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19世紀末美國在拉丁美洲霸權的崛起,美國對拉丁美洲區(qū)域知識的需求與日俱增,有關拉丁美洲知識的生產與傳播顯得格外重要。拉丁美洲研究的源起極大地受到政治需求的影響,學術研究逐步“工具化”。知識生產逐漸與國家權力“合流”,成為國家行使外交權力的重要工具之一。在政治需求與學術興趣共生的表層關系下,作為內生驅動力的種族偏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思想、價值、觀念,共同構成了拉丁美洲研究的底層邏輯。這一底層邏輯一直是美國衡量拉丁美洲國家進步性和現(xiàn)代性的標準。
【關鍵詞】美拉關系;拉丁美洲研究;區(qū)域研究
【中圖分類號】K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860(2025)01-0001-06
美西戰(zhàn)爭后美國向拉丁美洲(簡稱“拉美”)的帝國擴張加劇,在泛美聯(lián)盟引導下,有關拉美的“知識事業(yè)”(Knowledge Enterprises)逐步建立起來,很大程度上推動了美國高校拉美研究的發(fā)展。知識擴張與經濟擴張并行,美國向拉美的經濟擴張?zhí)嵘嗣绹鴮乐R生產的速度和強度,也增強了知識與外交之間的互動。拉美研究的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學術刊物創(chuàng)辦、研究機構設立等方面逐步改善,學者參政成為普遍現(xiàn)象,學術專家的意見成為決策者政策選擇的參數(shù)。學界與政界一同構建了對拉美的貶抑認知,成為美國向拉美擴張的話語工具。
國內外學界關于美國對拉美文化外交的研究成果較多,將學術知識從文化外交中剝離出來,單獨考察的研究成果卻相對較少。以“美國的拉美研究”為主題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但大多根據(jù)其發(fā)展階段、研究主題進行概述和探討。澳大利亞學者馬克·伯杰試圖說明20世紀前半期美國霸權崛起與拉美研究起源之間的關系,并用“前者導向后者”的單向流動進行概括[ ]。伯杰將拉美研究與美國的外交政策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而沒有將“知識”作為美國外交戰(zhàn)略的一部分進行考察。國內學者梁志教授從知識與政治互動的角度對冷戰(zhàn)時期的拉美研究進行了總體的概括[ ]。本文試圖以知識與政治互動的表層關系為基礎,探尋美國拉美研究的源起及其底層邏輯。近些年來,國內區(qū)域國別研究方興未艾,對美國拉美研究的歷史演進進行探源,也可對我國拉美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進行省思。
一、知識與外交:拉美研究的源起
20世紀初,美國大踏步開啟了海外擴張的歷史,拉美地區(qū)首當其沖。美國霸權的擴張成為拉美研究發(fā)展的引擎,反之,拉美研究又成為實現(xiàn)美國霸權的輔助工具[1]。知識生產作為文化外交的重要部分甚至是核心部分,在美國對外關系中的作用被嚴重低估。學術精英是知識甚至是文化的生產者,對域外知識的生產、構建與傳播理應是文化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
美國對拉美的文化外交是以“好萊塢”“電視電影”“可口可樂”“卡通動漫”等為載體的大眾文化擴張,以實現(xiàn)拉美的“現(xiàn)代化”“美國化”。但在一些拉美知識精英、政治精英的眼中,美國的下里巴文化是無法與歐洲的高雅文化相媲美的。相對于美國大眾文化,大部分拉美精英更欣賞的是美國成功的制度建設:古巴革命先驅何塞·馬蒂、拉美獨立領袖米蘭達、阿根廷總統(tǒng)薩米恩托曾十分贊賞美國的憲法精神和國家建設;委內瑞拉1811年憲法、阿根廷1853年憲法和巴西1892年憲法都是以美國憲法為藍本。從這一角度來看,以往對文化外交的解讀無法更好地理解拉美政治層面的“現(xiàn)代化”和“美國化”。美國對拉美的種族偏見由來已久,在此基礎上,美國對拉美外交政策的目標是希望“落后的”拉美國家沿襲美國進步的發(fā)展模式,專業(yè)學術知識的構建更加符合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作為國家戰(zhàn)略的“知識”生產與傳播具有其獨特性,有必要將其從文化外交中剝離出來進行考察。
