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年關(guān)。凜冽的北風(fēng)吹得這個北方城市干燥清冷。殘留在樹枝上的枯葉被風(fēng)扯下來，在地上跑著、跳著，在空中飛著、轉(zhuǎn)著。如同這些樹葉，進(jìn)入臘月以來，廠長鄭楠就沒消停過。每天要外出要賬收賬，也每天被人來要賬催賬。不是在要賬的路上，就是被要賬者堵在辦公室里。

今天一大早，鄭楠就叫上生產(chǎn)辦主任老李出來要賬，也正好躲開那個配件廠的老季。這個人已經(jīng)在廠里住了三天了。

今天的計劃是跑兩家：石化廠車隊，是大國企。另外是市西大老崔，一家運(yùn)輸專業(yè)戶。鄭楠剛剛從石化廠要回錢，正要趕往另一家，接到電話，老季要自殺！急得他趕緊回廠子。

老季是三天前來廠的，他是福建一家汽車配件廠的業(yè)務(wù)員，負(fù)責(zé)山東片區(qū)的市場營銷。鄭楠這個汽車修理廠是比較大的客戶，年底來是為了結(jié)清全年賬目。

鄭楠說，只能結(jié)一半，余下的明年一季度結(jié)清。老季眼睛瞪得溜圓，必須結(jié)清，否則，他們夫婦在單位的工作將不保。這是廠長給他下的死命令。因為，廠子資金鏈緊張，已經(jīng)難以為繼。老季說，如果完不成任務(wù)，他就不回去了，也沒法回去。態(tài)度強(qiáng)硬，沒有余地。這令鄭楠意外且無奈，只好躲著他抓緊在外邊要賬。沒想到，他找不到鄭楠，絕望之際，竟然要自殺！把老實人逼到這個份上，鄭楠心里一陣苦澀與愧疚。

廠子招待所在辦公樓的三樓，也是頂層。主要是用來為外來業(yè)務(wù)人員免費(fèi)提供住宿。這是一座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建設(shè)的紅磚小樓，外墻沒有任何裝飾，顯得斑駁陳舊。

鄭楠趕到時，老季正站在后窗上，高聲哭訴著自己的不幸。窗下聚集了十幾個人，一邊勸說，一邊躲著他隨手甩下的鼻涕、眼淚和口水，一邊在地下鋪上草氈、棉被等柔軟物品。

鄭楠來到窗下：“老季！你這是干什么呢？快下來！”老季見是鄭楠，更加大聲哭起來：“鄭廠長啊，你可來了，再晚一會兒就見不到我啦！嗚嗚?！?/p>

鄭楠又氣又笑地說：“老季，別出洋相了，下來，我給你結(jié)算！”“結(jié)算一半我就不下去，讓我死了算了！”“廠長要全給你結(jié)了，下來吧！”老李喊道。“真的嗎？”老季止住哭鬧問道?！罢娴?。你看，我剛剛要回錢來！”鄭楠把支票揚(yáng)起來說?！澳愕戎?，我馬上下去！”老季破涕為笑，搬開堵在門口的沙發(fā)、桌椅，打開門飛快地跑下樓來。

因為兩天寢食不安，本來矮瘦的老季此時像一條饑餓的瘦狗：臉色灰暗，深陷的眼窩里一雙渾濁失神的大眼睛。兩頰深凹，顯得顴骨更加突出。他用皮包骨頭的雙手抓住鄭楠的胳膊，生怕他再消失掉?！皬S長兄弟，你說的是真的？”“當(dāng)然是真的啦，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不過——”鄭楠略一沉吟?！安贿^什么？”老季緊張地又抓緊鄭楠的胳膊?！澳銊e害怕。我是說，剛剛拿來的支票存上，到賬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你要等一下。”老季松開鄭楠胳膊：“噢，這個我懂，沒事，我等就是?！编嶉嘈χf：“老季呀，這年頭都說欠債的是爺爺，要賬的是孫子?？墒俏已剑肺义X的是我爺爺，和我要賬的也是爺爺！”

