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傳抄古文中的“嬉”寫作“（四1·20乂）”，舊多無善解。我們以為此形當(dāng)即“毐”字，“毐”與“嬉”是音近通假的關(guān)系。宋本《玉篇》收“娭”字古文作“”，正是“毐”字，與“嬉”字古文寫作“毐”亦相合?！豆盼乃穆曧崱肥铡膀弊蛛`定古文作“（四2·6崔）”，一般以為屬“虐”字誤植。我們認(rèn)為“”當(dāng)即“茍（敬）”字之隸訛，與“虔”是義近換用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 嬉 毐 虔 茍（敬） 義近換用

隨著戰(zhàn)國文字材料尤其是楚系文字材料的大量出土，傳抄古文中與古文字關(guān)系密切的疑難形體大多已得到合理可信的解釋。但仍有少量形體尚未得到有效的古文字材料的印證，舊有的一些解說或也存在可進(jìn)一步論證的地方。小文不揣谫陋，就“嬉”與“虔”二字的古文寫法提出自己的補(bǔ)充性意見。不當(dāng)之處，尚祈方家不吝批評。

一

傳抄古文中的“嬉”字寫作“”（四1·20乂）。徐海東先生懷疑此形為“寺”字形訛，又說“以寺作嬉，屬假借用法”。該說于字形及用字習(xí)慣皆有不合之處，故后來學(xué)者多不取。李春桃先生以為此形可能是“每”之訛，也可能是從“里”得聲之字的殘形，從讀音上考慮，當(dāng)以后說可能性為大；段凱先生以為從字形來看，是“每”字訛變的可能性較大，但仍無法解釋“每”字與“嬉”字的關(guān)系，故存疑處理。近來對此形有專門考釋的是劉偉浠先生，劉先生認(rèn)為“”形是“美”字之訛，并據(jù)后世字書中“嬉”或訓(xùn)為“美”，以為“”與“嬉”是同義換讀的關(guān)系。我們認(rèn)為“嬉”雖或可訓(xùn)為“美”，但文中所舉“美”形作“”（四3·5孝）、“”（四3·5老）、“”（四3·5義）等，與“”形差異仍較大（尤其是下部），說“”是“美”字之訛形，恐有未安。另，“”形亦見于《集篆古文韻?！贰ⅰ都姸盼捻嵾x》、《廣金石韻府》、《訂正六書通》（置“僖”字頭下）等后世雜收古文、金石、璽印文字等各類材料的輯錄書，專門研究《集篆古文韻?！返狞S雅雯先生以“”形或?yàn)椤跋病弊种?，將古文異體關(guān)系理解為語音通假，此說從形體來看恐亦難以坐實(shí)。

此據(jù)學(xué)界通用習(xí)慣，標(biāo)注《汗簡》《古文四聲韻》等古文形體出處時(shí)，先后順序分別為： 輯錄書籍簡稱/卷數(shù)/原書影印頁數(shù)/出處簡稱，“四1·20乂”指該形見于《古文四聲韻》卷一第20頁，出自《王存乂切韻》。

文中相關(guān)古文形體出處，詳見文末所附簡稱表。

“嬉”字更多古文形體見徐在國： 《傳抄古文字編》，北京： 線裝書局，2006年，第1259頁。

徐海東： 《〈古文四聲韻〉疏證（一二三卷）》，博士學(xué)位論文，西南大學(xué)，2013年，第138頁。

李春桃： 《古文異體關(guān)系整理與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8頁。

段凱： 《〈古文四聲韻〉（卷一至四）校注》，博士學(xué)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xué)，2018年，第158頁。

劉偉浠： 《傳抄古文與出土文字合證》，博士學(xué)位論文，中山大學(xué)，2020年，第147—148頁。此說后以《傳抄古文校釋五則》為名正式刊發(fā)于《中國文字研究》第35輯，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第70—71頁。按，劉文所列“美”字各古文形體，林圣峰先生以為或即“？桖w”字之訛，詳氏著《傳抄古文構(gòu)形研究》，臺北： 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211—216頁；陳建勝先生則認(rèn)為屬“美”與“？桖w”異體糅合，詳氏著《傳抄古文所見經(jīng)書古文構(gòu)形疏證》，博士學(xué)位論文，中興大學(xué)，2023年，第244—246頁。按，將“美”字此類形體與“？桖w”系聯(lián)，似皆求之過深，當(dāng)直接理解為受中古文字影響之后的形訛。

