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對西北漢代醫(yī)簡中一些未釋和錯釋字詞進行考釋、辨析，如敦煌漢簡醫(yī)方簡563B中簡端兩字“”當為“（豚）脂”或“（豚）肪”。敦煌漢簡醫(yī)方簡2001中“諸絕”是病癥名，指各種“絕病”，即臟氣衰竭，精氣、陰血、真陽等消耗殆盡的一類危重病變；“靡”與“糜”通，“靡谷”“去熱”均是藥物大黃所主病癥；此簡未必為醫(yī)方，簡文講了三種藥物的主治與功效。武威漢代醫(yī)簡49中“盡”可讀如其字，“盡索”在方中屬同義疊用，至于其實，則又有著偏義概念，“盡”言火盡，而“索”謂火盡且糞敗，簡文當句讀為“羊矢（屎）盡索，橫木阬（坑）上”。

關鍵詞： 豚脂 諸絕 靡谷 去熱 羊矢（屎）盡索

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向來被奉為醫(yī)方之祖，因此漢末往往被視為醫(yī)方著作誕生的時間。20世紀初以來，我國各地陸續(xù)出土了較多醫(yī)學簡牘，而醫(yī)方簡所占比例不小。其中，漢簡醫(yī)方數(shù)量相對較多，如老官山漢代天回醫(yī)簡、武威漢簡、敦煌漢簡、居延舊簡、居延新簡、肩水金關漢簡、張家界古人堤漢簡、額濟納漢簡、天長紀莊漢簡、胡家草場12號漢墓簡等，都存有一定數(shù)量的醫(yī)方簡。這些醫(yī)方簡將醫(yī)方書的誕生時間提前許多，且可反映出漢末以前的疾病、方藥與治療等情況。

西北漢簡多見醫(yī)藥內容，如武威漢代醫(yī)簡中含醫(yī)方簡92枚，雖既往研究成果豐富，仍有未安之處。其中一些字詞，就存在未釋和錯釋的情況，有待于進一步考釋、辨析。如敦煌漢代醫(yī)簡563B中簡端“□”應如何釋之，敦煌漢代醫(yī)簡2001中“諸絕”“靡谷”“去熱”與藥物大黃是什么關系，簡2001是否為醫(yī)方簡，武威漢代醫(yī)簡49中“盡”與“索”現(xiàn)有釋讀是不是正確，“羊矢（屎）盡索橫木阬（坑）上”一語的句讀、標點是否存在問題，都值得探究。

本文試從文理和醫(yī)理兩個方面，對以上問題仔細分析，探究西北簡中醫(yī)方、藥物的真實書寫，以期為更好地闡釋漢代西北地方的疾病認知、治療方法與用藥特色等提供參考。

一、 敦煌漢代醫(yī)簡563B中“”考

敦煌漢代醫(yī)簡563B為一例醫(yī)方簡，載白礜等數(shù)味藥物。從僅存的簡文看，藥物的選取與使用似有一定的標準與方法，如人參要“取善者”等。簡文如下：

十分，白礜石十分，良母治，取善者一兩，李（理）石十分，人參十分取善者按： 釋文大體遵從張雷編著《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北京： 中華書局，2018年）第324頁釋文，只是將“十分”前一殘字列出“月”旁，再前面一字因為下文待釋，故列出殘形；后文“治”張雷認為是“冶”的誤字，并與前面文字斷開，本文讀如“治”本字；“取善者”后可能還有文字，因此也未標“。”。（563B）

（一） 釋“”

簡端文字“”，前者能看出左側字形，后者從月（肉），右側不明。已有研究成果中未見有釋讀者，待認。

關于“”的形義，可以從兩個方面分析。首先，從字形上來看，可能是“”字，也可能是“豚”字。簡文左排“李”字上面構字部件“木”的捺筆已經伸入該字，而該字中間部分似為“月（肉）”形。睡虎地秦簡甲157背 “豚”作“”，簡文為，此字形“月（肉）”已嵌入“豕”字之中，與“豕”字左中撇筆合并。其次，“”字從月（肉），與語素“豚”組合而成的詞語有豚脂、豚肪等。因此，“”可能是（豚）脂或（豚）肪等。