回到辦公室，鄭楠盤算了一下。剛要來的這十三萬多元錢，給了老季五萬二千，剩余的還能打發(fā)兩戶債主，但是，年底獎金和福利仍沒有著落。他長出一口氣，還得繼續(xù)催要??！

老李推門進(jìn)來?！皬S長，你老家那戶欠錢的，說好三天，可這已經(jīng)六天了，還沒來還錢。你看——”“噢？打電話了嗎？對方怎么說？”“打過多少遍了，開始說正在要賬，湊齊馬上還。后來，再打就不接了?！崩侠钜荒槹脨?，埋怨道，“當(dāng)初我就不同意放他們走，可是你那實在勁、義氣勁又上來了，看看咋辦吧?！编嶉獩]有說話，他不愿意相信自己那兩個老鄉(xiāng)是騙子，更不相信秋虎哥說的是假話。

二

這天，鄭楠剛剛打發(fā)走一個催款的廠家代表，坐在辦公室里算賬，老李領(lǐng)著兩個人進(jìn)門?！皬S長，他們說要先提車后結(jié)賬?！编嶉^也沒抬：“那怎么行，除了有協(xié)議的關(guān)系戶外，我們都是結(jié)賬提車?！闭f完，繼續(xù)低頭算賬。

來人中年齡大的那位搶上一步說：“廠長兄弟，我是你老鄉(xiāng)。你知道，咱們老家的風(fēng)俗是，貴重大件東西過年不能留在外邊。這馬上過年了，我們的兩輛汽車一定要開回家才行。”鄭楠放下賬冊抬起頭看了看說：“沒問題，你們付清修理費(fèi)，提車回家就是。”“他們說現(xiàn)在沒錢！”老李跟上說道。

“不結(jié)賬不行，我們年底資金緊得要命，不能再欠賬了?！编嶉f完，低下頭繼續(xù)算賬?！拔覀兿忍峄剀?，三天之內(nèi)一定送錢來，行嗎？”年齡大的人說?！叭欤咳绻娴挠绣X，還差這三天嗎？”鄭楠頭也沒抬，笑了笑說道。

“秋虎是俺哥！”那個年輕人突然高聲喊道?！扒锘?？哪個秋虎？”鄭楠抬起頭問道?！巴跚锘ⅲ遍T街的。俺和他是親戚！”年輕人上中等個頭，虎頭虎腦，長得結(jié)實，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底氣十足。鄭楠站起來，走到兩個人面前，“真的？什么親戚？你們是干嗎的？”

“俺是——”不等年輕人說完，年長者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家是運(yùn)輸專業(yè)戶，家里養(yǎng)著五輛大卡車。這不是，在這里修了兩輛。家里的錢都壓在運(yùn)費(fèi)上了，這兩天要回來立馬還上修理費(fèi)”?！班牛呛屯跚锘⒂猩蛾P(guān)系？”

“王秋虎是俺表哥，還是俺師傅呢！”年輕人搶先說道?！皫煾?？什么師傅？”“練武的師傅！”年輕人越說越來勁，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鄭楠走到年輕人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點意思?！痹趩柫藘扇诵彰?，鄭楠到旁邊辦公室撥通了王秋虎的電話。

回到辦公室，鄭楠讓兩人辦好欠款手續(xù)，讓老李準(zhǔn)許他們提車回家。送走兩人后，老李納悶地問：“他們說的那個王秋虎是個啥人??？怎么一提他就放他們走了？萬一要不回來錢咋辦？”鄭楠笑笑說：“沒事，他們絕對沒有問題。三天后，準(zhǔn)會送錢來，等著吧！”

今天已經(jīng)六天了，仍然不見人影，電話也沒人接，好像是人間蒸發(fā)了。鄭楠有點疑惑：秋虎大哥不會這樣不靠譜啊！想著，他又撥通了秋虎電話。振鈴許久，無人接聽。老李緊張起來：“不會他們合起來賴咱吧？”鄭楠瞪他一眼：“胡說什么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一會兒再打。”

鄭楠放下電話：“這樣吧老李，秋虎這邊肯定是沒問題的。我們今天下午還是先把大老崔的賬要來吧?！薄耙残邪?，可是如果再沒有音信怎么辦？”

