas Terracotta Army, Antiquity, Vol. 88, 2014, pp.126140; krabal O, “Where There Is Unity, Order Results: Manufacturers Labels and the Creation of Standards in the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Toung Pao, Vol.108, 2022, pp319368。
一種觀點認為,戰(zhàn)國時期在武器上刻字主要是為了控制質量、標準化生產和問責。已知最早的此類實用型銘文并非出現在兵器上,而是出現在銅權上,該銅權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制作于公元前500年左右的齊國。從那時起,此類制造者標簽被廣泛用于標記國家作坊生產的陶器、漆器和金屬制品。
見krabal O, pp.323325。
在一些諸侯國中,尤其是越國和燕國,兵器銘文既顯示了國名,也顯示了在位君主的名字,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是為了供君主使用而制造。例如,有二十把劍和一支矛上均刻有越王州句(或朱句,前448—前412年在位)的名字,
越王州句劍,JC11579,11622—632;越王州句矛,JC11535。關于州句為越王州句的認定,見李家浩: 《越王州句復合劍銘文及其所反映的歷史——兼釋八字鳥篆鐘銘文》,《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
還有近四十件刻有“燕王職”(燕昭王,前311—前279年在位)的戈、矛和劍。
燕王職矛(JC11480,11483,1151427);燕王職戈(JC11003,11110,1118791,1122436,11304,NA1040,NA1152,NA1286);燕王職劍(JC11634,11643,NA1170)。有關“職”就是燕昭王的說法,見張震澤: 《燕王職戈考釋》,《考古》1973年第4期;張龍海、張愛云: 《山東臨淄齊國故城發(fā)現郾王職劍》,《考古》1998年第6期。
此外,各地還發(fā)現了多件刻有越國和燕國其他統(tǒng)治者名字的兵器,亦可表明它們是供各地的將士所使用,而非君主本人。
參見沈融: 《燕兵器銘文格式、內容及其相關問題》,《考古與文物》1994年第3期;毛波: 《吳越系銅劍研究》,《考古學報》2016年第4期。
越劍上的銘文,巧妙地設計成“鳥書”,可能是最早采用鑄印方法而成的銘文之一。
見krabal O, p.332。
燕國的兵器銘文同樣采用鑄印法,字形工整,字跡清晰。這些銘文可能不僅僅具有實用功能,同時還具有禮儀作用。與祭器和鐘上的銘文不同,它們與祖先崇拜無關,但是很可能用于軍事儀式??逃秀懳牡谋骺梢元剟罱o戰(zhàn)士以表彰他們的成就,或者是作為社會和軍事地位的象征,同時還能展示君主的權威,以培養(yǎng)他們對君主的忠誠度。此外,使用各地區(qū)的特有書法也可以增強使用者對該地區(qū)的文化與政治認同感。
與南方和北方鄰國相比,官僚制的中部諸侯國和秦國,均認為沒有必要使用兵器銘文來展示君主權威(或者他們認為兵器銘文具有潛在的危險而拒絕使用,例如繳獲的兵器可能會被敵國用來炫耀或表演巫術)。他們將監(jiān)督軍工的權力下放給指定官員,并要求參與生產的所有管理人員和工匠都必須記錄在案。如,在韓國,“令”負責兵器制造和監(jiān)督“庫”,之后,由“司寇”協(xié)助工作。韓國兵器上的銘文進一步記錄了工匠(工師)和鑄匠(冶)的名字。
見krabal O, pp.334335, 338。
魏、趙兩國的銘文格式、中央行政結構頗為相似,
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177—178頁。
兵器上通??逃袇⑴c制造的人員名字,有時也使用鑄印法,這些銘文的主要作用很可能是為了控制質量。
