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許常德的詞，是最美的散文。

不像林夕的迂回暗黑，也不像周耀輝的陰冷懷疑，許常德是感性溫暖的，他常常用最輕的文字，表達(dá)出最濃烈的情感，就像他寫給許美靜的《蕩漾》：“屏住了呼吸像沉入深海，凝視你竟然沒一句對白，怕一眨眼一切都不存在，連作夢都有現(xiàn)實來阻礙，讓一通電話任你來疑猜，要你去感覺我內(nèi)心搖擺，不過幾天你就清醒過來，偏偏我癡心難改?！?/p>

對于歌詞創(chuàng)作，許常德也是癡心難改。作為臺灣樂壇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創(chuàng)作出上千首作品、企劃過無數(shù)暢銷專輯，許常德見證了臺灣樂壇的黃金時代，是臺灣地區(qū)最著名的詞作者之一，《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揮著翅膀的女孩》《如果云知道》《獨角戲》《健康歌》《雪候鳥》等大賣歌曲均出自他之手。

上學(xué)時許常德就展露出極高的文案天分，然后，他看上了當(dāng)時最能賺錢的文字工作：歌詞。通過民歌歌手，他認(rèn)識了林東松并進(jìn)入齊秦工作室，從此獨步詞壇，他把這些都?xì)w于天意，他說：“我常常覺得，人生不用太努力，不用找方向，老天會給你方向?！?/p>

談起他所親身經(jīng)歷的臺灣樂壇往事，許常德既興奮又感傷，那個群星璀璨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在上華唱片時期，他曾經(jīng)為齊秦寫過一首經(jīng)典《往事隨風(fēng)》，但我們相信往事不會隨風(fēng)而逝，那些老歌的故事，還在記憶中緩緩流淌。

命運天注定

《新民周刊》：在岡山高中讀書期間，因為班上有一群熱愛文學(xué)的同學(xué)，所以開始喜歡文學(xué)和寫作的嗎？那時候?qū)懙氖窃妴幔?/p>

許常德：是，其實我覺得命運都是老天爺?shù)陌才?，就是讓我認(rèn)識一群這樣的人。如果我是在一個學(xué)習(xí)很好的學(xué)校，我遇到這群人沒有用，因為大家都忙著功課，剛好我所在的是全臺灣升學(xué)率最低的學(xué)校，全校聽說只有兩個人考上大學(xué)。我那個時候就覺得，哇，很好，不用讀書了，因為我不可能前兩名，所以我就很放松，總是泡在圖書館。因為大家都沒有在讀書、都在玩，那我總要找一點事來做，我就借小說來看，看了三年。

我覺得臺灣高中的圖書館超爛的，你要升學(xué)，所以不鼓勵你去圖書館看書，可是“教育部”又要求一定會有一個圖書館，所以圖書館的書都是老掉牙的書，其實小說沒有幾本，其他都是什么歷史、天文、科學(xué)?？墒悄阒绬?？因為我那三年太無聊了，后來我連歷史、天文、科學(xué)的書都看了很多。就是那三年等于是老天爺給我一個機(jī)會，為了讓你以后變成一個很有名的作家，會寫很多歌詞，要讓你磨煉?？墒侨绻阒皇怯霉θプx高中課本，你怎么有這個能力呢？于是就讓你考上一個最爛的學(xué)校，和一群不喜歡讀書、可是喜歡文學(xué)的同學(xué)在同一班。

所以我覺得其實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們不要去抱怨命運中遇到的人和事。不要說結(jié)了婚不如意，然后恨對方一輩子。我覺得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很痛苦，因為老天爺會懲罰這種人，因為你批評得不公道。這個人可是你把他吸引過來的，你都不愿意負(fù)責(zé)任，全部怪別人，你覺得合理嗎？不合理的結(jié)果就是讓你很痛苦，因為怨恨人的時候都是痛苦在自己心上，痛苦不到別人。所以喜歡怨恨別人，喜歡用道理去罵別人的人，都是在地獄里。因為什么？因為他不公道。