“不可能沒有音信的，不行的話我晚上再——”鄭楠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聲響了，“我是秋虎，老弟有事嗎？”“秋虎哥是這樣，那兩個親戚說三天來，已經(jīng)六天了，你看——”“噢，這事我也不清楚。這樣，你明天來一趟吧，反正也好長時間沒見了。我和你找他們把錢要回來?！薄昂玫母?，明天見！”放下電話，鄭楠對老李夸耀說：“怎么樣？我說是吧？走，今天下午找大老崔要賬，明天回老家！”

三

在回老家縣城的路上，鄭楠向車窗外望著，有些莫名的悵然。天空中鋪展著鉛灰色的云層。兩邊田野里黃綠相間，冬小麥綠得有點發(fā)黑，沒有農(nóng)作物的土地裸露著黃褐色的胸膛，凍得干燥無光。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回家鄉(xiāng)了。今天倒有點“鄉(xiāng)近情更怯”的感覺?！皬S長，那個秋虎到底是啥樣子的人啊？”老李一直想解開心里的納悶。“知道我青少年時代愛好什么嗎？”“聽說過，喜歡讀書和打架?！薄按蚣芫褪歉@個秋虎玩的?！薄澳悄憬o講講唄！”老李表示期待?！昂冒桑凑郊疫€有挺長時間?！彪S著鄭楠的講述，時光穿越到了十五年前。

其時，鄭楠上高二。那個時候管理不嚴(yán)，鄭楠跟著縣城北門街道的大孩子們在城里及周邊農(nóng)村游玩閑逛。玩的重要內(nèi)容是學(xué)練武術(shù)與打架。秋虎是這個團(tuán)伙的頭，他比鄭楠大兩歲。

秋虎團(tuán)隊的戰(zhàn)力非常強(qiáng)悍，在整個縣城名氣很大，鮮有對手。鄭楠跟著秋虎“東征西討”打了不少硬仗、惡仗。當(dāng)然，那個年代，他們僅限于好勇斗狠、爭強(qiáng)好勝，絕對沒有其他惡行。

就在這一年，東門街出現(xiàn)了一個強(qiáng)硬的對手，其頭目名叫“春龍”。春龍從小跟隨父親在東北生活，17歲這年，遷回老家上學(xué)。

春龍身材高大強(qiáng)壯，學(xué)過武術(shù)、練過拳擊且剛烈勇猛。來到東門街后，很快就有一幫同齡的大孩子聚攏在身邊，成為抗衡秋虎一伙的新生力量。一山不容二虎，一場“龍虎斗”在所難免。當(dāng)伙伴們告訴秋虎說，春龍一伙正在努力練習(xí)打架時，他不以為意地笑笑說：“小泥鰍翻不起大浪，那幾個家伙都是挨揍的貨?！?/p>

這一天很快到來了。引發(fā)“龍虎斗”的是在籃球場上。那天上午，秋虎一伙六人正在師范籃球場打球，春龍一伙六人也要用這個球欄。那個時候籃球欄桿很缺乏，喜歡打球者常常拿著球滿縣城找球欄?？吹贸觯@是春龍一伙主動出擊。大家心照不宣，沒有過渡環(huán)節(jié)，直接開戰(zhàn)。

按慣例，首先是“單挑”。雙方各出一人對戰(zhàn)，今天是春龍和秋虎先上，雙方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春龍是武術(shù)加拳擊，秋虎是武術(shù)加摔跤。二人都使出全身本領(lǐng)，你來我往，打在一起。春龍拳法既快又猛，直拳、擺拳、勾拳交替組合，拳拳直擊要害。秋虎腿功又兇又狠，尤善彈踢，始終圍著對方襠部與下頜。踢打中藏著摔法，殺傷力極大。