黃雅雯： 《〈集篆古文韻?！滴淖盅芯俊罚_北： 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227頁。

從形體來看，我們認(rèn)為將“”形與“每”字系聯(lián)是最為可信的?！豆盼乃穆曧崱肥铡懊弊止盼淖鳌啊保ㄋ?·25南），李春桃先生以為“”右側(cè)即“母/毋”形，“母/毋”與“莫”在典籍中多見通假之例，故“摸”字古文以“拇”表示?！都姸盼捻嵾x》中“摸”字古文作“”，右亦“母”形。我們曾以此為例，論證《汗簡》《古文四聲韻》中古文形體或有可據(jù)《集古文韻》《集鐘鼎古文韻選》《訂正六書通》等材料校正者，現(xiàn)在細(xì)審“”與“”之所從“母”形，其下部寫法或亦有據(jù)。將“”形與“每”字系聯(lián)之后，遇到的問題誠如李春桃、段凱兩位先生所言，“每”聲與“嬉”聲雖近，但似未見通用之例，以“每”表“嬉”在用字習(xí)慣上不好解釋。順此思路，又加上陳劍先生對“毐”字、“每”字的形音關(guān)系有較為詳盡的論證，所以我們認(rèn)為“”當(dāng)即“毐”字。

李春桃： 《古文異體關(guān)系整理與研究》，第1—2頁。關(guān)于“摸”“拇”的關(guān)系劉偉浠先生亦有補(bǔ)釋，參《傳抄古文與出土文字合證》，第157頁。

孫超杰： 《隸定古文相關(guān)問題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復(fù)旦大學(xué)，2022年，第8頁。

陳劍： 《釋金文“毒”字》，《中國文字》2020年夏季號（總第3期），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第195—222頁。下引董珊先生意見以及對“毐”形的相關(guān)論述皆見于此文，不再詳注。

《說文》卷一二下毋部收有“毐”字，訓(xùn)解為：“人無行也。從士、從毋。賈侍中說： 秦始皇母與嫪?dú)币D，故世罵淫曰嫪?dú)?。讀若娭?！毙⌒毂净鞠嗤?。許慎從訛變之后的篆形出發(fā)，將其分析為“士”和“毋”，這與出土秦漢文字材料是不能相合的?；êＤ觉杏小啊毙?，董珊先生據(jù)武威醫(yī)簡85甲“東海白水侯”之“海”字作“”，以為即“海”字，在文例中用作“悔”。并謂二者皆為從“毐”得聲的“?！弊之愺w。獨(dú)立的“每”字，如《肩水金關(guān)漢簡（三）》中“亢龍有每（悔）”的“每”寫作“”，陳劍先生以為亦即與“毐”字形混的“每”字寫法。因?yàn)椤皻薄毙巍ⅰ懊俊毙味嘤行谓煊玫那闆r，《說文》所記“讀若娭”的“毐”字又與同在之部的“每”音近，陳劍先生在二者有著如此緊密的形音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推測“毐”字即由“每”分化而出。此說當(dāng)可信從。再比看“”形，其上部仍存“屮”形，似即較為原始形體的遺留。

《龍龕手鏡》（朝鮮本）收“每”字或作“”形，當(dāng)亦可并看。

“嬉”字古文寫作“毐”，二者當(dāng)是音近通假的關(guān)系?！墩f文》對“毐”字的形體分析雖不可信，不過注曰“讀若娭”卻是可信的?！跋病甭曌峙c“矣”聲字常可通假，如《左傳》襄公三十年“譆譆出出”，《說文》言部引“譆譆”作“誒誒”；戰(zhàn)國楚簡中或用“歖”表“矣”，《說文》又以“歖”作為“喜”古文。在傳抄古文內(nèi)部，“色”字或?qū)懽鲝捻?，（與“矣”一字分化）聲，以“色”為聲的“赩”字古文寫作從黑，喜聲?！皧帧弊忠嘁娪凇墩f文》，訓(xùn)為“戲也。從女矣聲”，段玉裁注云：“今之嬉字也。今嬉行而娭廢矣?！薄都崱贰痘哿找袅x》《六書故》等中亦多見“嬉”通作“娭”的材料。對二者關(guān)系有詳細(xì)論述的是王力先生：

相關(guān)論述可參白于藍(lán)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8—89頁；張富海： 《說“矣”》，《古文字研究》第26輯，北京： 中華書局，2006年，第502—504頁；李春桃： 《利用楚簡資料研究古文五則》，《簡帛》第7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9—101頁；李春桃： 《傳抄古文綜合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74—175頁。