在國際關系學研究中,知識生產與外交政策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在為解決全球變暖、恐怖主義、海洋污染等全球問題的知識合作,參與者不僅是外交官,還有商人、學者、跨國組織等,尤其強調大學的作用。在歷史學研究中,知識生產與外交政策之間的關系是復雜而又抽象的,需要一個具象的載體去實現(xiàn)這一過程。從沖擊與回應模式來看美國對域外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沖擊方”在塑造區(qū)域研究的問題、方法、路徑、取向等是客體做出“回應”的基礎。具體來說,在美國政府政策引導下,以拉美研究為媒介,實現(xiàn)學界與政界一致的話語體系,推進共同外交目標的實現(xiàn)。冷戰(zhàn)初期,美國直接參與了日本“美國學”的建設,推進了亞洲國家“中國學”的學術建設,是美國直接的對外知識輸出與傳播。由于對象國的不同特性,知識與外交的表層關系也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和多變性。與亞洲和非洲一些國家相比,拉美獨立較早,其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水平較高,美國很難像在亞洲一樣對其進行直接的學術體系構建。因此,拉美研究的構建是美國促成拉美國家實現(xiàn)“美國化”的關鍵一步。
自1884年美國歷史協(xié)會成立后,一部分對拉美感興趣的學者經常在年會中討論西屬美洲歷史問題,久而久之形成了固定的小組會議。1919年美國歷史協(xié)會的拉美研究學者成立了“西屬美洲歷史小組”,后于1928年改組為“西屬美洲歷史大會”。在美國歷史協(xié)會支持下,1918年2月《西屬美洲歷史評論》創(chuàng)刊,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的創(chuàng)刊詞占據(jù)了該雜志的頭版頭條。《西屬美洲歷史評論》成為拉美研究的專業(yè)期刊,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歷史學家在拉美研究中的主導地位。
19世紀晚期,美國高校開設的歷史學課程基本是與美國歷史相關的課程,唯一一門外國史是歐洲史。美西戰(zhàn)爭后,西屬美洲史逐漸走進美國高校課堂,美國人對拉美的興趣和研究僅次于對歐洲的關注。加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德克薩斯大學、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高校都是從事拉美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的前沿重鎮(zhèn)。伯納德·摩西是第一位系統(tǒng)并持續(xù)開設拉美課程的高校教授。1895年摩西在加州大學開設西屬美洲歷史課程,包括西班牙憲法史和拉美殖民史[ ]。20世紀30年代之前,美國高校已經集結了一大批從事拉美研究的優(yōu)秀學者,有些人一直從事學術研究工作,有些則在一戰(zhàn)驅動下供職于美國政府。
除了歷史學領域,拉美人類學、地理學、政治學也取得了較快發(fā)展。賽亞·鮑曼(Isaiah Bowman)就職于耶魯大學,是第一位在美國開設拉美地理課程的大學教授,他對南美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探險和調查活動。一戰(zhàn)結束后,鮑曼領導的美國地理協(xié)會開始繪制西半球地圖,包含107張單獨的圖紙,為當時美國的科學家、工程師、美國政府的西半球工作提供了便利。政治學研究的兩位奠基者是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里奧·S. 羅及其培養(yǎng)的博士生達納·G. 芒羅。羅在美西戰(zhàn)爭后開始關注拉美,1900年參與了波多黎各法典的制定,后游歷了南美的很多國家。芒羅在1920年獲得博士學位后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工作。
20世紀30年代,拉美研究已經得到了初步發(fā)展。歷史學、地理學和人類學方面取得了重大發(fā)展,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對拉美也有所涉及,研究隊伍、研究機構、學術交流等方面都有了進一步的完善和擴大。在進步主義時代,學者參政現(xiàn)象十分普遍,這些學者不僅參與國內事務,而且對美國的外交問題越來越感興趣。大學里的區(qū)域研究專家迎合了美國霸權崛起的需求,學術與政治互促關系加強。知識生產具有相對自主性,但離不開社會需求。隨著美西戰(zhàn)爭的爆發(fā),美國學界對拉美產生了極大興趣,拉美研究得到快速發(fā)展。雖然美國政府的政策沒有明確地將知識生產作為國家對外戰(zhàn)略的一部分,但是美國戰(zhàn)略需求卻吸引了大批從事拉美研究的學者參政,知識與政治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為美國將知識生產納入國家安全戰(zhàn)略作了鋪墊。
二、拉美研究的“工具化”傾向