漢代天回醫(yī)簡有“陳彘脂冶礜三”一語，或與敦煌此簡有關。其治腐痹方曰：“陳彘脂冶礜三，黃芩一，合和，膏絮以窒傷空（孔）。三六”

天回醫(yī)簡整理組編著： 《天回醫(yī)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2年，下冊，第97頁。

其中，“陳彘脂冶礜三”比較特殊?！瓣愬橹焙蟛⑽礃顺鏊幬飫┝?，單獨作為一味藥物，較為可疑，其似可視為“冶礜”所用藥物，而“三”是以陳彘脂冶礜后二者的總共劑量，故如上引文中未取整理者句讀“陳彘脂，冶礜三”。以陳彘脂“冶礜”，似與礜石的炮制方法有關。礜石有毒，《治六十病和齊湯法》中另載一首“已鼠方”，其中冶譽用的是“剝腸毛鼠”，亦含動物膏脂，應與“陳彘脂”有類似功用?？梢酝浦?，在炮制毒藥礜石時，動物脂類藥物應能緩解礜石之毒。

（二） 豚脂與礜石同用的方技依據

豚脂與礜石共同使用，是否符合醫(yī)理，也可討論。一方面，礜石味辛，大熱而燥且有劇毒，必須以火煉后才可服用。《名醫(yī)別錄》說礜石“火煉百日，服一刀圭。不煉服，則殺人及百獸”，《淮南子·說林》載“人食礜石而死”，均言礜石不可生服。古代本草認為礜石性熱有毒，而“得火良”。

陶弘景集，尚志鈞輯校： 《名醫(yī)別錄》，北京： 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6年，第210頁。

以火炮制白礜石見于多種醫(yī)籍，如《關沮秦漢墓簡牘·病方及其他》“已鼠方： 取大白礜，大如母（拇）指，置晉斧（釜）中，涂而燔之，毋下九日，冶之，以三七二”，

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編： 《關沮秦漢墓簡牘》，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135頁。

天回老官山漢代醫(yī)簡《治六十病和齊湯法》：“取生鼠，剝去亓（其）腸；冶礜，直（置）亓（其）腹中，置之（鬲）中，以一（鬲）蓋而涂之，炊以桑薪，三日出而冶八五之?！?/p>

天回醫(yī)簡整理組編著： 《天回醫(yī)簡》，下冊，第97頁。

《本草綱目》卷一〇言：“以黃泥包（白礜石），炭火燒之，一日一夕則解，可用?！?/p>

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 《新校注本〈本草綱目〉》，北京： 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424頁。

從秦漢至明清，礜石多以火煅燒炮制后入藥。另一方面，文獻中也有記載，礜石等劇毒石藥火煉時，與豬脂等合用，以緩解其毒性。如《黃帝九鼎神丹經訣》載礜煉入長生藥法“以豬脂煮七日夜，出暴干，搗為末，以苦酒溲之作團，猛火……”，再如《五十二病方》“冶雄黃，以彘膏修（滫）……（348/338）”。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研究集成》，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5冊，第276頁。

至遲唐代道家著作已概括、總結了豬脂的這種作用，《黃帝九鼎神丹經訣》載：“仙經以酉（酒）、蜜及豬肪、牡荊、酒輩煉餌柔軟，服之神仙。”

韓吉紹校釋： 《黃帝九鼎神丹經訣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2015年，第151頁。

由此言之，本方以豬脂、礜石同以火煉，有緩解、消解礜石毒性的目的和功用。

由此，“”即“（豚）脂”或“（豚）肪”，因在醫(yī)簡中動物脂肪既可言“脂”，也可說“肪”，如武威漢代醫(yī)簡17即載：“豬肪三斤煎之，五沸，浚去其宰（滓）。”

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縣文化館編： 《武威漢代醫(yī)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2頁。

綜上，考慮到簡文分欄書寫，簡文則可補充釋文為：

良□治，取善者一兩 （豚）脂/肪十分白礜石十分

李（理）石十分人參十分，取善者（563B）

二、 敦煌漢代醫(yī)簡2001“諸絕”“靡谷”考及簡文的性質判定

敦煌漢簡2001，以往多被視為醫(yī)方簡，有學者認為“此簡當是某一醫(yī)方中的一支，記載的是藥物的主治功效”。

張雷編著： 《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第340頁。

這例簡牘所載究竟是不是一例醫(yī)方，仍可討論。具體簡文如下：

□諸絕，大黃主靡（糜）谷去熱，亭（葶）磨（藶）。（2001）

簡文中“諸絕”“靡谷”，學者討論較多。孰是孰非，逐一論之。

（一） 釋“諸絕”