二人打得難解難分，互有損傷。雙方的人緊張得目不轉(zhuǎn)睛，渾身冒汗。球場周圍聚集了一大群人觀戰(zhàn)。隨著體力的消耗，兩人的動作有所減緩。就在春龍一個右直拳向秋虎面部擊來時，秋虎躲過拳鋒，左手接住對方手腕，右手從腋下穿過抱住其右上臂，同時右腿上步轉(zhuǎn)身發(fā)力，大喊一聲：“過來吧！”“撲通！”一個完美的拉背摔，春龍像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一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春龍手下見主將倒地，急忙趕上來救助，防止秋虎壓住春龍擊打。秋虎方士氣大漲，一齊上前要乘勢下手?jǐn)U大戰(zhàn)果。情勢緊急時刻，春龍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從腰間抽出“氣腸子（自行車打氣筒的軟管）”掄動著朝秋虎頭部猛抽！雙方人員愣住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秋虎一邊用胳膊攔擋，一邊后退，陷入了被動挨打狀態(tài)。

鄭楠見狀，不顧一切飛快地?fù)湎虼糊?，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被鄭楠從側(cè)后方緊緊地抱住。秋虎趁春龍回頭看鄭楠之際，迅速向前從春龍手中奪過“氣腸子”用帶鐵卡的一頭使出全力向春龍頭頂掄下！“哎呀！”春龍發(fā)出一聲慘叫，用全力掙脫鄭楠的摟抱，帶著一頭鮮血發(fā)瘋似的撲向秋虎，欲搶奪“氣腸子”。

與此同時，雙方人員也扭打在一起，形成混戰(zhàn)。鄭楠的對手是馬老四。他人高馬大，掄起雙拳向鄭楠猛擊。鄭楠后退中抬起左腿朝馬老四小腹踢去，馬老四中腿彎腰，鄭楠上前一拳正打在對方張開的嘴上。

馬老四“啊”的一聲，用手捂著嘴，回頭就跑。鄭楠并不追趕，而是轉(zhuǎn)身向秋虎這邊跑來。這時，兩位主將攻守易位。秋虎手持“氣腸子”向春龍猛抽，而春龍則連連后退。鄭楠大喊一聲：“馬老四跑了！咱倆把春龍抓住！”春龍和正陷入被動的伙伴聽到喊聲，無心戀戰(zhàn)，急忙轉(zhuǎn)身向馬老四方向撤退。一場惡戰(zhàn)就此結(jié)束。

“完了？”老李把時空拉回來?！巴炅恕！薄澳呛髞砟?？”老李意猶未盡?！昂髞肀P點戰(zhàn)果。秋虎身上胳膊上被掄上了十來條傷痕，春龍頭上有兩個疤。我的食指上留下一個牙印，傷到骨頭，馬老四掉了上門牙。來，看看這個?！编嶉斐鲎笫质持?。

“再后來呢？現(xiàn)在呢？他們都干啥了？”老李仍未盡興?！昂髞頃r代變了，不再意氣用事了。但是，心中的疙瘩還是有的?，F(xiàn)在秋虎有一家建筑公司，開了個飯店。春龍一家人辦了個棉紡織廠。都忙著掙錢了，那些事都過去了。”鄭楠猶豫片刻，接著說：“后來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和春龍的妹妹春芳是同班，高中畢業(yè)后又一起干了兩個月臨時工。她對我很好，我也挺喜歡她?！薄鞍?！”老李大為驚訝，“那結(jié)果呢？”“后來我知青下鄉(xiāng)，然后到外地上學(xué)，就沒有繼續(xù)?！编嶉f完，表情復(fù)雜地?fù)u搖頭?！班?，她一定很漂亮吧？”老李興趣盎然，不想就此打住?！笆堑?，非常漂亮。高挑的身材，婀娜娉婷。雪白的肌膚，宛若凝脂。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甜美而嫵媚。笑奤如花，美目盼兮！”鄭楠終于想起了久被拋置一邊的文學(xué)?？粗嶉榈臉幼?，老李想進(jìn)一步深入挖掘：“那為啥不繼續(xù)呢？”“這個——挺復(fù)雜。主要還是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家庭因素?！薄岸加心男┰颍俊崩侠钭穯柕?。“這個嘛——”鄭楠從車窗看到了熟悉的街道房屋。“到了，直接去秋虎哥飯店吧?！?/p>