在“天定命運”思想驅動下,20世紀初美國向拉美進行商業(yè)擴張,逐漸建立起商業(yè)霸權,是拉美研究源起的重要國際背景。知識擴張與經濟擴張并行,理查德·莫爾斯認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幾年里,拉美研究就像“一個政治商業(yè)風箏的可笑尾巴”[ ]。美國向拉美的帝國擴張使美國政府對區(qū)域研究專家的需求驟增,吸引了大量高校學術專家參政。由于在高校受過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他們擁有專業(yè)的區(qū)域知識、語言技能,在政府機構中具有獨特的地位,一定程度上能夠影響其知識領域內的政策方向。總之,學界與政界之間的人員流動大大推動了拉美研究的“工具化”進程。
一戰(zhàn)極大地推動了美國高校從事拉美研究的學者參政。雖然拉美處于一戰(zhàn)的邊緣位置,但德國勢力的不斷擴張仍然引起了美國對后院安全的擔憂。1925年,斯坦福大學歷史系教授珀西·阿爾文·馬丁專門論述了一戰(zhàn)對拉美以及對美拉關系產生的影響。馬丁尤其談到一戰(zhàn)前德國在拉美有組織的文化宣傳活動,泛德同盟、德國海軍同盟、國外日耳曼主義者同盟、學校同盟、德國步槍俱樂部等各種德國文化傳播組織對拉美的關注和文化參與日益增加,更重要的是德國政府還利用南美洲的德國人對拉美進行人心滲透[ ]13-15。美國擔心德國勢力在拉美的滲透會影響到西半球安全,因此美國政府吸收了很多學術專家參政,并在一戰(zhàn)后擔任政府職務,幫助處理拉美事務。1912年,美國國務院成立了國內外商務委員會,其主要目的是鼓勵出口貿易,特別是同拉美的出口貿易。同時,還設立了商務專員的職位,由商務部統(tǒng)一管理。到1923年底,美國的商務專員駐扎在18個國外城市,其中包括布宜諾斯艾利斯、哈瓦那、墨西哥城、里約熱內盧等拉美城市[ ]28-32。國內外商務委員會還設立了專門的拉美部,后來改編成拉美司。
朱利葉斯·克萊因(Julius Klein)曾在哈佛大學教授拉美歷史和經濟課程,1917年擔任國內外貿易局拉美司司長,后擔任了商務部部長助理和政府私人顧問,專門處理泛美事務。里奧·S. 羅是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和經濟學教授,1900年被任命為波多黎各法典委員會委員,此后一直在政府任職,先后擔任了拉美事務顧問、泛美金融會議秘書長、拉美司司長、泛美聯(lián)盟主席。1920年1月,美國財政部在華盛頓主辦了第二次泛美金融會議,由里奧·S. 羅擔任會議秘書。這次會議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是“對西屬美洲研究在當前美國重要性達成共識”[ ]。出席會議成員,有一半是從事拉美歷史研究的學者,他們負責起草拉美各國小組會議的報告,其中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查爾斯·L. 坎寧安(Charles H. Cunningham)負責委內瑞拉小組、德克薩斯大學歷史學教授克拉倫斯·H. 哈林(Clarence H. Harling)負責墨西哥小組、伊利諾伊大學歷史學教授埃平格(J. A. Eppinger)負責巴拿馬小組。
芒羅是羅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博士生,1917年獲得經濟學和歷史學博士學位,1918年博士論文《中美洲五個共和國》出版,從此確立了他在中美洲研究中的權威地位。這篇博士論文是他經過數(shù)年的中美洲考察、工作和研究的成果。芒羅在導師羅的鼓勵下,在國務院對外貿易顧問辦公室工作,后晉升為拉美司司長,辭職之后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開始了拉美研究的學術生涯。
羅斯科·R. 希爾(Roscoe R. Hill)先后在芝加哥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取得了拉美史學士學位、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在一戰(zhàn)后受雇于對外貿易顧問辦公室,曾供職于尼加拉瓜高級委員會,負責監(jiān)督該國的部分金融事務。另外一位不得不提到的學者是威廉·R. 曼寧(William R. Manning),是當時著名的拉美問題研究專家,曾在對外貿易顧問辦公室,主要負責拉美事務。在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資助下,曼寧整理出版了三卷本《美國關于拉美獨立的外交通信集》和十二卷本《美國外交通信:美洲間事務(1831—1936)》,是研究19世紀美拉關系的重要檔案資料。
唐納德·J. 墨菲用“服務型知識分子”(Service Intellectual)一詞,特別指20世紀初美國政府雇傭的學術專家[ ]。具體地說,從事拉美研究學者利用他們的專業(yè)知識來推動美國在拉美的政治和經濟霸權。學術權力與政治權力統(tǒng)一共生,共同推進美國政府對拉美干預的合法化。誠然,參與并推進政府工作的學者占少數(shù),更多的拉美研究學者仍然服務于學術界,通過專著、文章、新聞采訪和公開演講,為政府和感興趣的公眾提供專業(yè)的“專家”服務。他們經常以官方身份擔任國際大會的指定代表,比如參與泛美科學大會、泛美金融會議等。盡管學術專家對決策的影響不如外交官和國務院其他官員那樣直接,但這些學術專家仍然通過影響公眾和決策者的態(tài)度,幫助塑造了美國的外交政策。很多時候,他們的研究成果為政策抉擇提供了知識基礎,也增加了政策選擇的參數(shù)。
