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洛斯是著名的花崗巖之都。流浪到此地的年輕人,頭戴藤蔓編織的桂冠,金發(fā)上撲著閃光的沒藥,紫色長袍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那是他翻越矗立于古老石橋前的錫德拉克山脈時獲贈的禮物。提洛斯人居住在方形屋子里,性格陰沉,不茍言笑。他們皺著眉頭對陌生人詳加盤問,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年輕人答道:“我叫伊拉農,來自遙遠的艾拉。對那座城市,我現在只余下模糊的記憶。為了返回故鄉(xiāng),我在大地上不斷流浪。我是一位歌者,我在遠方的城市學會了吟唱;這個職業(yè)結合童年時代的回憶,再創(chuàng)造出美。我身無分文,除了微不足道的記憶和夢境。我最大的夢想是,當月光似霰、西風輕吻睡蓮的花蕾時,我能夠在庭園中一展歌喉?!?/p>
提洛斯人聽畢,開始議論紛紛?;◢弾r之都提洛斯向來與歡歌笑語絕緣,這些市民也循規(guī)蹈矩,他們最大的消遣,不過是在春天遙望卡爾提亞丘陵,憧憬一下旅人提及的歐奈魯特琴。
見他們還陷在驚愕中,伊拉農繼續(xù)說道,他會在米林塔前的廣場上給大家表演吟唱。對于提洛斯人來說,這并不值得期待。更何況他們都不喜歡這個年輕人,他們既看不慣他身上的那件破爛長袍,也聞不慣他撲在頭發(fā)上的沒藥,更討厭他戴在頭上的桂冠,厭惡他歡快語調里流露出來的青春活力。
日落時分,伊拉農站到廣場上,開始一展歌喉。在他的歌聲里,有一個老人在祈禱,有一個盲人突然恢復了視力,從而看到了歌手頭頂的光環(huán)。周圍的聽眾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歌者為什么唱這些。歌聲只會讓提洛斯人更加犯困,有人放聲譏諷歌者,有人覺得還不如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覺。因為伊拉農的歌聲干巴巴的,雖然飽含著伊拉農本人的記憶、夢想和希望,但對提洛斯人毫無益處。
“舊日時光最難相忘,黃昏降臨,月在東山上。歌聲縹緲,如露沾霜。在窗邊,我被輕搖著進入睡鄉(xiāng)。從窗戶透進街道上的金色光芒,大理石建筑的影子在地板上晃蕩。我記得很清楚,落在地板上的月光,形近四方,迥異于其他光芒。當媽媽哼唱搖籃曲時,月光中涌現那么多手舞足蹈的幻象。我還記得,夏天東升的旭日,照在彩色的丘陵上,和煦的南風仿佛森林的低唱,帶來了甜美的花香?!?/p>
“啊,大理石與綠柱石之都艾拉,你的美麗無城可及!我愛你溫暖而芳香的森林,它橫跨清澈的尼特拉河;我愛你流經青翠山谷的柯拉溪,那么多條瀑布在溪流上歡唱!無論是在森林,還是在山谷,孩子們懷著愛意為彼此編織花環(huán)。薄暮時分,蜿蜒的尼特拉河流光溢彩,人間的燈火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輝映,投射在河面;我在山上凝視著眼前的美景,漸漸在亞斯樹下睡去,任不可思議的夢境流淌?!?/p>
“城里聳立著用帶花紋的彩色大理石建成的宮殿。那些宮殿的圓頂由黃金打造,墻壁涂成五彩繽紛。庭園四季常青,水池呈天藍色,噴泉像水晶一般。庭園和水池是我的樂園,我尤其喜歡躺在樹蔭下的白色花叢中進入夢鄉(xiāng)。夕陽西下,我會沿著長長的山道登上城堡,那里視野開闊,城市景象盡收眼底——那就是金光閃閃的壯麗城市,大理石與綠柱石之都,艾拉?!?/p>
“艾拉,我離開你已經太久了。盡管被流放的時候,我尚年幼;但我的父親是艾拉王,命運注定我將重返艾拉。為了回到故鄉(xiāng),我走遍了七大洲,懷著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我將君臨艾拉,統治那里的森林和庭園、街道和宮殿??傆幸惶?,聞弦琴者必知雅意,聽我唱歌的人再也不會哂笑,更不會轉身離去。我是伊拉農,艾拉的王子伊拉農?!?/p>
那天晚上,提洛斯人允許這個陌生人睡在馬廄里。第二天一早,執(zhí)政官就來宣布,年輕人必須去補鞋匠阿托克的店里當學徒。
“可是,我是歌手伊拉農,”可憐的小伙子申辯,“我并不想做一個補鞋匠。”
“提洛斯不養(yǎng)懶人,”執(zhí)政官毫不通融,“這是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
伊拉農繼續(xù)發(fā)問:“那么,人為什么要勤勞呢?勞作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更幸福的生活嗎?如果只是為了勞碌而勞碌,那幸福什么時候才會來敲門呢?哪怕是迫于生存壓力必須不停地勞作,難道就必須為此犧牲掉美和歌聲嗎?如果在提洛斯沒有歌手的一席之位,勞動的果實又怎么體現出來呢?如果沒有歌聲陪伴,只是一味地勞作,那和服刑的苦役犯有什么區(qū)別?您難道不覺得,死亡都比這樣的狀態(tài)更仁慈嗎?”