《一切經(jīng)音義》七引《說文》：“嬉，樂也?！薄段倪x·王襃〈洞簫賦〉》：“春禽群嬉。”注引《說文》：“嬉，樂也?！憋怠肚儋x》：“以邀以嬉。”注引《說文》：“嬉，樂也?！倍[衡《鸚鵡賦》：“故其嬉游高峻?！弊⒁墩f文》：“嬉，樂也?！薄稜栄拧罚骸版?，戲也?！薄斗窖浴肥骸敖渲g，戲，或謂之嬉?！?/p>

《說文》：“娭，戲也?！薄冻o·招魂》：“娭光眇視，目曾波些?！弊ⅲ骸皧?，戲也?！薄毒耪隆は铡罚骸皩儇懗级諍帧！焙樽ⅲ骸皧忠翩遥瑧蛞?。”《漢書·禮樂志》：“神來宴娭?！睅煿旁唬骸皧?，戲也?！卑矗骸版摇帧睂?shí)同一詞。《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嬉游往來?！薄稘h書》作“娭游”。又：“氾濫水嬉?！薄稘h書》作“水娭?！?/p>

王力： 《同源字典》，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82—83頁。又可參楊子儀《“嬉”、“娭”考辨》，《古漢語研究》1995年增刊。按，后世字書中有一訓(xùn)作“戲也”的從攴喜聲之字，或即“歖”字之訛，參熊加全： 《〈玉篇〉疑難字考釋與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20年，第176—177頁。

另外，宋本《玉篇·毋部》收“”也即“毐”字，注曰“古娭字”，與《古文四聲韻》收“嬉”字古文作“毐”正相合。這也印證了我們以上的說法當(dāng)是可靠的。傳抄古文來源復(fù)雜，有一類是據(jù)《說文》的訓(xùn)解，如《古文四聲韻》收“傒”字古文作“”，即源于《說文》：“匸，衺徯，有所俠藏也。從乚，上有一覆之……讀與傒同?！薄逗购啞肥铡凹病弊止盼淖鳌啊?，即源于《說文》：“童，……廿，以為古文疾字?！薄案`，……廿，古文疾”等。我們所討論的“嬉”字古文作“毐”，似即由《說文》訓(xùn)解“毐”“讀若娭”而來（當(dāng)然也可能是據(jù)《玉篇》等直接回改）。

顧野王： 《大廣益會玉篇》，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131頁下左。又見于流傳域外的《全韻玉篇》，見王平、邢慎寶： 《〈全韻玉篇〉整理與研究》，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3頁；胡演婷： 《〈全韻玉篇〉字際關(guān)系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xué)，2021年，第89頁。

“疾”字此類古文寫法亦見于《集韻》《類篇》等字書，段玉裁甚至據(jù)此改動“疾”字古文（許慎撰，段玉裁注，許惟賢整理： 《說文解字注》，南京： 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608頁），然此類寫法似于古文字材料無征。關(guān)于“疾”字相關(guān)古文寫法在中古碑刻、字書中的使用情況，或可參李春桃： 《古文題銘語詞新釋（兩篇）》，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建所40周年紀(jì)念會暨古文字與古文獻(xiàn)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重慶，2024年11月；古廣政： 《〈四聲篇?！倒盼目坚屖畡t》，近代漢字研究第五屆學(xué)術(shù)年會，金華，2024年11月。

二

“虔”字下收隸定古文作“”（四2·6崔），徐在國先生以為即“虐”字隸訛。李春桃先生同意這一意見，認(rèn)為將“虐”字古文置于“虔”字下屬于傳抄古文中習(xí)見的古文誤植。劉偉浠先生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闡發(fā)，據(jù)《廣雅·釋詁一》“虔”有“殺也”之訓(xùn)，又《書·呂刑》“惟作五虐之刑”之“虐”在《墨子·尚同中》作“殺”，是“虔”“虐”皆有殺義，二者當(dāng)是同義誤植。