冷戰(zhàn)是美國學界與政界交織的重要場域,而冷戰(zhàn)之前學界與政界之間的聯(lián)系就十分密切,最明顯的例子是政治學家威爾遜當選總統(tǒng)。知識人士和權力人士之間的合作是由赫伯特·胡佛在20世紀20年代推動的,胡佛在任商務部長期間就重用從事拉美學術研究的朱利葉斯·克萊因,在泛美主義倡導下,他們積極在拉美擴大貿易、創(chuàng)造投資機會、開發(fā)農業(yè)和礦業(yè)原材料。唐納德·J. 墨菲認為,從富蘭克林·羅斯福到理查德·尼克松的歷屆美國政府都支持學界與政界的合作[8]。美國高校學者并非象牙塔里的隱士,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他們會積極推進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
三、拉美研究的底層邏輯
美西戰(zhàn)爭后美國在加勒比地區(qū)的活動和影響力擴大,引發(fā)了人們對美國在西半球所扮演角色的關注和思考。政治需求一定程度上助長并塑造了學界的拉美研究,拉美研究也為政治需求提供了智識參數(shù),這是美國對拉美進行知識構建的表征。政治需求與學術興趣的基礎是美國對拉美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也是美國對拉美智識建構的根本內核。
1914年,芒羅受卡內基和平基金會資助,對中美洲國家進行了實地考察,并在1918年出版了博士論文《中美洲五個共和國》,1920年到美國國務院任職,成為最有影響力的拉美問題專家之一。這篇博士論文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中美洲地區(qū)人民素質的強烈否定。芒羅認為懶惰、道德松懈、無知、迷信和冷漠是印第安人的代名詞,混血人的情況并沒有好轉,因為他們被貼上了“無知、不誠實和邪惡”的標簽,并且不尊重權威、不熱愛和平[ ]10-13。德克薩斯大學教授克拉倫斯·H. 哈林雖然認為印第安人和混血人并不存在天然、本質上的劣等性,但他仍然用種族特征作為衡量社會和政治進步的標準。他用“勤勞的白人群體”來解釋阿根廷的相對進步;哥斯達黎加也是中美洲所有共和國中獨一無二的最進步的國家,因為該國人口總體上以白人為主[ ]。
這種種族偏見在拉美知識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期,社會達爾文主義依據(jù)種族優(yōu)越論解釋了為什么一些社會比另一些社會進步,這種觀點迅速占據(jù)了當時的拉美知識界。阿根廷學者、政治家多明戈·薩米恩托將印第安人的野蠻行徑歸因于先天缺陷[ ]120。拉美的知識分子,包括若阿金·納布科(巴西)、何塞·安東尼奧·薩科(古巴)和安德烈斯·莫利納·恩里克斯(墨西哥)也表達了這樣的擔憂,并提出了解決種族問題的各種方法。例如,薩米恩托相信來自北歐的白人移民就是解決種族問題的答案,納布科也支持歐洲移民。但是在巴西,人們也強調通過墮胎使人們“變白”,墨西哥的許多知識分子則希望通過教育和文化事業(yè)“同化”印第安人。
在20世紀初的拉美研究中,有很多作品都集中在拉美的種族構成上。1915年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約翰·W. 伯吉斯認為拉美社會的落后在于“人口特征”。伯吉斯甚至指出不能用“人民”一詞來描述中美洲居民,因為“這個詞表示的是政治文明比任何(中美洲共和國)的居民都要先進的人口”,只要印第安人、黑人和混血人仍然占多數(shù),中美洲國家就不可能取得進步或建立良好的政府[ ]344-345。對拉美人的這一刻板印象在當時的其他文獻中也得到了附和。喬治·克里奇菲爾德在1908年出版的《美國的優(yōu)越》一書將種族偏見發(fā)揮到了極致。克里奇菲爾德認為:“臭名昭著、背信棄義、陰謀詭計和無恥的行為籠罩著整個西屬美洲人?!庇〉诎踩伺c文明一詞相距甚遠,以至于克里奇菲爾德認為他們不值得被討論?;煅艘彩抢烂媾R的重要問題,“他們大多數(shù)要么是懶惰的、張狂的、無所作為的,要么是強盜、殺人犯或流浪漢”[ ]384-385。正如邁克爾·亨特所指出,負面的種族描述是美國外交政策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通過建立種族等級制度,美國人得以證明擴張和統(tǒng)治政策的合法性[ ]46-47。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一個先進國家對其進行直接監(jiān)督,拉美不可能超越落后而取得進步,而美國負有不可推卸的使命。對拉美種族構成的貶抑認知構成了拉美研究專業(yè)話語的基礎,這與美國向拉美的帝國擴張相契合。
