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確定的,只有這19個“字”的樣子。對于大部分現(xiàn)代人,比起文字,那更像一些線段、圓形、弧形、長方形、三角形、加號、叉號的無意義組合,被評價為:“像大篆,又像甲骨文”。大小不一,疏密不均,有點歪斜。
字被刻在一塊黃褐色的大石頭上,石頭長90厘米、寬50厘米,表面光滑。如今,這件文物被珍藏于河北省博物館,名為“公乘得守丘刻石”。
1974年,這塊大石頭戲劇性地出現(xiàn)在考古學家陳應祺眼前。早在1936年前后,農(nóng)民劉西梅家的田埂被一場暴雨沖毀,他去挖土搶修時,偶然挖出這塊石頭。石頭上有字,但沒人能看懂。然后,它一直被當作石凳,放在庭院中,后來和很多石頭雜亂堆在一起,經(jīng)過近40年,安然無恙。
很快,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收到陳應祺寄來的拓片,將字跡辨別為:監(jiān)罟尤臣公乘得,守丘兀(其)臼(舊)爿酉(將)曼敢謁后尗賢者。意為:現(xiàn)任監(jiān)罟的罪臣公乘得在此看守陵墓,他的舊將曼敬告后來善良賢德的人。
2024年4月,這塊“來自兩千多年前的漂流瓶”在短視頻平臺上爆火,網(wǎng)友因為幾種含義吵得不可開交,搬出李學勤先生的種種解釋,試圖給這19個字一個明確清晰的意義。李學勤曾闡釋:公乘得應該是犯了錯,被貶為監(jiān)罟微職,為王室監(jiān)管捕魚,守王陵不是他的工作,應該只是趁工作地點之便,為故君盡其心意。舊將曼,是指公乘得被貶前的部下。同時,李學勤也想到另一種解釋:公乘得已經(jīng)死了,葬在陵墓附近,在地下為故君守望,石頭起到的是類似墓碑的作用。
僅此而已了。距離我們2300年的人類,在一塊石頭上,刻下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傳遞出一點模糊的信息。提示著歷史學家、考古學家,這里有王陵,這里有池塘,曾經(jīng)有人在這兒監(jiān)管捕魚,為王守陵。除此之外,公乘得和舊將曼是誰?公乘得為什么要在這兒看守陵墓?字是誰刻下的?為什么要刻?刻字人要告訴后人什么?都不得而知。
但就是這19個不能清晰表意的字,向考古學家宣告了王陵在此處??脊艑W家由此展開了正式的考古發(fā)掘,在1974年到1993年間,發(fā)現(xiàn)了中山國兩代國王陵墓,還劃定了中山國王都后期都城——靈壽城的范圍。在這里,中山國,這個在歷史記載中一直語焉不詳、處于邊緣地位的少數(shù)民族小國,其歷史終于被確認和豐富。
在歷時19年的考古工作中,考古學者看到了那些象征王權與禮樂的鐘鼎,那些彰顯中山國精神圖騰的“山”字形大型銅器,那些奇巧瑰麗、工藝復雜的生活用品:水晶環(huán)、瑪瑙環(huán)、飾有梅花鹿和云朵的瓦當、勺子、棋子、杯子、燈、針、蓋帽。還有一張用金銀線制成的建筑平面圖,3件刻有長篇銘文的青銅器。實物和文字一起,把一個國家200多年的歷史和盤托出。這個帶著北方草原民族基因的小國,在燕趙等諸侯國的夾縫中尋求生存機會,歷經(jīng)滅國,又在太行山麓東山再起。它曾在征伐戰(zhàn)爭中取得輝煌成績,又快速敗在諸侯國的夾擊下。
一個小國模糊的面貌,在出土的近兩萬件文物中逐漸變得清晰、生動。
東晉時期有篇志怪小說,講述了一個有關中山釀酒的故事。傳說中的中山古酒,在2000多年后,竟然真的出現(xiàn)在考古人員面前。他們在陵墓中發(fā)現(xiàn)兩個銅壺,壺中有液體,一種呈淺綠色,另一種呈墨綠色。出土時,兩壺都被嚴密銹封,啟封時,酒香撲鼻。這是當時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最早的實物酒。
在《左傳》《史記》的文字歷史記載中,中山國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僅有寥寥數(shù)語,常作為陪襯者出現(xiàn),“中山不服”“求援于中山”。而跨越2000多年,歷史中的只言片語也一一找到注腳。
《史記·貨殖列傳》中曾說:中山“多美物”。王陵中出土的錯金銀四龍四鳳方案座被評價為“鬼斧神工”。它只有30多厘米高,出土時,木質的案面已經(jīng)腐朽,只留下案座,案座上錯金銀紋飾流暢斑斕。它的制作工藝極為復雜,整個制作需要24次鑄接、48次焊接、138塊泥模、13塊泥芯。有人感嘆:就是這樣一個強敵環(huán)伺、隨時面臨戰(zhàn)亂之危的小國,其工匠竟掌握了不遜于戰(zhàn)國七雄的錯金銀鑲嵌技藝。
這次考古大發(fā)現(xiàn),掀起了學界對中山國歷史的研究熱潮,郭沫若把古中山國譽為“藝術的民族”。針對中山國的貨幣、建筑、生活方式、文化的研究紛紛展開。
但是,對于公乘得和舊將曼的故事,我們?nèi)匀徊荒芰私飧唷T?986年的《河北學刊》上,學者李曉東說:“石刻是人類文明的紀念物,它歌功頌德,纂言紀事?!彼f,如果僅把刻在石頭上的文字稱為石刻,那么,我國最早的石刻,除了石鼓文,就是守丘刻石了。
有人想象出,公乘得和舊將曼,兩個基層小吏,某一天在工作之余,一起喝酒,談起先王的長逝,生命的短暫,決定一起寫點東西留給后人。一位網(wǎng)友將這19個字理解為:“我們是給王打魚的公乘得和舊將曼,我們倆現(xiàn)在在給王看守陵墓,后世的君子們,你們好啊?!庇腥擞X得,這是現(xiàn)代人的自我感動,這19個字,說不定只是他們?yōu)楣ぷ骺记趯懴碌摹?/p>
但無論如何,公乘得和舊將曼實質上強調了一段文明的存在。人們說起《三體》中那段話: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著更快的進步,無數(shù)的奇跡催生出更大的奇跡,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發(fā)現(xiàn),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里,留下腳印比創(chuàng)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把字刻在石頭上。
(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