我們認(rèn)為將“虔”字古文“”形與“虐”字相聯(lián)系其實(shí)并不可信。“虐”字在古文體系中分為兩類。一類即《說文》古文“”形，后世“虐”之俗字或?qū)懽鳌啊钡刃危浔驹磳?shí)皆為“”（從虍、從口會意，即表“虎號”之“號”字；與從口，虎聲，或用為“呼”字者構(gòu)形不同）字。以“”字（或從“”之字）為“虐”，陳劍先生對此有詳細(xì)的梳理。如上博二《容成氏》簡36“民乃宜怨，（虐）疾始生”，上博五《姑成家父》簡1“厲公無道，（虐）于百豫”，上博二《從政》甲本簡15“毋暴、毋（虐）、毋賊、毋貪。不修不戒，謂之必成，則暴；不教而殺，則（虐）”等。反過來，傳抄古文中也可以用“虐”來表“號”，如“號”字古文作“”（四4·29籀）、“”（四2·8崔）等形。李春桃先生謂：“‘虐’是疑母藥部字，‘號’是匣母宵部字，兩者讀音相近。從古文字中看，楚文字中‘’形既可用為‘虐’，也可用為‘號’，可見‘虐’‘號’音近，古文似借‘虐’為‘號’?！彼f可信。

徐在國： 《隸定古文疏證》，合肥： 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11頁。

李春桃： 《傳抄古文綜合研究》，第76頁；李春桃： 《古文異體關(guān)系整理與研究》，第165頁。

劉偉浠： 《傳抄古文與出土文字合證》，第181頁。

關(guān)于中古俗書中“虍”旁的種種訛變，可參梁春勝： 《楷書部件演變研究》，北京： 線裝書局，2012年，第228—231頁。

相關(guān)形體分析亦可參看李春桃、李飛： 《古文與東周文字合證兩篇》，《簡帛》第14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頁；鄔可晶： 《石經(jīng)古文“殽”字來源續(xù)探》，《戰(zhàn)國秦漢文字與文獻(xiàn)論稿》，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20—222頁。

陳劍： 《據(jù)出土文獻(xiàn)表“虐”“傲”等詞的用字情況說古書中幾處相關(guān)校讀問題》，《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98—319頁。

李春桃： 《古文異體關(guān)系整理與研究》，第166頁；相關(guān)補(bǔ)充性意見亦可參段凱： 《傳抄古文與出土文獻(xiàn)互證三則》，《古文字研究》第33輯，北京： 中華書局，2020年，第561頁。

“虐”字古文還有一類寫法即上文所引用為“號”字者，該類形體從虍、人、爪，一般以為象虎虐害人之形，即《說文》所訓(xùn)“殘也。從虍，虎足反爪人也”之字。

關(guān)于“虐”字構(gòu)形近來陳斯鵬先生有新的解讀，見陳斯鵬： 《釋西周金文中的“虐”字》，首屆出土文獻(xiàn)語言文字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彰化，2022年12月，收入《出土文獻(xiàn)》2024年第3期，第32—37頁。

由上可知，“虐”字在古文中的兩類寫法皆淵源有自，都很難與“虔”字古文作“”形系聯(lián)。至于《篆隸萬象名義》中引“虐”或作“”（原篆作“”）形，我們認(rèn)為“”形上部的筆畫當(dāng)源于訛寫之后的“虍”形。“虐”字隸定古文又作“”（四5·23）、“”（四5·23）等形，皆可證其上部“虍”形之變化。據(jù)此，“虐”字寫作“”其實(shí)也是“”形的變化。

“虔”字隸定古文作“”，我們認(rèn)為與之形體最為接近的當(dāng)為“”（四5·27說）、“”（四3·28義）等形，也就是“茍（敬）”字古文，可惜誤收在“茍”字頭下。對此李春桃先生已有辨明，我們援引如下：

《古文四聲韻》收此二形于“茍”字下甚誤，實(shí)則二形為“茍”字古文。《說文》“茍”字下古文作，同于上錄第二形；《古文四聲韻》“茍”字下收（四5·27義）、（四5·27說）二形與上錄古文相同，《汗簡》中收相關(guān)形體也釋為“茍”。蓋因“茍”“茍”二字相近，《古文四聲韻》遂誤植上錄形體于“茍”字下。

李春桃： 《傳抄古文綜合研究》，第69頁。按“茍”字與“茍”字在典籍中的形近訛混，肖圣中先生有比較集中的論述。見肖圣中： 《先秦秦漢典籍“茍”訛為“茍”例釋》，《古文字研究》第31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559—564頁；肖圣中： 《古文字學(xué)》，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第241—244頁。