基于種族偏見而產生的“落后”與“進步”二元對立概念是美國干預拉美的重要話語基礎。羅被任命為波多黎各法典委員會成員后,對拉美進行了深入的實地考察和資政研究。與當時美國占領的菲律賓和古巴一樣,波多黎各面臨著在“落后”社會狀態(tài)下建立社會制度的問題。美國與波多黎各屬于兩種不同文明的相遇,羅強調這種關系是“征服者與臣民之間的關系”。因此,羅建議波多黎各應該繼續(xù)保持集權和獨裁傳統(tǒng),而不是立即建立美國式民主[ ]。換言之,羅采取一種漸進方式幫助波多黎各建立一個有利于美國式民主確立的環(huán)境。芒羅確信美國能夠幫助中美洲實現(xiàn)和平、穩(wěn)定和進步,而且美國懷有“一種真誠和無私的動機,以拯救南部鄰國”。美國政策的目標是消除拉美國家長期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混亂,這些不僅阻礙了拉美智識和物質的進步,而且對美國經濟利益構成持續(xù)的威脅,芒羅認為美國這一目標和動機是無可指摘的[ ]。美國有責任實現(xiàn)“以社會秩序取代西半球的無政府狀態(tài)、不穩(wěn)定和不正之風”[15]。換言之,拉美最終會像美國一樣建立起民主模式,但它必須在美國監(jiān)管下進行。
這一時期的拉美問題專家認為外國資本在拉美的投資有利于其工業(yè)化、城市化和經濟增長,就像19世紀的美國走過的道路那樣[ ]。基于歐美的歷史經驗,這些區(qū)域專家認為工業(yè)化形式的經濟增長、科學進步、物質繁榮、社會改革、民主政府等是不可改變的發(fā)展趨勢。這種進步觀念在某種程度上是二戰(zhàn)后“現(xiàn)代化”概念的早期表述,“進步”或“現(xiàn)代化”的基本假設是要求“落后”或“欠發(fā)達”國家延續(xù)美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模式[15]??梢哉f,拉美是美國現(xiàn)代化話語最早的實驗場所。
誠然,美國學界對于美國政府處理拉美事務的方式不總是認同,但是雙方對于外交目標和動機總體上是一致的。美國對中美洲的軍事干涉,不僅引起地峽人民的反感,而且引起一部分美國人的反感。正如芒羅所說,即使是中美洲那些傾向于獲得美國幫助的人“也憎恨軍事干預和美國官員冒失、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16]。顯然,問題不在于美國的動機和目標,而在于美國政策實現(xiàn)的形式。拉美問題專家認為美國對拉美的監(jiān)管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如哈林認為美國的主導地位“就像大英帝國的擴張或現(xiàn)代德國的擴張一樣不可避免”[ ]。到20世紀20年代末,美國學界和其他對外交政策感興趣的人達成共識并形成一種話語趨勢,即必須改善美國與拉美的關系[ ]18-24。學術專家傾向于將知識和文化交流作為增進美拉之間理解與合作的一種手段,這是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推出睦鄰政策的重要學術背景。到20世紀30年代,美國已經可以通過經濟、政治和外交影響力,而不是依靠直接軍事干預來追求在環(huán)加勒比海地區(qū)的外交政策目標[ ]79-80。無論學術專家反對美國對拉美的軍事干涉,還是支持美國對拉美的“不干涉”政策,都是實現(xiàn)同一外交目標的不同手段。
以種族偏見為主的“落后”與“進步”話語不僅為美國區(qū)域專家提供了一把理解拉美問題的鑰匙,而且解釋了美國與拉美關系的本質。只要拉美仍然落后和不發(fā)達,美國就會主導該地區(qū),并在其政治不穩(wěn)定的極端情況下進行干預,尤其是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情況下。一定程度上,學者參政對美國拉美政策的影響是無法度量的,然而理解學術與政治之間關系的關鍵并不在于不可量化的專家意見的影響,而在于一種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框架構建。具體來說,是以種族偏見為意識形態(tài)基礎,以“進步”觀念為實現(xiàn)干預的話語基礎,最終實現(xiàn)美國利益最大化的外交政策目標。美國對拉美的經濟援助、文化交流都是為了讓拉美取得“進步”,甚至美國學界反對政府對拉美的軍事干預,支持“不干涉”的政策也隱含著幫助拉美國家取得“進步”的使命感。睦鄰政策出臺后,穩(wěn)定、發(fā)展、進步、民主等概念繼續(xù)影響著美國對拉美的對外政策。二戰(zhàn)后,“種族決定論”讓位于“經濟決定論”,繼續(xù)影響著美國人對拉美的認知和行動。
結語
在政治需求與學術興趣共生的表層關系下,作為內生驅動力的種族偏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思想、價值、觀念,共同構成了拉美研究的底層邏輯。作為政府政策參數(shù)的拉美研究是表象,而影響拉美本土的知識生產是關鍵。區(qū)域研究的發(fā)展與推進是美國全球知識霸權構建的重要基礎,通過建構符合美國話語體系的區(qū)域研究,拉美研究主導甚至代替了拉美本土的話語建構。換言之,美國政府主導下的區(qū)域研究不斷擴大并發(fā)展為一種“政治敘事”。學術專家對拉美進行了大量的學術研究,由于知識與政治之間的互動,學術研究成為美國向拉美擴張的工具。以種族偏見為主的拉美專業(yè)話語的形成試圖占據(jù)拉美本土的話語體系,使當?shù)厝耸プ约旱奈幕?。?0世紀初期,美國對拉美的話語構建中,以種族偏見為基礎,產生了“進步”與“落后”二元對立的話語概念。因此,拉美的“落后”才成了問題,那么美國具有無可指摘的責任來幫助拉美走向“進步”。