老李終于見到了王秋虎：上中等的個子，偏瘦的身材，面色黝黑，略顯削瘦的臉上，猶如刀削斧鑿一般棱角分明，一雙細(xì)眼炯炯有神。他看起來安靜靦腆，實在與當(dāng)年八面威風(fēng)的縣城第一悍將聯(lián)系不起來。

秋虎和鄭楠互相拍了一下肩膀，然后來到一個小雅間。秋虎說：“一會兒他們叔侄二人過來，咱們一塊吃頓飯，然后你們帶錢回去吧。臨近年關(guān)了，大家都挺忙?！编嶉c點頭問：“他們能帶錢來嗎？”“沒問題，昨天都說好了?！?/p>

上午10點左右，叔侄二人準(zhǔn)時到來。秋虎一邊招呼吃飯，一邊讓他們先把錢給鄭楠。叔叔一臉羞怯地說：“秋虎，實在對不起了，錢沒帶來?！薄笆裁矗　鼻锘⒓?xì)眼一瞪，兩道冷光射出，嚇得二人一哆嗦，“昨天不是說好了帶錢來嗎？怎么回事？”

“唉，別提了，真他娘邪了門了！”叔叔講述了一天來的遭遇。原來，他們家也是正在要賬?！俺菛|紡織廠欠六萬多元錢，昨天說好了今天給錢。結(jié)果早晨去了，又說沒有這么多錢，只能給一部分。我說實在沒有給一半也行啊，我好還人家鄭楠廠長三萬錢的賬。你說怪不？一聽我這么一說，連一半也不給了！”

秋虎聞言臉色一變，“你——怎么說這些？”鄭楠不明就里，忙問秋虎：“這個紡織廠是誰的？”“是春龍?！笔迨宓吐曊f。“?。　编嶉@訝地張著口，好大一會兒才說出話，“這真是冤家路窄呀！”

秋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一來，今天這錢看來是要不來了。我想想辦法，看在我這里能不能湊出這三萬多元錢吧?！边@時候，侄子說：“秋虎哥，我聽說這兩天那些包工頭整天和你要泥瓦工工資呢?！薄安灰o，實在不行就先欠著他們?！鼻锘⒁荒槕n郁地說?！斑€有辦法，春龍他爸把持財務(wù)，找他也許有門。”叔叔說。

鄭楠咬了咬牙，站起來說：“我去春龍家要賬吧！多了不要，就這三萬元錢。”大家頓時驚住了。秋虎首先表示不同意，“這可不行。弄不好錢要不回來，還會惹出事來！”其他三人也極力阻攔。

鄭楠笑了笑說：“我是去要賬，又不是去打架。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再說，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熟人，即使有點不愉快，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沒什么了不起的?！鼻锘⒄f：“可不像你說得這么簡單，從春龍知道是你就不給錢，就說明他是記仇的?！薄拔胰ピ囋?，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了，即使受點難為，我也認(rèn)了?！?/p>

看到鄭楠態(tài)度堅決，秋虎點點頭問：“你想怎么去？”“我?guī)н@個小兄弟領(lǐng)路做個伴。一來是債主，二來一旦有事也讓他當(dāng)個幫手做個見證。”秋虎拿出鄭楠給他帶來的兩瓶酒和兩條煙，“帶上，快過年了，算是見面禮吧?！编嶉舆^煙酒，拉著侄子的手：“走吧，你開車帶路?！?/p>

四

鄭楠在車上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一派忙碌的景象。他心里一陣泛酸，但立刻消失了，代之的是隱隱憂慮。這個春龍，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面了?，F(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他見了自己會如何行事？會不會出現(xiàn)意外？鄭楠想象不出，但是，今天必須把錢要回來，這是堅定不移的。

春龍家十分氣派。坐落東門街的北側(cè)，高大的門樓前有五級臺階。兩扇朱紅色大門上排列著金色釘頭，讓人聯(lián)想到故宮。兩扇門上各有一個碩大的金色龍頭浮雕，龍頭上銜著鎦金門環(huán)，給人以莊重威嚴(yán)之感。侄子剛要敲門，鄭楠阻止住他，輕輕一推，門開了，兩人進(jìn)入庭院。