《新民周刊》：那你是怎么會開始寫歌詞的呢？

許常德：就是想賺錢、很想賺錢，因為以前家里環(huán)境很差，差到什么地步，我開始愁學(xué)費，會有很大的壓力。這個暑假如果沒有賺到某些錢，我可能就沒有辦法交學(xué)費。可是你知道我們的學(xué)費有多便宜嗎？

《新民周刊》：多少錢？

許常德：你無法想象。因為臺灣以前，如果爸爸是軍工教人員（就是軍人、工人或者教育人員），孩子的學(xué)費超低的，我一學(xué)期要交的學(xué)費只要新臺幣八九百元，非常少，可是就這一點錢我還要努力去賺。因為我還是國中生，我不可能說去上班。如果是上班族，當(dāng)時上班一個月大概平均可以拿到三千至六千新臺幣，可是我是國中生只能去打零工，一個月才能攢下八百元的樣子。

我小時候家里常常有人來要債。我們家是住在那種有一個小圍墻的院子里，院子里能看到客廳窗戶的燈亮或不亮。我印象最深刻有一次，有人喊著我爸的名字，我們在吃飯看電視，我爸爸立刻把燈關(guān)掉。然后那個人在吼叫，開始罵，然后就走了。他走了以后，我們才把燈打開，你知道那一頓飯有多尷尬嗎？我當(dāng)時就想我不要欠人家錢，我要賺很多錢！

所以當(dāng)我有能力寫一些東西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不是我要寫什么，而是想說我寫什么賺得最多。寫小說，寫那么多，萬一被別人退稿不是白寫了嗎？寫散文，那么多人在寫。寫詩，也沒有幾個人能出頭。后來發(fā)現(xiàn)，寫歌詞好像賺得比較多，就開始完全投入。你知道我怎么寫嗎？我是把那種英文老歌都拿出來填詞、練習(xí)，其實我那時候歌聽得很少，都是因為要填詞的時候才去聽歌。

因為我以前英文不好嘛，所以填那些英文歌的時候，其實我也看不懂英文，還好我看不懂，沒有被那些英文歌詞完全影響，不然歌曲我也寫不出來，因為受影響以后，你就不會“有自己”。

《新民周刊》：第一首發(fā)表的是哪首？

許常德：是為王雪娥（也就是比莉）寫的《蚊子》，她就是周湯豪的媽媽，是當(dāng)時臺灣很優(yōu)秀的女歌手。她現(xiàn)在依舊很火的那首《Dear John》也是我填詞的。

我為什么會幫她寫第一首？我是因為齊秦而進(jìn)入這一行的，他那個時候剛好要去EMI當(dāng)總經(jīng)理，所以要選一批工作人員和歌手，就把我簽進(jìn)去，所以我第一首歌就是EMI發(fā)的第一個專輯——比莉的一個新專輯。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歌詞作品，叫《蚊子》，會叮人、吸血的蚊子。

上華唱片的“二王二后”

《新民周刊》：齊秦算你生命當(dāng)中的一個貴人。

許常德：是啊，非常重要的貴人。

《新民周刊》：他是在EMI的時候就特別欣賞你的才華？

許常德：不是。那個時候，唱片公司其實最常開的會議就是制作會議，制作會議決定是不是要收歌、聽歌，聽歌就是看兩樣?xùn)|西：曲或者詞。詞那個時候很少人寫，所以我那時就寫了一堆歌，因為不認(rèn)識任何歌手，所以有一天我跑到民歌西餐廳，看到一個彈吉他的，就對自己說：好，就是他。等他一曲彈罷下臺的時候，我跟他說我寫了一首歌詞，我們兩個來合作吧，你來作曲。他說，他不會寫。我說，怎么不會？你會唱歌，怎么不會寫？只是寫得好不好聽的問題而已怎么可能不會寫？他說，他真的不會寫，不過他可以介紹唱片公司給我，他認(rèn)識唱片公司的人，所以真正的貴人是這個人。