但執(zhí)政官根本沒有把年輕人的話聽進去,而是陰沉著臉,嚴厲地訓斥年輕人:
“你的想法真奇怪。另外,我也很不喜歡你的長相和聲音。提洛斯的諸神不喜歡游手好閑,你剛才的說辭絕對褻瀆了神靈。諸神曾向我們許諾,在死亡的彼岸有一座光明的天堂,在那里我們將永遠安逸。那里極其寒冷,像水晶一般透明,在那里大腦不用去費勁思考,眼睛也不用去刻意發(fā)現美。好了,廢話不再多說?,F在,你要么去補鞋匠阿托克那里報到,要么在日落前必須離開提洛斯。提洛斯不養(yǎng)懶人,唱歌這種事真是奇蠢無比?!?/p>
伊拉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離開馬廄,穿過狹窄的石街小巷。小巷兩邊是陰郁的方形花崗巖房屋,在這春天的空氣里想要尋找一點綠色可真是難啊。畢竟提洛斯完全由石頭建成,綠意似乎和這里是絕緣的;提洛斯人的臉也像是石頭砌成的,有一種石化的不茍言笑。在緩慢流淌的祖羅河岸邊,伊拉農終于找到了綠色。一個男孩蹲在石壩上,用哀矜的眼神注視著河水——他在看著融化的雪水從遠處丘陵帶來的嫩綠樹芽。
男孩對伊拉農說道:“您就是執(zhí)政官說的那個尋找美麗世界和遙遠故鄉(xiāng)的人吧?我叫羅姆諾德,土生土長的提洛斯人,可我一直無法適應這座花崗巖城市里的生活,長大了說不定可以。我日思夜想的是,踏上遙遠的土地,尋找那個綻放美妙歌聲的溫暖森林;卡爾提亞丘陵后面是一座名叫歐奈的城市,它是魯特琴與舞蹈之都。說起歐奈,所有人都會壓低聲音,對它愛恨交加。我本來的打算是,等自己成年之后,就去尋找通向歐奈的道路?,F在我等不及了,如果您希望擁有自己音樂的擁躉,不妨帶我同行吧。讓我們一起離開提洛斯,一起穿過春意盎然的丘陵。您可以把旅行中的注意事項教授給我,當星辰相繼在夜空閃爍,夢境造訪睡夢中的人們,我就充當聽眾,聆聽您的歌唱。更何況,那座魯特琴與舞蹈之都歐奈,也許就是您尋覓已久的艾拉。您離開艾拉太久了,它也許更改了名字。金色頭發(fā)的伊拉農,讓我們結伴去歐奈吧。歐奈人一定會理解我們,把我們當成兄弟一樣歡迎。在那里,沒有人會笑話我們的理想,或者向我們流露出不悅之色?!?/p>
伊拉農如是回答:“好啊,小兄弟。在這座石砌的城市中,倘若還有人對美心存向往,就必須翻越山脈去尋找。我不會無視你的渴望,更不會把你拋棄在這水流慢緩的祖羅河畔,但請你謹記,并非翻越卡爾提亞丘陵,或在路上旅行一天、一年或者五年,就足以讓你獲得渴望的快樂,掌握旅行的方法。當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曾住在寒冷的克薩利河流經的納爾托斯山谷,那里沒有人愿意聆聽我的夢境。于是我暗自發(fā)誓,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去建在南方丘陵中的希納拉,在那里的廣場上把我的歌唱給那些和善的駝背人聽。可是,等我真的到了希納拉,卻大失所望,因為那里的駝背人都是下流的酒鬼,他們嘴里的歌和我唱的完全不一樣。后來,我乘坐一艘駁船沿克薩利河而下,到了擁有縞瑪瑙城墻的伽連。伽連的士兵們嘲笑并驅逐我。從此我就開始了流浪生涯,經過了許多城市。我曾經到過位于大瀑布下的斯特提羅斯,坐落在沼澤里的薩爾納斯城邦。我順著蜿蜒的艾河,途經特拉、伊拉尼克和卡達瑟隆,最后在洛馬爾的奧拉索爾滯留了很久。雖然有時會聚起一些聽眾,但人數很少,由此我更加堅定,會讓我大受歡迎的,只有我父親曾經為王的大理石與綠柱石之都艾拉。所以,讓我們一起去尋找艾拉吧;雖然順道去探訪一下位于卡爾提亞丘陵那一側、被魯特琴祝福的歐奈,也不是什么壞事,但我不相信它及得上艾拉。艾拉的美窮盡想象,艾拉的迷人難以述說。至于歐奈,連那些騎駱駝的家伙都可以斜眼旁觀,低聲妄議?!?/p>