古文中類似的因形近造成的誤植尚多見，如“徒”字下或有古文作“”（四1·26碧），當(dāng)即“徙”字；“迷”字下或有古文作“”（汗1·9），當(dāng)為“述”字古文?！捌垼ň矗敝跷谋咀鳌啊?，一般以為象竦耳表崇敬、亟敬之義。后加“口”作“茍”（《說文》收“茍”字古文作“”），又從“攴”作“敬”形。其形體演變關(guān)系正可與“亟”對看。戰(zhàn)國楚簡中常見“敬”寫作“”或“茍”的情況，如清華五《厚父》簡9作“”、清華五《封許之命》簡3作“”、清華七《越公其事》簡59作“”、王家嘴《孔子曰》作“”等?！额惼贰⑺伪尽队衿?、《集韻》收“茍”字古文分別作“”“”“”等形，皆與“”形近，區(qū)別主要在于上部“卝/”“艸”形之別。類似的形體演變，亦見于本為鴟屬的“雈”常寫作“萑”形，本為某昆蟲象形的、作為“秋”字部件的“”抑或?qū)懽鳌啊毙蔚?。反過來，“艸”形也或可變作“卝/”形，如《可洪音義》中“茶”字寫作“”“”，“苕”字寫作“”“”形等。“敬”字在中古字書中有種種訛體，如《字匯補(bǔ)·攴部》：“，敬本字?！薄都崱び稠崱罚骸熬?，古作?！薄陡牟⑺穆暺！り凡俊芬秾嵰粲?xùn)》：“，古文敬字。”等，當(dāng)皆與“艸”“卝/”形的互作有關(guān)。

參李春桃： 《〈古文四聲韻〉誤植現(xiàn)象校訂》，《中國文字》新第45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2019年，第103—124頁；李春桃： 《傳抄古文綜合研究》，第67—93頁。

關(guān)于中古俗書中“徒”“徙”以及“從”的相混，可參梁春勝： 《楷書部件演變研究》，第153—155頁。

王家嘴楚簡字形見趙曉斌： 《湖北荊州王家嘴M798出土戰(zhàn)國楚簡〈孔子曰〉概述》，《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圖一例三。另，《古璽匯編》4164—4168、武威漢簡《燕禮》簡48等字形亦可參；陳逆簠有“”形，魏宜輝先生以為下從心上從用作“敬”，見《東周齊系金文考析（二題）》，中國青州古文字與古代文明論壇，青州，2023年8月。

可參裘錫圭： 《文字學(xué)概要（修訂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第288—289頁；梁春勝： 《楷書部件演變研究》，第203—208頁。

《龍龕手鏡》甚至將相關(guān)形體歸入“艸部”，詳可參唐蘭： 《殷虛文字記》，《唐蘭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冊，第17—23頁。

相關(guān)字形可參韓小荊： 《〈可洪音義〉研究： 以文字為中心》，成都： 巴蜀書社，2009年，第374、706頁。附帶一提的是，“苕”字寫作“”，體現(xiàn)了中古俗書中“召”“名”的訛混，詳可參梁春勝： 《楷書部件演變研究》，第413—414頁。

“從”字古文或作“蓯”（四1·13崔），一般將上部理解為“艸（艸）”形（《玉篇》等字書皆置于“草部”）。我們認(rèn)為上部所從并非“艸（艸）”，而是源自“從”字的“従”類寫法，其右上又訛作“艸”形。見拙文《古文研讀札記（初稿）》，第三屆漢語字詞關(guān)系學(xué)術(shù)研討會，長春，2023年7月。說詳另文。

“虔”訓(xùn)“敬”是古書常訓(xùn)?！墩f文》以“虔”為“虎行皃”，徐鍇《說文解字系傳》：“虎之行，兢兢然有威，故謂敬為虔。”《詩·大雅·韓奕》有“夙夜匪解，虔共爾位”。“虔共”又或作“敬共”，如《左傳》襄公八年有“敬共幣帛，以待來者”，《左傳》昭公十三年有“既聞命矣，敬共以往，遲速唯君”?！膀础币只蜻B文，如《漢書·禮樂志》有“既畏茲威，惟慕純德，附而不驕，正心翊翊”，師古曰：“純，大也。言畏威懷德，皆來賓附，無敢驕怠，盡虔敬。”北齊雋敬碑有“恭恭易色，承顏”，梁春勝先生以為“”即“虔虔”二字的俗書寫法，指恭敬貌，與“恭恭”對文同義。

梁春勝： 《六朝石刻疑難字考釋》，《中國語文》2020年第3期；梁春勝： 《六朝石刻叢考》，北京： 中華書局，2021年，第877—878頁。

古文中的義近換用，是除通假外相當(dāng)普遍的一種古文關(guān)系，李春桃先生曾有專門的梳理。如“續(xù)”字古文或作“”（汗6·80尚），即“賡”字；“順”字古文或作“”（四4·19籀），即“若”字；“敬”字古文或作“”（四4·35崔）等。