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四合院。北屋長一些，有七間，東西各五間，南邊除了門樓外，其他是庫房，和一個進(jìn)出車輛的旁門。

院內(nèi)很靜，沒有人影。侄子領(lǐng)著鄭楠來到春龍的客廳，輕輕敲門?！罢堖M(jìn)！”春龍正在和一個人下棋喝茶，見到鄭楠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是——鄭楠？”鄭楠上前，兩手一拱，“春龍哥好！”“啊——好好！坐，坐吧?！贝糊堄悬c懵，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落座后，鄭楠打量了一下春龍，模樣沒變，只是胖了一些，身材更加魁梧。春龍也打量著鄭楠，眼睛里透著驚訝與怨恨。他臉色一沉：“你來干什么？”鄭楠笑了笑說：“多年沒見，過年了，來看看春龍哥?！闭f著，把煙酒放在茶幾上，“另外，有點事想請哥幫忙?！?/p>

“幫忙？幫什么忙？”春龍臉色愈加難看。“聽說他家在你這里有點運(yùn)費(fèi)，我在他們那里有點修理費(fèi)。這不正好，咱們相互頂一下，嘿嘿?！贝糊埪勓?，用手一拍沙發(fā)扶手“啪”的一聲站起來，“鬧半天是跟我要賬來了！鄭楠，你真好意思，真有膽啊！”

鄭楠謙恭地微笑說：“來見老大哥，什么膽不膽的?！薄澳闼懔税?！十五年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找上門來了！”春龍說完，低聲吩咐那人，“叫馬四帶兩個人過來?！敝蹲涌吹竭@個陣勢，急忙在鄭楠耳語道：“廠長哥，我看事兒不好，咱不要錢了，快走吧！”鄭楠笑著說：“春龍哥是想多叫兩個老朋友來見見，挺好的?！编嶉南?，無論你們怎樣折騰，我既不怕也不惱。反正不給錢今天不走。趁這工夫，鄭楠掃視了一遍客廳：寬敞的屋子里擺滿了紅木家具，滿目黑紫，油光錚亮，滿滿的土豪氣派。

不一會兒，馬老四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年輕人。進(jìn)門就嚷嚷：“大哥，有事嗎？”春龍說：“老四，看看誰來了？”馬老四朝鄭楠看了看，似乎不相信似的，又揉了揉眼睛，“鄭楠！這，這——”然后轉(zhuǎn)向春龍，“大哥，這是咋回事？他咋來了？！”

“他今天找我算賬來了，你說咱們該不該算?。抗?！”春龍氣勢壯了起來。馬老四一臉懵，“算賬？算啥賬？”鄭楠站起來沖馬老四一拱手，“老四，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瘪R老四趕緊回禮，露出鑲了金的大門牙，“啊啊，好，挺好！哈哈?！?/p>

他轉(zhuǎn)身走到春龍跟前問：“大哥，這是咋回事？”春龍回到沙發(fā)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道：“鄭廠長今天替人家來要賬，咱們該怎么辦啊？這賬該怎么算？咹？老四說說吧。”馬老四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他把眼一瞪，沖著鄭楠：“算賬？是該好好地算算！十來年了，到底等到這一天了！”說完，把一只腳蹬在茶幾上，氣勢洶洶地瞪著鄭楠。

鄭楠心里好氣又好笑：在家里還敢耍橫動手嗎？什么年代了？當(dāng)然，真動手我也不會還手。他仍然保持微笑：“今天兄弟來是算運(yùn)費(fèi)的，順便看看老朋友，沒有其他事。”“沒有？你看看我的門牙！還有大哥頭上的疤！”馬老四大聲咆哮起來。

“說那個嗎？哪年的陳糠爛谷子，過去多少年的事了。那時候不是年齡小沒事瞎胡鬧嗎？再說，這都進(jìn)入20世紀(jì)90年代了。現(xiàn)在都忙著賺錢，誰還想那些事？是吧？嘿嘿！”鄭楠語氣和緩。