我一直也很積極要找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出路，雖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背景。然后一部分也是自己異想天開覺得要賺這一筆錢、寫歌詞的錢，這樣子。我那時候?qū)懥?0多首歌詞，其中就有一首是《我是一棵秋天的樹》，大家都知道后來是張雨生演唱了它，收在《大?！穼］嬂?，作曲是陳志遠(yuǎn)?？墒悄阒绬?？那首歌好難賣，因為太像詩了，很難賣，因為那時候大家唱的都是通俗主流的歌詞，按說能唱出這種歌的還是要氣質(zhì)能符合的人才合適，沒想到遇到張雨生。

《新民周刊》：當(dāng)時齊秦怎么會跳槽到上華唱片的？

許常德：他離開EMI以后，沉寂了一段時間，我那個時候剛好去上華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有一天我跟我們老板聊天，說你要不要有機(jī)會跟齊秦合作。

《新民周刊》：原來不是他叫你去上華，而是你把他叫過來的。

許常德：是啊，所以在上華底下成立了一個廠牌叫做東方唱片，就是專門為他設(shè)立的音樂廠牌。齊秦在上華的第一張專輯叫《無情的雨，無情的你》，也就是在當(dāng)時出版的。

《新民周刊》：當(dāng)時在上華的時候有所謂“二王二后”，就是齊秦和熊天平、許茹蕓、許美靜，真是紅極一時，讓人非常懷念。

許常德：其實公司有很多藝人，“二王二后”是為了辦演唱會或者出專輯做的概念。因為一張一張宣傳（唱片）好累，（我們）忽然覺得，反正都是同一兩個月發(fā)新歌，不如就把這四個人打包在一起宣傳，宣傳費也比較省，氣勢也比較大，于是就有了“二王二后”的概念。以前真的是一個太美好的年代，我們都說，在我們那個年代做唱片會賠錢一定是白癡！因為70%的唱片都是賣的，唱片你會做到不賣一定是白癡，那真是唱片的黃金時代。

以前做唱片都是開放的，我找你寫歌也可以，你找他寫也可以，就是誰都可以找他寫歌，你只要找對人，不要干涉他，他就會做出一張專業(yè)的專輯。白癡是怎樣的？就是忘記人家是專業(yè)的，還想去指導(dǎo)專業(yè)，才賠錢。所以我們說，以前唱片不賣都是白癡。

《新民周刊》：怎么會給許茹蕓寫那首《如果云知道》？那首歌至今也是許茹蕓最重要的代表作。

許常德：《如果云知道》是許茹蕓的《淚?！烦晒σ院笪覍懙?。應(yīng)該說，我剛回上華的時候，上華唱片剛好遇到了比較辛苦的一年。

那一年其實唱片都賣得不是太好，我們想要突破，可是都沒有成功，像許茹蕓的第一張專輯《討好》，就沒有成功，也花了很多錢。那時候有好多歌手離開。而就在我回去幫她做專輯《淚?！窌r，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時候我們簽了齊秦，剛好突然有一天有一家報紙拍到了一張王祖賢的獨家照片，其它的媒體就非常生氣，覺得我們故意給他們獨家，于是就聯(lián)合起來封殺我們。封殺的剛好是許茹蕓的《淚?！罚客ǜ娑忌喜蝗?，新聞都沒有辦法采訪。電視呢，因為有成為瓊瑤的連續(xù)劇主題曲，本來是好事，可是你知道以前是這樣，你在這個電視臺的連續(xù)劇唱主題曲，其他兩臺就會封殺你，所以就變成什么節(jié)目都上不去。我想了個主意，花錢去校園巡回，因為反正錢都賺不到，沒想到效果特別好，這條路被我們做起來了。

做起來之后呢，下一張專輯變成一個更慎重、壓力更大的事情。那時候制作許茹蕓的《如果云知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還蠻驚恐的。因為說實在的，以前沒有紅過這樣類型的歌，這首歌速度很慢，旋律又拖得很長，這樣的歌，在打歌來講，其實很不利。另外，那時候我們幫許茹蕓做了一個鳳梨頭的發(fā)型，用鳳梨頭的造型去唱這么柔情的《如果云知道》是超不合理的。然后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要成功了，不合都變得合，連那個鳳梨頭都變成一個特色。我要講這個是想說明，其實所有成功的作品，都是老天爺給的禮物！