關于“諸”字，討論較多。趙友琴先生說言字旁的半邊字，可能是“譫”，“譫絕”即“譫極”，為陽明腑實證而有譫語者。

趙友琴： 《流沙墜簡中敦煌醫(yī)方簡初探》，《上海中醫(yī)藥雜志》1986年第11期，第48—49頁。

張雷先生認為該字羅振玉先生《流沙墜簡》只隸定作“言 ”，右旁缺?！抖鼗蜐h簡》隸定為“諸”。簡端殘缺的亦恐是藥名。

張雷編著： 《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第341頁。

《敦煌漢簡》隸定為“諸絕”

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敦煌漢簡》，北京： 中華書局，1991年，第297頁。

，當是。張雷先生說“簡端殘缺的亦恐是藥名”，則非?！爸T絕”當為癥狀名，《外臺秘要方》等以垂命茯苓丸療男子五勞七傷，補諸絕。又《外臺秘要方》卷三三妊娠子癇方二首：“其竹瀝偏療諸絕，起死也，非但偏療妊娠產婦絕死者有效，小兒忽癇金瘡療之亦驗作竹瀝法?！?/p>

高文柱等校注： 《外臺秘要方》，北京： 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672頁。

所謂“諸絕”指各種絕證，也稱絕傷?！墩f文》糸部：“絕，斷絲也。”

《說文解字》，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432頁。

絕，衰而竭也。絕病指臟氣衰竭，精氣、陰血、真陽等消耗殆盡的一類危重病變。

朱文鋒主編： 《內科疾病中醫(yī)診療手冊 分類與規(guī)范》，長沙：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年，第33頁。需要指出的是醫(yī)籍中“諸絕”如“絕產”“陽痿絕傷”等絕癥又含有虛勞、損傷過重的意味。

相關病名較多，如“五臟絕傷”“陽絕”“陰絕”“氣絕”“絕產”“筋絕”“胞中絕傷”“虛勞絕傷”“脈絕”“陽痿絕傷”等，如《神農本草經》所載槐實主絕傷，即主斷產。

森立之重輯： 《神農本草經》，上海： 群聯(lián)出版社， 1955年，第36頁。

（二） 釋“靡谷”

“靡谷”，趙友琴先生說即泄瀉，或可理解用大黃主瀉。

張壽仁： 《醫(yī)簡論集》，臺北： 蘭臺出版社，2000年，第88—89頁。

劉金華先生說“靡谷”可能是“麋蕪”。

劉金華： 《邊地漢簡散見醫(yī)方拾遺》，簡帛網，2005年11月11日。

張雷先生說“糜谷”即使進入腸胃的谷物碎爛以助消化。

張雷編著： 《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第341頁。

周祖亮、方懿林先生說“糜谷去熱”為腐化谷物，祛除熱邪。

周祖亮、方懿林： 《簡帛醫(yī)藥文獻校釋》，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454頁。

確實，“靡谷”即糜谷。具體理據如下：

首先，“靡”與“糜”通，既可指碎米，也可指比較熟爛而黏稠的粥。文史著作中不乏二者通假的例證，如《周易·中孚》：“吾與爾靡之?！薄督浀溽屛摹罚骸懊?，本又作糜，下同。”《禮記·月令》：“靡草死。”

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 《禮記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446頁。

《呂氏春秋·孟夏紀》“靡”作“糜”。

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 《呂氏春秋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87頁。

醫(yī)書中二者亦有通用例，如張家山漢簡《脈書·病候》：“（?。┰谀侩H，靡（糜），為赧……在口中，靡（糜），為篡?！?/p>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15—116頁。

《說文》米部“糜，糝也”，徐鍇《系傳》：“即粥也?！倍斡癫米ⅲ骸耙悦缀透^之糝，專用米粒為之謂糜。糜亦謂之鬻，亦謂之饘?！?/p>

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32頁。

米粒所做之粥稱糜。同時，糜也可指碎米。如《廣雅·釋器》“糜，糏也”，王念孫疏證：“糏，通作屑。糏之言屑屑也。《玉篇》：‘糏，碎米也。’《廣韻》云：‘米麥破也?！?/p>