李春桃： 《古文異體關(guān)系整理與研究》，第393—399頁。或又可參拙作《傳抄古文“囁”字考釋——兼談古文中的“義近換用”》，《國學(xué)學(xué)刊》2024年第2期，第115—119頁。

后世字書或有訓(xùn)“？椲”字異體“音散”者，楊寶忠、孫小超先生以為此“散”當(dāng)為“敬”之形訛，又誤釋義為直音。詳可參楊寶忠、孫小超： 《大型字書疑難字新考》，《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第6期。

另，《古文四聲韻》收“譑”字古文作“”（四3·18崔），此形在《集古文韻》中寫作“”（置于“驕”字頭下）。我們知道《古文四聲韻》與《集古文韻》關(guān)系緊密，往往有互相比勘的地方，“”字右側(cè)所從不易辨識，而“”右側(cè)即為“胷”字?！犊珊橐袅x》中“胷”字有異體作“”“”“”（此類寫法與“”右側(cè)已相當(dāng)接近）等形，《龍龕手鏡》（朝鮮本）收“胷”字作“”“”等形。類似寫法亦見于敦煌文獻(xiàn)，張涌泉先生認(rèn)為“胸腔字《說文》作匈，或體作‘’，而‘胷’及今字‘胸’則為‘匈’‘’交互影響產(chǎn)生的俗字”。據(jù)此可知“”形右側(cè)亦為“胷”之訛，則“譑”下所收古文當(dāng)即“詾/訩”字?！墩f文》言部：“詾，訟也?！薄都崱つ[韻》：“詾，眾言?！弊钟只蜃鳌霸K”，《廣韻·鐘韻》：“訩，眾語?！薄尔}鐵論·利議》：“辯訟公門之下，訩訩不可勝聽”?！顿Y治通鑒·漢紀(jì)五十二》“天下訩訩，未知孰是”，胡三省注：“訩，眾語喧嘵之貌?！边@些義項(xiàng)與《玉篇·言部》訓(xùn)“譑”為“多言也”恰好是相合的。若此說可信，二者則亦是古文關(guān)系中義近換用的例證。

相關(guān)研究可參劉建民： 《〈新集古文四聲韻〉與〈集古文韻〉字形來源差異研究》，《勵耘語言學(xué)刊》第23輯，北京： 學(xué)苑出版社，第277—287頁；李春桃： 《傳抄古文綜合研究》第五章第二節(jié)“《集古文韻》的價(jià)值和性質(zhì)”，第192—209頁。

另可參秦公、劉大新編著： 《碑別字新編（修訂本）》，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214頁。

張涌泉： 《敦煌俗字研究（第二版）》，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582頁。

或可參拙作《隸定古文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85—86頁。

以上通過對“嬉”“虔”二字古文形體的考釋，可知古文形體來源復(fù)雜，既有戰(zhàn)國時(shí)期古文字寫法的遺留，又摻雜著中古時(shí)期的訛俗體，甚至有不少篡改和虛造的字形。錢大昕曾對古文批評說：“似古實(shí)俗，當(dāng)置不道。而好怪之夫，依仿點(diǎn)畫，入之楷書，目為古文，徒供有識者捧腹?fàn)??！彪m有其道理，不過正如梁春勝先生指出“如果能將出土古文字形、傳抄古文字形以及相關(guān)的字書疑難字字形結(jié)合起來，作系統(tǒng)的比對，則可以在這些疑難字的考釋方面開辟一條道路”，這才是較為科學(xué)、客觀的研究之路。

語出錢大昕撰，呂友仁標(biāo)校： 《潛研堂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71頁。

梁春勝： 《利用傳抄古文考釋字書疑難字舉例》，《中國文字學(xué)報(bào)》第7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238頁。

引書簡稱對照表

說" 說文

尚古尚書

孝古孝經(jīng)

老古老子

碧碧云碑

義義云章

南南岳碑

籀籀韻

崔崔希裕纂古

（責(zé)任編輯： 楊珂）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xiàng)目“阜陽漢簡整理與研究”（21amp;ZD305）、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xiàng)目“傳抄古文疑難字考釋與研究”（24CYY014）及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項(xiàng)目“《集篆古文韻?！丰屪C”（243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