《新民周刊》：但是這首歌特別契合她，她名字就叫做許茹蕓。

許常德：那個時候，她的制作人季忠平在追求她。許茹蕓去錄音室錄歌，季忠平會去接他。男生接女生，似乎很正常?？墒羌局移绞浅谱魅?，配唱錄音制作人去接歌手在行內(nèi)是沒有這樣的先例的，可是他就要去接。季忠平是雙子座，追求人的時候都恨不得全世界都看到，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寫好曲子，歌詞卻只有“如果云知道”五個字，我在這五個字的基礎(chǔ)上完成了整首歌詞。我知道，他只是要把自己心聲唱出來，我覺得蠻妙的。最后他們終究沒有在一起，只留下了這樣一首很妙的歌曲。

因此我覺得，老天就是會安排一個人突然愛上另一個人，然后讓我們寫出這樣一首歌，很特別。

忘掉是很幸福的

《新民周刊》：有人說你的歌詞是最美的散文，你也出書寫散文，那你覺得你自己寫的散文和歌詞有什么區(qū)別？

許常德：最美的散文……我覺得“最美的散文”都是為了宣傳用的字眼。言多必失，什么叫做最美？又沒有比賽過，又有許多競爭對手。我反而覺得，這個時代即使是賣書，都不需要那么美化。因為大家現(xiàn)在閱讀的經(jīng)驗都很多，就是平常不讀書的人，都可以在手機(jī)上閱讀（積累）到一個量。我覺得讓這些閱讀跟寫作的人自己去定義他的定位，不要去美化他。我發(fā)覺過度美化在這個時代并不好用，以前可能可以，眼下大家真的看多了。

我反而覺得，如果要說這個時代什么書好賣，最受爭議、很多人都討厭的作品可能就好賣。

《新民周刊》：你的歌詞給人的感覺是把握女性心理特別準(zhǔn)確。

許常德：沒有，我把握男性心理也很準(zhǔn)確，我不是只喜歡寫女生的心理。

《新民周刊》：你在寫歌的時候，歌手會跟你講他們的故事嗎？然后你再來寫。

許常德：我告訴你，會主動跟我講故事的，我只碰到過她一個。一般人找我都只是說：你幫我寫一首歌。即使我是他這個唱片的統(tǒng)籌或者企劃人員，他都不會主動跟我講很多，還要我問：你有什么經(jīng)歷，他才會告訴我聽。只有一個會主動約我喝咖啡，對我說：我要把我最近的經(jīng)歷告訴你。她的名字叫劉若英。我覺得她超認(rèn)真的，很認(rèn)真地講給我聽，而且她會講好幾段她的經(jīng)歷，因為她不知道我對哪個更有感覺。

可見她以前在制作助理的時候有學(xué)到一些東西，有那個經(jīng)歷才會知道說要做這個事情，才知道：你要做一張專輯，企劃構(gòu)想是很重要的。你不把你這一年的經(jīng)歷告訴人家，人家就會用以前的經(jīng)歷寫你的未來，那不是很可惜？你都不想讓人家看到你新的樣子、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成長，你就很容易“老掉”。每個幫你寫歌的人，都只是復(fù)制你過去的成功經(jīng)驗，你說你會不會死得快？看似很安全，但死得快。

《新民周刊》：那你寫了這么多的歌的話，你自己特別偏愛的是哪幾首呢？

許常德：我根本答不出這樣的問題。因為每次講，嗯，是這一首，然后好像又不是了。可能我沒有偏愛吧，我是希望我能盡量忘記我寫過什么歌。因為去記住那些寫過的歌，只會永遠(yuǎn)懷念這個經(jīng)歷。我覺得作者能把自己寫過的東西忘掉是很幸福的，因為他就會全心全意地想新的東西。

許常德經(jīng)典歌詞摘抄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時時仰望天 等待春風(fēng)吹拂

但是季節(jié) 不曾為我趕路

我很有耐心 不與命運追逐

淚海

你怎么舍得" 讓我的淚" 流向海

付出的感情永遠(yuǎn)找不回來

你怎么舍得讓我的愛" 流向海

傷心的往事一幕幕

就像潮水" 將我掩埋

城里的月光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溫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間聚散

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守護(hù)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