王念孫注，張其昀點校： 《廣雅疏證》，北京： 中華書局，2019年，第590頁。

其次，趙友琴先生認為其“即泄瀉，或可理解用大黃主瀉”，是?！俺雒遥樱笔切篂a的癥狀。不過，“出（靡）糜”為什么可以指代泄瀉，應厘清其中原委?！鹅`樞·禁服》“（脈）盛則脹滿，寒中，食不化；虛則熱中、出糜、少氣、溺色變”，張介賓注：“謂泄瀉糜爛之物?！?/p>

張景岳： 《類經》，太原： 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689頁。

《類經》卷一七《疾病類·腸》“虛邪之中人也，留而不去，傳舍于腸胃之間，……多熱則溏出糜”，張介賓注：“熱則濁垢下注，故為溏為糜，以糜穢如泥也?！?/p>

張景岳： 《類經》，第373頁。

《婦科秘書·泄瀉及完谷不化并遺屎論》：“若見完谷不化，色白如糜，此脾胃大虛……”

陳佳園等編著，竹劍平校注： 《婦科秘書八種》，北京： 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2頁。

由此，從歷代醫(yī)籍來看，“出糜”指代泄瀉，形容大便溏稀有兩個方面的具體指向： 一方面，可以指因熱邪居于腸胃而導致的溏稀不成形的如稠粥的黏膩的黃色大便；另一方面，也可指腸胃多寒邪而導致的白色大便溏稀，指完谷不化，或下利清谷。

再次，在早期傳世醫(yī)籍中，“糜”也作“麋”，并認為“溏出麋（糜）”的病因為熱邪滯留腸胃。《靈樞·百病始生》：“（虛邪之中人也）留而不去，傳舍于腸胃。在腸胃之時，賁響腹脹，多寒則腸鳴飧瀉，食不化；多熱則溏出麋?！?/p>

郭靄春編著： 《黃帝內經靈樞校注語譯》，天津： 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年，第346頁。

隋巢元方《黃帝內經太素》卷第二十七《邪論·邪傳》“留而不去，傳舍于腸胃。舍于腸胃之時，賁響腹脹，多寒則腸鳴飡泄，食不化；多熱則溏出麋”，楊上善注：“多熱則邪為溏糜。糜，黃如糜也?！?/p>

錢超塵、李云： 《黃帝內經太素新校正》，北京： 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607頁。

其與《靈樞·疾病百生》文字略異，語義則同?！包S如糜也”，楊上善指出了因腸胃熱邪導致的泄瀉的大便的顏色特征，正如《靈樞·師傳》所說“臍以上皮熱，腸中熱，則出黃如糜”。由此，結合簡牘的具體時代考慮，簡2001中大便溏泄出糜如稠粥，黏膩而黃，應是熱邪留于腸中所致，而“糜谷”是溏泄的具體癥狀，“去熱”是溏瀉出糜的治療方法與目標。

最后，張雷與周祖亮等先生將“靡（糜）”釋為爛、糜爛，或腐化義，就“糜”的詞義來講，并不錯誤，因為《釋名·釋飲食》言：“糜，煮米使糜爛也?！?/p>

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 《釋名疏證補》，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137頁。

《禮記·月令》曰：“是月也，養(yǎng)衰老，授幾杖，行糜粥飲食?！?/p>

《禮記正義》，阮元?？蹋?《十三經注疏》，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2983頁。

“糜”確有爛義。不過，張雷先生說“糜谷即使進入腸胃的谷物碎爛以助消化”就并沒有從根本上理解大黃的主治與功效?！渡褶r本草經》載：“大黃主下瘀血，血閉，寒熱，破癥瘕積聚，留飲，宿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通利水谷，調中化食，安和五臟?！?/p>

森立之重輯： 《神農本草經》，第86頁。

大黃功效并未直接與“靡（糜）”字相關，其之所以能“主靡（糜）谷”，既因其能去熱，也因其能去除腸中積滯，蕩滌腸胃。

（三） 簡文的性質判定

這例簡文所載不是醫(yī)方，而是藥物及其主治，這可能與《萬物》載藥物及其主治與功效的體例相類。此簡涉及三味藥物，分別是簡文前端所缺、大黃和葶藶，以三句話分別概括這三種藥物的主治與功效。因此，簡文可重新標點如下：