參見Xiuzhen Janice Li, 2014, pp.126140; Xiuzhen Janice Li, Bronze Weapons of the Qin Terracotta Warriors: Standardisation, Craft Specialization and Labour Organisation, Oxford: BAR publishing, 2020;krabal O, pp.319368。
通過對“中研院”數據庫兵器銘文的分析可知,自《殷周金文集成》出版以來,已發(fā)表的兵器銘文數量增加了近一倍。新資料可以證實,銘文上提到“相邦”的兵器通??梢宰匪莸角貒蜈w國。然而,最近發(fā)現的“癅/廇(或痤)相邦銅戈”表明,宋國同樣將其軍械監(jiān)造權下放給了“相邦”。
據《史記》記載,韓、魏、齊、燕、楚也有“相國”之職。然而,卻并未發(fā)現有關這五個諸侯國的“相邦”的銘文佐證,但這并不意味著“相邦”在這些諸侯國不存在。或許由于兵器監(jiān)管體系的不同,在這些諸侯國中不需要“相邦”參與兵器質量控制,這很可能是導致相關銘文缺失的原因?!跋喟睢钡你懳呐紶柍霈F在為君主制造的器皿上,例如上述前299年的秦漆盤,或十四年(前314),由中山王(前327—前309年在位)委托制造的青銅瓶。
見中山王壺,JC9735。
后者的銘文記載,君主命“相邦貯”從燕國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中挑選金屬鑄造此器。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相邦”會定期監(jiān)督制造過程。與秦漆器銘文中反映的情況類似,這件器皿可能說明“相邦”會參與管理君主禮器的生產。五年春平相邦葛得鼎上的銘文表明,趙孝成王時期,從事兵器制造的工匠在“相邦”的監(jiān)督下,可為“相邦”的下屬鑄造禮器。
見NB1186。
“相邦”是否也監(jiān)督工匠為其他重要人物制造器皿,這一點尚不可知。出土的趙國、秦國的青銅禮器大多沒有銘文,而有銘文的往往是來自其他國家的戰(zhàn)利品。因此,有關其禮器生產部門的信息仍然有限。
秦、趙兩國的兵器銘文都帶有“相邦”字樣,表明這兩個國家有著相似的兵器生產監(jiān)管體系。由于把兵器生產委托給“相邦”的做法并不普遍,那么,值得深思的是,誰最先執(zhí)行這一新政策?之后又在哪里率先被采用?
中部諸侯國設置“相邦”這一官職的時間早于秦國。
韓養(yǎng)民(《秦置相邦丞相淵源考》,《人文雜志》1982年第2期)認為,“相邦”這一職位最早是在“三晉”設立的,至于秦國設立“相邦”,則是在張儀到達秦后,效仿“三晉”的官僚機構建立了“相邦”制,由此,張儀成為秦的第一任“相邦”。
目前尚不清楚“相邦”官銜在何時正式出現?!妒酚洝冯m然提到了春秋時期的“相”,但各諸侯國是否定期任命“相”、正式名稱是“相”還是“相邦”,目前無法證實。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提到了六位早期的相邦: 鄭國(蔡仲,前743)、宋國(華督,前710;目夷,前650)、楚國(太子宅,前625)、魯國(孔子,前500)和齊國(田常,前481)。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第543、555、586、600、668、679頁。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經》中從未提及“相”,而《史記》中春秋時代的“相”在《左傳》中則都用其他頭銜來稱呼。
華督被認為是大宰(《左傳》桓公二年)、荀溪為大夫(《春秋》僖公十年)、田乞(《春秋》《左傳》稱陳乞)為齊大夫之一(《左傳》哀公六年)。
在《左傳》中,“相”一詞有時意味著“顧問”或“大臣”,但這并不意味著權力集中在戰(zhàn)國時期的“相”的手中。
這一點在《左傳》文公十八年中已載明:“……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p>
司馬遷很可能將戰(zhàn)國時的官名術語“相”應用于描述春秋時期的史實,盡管這個名稱在當時可能并不存在。