拉美研究表面上服務了美國的拉美政策,本質是拉美應該沿著美國的發(fā)展模式前進。冷戰(zhàn)時期,美國對第三世界的現(xiàn)代化話語也在一定程度上主導了拉美的發(fā)展問題。美國知識的跨國傳播也影響到了歐洲國家,同時也引發(fā)了歐洲強烈的反美主義。雖然拉美地區(qū)也存在反美主義,但是拉美國家沒有深厚的、統(tǒng)一的和強大的文化根基,更容易陷入美國的話語體系當中。拉美研究是美國政府推行拉美政策的重要支撐。那么,美國通過拉美研究建立起來的話語符號,是否影響到了拉美本土的歷史敘事?具體地說,是否影響或主導了拉美的發(fā)展問題?拉美研究與生俱來的政治屬性,以及影響拉美本土話語建構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是對美國拉美研究進行歷史考察的兩個重要議題。
最后,感謝2023年運城學院優(yōu)秀博士來晉科研專項(QZX-2023025)及2023年運城學院博士科研啟動項目(YQ-202312)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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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 and Underlying Logic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SHI Xiaowen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Yuncheng University, Yuncheng 044000, Shanxi,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rise of American hegemony in Latin America at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the demand for regional knowledge in Latin America is increasing day by day, and the gener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knowledge about Latin America becomes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he origin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is greatly influenced by political demands, and academic research is gradually “instrumentalized”. Knowledge production gradually merges with state power and becomes one of the important tools for the state to exercise diplomatic power. Under the surfac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al needs and academic interests coexisting, racial prejudice as an endogenous driving force, as well as the ideas, values, and concepts formed on this basis, together constitute the underlying logic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This underlying logic has always been the standard by which the United States measures the progress and modernity of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Keywords: US-Latin America relations, Latin American Studies, area stu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