□諸絕；大黃主靡（糜）谷，去熱；亭（葶）磨（藶）……（2001）

此例醫(yī)藥簡文，因整理者不夠了解醫(yī)藥，不能正確釋讀和分析簡文，導致有一些不合實際的解說。此處，僅舉一例，提示在釋讀專業(yè)內容醫(yī)簡時，不同學科相互溝通的必要性?！毒友訚h簡解要·敦煌漢簡校文》釋作：

絕，大黃主靡，谷去熱，亭磨

其按語為：

此為治傷寒之方……主要藥味，為大黃、亭磨兩種（亭磨為葶藶之假借字）?！秱摗肪硭?，大陷胸方，為大黃、葶藶、芒硝、杏仁四味。據本簡在西漢時，已有此類似之方。大黃主靡，疑主糜之同音假借字（《漢書·文帝紀》為酒醪以靡谷者過，即糜字假借）。谷去熱，謂炒熟不須過熱也。煮糜與去熱，皆是炮制藥味的方法，猶現(xiàn)今醫(yī)方，杏仁注去皮尖，半夏注法制之類，特今方用小字注于每味之上角，古方則大字連書，形式有所不同耳。

陳直： 《居延漢簡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520頁。

上述文字存在較多問題。首先，依據殘存簡文，不能識別其為醫(yī)方。其次，簡文僅存大黃主治與功效，也不能判斷其為治療傷寒的類似之方。再次，釋讀者未能識別句讀中大黃主治的兩個病癥，“谷去熱”不僅不是藥物炮制方法，而且不成語句。最后，后世醫(yī)書中方劑之中，藥物之下小字標注的往往是藥物的劑量與制法，而非藥物的主治與功效，這也與醫(yī)簡文字迥異。探討這一例，意在提示對簡帛醫(yī)藥不宜作過度解讀。

張如青、于業(yè)禮、張葦航： 《出土醫(yī)學文獻的誤讀與過度詮釋——以〈五十二病方〉為例》，《中醫(yī)藥文化》2017年第5期，第4—8頁。

三、 武威漢代醫(yī)簡48—49中“去中”“盡索”考及西北地域的“羊矢（屎）”熏治法

武威漢代醫(yī)簡載較多醫(yī)方，雖經學者整理、研究，仍存在一定的問題，如簡48—49“去中，令病后不復發(fā)閉塞方”討論者眾多，但仍有詞義考釋的問題存在，句讀和標點也有探討的空間。具體簡文如下：

去中，令病后不復發(fā)閉（塞）方： （穿）地，長與人等，深七尺，橫五尺，用白羊矢（屎）干之十余石，置其48阬（坑）中，從（縱）火其上，羊矢（屎）盡（燼），索，橫木阬（坑）上，取其臥，人臥其坑上，熱氣盡乃止。其病者慎，勿得出見。49

張雷編著： 《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第196—199頁；田河： 《武威漢簡集釋》，蘭州： 甘肅文化出版社，2020年，第169頁。

（一） 釋“去中”

“去中”，周祖亮、方懿林先生認為即除去寒中。

周祖亮、方懿林： 《簡帛醫(yī)藥文獻校釋》，第426頁。

不過，以“中”為構詞語素的病名較多，有寒中、塞中、隔中、熱中、消中等。醫(yī)簡以熏法這種溫熱療法施治，則“中”或謂寒中、塞中、隔中。

按： 消中、熱中，均屬熱癥，故其不屬簡文“中”之列?！端貑枴ちo大論》：“三之氣，天政布，寒氣行，雨乃降，民病寒，反熱中，癰疽注下，心熱瞀悶，不治者死?！薄鹅`樞·本藏》：“心脆則善病消癉熱中。”《素問·脈要精微論》：“風成為寒熱，癉成為消中?！?/p>

首先，“中”可指寒中。因為中醫(yī)踐行對癥治療，寒者熱之，寒邪導致的疾病宜用溫熱療法。張家山漢簡《脈書·病候》載：“腸熱而渴，為寒中?！?/p>

張家山二四七號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16頁。

《靈樞·五邪》：“（邪在脾胃）陽氣不足，陰氣有余，則寒中腸鳴、腹痛。”

