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寧,昨天晚上我說了你不想聽的話,你似乎很傷心。你什么也沒說,直接回了房間。我猶豫了十幾次才說出那句話??吹侥銗瀽灢粯返臉幼樱乙埠軅?。我只是讓你盡力,不是為了實現(xiàn)某種目的,而是為了你的自豪感與未來的人生而練習(xí)盡力……結(jié)果,你卻理解為我批評你不夠努力。
我自以為是作家,不在乎世人的評價,像進行一場了不起的訓(xùn)誡,說什么只要你的人生幸福,怎樣都無所謂。是的,你說得沒錯,我坦承我就是想讓你努力取得成功。
不過,這顯然不是全部。問題不在于考試,而是即將公布成績時,我擔心你會討厭沒有盡力的自己。還有,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必須區(qū)分你和你的行為、媽媽和媽媽的行為。我們在批評中受傷,大多是因為無法區(qū)分二者。這并不困難。我所謂的“懶”,是說“你的懶惰”,而不是“懶惰的你”。是批評還是真正的忠告,其實取決于說話的人能否對此明確區(qū)分。
我是作家,所以會閱讀他人的書評和提及我的小說的博客文章,偶爾還會因為一些荒唐的誤會與偏見而受到傷害。他們和我之間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意,所以他們會把我的文字和我個人視為一體,而這種做法傷害了我。那些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有時還會持續(xù)很多天。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以下這段話。這是我十分喜歡的現(xiàn)代心靈導(dǎo)師安東尼·德·梅勒的著作《覺悟》中的段落:
為什么我們會把稱贊聽作細語,把消極的話聽作炸雷呢?為什么我和你分享的正面話題不重要或不實際,消極內(nèi)容卻更具體呢?對稱贊的過度壓縮,對批評的過度敏感,真是我們所有人的問題所在。我們的自尊因此而受傷。我們追逐著那些拒絕我們的人,想要征服他們。我們相信這有助于增強自尊。雖然這是一種悖論,但是我們在感知身邊遍布的激勵這方面是失敗的。
“炸雷與細語”,這個表達很有趣。比起激勵、理解我的人,我更加在意批評我的人。人生短暫,只想著感謝的人還不夠呢。隨后,我想起了你和弟弟們的臉龐。“媽媽每天就知道批評我們!”“媽媽每天都是這句話!”我夸贊一句“女兒真漂亮”,你也經(jīng)常不樂意地認為因為我是媽媽才這樣說。想著這些,我生出一個調(diào)皮的念頭:從現(xiàn)在開始,嘗試一下批評如細語,稱贊如炸雷?
愛很艱難,我在七歲那年就已經(jīng)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在養(yǎng)育你們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過愛很艱難的想法,似乎也沒有意識到所謂的“愛”其實是我的那些無盡的欲望、固執(zhí)、偏見與惰性。
你們要好好聽媽媽的話,要長高,胖瘦適中,要好好學(xué)習(xí),絕對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同時保證適量的運動,在媽媽高興的時候一起笑,在媽媽悲傷的時候一起哭。關(guān)于我的這些想法,安東尼·德·梅勒如是說:
那是把他人(就算是子女也不例外,不,子女可能更加嚴重)當作自戀的滿足手段。
這句話簡直真實得有些殘忍,我不禁全身顫抖。接著說吧:
你不想真正成長,不想真正覺悟,不想真正幸福。你想要的只是安慰。因為治愈總是伴隨著痛苦,它要求你做出改變。你誰也不愛。你愛的只是對那個人的偏見與期待。你絕對不會信任任何人。你信任的只是自己對那個人的判斷而已。
歸根結(jié)底,人們并不愿真正成長,不愿真正做出改變,不愿真正追求幸福。曾有人說:“不要試圖讓人們幸福,因為這只會讓他們傷腦筋?!?/p>
這些話如此犀利,讓人忍不住尖叫。如果只是犀利,倒也不至于尖叫,偏偏它們準確地擊中了我的靶心,當然會痛。哎呀,我現(xiàn)在擁有兩個選擇,恨他,或者對他心服口服。我堅持讀完了他的文字。因為我已經(jīng)歷過不幸,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幸,而且我想追求幸福。我明白了,體會過足夠的痛苦,此時會成為一種助力。
(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致女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