春龍問鄭楠：“今天不和你啰嗦。我問你，還要不要錢？”“要啊，當(dāng)然要。今天不就是來算賬嗎？”春龍點點頭：“好，既然算賬，這不馬老四來了，一塊把我和他的賬也算了吧?！编嶉杏X，今天要想拿回錢去，這歷史舊賬看來是繞過不去了。也好，索性豁出去，把這些舊賬清了吧，說：“好吧，你們說個算法吧，我聽著?！?/p>

春龍一拍茶幾：“好！痛快！先把老四這顆門牙的賬結(jié)了，我就給你那三萬塊錢！”鄭楠立刻應(yīng)允：“行！把馬老四的門牙還給你！”

“好！老四下手！把他的門牙打下來！”春龍興奮地說。

“春龍哥，你抱著我，讓馬老四打下我的一顆門牙，我還你那一抱和老四那顆牙。各自清賬，公平合理，怎么樣？”鄭楠說完，雙臂下垂，沉肘握拳，兩腿稍開，如站樁一般。

看到鄭楠這副架式，春龍心想，反正三萬元錢遲早要還，能打下鄭楠一顆門牙，也算出了口氣，不打白不打?！昂?！有小子骨頭，下手！”說完，他來到鄭楠身后，伸出兩條胳膊，將鄭楠連同雙臂緊緊地抱住：“老四，打！”

鄭楠心里一沉：不就是一顆門牙嗎？掉了再鑲就是。為了大伙這個年，就這樣吧。他眼一閉，等著馬老四那一拳。

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十幾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地從鄭楠腦海中掠過。那些反復(fù)從師范圖書館盜書和徹夜不眠閱讀的場景。那些在激烈的打斗中，獲勝時的歡呼雀躍和失敗后的黯然神傷。那天縣城夾道歡送知青下鄉(xiāng)的人群里，春芳一直追隨著載著知青的卡車。她深情地望著自己，直至出城后，汽車加速后她那不舍的樣子。她那一封封信中的問候和傾訴……唉，他這時突然覺得自己的舊賬竟然如此之多。他甚至希望這一拳打得狠一些，把過去的那些記憶全部打掉。

“哥！你們住手！”一聲清脆的女人喊聲在房間里響起，馬老四揚(yáng)起的拳停在半空中，大家都被定住了。進(jìn)來的是春龍的妹妹春芳。

“你欠人家錢不還，還要打架。棉紡廠也有我的一份，從我的分紅里拿出三萬來還給鄭楠哥吧！”春芳說著，擋在了哥哥面前。春龍大怒：“你這不長記性的東西，還想著這個小白臉嗎？現(xiàn)在還護(hù)著他？！”

“不好了！出事啦！”隨著一陣喊叫，一個人闖進(jìn)門。他一邊大聲喘著粗氣，一邊指著春龍，“快，快去醫(yī)院，你兒子被，被人打了！”

五

醫(yī)院急診科病房里，春龍詳細(xì)了解了兒子的情況：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也是好勇斗狠、喜歡打架斗毆的主兒。今天放學(xué)路上正好遇到兩個同樣不好惹的狠角色。雖然兒子能打，無奈寡不敵眾，被對方一磚拍在頭上，昏倒在路邊。恰好被秋虎遇見，急忙用車送醫(yī)。由于搶救及時，已經(jīng)脫離危險。

春龍握著秋虎的手，拍拍肩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秋虎拉著鄭楠走出醫(yī)院?！扒锘⒏?，今天怎么這么巧?。俊薄拔沂遣环判哪?，正要去春龍家找你，碰上了。走，回去喝酒！”兩人上車，秋虎把一張現(xiàn)金支票遞給鄭楠，“這是春芳讓他爸開出來的，她知道你這錢不容易要到。”“這——好吧，替我謝謝她?！编嶉睦镆粺?，長舒一口氣，唉，這下新賬舊賬總算是清了！“那可不一定。”秋虎說著，油門一踩，桑塔納轎車向著飯店飛奔而去。

作者簡介：

付希平，男，山東省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多篇作品見于《大眾日報》《名家名作》《青島文學(xué)》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