郭靄春： 《黃帝內經靈樞校注語譯》，第190頁。

寒中，即中寒，腸胃為寒邪所中的疾病。掘地為坑、燒羊屎后，以灰煙熱氣熏治人體背部，可以達到去除體中寒邪、治愈寒中的目的。

其次，“中”也可能指“塞中”或“隔中”。

所謂“隔中”，字或作鬲中，也作膈中。鬲、膈，通隔，“隔中”謂臟腑隔塞不通之義。《靈樞·邪氣臟腑》：“（脾脈）微急為膈中，食飲入而還出，后沃沫?！?/p>

郭靄春： 《黃帝內經靈樞校注語譯》，第45頁。

疾病部位或在胃，或在脾。張家山漢簡《脈書·病候》載：“在胃管（脘）者，癰，為鬲〈隔〉中。”

張家山二四七號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15頁。

“癰”非癰疽之義，字當與“壅”通，表隔塞義?！墩f文》人部“侜，有癰蔽也”，段玉裁注：“癰，今之壅字。”

所謂“塞中”，張家山漢簡《脈書·病候》載：“在腸，左右不化，為塞中?！?/p>

張家山二四七號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15頁。

釋文整理本“塞”后以〈〉括注“寒”，視“塞”為錯字，或有失。因《脈書·病候》全篇記載多種病名，所有病名依據疾病所在人體部位分條逐一列出，未見有病名重復，“寒中”“塞中”兩種病名并列，且疾病癥狀各異，“寒中”以“熱而渴”論，而“塞中”強調“左右不化”，故“塞中”可能指因食物不化而導致的腸中堵塞不通的疾病?！案糁小薄叭小奔膊〉妹睦頁荚谟谖改c之道堵塞不通，引起這兩種病癥的病因都有可能是寒邪，故簡文中“中”不排除是“隔中”或“塞中”的可能。

（二） 釋“盡”與“索”

“盡”，周祖亮、方懿林先生在釋文中讀為“燼”。

周祖亮、方懿林： 《簡帛醫(yī)藥文獻校釋》，第426頁。

張雷先生補注“燼”為火之余，為“灰”。

張雷編著： 《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第199頁。

“索”，楊耀文等引朱德熙、裘錫圭、劉釗等文，認為“索”義為“干”。

楊耀文： 《甘肅河西出土醫(yī)藥簡牘整理與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西北師范大學，2013年，第53頁。不過，查檢朱德熙與裘錫圭先生文《馬王堆一號漢墓遺冊考釋補正》（原載《文史》第10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又收入《朱德熙文集》第5卷，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9年），劉釗先生文《讀秦簡字詞札記》（《簡帛研究》第2輯，北京： 法律出版社，1996年，第111—112頁），幾位先生文中均釋“索魚”為“干魚”，這是正確的，且劉釗先生文引用《倉頡篇》“索，盡也”的論述，則“索”有盡義，在有些語境中，“索”可譯為干，但如本例醫(yī)簡及《素問·調經論》“邪氣乃索”等語境中，“索”仍為盡義。

上述諸位先生對于“盡”“索”的釋讀可能均不正確。

“盡”可讀如本字，表了無剩余義；“索”，與“盡”義同?！墩f文》皿部：“盡，器中空也?！薄氨M”作不及物動詞用，表示了無剩余，如《墨子·公輸》：“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p>

孫詒讓： 《墨子間詁》，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487頁。

《史記·淮陰侯列傳》：“野獸已盡而獵狗亨?！?/p>

《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2625頁。

具體到此醫(yī)簡，“盡”指羊屎要全部燒完，沒有剩余之義。

“索”似不為動詞，不為求義。因其后的“橫”為動詞，謂使物體橫向放著。其用法與“橫槊”“橫弓”“橫刀”同，如《儀禮·鄉(xiāng)射禮》：“上射揖進，坐，橫弓，卻手自弓下取一個?！?/p>

