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除了要努力從事那些謀生所必須的勞作以外,往往還會有些愛好,差別無非在于多寡雅俗之不同;一點愛好都沒有,人生就未免太干枯無
味了。
詩人陶淵明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他既自稱“性嗜酒”(《五柳先生傳》),幾篇正史傳記中也都大寫關(guān)于他飲酒的軼事,例如最早的一篇《宋書·隱逸傳》本傳記載說:“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薄堖@位前來問候之郡將喝的酒乃是自家釀造的米酒,喝之前須臨時濾去糟粕渣滓,而他竟隨手摘下頭巾來當(dāng)濾布。這樣就地取材來得快,也顯得格外親切。
當(dāng)然陶淵明更喜歡喝專業(yè)釀造的好酒,晚年他的老朋友顏延之被貶到西南去當(dāng)官,途經(jīng)尋陽,天天同陶淵明一起喝酒,“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這一筆巨款可以讓陶淵明很喝一陣子好酒了。
比一般的酒店里供應(yīng)門市之酒更高檔的是“名酒”,陶淵明《飲酒》詩序云:
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名酒喝下去不僅渾身舒坦,寫詩也多有靈感。陶淵明現(xiàn)存詩歌一百二十來篇,而這一組《飲酒》詩就多達二十篇,約近六分之一。飲酒不僅是陶淵明最大的愛好,也是他寫詩的靈感之源。
陶詩中涉及酒的句子不勝枚舉,把“酒”、“飲”直接寫入題目的除了二十首的《飲酒》之外還有《述酒》、《止酒》以及《連雨獨飲》等篇?!妒鼍啤返膬?nèi)容全然是以酒為中心的浮想聯(lián)翩,大抵屬于游戲之作,其中有一兩句遙遙地影射時事,但后來被嚴重地擴大化了,若干研究者認為全詩都是關(guān)于當(dāng)前政治的隱喻,并且進而擴大到陶淵明的全人去,弄得他像個老牌政治家似的,完全不是隱士了。他的《止酒》也是游戲之作,“止酒”即戒酒,說說而已,陶淵明根本沒有戒酒,直到臨終前不久還十分遺憾地感嘆道:“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擬挽歌辭》其一)有這種想法的人哪里會戒酒!
《連雨獨飲》是一篇比較嚴肅的作品,詩中把獨酌取醉的境界形容得很透徹: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
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
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
陶淵明說,人從來都不可
能長生不老,飲酒也不會成仙,但喝到酣暢以后可以暫時同舊我告別,放下平時的感情包袱(“試酌百情遠”),忘記身外的一切(“重觴忽忘天”)。于是得以神游八極,無遠弗屆(“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擺脫一切束縛,而僅僅留下自由的心靈(“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這樣的境界是多么令人神往??!這樣他就把飲酒的妙處說得上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上去了,此詩遂成千古不朽的名篇。
讀書也是陶淵明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他曾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可知他讀書出于真心愛好,并不是為了準備考試或爭取其他眼前的功利。他讀書不鉆牛角尖,不賣弄學(xué)問,講究思想上確有收獲,而一旦有了領(lǐng)悟,就高興得忘了吃飯。
讀書貴在“會意”,也就是有自己的領(lǐng)悟。這種境界也曾被他寫在詩里,其《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的第一首寫道: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
一旦有了時間(“既耕亦
已種”)就迫不及待地來讀書,感到非??鞓罚ā安粯窂?fù)何如”),而且多有體會:這一組詩下面的十二首詩就都是他讀《山海經(jīng)》一書的體會、感想。陶淵明又寫過若干關(guān)于歷史人物的詩,也都是他讀書的收獲。又《移居》二首其一寫道: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隱床席。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可知他曾自發(fā)地同鄰居中的“素心人”開小型學(xué)術(shù)座談會,探索書中有“疑義”的地方。由此又可知他之所謂“不求甚解”絕非囫圇吞棗,只是不去瞎動腦筋,做什么過度的詮釋。
除了讀書,陶淵明又愛好音樂,會唱歌,會彈琴。他在《與子儼等疏》中自稱“少學(xué)琴書”,《歸去來兮辭》里又說自己歸隱之后“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詩里也說自己“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他分明是會操琴愛操琴的,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一味讀書,不大彈琴了?!稌x書》本傳說,陶淵明“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此前《宋書》本傳也有類似的記載,只是說得更簡略一點。看來陶淵明家里雖有一張古琴,后來卻不大彈了,時間一久更已殘損,也沒有法彈;有時象征性地撫一撫,無非聊以寄意而已。
這種情形大約可以視為陶淵明深通玄理的表現(xiàn)。道家認為,設(shè)筌(捕魚用的竹簍)的目的在得魚,得魚即可忘筌(詳見《莊子·外物》);據(jù)此以推,得意即可忘象、忘言。達到預(yù)期目的乃是全部問題的關(guān)鍵,手段不過是手段而已,并不那么重要。同樣的,只需識得琴中之趣便好,意趣已經(jīng)有所寄托,那琴上有沒有齊全的弦和徽,也就可以不去管它了。
彈有弦之琴可以寄意,撫無弦之琴也可以寄意,意既已寄,其他可以免談—玄學(xué)的道理可以這么講,但陶淵明在家里鄭重其事地安排那么一張破琴,在朋酒之會時玩一套撫琴的行為藝術(shù),總不免是一件怪事。估計他不甚精于此道,年紀漸老以后,就將琴藝高高掛起了。只可惜誰也沒有見過陶淵明家的那張破琴,有關(guān)的討論推測只能是姑妄言之。我們現(xiàn)在讀古書,實在沒有辦法弄清楚的地方,也只好不了了之,高高掛起,以待后浪來沖擊解決。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兩句,乃是陶淵明的佚詩,應(yīng)當(dāng)補進他的詩文集里去。
(作者系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