最早表明“相”可能是正式官銜的是上述的齊國貴族崔杼和慶封,前者“立而相之”,后者自公元前548年起“為左相”(《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然而,盡管司馬遷認為他們被任命為左右“相”,但在接下來的一年里的記載中提到了另一個人,國景子——執(zhí)掌過國氏——輔佐過齊公(《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這使得司馬遷的解釋令人疑惑。
《史記·六國年表》中提到“相”的文字記載稱,前398年,鄭人弒了自己的“相”,前397年,鄭人弒了韓“相”。
《史記·六國年表》,第711頁。
大約五十年后(前351),申不害(前337年卒)被任命為韓“相”;前342年,中山君成為魏國的“相”。
見《史記·六國年表》,第723、725頁;《史記·魏世家》,第1845頁;《史記·韓世家》,第1869頁。
申不害以維護韓國的利益而著稱,而中山君是一個可資利用的政治盟友,支持他可能與魏、趙之間的爭端密切相關,因此,授予他這樣的頭銜可以彰顯其地位,這與上文討論的“匈奴相”的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記載的年代稍早于前328年魏人張儀被任命為秦國“相邦”的時間(經銘文證實),因此,到前4世紀中期,“三晉”可能已經存在正式的“相邦”頭銜,而張儀很可能將這一官職系統(tǒng)引入了秦國。大約在同一時間,中山國在借鑒魏國前統(tǒng)治者經驗的基礎上,將“相邦”的頭銜授予了一位有權位的貴族,這點在中山王壺的銘文中得到了體現。
讓國家的最高官員負責管理軍工業(yè),則是秦國在其他國家“相邦”官職制度上的創(chuàng)新,這可能是商鞅(前338年卒)變法的成果。自秦孝公(前362—前338年在位)十三年(前350)起,商鞅以“大良造”和“庶長”的身分,開始以自己的名義督造武器。
十三年大良造鞅戟(JC11279)、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鐓(JC11911)、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鈹(NB1310)、十九年大良造鞅殳鐏(NA0737)、□造庶長鞅鐏(NA1560)。
張儀以及后來的秦國“相邦”都延續(xù)這一政策。兵器督造權無疑是秦相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新出土的帶有銘文的宋國兵器表明,宋國效仿秦國的做法,將其兵器生產的控制權委托給了“相邦”。“癅/廇(或痤)相邦”十七年和十九年器物的銘文對應前312年和前310年,或者,如果從前318年宋顏公稱王時重新開始紀年,則分別對應前302年和前300年。一件宋制、飾有奢華鳥形銀頂飾的戈,怎么會出現在陜西西安北郊呢?這可能與前296年“齊、韓、衛(wèi)、趙、宋、中山五國”聯(lián)合攻秦有關。
因為中山隸屬于趙國,所以不屬于五國之一。
由于戰(zhàn)役中斷,聚集在魏國境內鹽湖附近的聯(lián)軍撤退。
《史記·秦本紀》,第210頁。
盡管《史記》沒有解釋為什么聯(lián)軍改變了主意,但可能的情況是,沖突是通過外交手段解決的,且雙方交換了包括兵器在內的禮物。刻有銘文的武器反映了宋國的軍事抱負,但這些武器是從距離宋國較遠的地方出土的,因此代表它可能是外交禮物或他國的戰(zhàn)利品,其歷史可以追溯到趙人仇郝在宋擔任“相邦”期間(前298—前295年在任)。包括木弓青銅弦弧口、宋國的帶銘銅器“?氎 距末”,從不同地方出土的這三件物品,很可能是仇郝委托制作的,銘文只有仇郝的名字“?氎 ”,而省略了其頭銜。
JC11915;NA1380;NA1882。參見李家浩: 《?栒?距末銘文研究》,《古文字與古代史》第2輯,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9年,第204頁。在弓的兩端裝上的青銅距末可以增強弓弦的張力。這種兵器構件非常少見。
盡管如此,這仍然是宋國委任“相邦”監(jiān)造兵器,通過銘文顯示權力的有力證據。