《儀禮注疏》，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2163頁。

“橫木其上”即將木頭橫向架在坑上，表述清晰，語義完整?；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周祖亮等先生斷句為“索橫木阬（坑）上”，但釋譯為“在坑上架起一條橫木”，又并未將“索”義釋出；而張雷先生將“索”字單獨斷出，獨立成句，釋為“干”義，譯文釋為“坑干了以后”，似有增字為釋之嫌。細繹醫(yī)簡文句，“索”或為盡義?！缎袅x》卷八“已索”注引《倉頡篇》：“索，盡也。”

徐時儀校注： 《一切經音義三種校本合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1頁。

《儀禮·鄉(xiāng)射禮》“命曰取矢不索”，陸德明釋文：“索，盡也?！?/p>

《儀禮注疏》，阮元?？蹋?《十三經注疏》，第2162頁。

此外，傳世醫(yī)籍注疏中亦載“索”的這一義項，如《素問·示從容論》“形氣消索也”，王冰注：“索，盡也。”

郭靄春： 《黃帝內經素問校注語譯》，第504頁。

再如《素問·調經論》“邪氣乃索”，王冰注：“索，散盡也?！?/p>

郭靄春： 《黃帝內經素問校注語譯》，第349頁。

《靈樞·癲狂論》“短氣，息短不屬，動作氣索”中“索”亦是盡義。

郭靄春： 《黃帝內經靈樞校注語譯》，第208頁。

不惟如此，出土醫(yī)學簡帛中也有“索”為盡義的用例，馬王堆簡帛醫(yī)書《養(yǎng)生方》：“【一】曰： 五月??？槪Q蠃、桃實二斗，并撓，……以汁染布三尺，陰干，輒復染。汁索，善裹布，勿令麤?！?/p>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6冊，第43頁。

用來浸染布的藥汁用盡后，要妥善包裹藥布?？傊?，“索”有盡義。

“盡索”為同義復合詞，表盡義，古書多有用例。如《史記·日者列傳》：“今夫卜筮者之為業(yè)也，積之無委聚，藏之不用府庫，徙之不用輜車，負裝之不重，止而用之無盡索之時。持不盡索之物，游于無窮之世，雖莊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

《史記》，第3219頁。

兩處“盡索”均為同義復合詞，表盡義。再如《論衡·須頌》：“禽獸之死也，其肉盡索，皮毛尚在，制以為裘，人望見之，似禽獸之形?！?/p>

黃暉： 《論衡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873頁。

“其肉盡索”言其肉已盡，其肉已無?！对浇^書·吳王占夢》：“（吳）過伐晉。晉知其兵革之罷倦，糧食盡索，興師擊之，大敗吳師?！?/p>

李步嘉校釋： 《越絕書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283頁。

“糧食盡索”言糧草已盡，已經全部用完。

（三） “去中”“盡索”與“羊矢”

對“去中”“盡索”正確理解的關鍵在于對“羊矢”的熟悉。首先，用于焚燒的糞便為何不是牛糞、馬糞、驢糞之類，而單單選擇“羊矢”，是因為“羊矢”狀與人熱中秘結的癥狀有關。漢末醫(yī)書《傷寒雜病論》中大承氣湯所主陽明腑實證即含“胃中燥”，言大便似羊屎而燥且秘結難下。

張仲景： 《傷寒論》，北京： 中醫(yī)古籍出版社， 2018年，第224頁。

元代醫(yī)書《丹溪先生心法》載：“糞如羊屎者斷不可治，大腸無血故也。”

朱震亨撰，程充編訂： 《丹溪先生心法附錄》，北京： 線裝書局，2006年，第156頁。

清代醫(yī)籍《醫(yī)理真?zhèn)鳌り幪摪Y門問答》說：“今胃為伏熱所擾，生化之機不暢，伏熱日熾，胃土干燥，漸漸傷及脾陰，脾陰虛甚，津液不行于大腸，腸、胃火旺，積糞不行，故生窮約。窮約者，血枯而無潤澤，積糞轉若羊矢也?！?/p>

鄭欽安著，唐步祺闡釋： 《醫(yī)理真?zhèn)鳌罚啥迹?巴蜀書社，1989年，第153—154頁。

以羊屎治中，不復發(fā)“閉塞”，大概也有取象比類的意思。

其次，羊矢秘結，硬度很高，古人確實有用作燃料的，新鮮羊糞堆積成長條儲存，晾干即可用作燃料?！氨M索”在本方中同義疊用，其實有著偏義概念，“盡”言火盡，而“索”是糞敗，“索”的詞義更偏重于敗盡之義，乃是由繩索撮合的意義反向衍生出來的，故《尚書·牧誓》言“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尚書正義》，阮元?？蹋?《十三經注疏》，第388頁。

，“索”有敗壞、敗盡之義?！氨M索”表高密度的羊糞燃燒到什么程度，即火苗燃盡，糞團皆敗，此時才可“橫木”以“臥人”，才能減少臥于橫木上的患者被灼傷的危險；糞團不燒敗壞，雖火盡而火力仍然很大，患者是很容易被灼傷的。古人醫(yī)療診治之精，用字用詞之確，于此可見一斑。

不惟如此，醫(yī)簡“盡索”同義連用，與“羊矢（屎）”構成四字小句，也是受其上下文“置其阬（坑）中”“從（縱）火其上”及“橫木阬（坑）上”四字小句格式影響?！把蚴福ㄊ海┍M索”謂羊屎要燒盡，燒完，燒敗。此句簡文當斷為“羊矢（屎）盡索，橫木坑上”，謂等羊屎都完全燃盡、燒敗，在坑上橫放木頭。

結論

首先，本文對西北漢簡如敦煌漢簡醫(yī)方簡563B、2001，武威漢代醫(yī)簡48—49中一些未釋和錯釋字詞進行考釋、辨析，提出了一些釋文釋義及句讀標點的具體意見：

敦煌漢簡醫(yī)方簡563B簡端兩字，即（豚）脂或（豚）肪?？紤]到分欄書寫，簡文可補充釋文為：

良□治，取善者一兩 （豚）脂/肪十分白礜石十分

李（理）石十分人參十分，取善者（563B）

敦煌漢簡醫(yī)方簡2001中“諸絕”指各種絕病，絕病即臟氣衰竭，精氣、陰血、真陽等消耗殆盡的一類危重病變?！爸T絕”前當有脫落文字，即某種藥物之主治；“靡”與“糜”通，“靡（糜）谷”“去熱”均是藥物大黃所主病癥，對“靡（糜）谷”指代熱邪導致的黏糊樣溏便泄瀉進行了醫(yī)理闡釋；指出此簡所載未必是醫(yī)方，而極有可能是講述藥物主治與功效的醫(yī)簡。簡文可重新標點：

□諸絕；大黃主靡（糜）谷，去熱；亭（葶）磨（藶）……（2001）

簡文分別講了三種藥物的主治與功效。

武威漢代醫(yī)簡49載“中”未必僅僅言病名“寒中”，還有可能指“塞中”“隔中”等；“盡”可如字讀，“盡索”在病方中同義疊用，至于其實，則有偏義概念，“盡”言火盡，而“索”是糞敗。該醫(yī)方簡當句讀為“羊矢（屎）盡索，橫木阬（坑）上”。

其次，在字詞考釋、辨析的基礎上，試探西北醫(yī)簡中醫(yī)方、藥物的真實書寫，更好地闡釋漢代西北地方的疾病認知、疾病療法與具體的用藥特色。如武威漢代醫(yī)簡49所載羊矢坑熏治療由寒導致的寒中等病癥，即與西北地方氣候寒涼或有關系，而以羊矢（屎）作為外治法的主要藥物，而以羊屎熏治為主要療病手段，可能與古代中醫(yī)學取象比類的思維有關，也與西北地方歷史上畜牧的生活方式直接相關。再如，至遲到東漢時期，西北地方對于大黃、葶藶等藥物的主治與功效已經比較了解，且已掌握了礜石入藥去毒的炮制方法。

再次，通過三例醫(yī)簡字詞釋文釋義的討論，提示醫(yī)簡字詞釋文釋義的重要性。其對于藥物制法與功效的認識，簡文文體性質的判斷，對簡文句讀標點的正誤都有直接影響。如素來被視為醫(yī)方簡的敦煌醫(yī)簡2001，經過本文討論可以探知其或為記載三種不同藥物主治與功效的具有本草、博物性質的醫(yī)簡。

（責任編輯： 楊珂）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青年基金“三部西漢墓出土簡帛醫(yī)書病證名比較研究”（19YJC74011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