如果說宋國將其軍工業(yè)的控制權委托給了“相邦”,那么,尚不清楚這一決定是其獨立做出的,還是向秦國學習的結果,傳世文獻并沒有記載秦與宋之間存在直接接觸。趙國很可能將秦國或宋國視為榜樣。趙國人樓緩,被趙武靈王派往秦國充當間諜,并于前297年和前295年擔任秦“相邦”,之后回到趙國。
《史記·穰侯列傳》,第2324頁;《史記·秦本紀》,第210頁;《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第2373頁。
仇郝在前298年至前295年間在宋國擔任間諜,這也是有可能的。趙國最早的兵器委任給“相邦”監(jiān)督可追溯到前297年,這可能是趙國統(tǒng)治者與客卿之間溝通的結果。
顯然,秦、趙的武器并非全部由中央機構督造。
參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
此外,并非所有由中央機構生產的兵器銘文上面都提到了“相邦”。也許,“相邦”只親自監(jiān)督了部分兵器的制造,或者這些銘文是在“相邦”親自視察兵器制造的時候所刻。
總之,與傳世文獻的記載不同,出土銘文顯示,秦國和趙國最高官員的實際名稱是“相邦”?!鞍睢币辉~也出現在其他官方頭銜中,例如“邦司寇”(主要負責刑獄事務的官員),
例如,十二年邦司寇趙新劍,JC11676;七年邦司寇富勝矛,JC11545;二年邦司寇趙或鈹,NB1261。
以及趙國的國家機構“邦府”
邦府趙間戈,JC11390(趙)。
和“邦庫”。
守相廉頗鈹,JC11670;藺相如戈(趙)。
魏國也有“邦司寇”的官職,負責監(jiān)督該國的官方武器制造。
見許世和: 《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第177頁。
韓國也有兵器作坊(“邦庫”)。
十八年冢子韓矰戈,JC11376;六年冢子韓政矛,NB1742。
這意味著,在魏國、韓國,“邦”一詞也應用于行政機構??梢?,同時代行政機構廣泛使用的通用名稱是“邦”而不是“國”,這些機構共同構成了我們所認識的“國家”。此外,秦國(或許還有趙國和魏國),都將其周邊的附屬政體視為“邦”。這或許意味著“邦”在地緣政治上也存在“國家”的含義。
盡管“國”字偶爾出現在戰(zhàn)國器物(包括一些武器)的銘文中,但它從未被用來當作行政機構的名稱?!皣庇袝r也包含“天下”“四國之一”“世界的一部分、領土、地區(qū)、首都”的意思,例如,在“相邦平國君”這一稱號中,表示“國家”的標準用詞肯定是“邦”,這是他官銜的一部分,而“平國君”雅號中的“國”則代表“天下”或“四國之一”。這同樣清楚地表明,包括《戰(zhàn)國策》《左傳》和《國語》在內的漢代以前文獻,之所以沒有出現“邦”字,是因為它們在漢代都經過了大量的文本編輯。通過與出土器物上的銘文進行比較使人想到,避諱詞的替換可能只是眾多變化之一。
見William G. Boltz, pp.253285。
后記:
本文初稿已于2023年10月21日至23日在清華大學舉行的“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國際論壇上發(fā)表。我非常感謝Lisa Herzog通過“中研院”數據庫完成數據的提取和組織工作,同時也感謝李梓豪協(xié)助將本文翻譯成中文。我還要感謝趙堉燊博士,他向我推薦了許世和博士最近的博士答辯論文《戰(zhàn)國有銘兵器的整理與研究》,該論文對戰(zhàn)國兵器銘文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許博士的著作中引用了大量我無法獲得的文獻,通過這些,我得以驗證我的假設并糾正一些錯誤。
(責任編輯: 楊珂)
本研究屬于我的研究項目“從公元前1—8世紀的青銅禮器銘文看親屬關系、婚姻和政治(Kinship, Marriage and Politics in the Light of Ritual Bronze Inscriptions from 118c. BCE)”,項目得到德國科學基金會(Deutsche Forschungsgemeinschaft, 2014—2018年,資助Nr.KH286/31,2)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