日落之時,伊拉農和小羅姆諾德離開了提洛斯,在翠綠的丘陵和涼爽的森林里走了很久。因為道路早已荒廢,他們反倒離那座魯特琴與舞蹈之都歐奈更遠了。不過,當群星在傍晚的夜空閃閃發(fā)光時,伊拉農都會用歌聲頌揚美麗的艾拉,而小羅姆諾德在一旁認真聆聽。這是屬于他倆的幸福時光。餓了渴了,就摘水果和紅莓吃。不經意間,時間荏苒流逝。小羅姆諾德已經不再是男孩了,此前略帶尖細的聲音逐漸變得粗獷低沉。效仿伊拉農,他也從森林里采來藤蔓和芬芳的樹脂,裝飾自己的頭發(fā)。最后,小羅姆諾德不復是伊拉農在緩慢流淌的祖羅河岸邊見到的那個盯著樹枝嫩芽看的小男孩,他看起來竟比伊拉農還要高大了。
在一個滿月之夜,兩位旅人登上一座高山,終于俯瞰見歐奈的萬家燈火。山里的農民告訴他們,歐奈離這里已經不遠;可伊拉農知道這里并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艾拉。歐奈雖然也燈火璀璨,但和艾拉完全不是一種風格。艾拉的燈火很柔和,透露出魔法般的寧謐,就像母親哄伊拉農入睡時窗邊地板上的月光。但歐奈畢竟是魯特琴與舞蹈之都,伊拉農和羅姆諾德覺得這里肯定有喜歡唱歌和做夢的人。于是,他們走下險峻的山峰,進入城里,發(fā)現這里到處都是戴著玫瑰花冠的喜慶人群,有的走家串戶,有的則從窗戶或陽臺上探出身來。伊拉農唱完歌后,他們使勁喝彩,還把花朵擲向他。有那么一會兒,伊拉農覺得歐奈的美麗雖然遠不及艾拉,但歐奈人卻和自己志同道合。
當黎明降臨時,周圍的一切卻讓伊拉農驚訝、失望。歐奈的建筑物都是灰色圓頂,在陽光下不會金光閃耀,顯得很是黯淡。那些歐奈人經過一夜的狂歡,面色蒼白,醉倒在葡萄酒中,和神氣、健康的艾拉人完全不一樣??墒牵驗闅W奈人贊賞伊拉農的歌,并向他扔花,他還是和羅姆諾德一起留下了。羅姆諾德對歐奈一見如故,著迷于把玫瑰和桃金娘花戴在自己黝黑的頭發(fā)上。深夜到來了,伊拉農經常會為宴會中的人演唱,像以前那樣戴著從山上采來的藤蔓,在歌聲中想念著艾拉的大理石街道和清澈的尼特拉河。在歐奈王雕滿壁畫的鏡子大廳里,他站在水晶臺上獻唱;聽眾們產生了幻覺,覺得地板上映出的不再是酒酣耳熱、不停投擲玫瑰的赴宴者們,而是古老、美麗的人兒,這些人顯然源于歌唱者記憶深處。于是,歐奈王大加賞賜,命伊拉農脫掉襤褸的紫袍,換上用絲綢和金線織成的華服,又賜給他翡翠戒指和彩色的象牙手鐲,讓他住進金碧輝煌的房間,睡在檀香木床上,蓋的是繡著花朵的絲綢床罩。就這樣,伊拉農留在了歐奈。
伊拉農在歐奈住了很久。有一天,歐奈王從利拉尼亞沙漠延請了回旋舞的高手,從東方的德利寧延請了皮膚淺黑的長笛手,從那以后,伊拉農獲得的玫瑰就不及舞者和長笛手了。時間流逝,來自提洛斯的羅姆諾德貪飲葡萄酒,品性變得粗鄙,越來越少做夢,也不像以前那么喜歡伊拉農的歌聲。伊拉農為此十分悲痛,但他沒有停止歌唱,在夜里繼續(xù)唱著魂牽夢縈的艾拉。終于有一天晚上,面色發(fā)紅、身體肥胖的羅姆諾德裹著繡著罌粟的絲綢,躺在宴會的長椅上,喘息一番后死去了。他斷氣的時候,膚色白皙、身材苗條的伊拉農正在遠離他的角落里唱著歌。伊拉農在羅姆諾德的墓前流淚不止,飄灑羅姆諾德曾經深愛的樹枝嫩芽,然后脫去了絲綢華裳,摘掉了艷俗的首飾,重新穿上那件襤褸紫袍,用山里的新鮮藤蔓編成頭冠,戴在自己的金發(fā)上。就這樣,他把魯特琴與舞蹈之都歐奈拋在腦后。
伊拉農重新踏上夕陽下的流浪之途,尋找著故鄉(xiāng),尋找著能理解、珍愛他的歌聲和夢境的人。他走遍了位于塞達瑟里亞的城市,以及位于布納齊克沙漠另一端的城市,但快樂的孩子們一個勁地嘲笑他那古老的歌謠和襤褸的紫袍;雖然伊拉農一直那樣年輕,從來沒有蒼老過。他把藤冠戴在金色頭發(fā)上,盡情地歌唱著艾拉,歌聲里流露著過去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希望。
一天夜里,他來到一座骯臟、破舊的小木屋前,里面住著的是一個年老的牧羊人。這個駝背的牧羊人,邋里邋遢,在沼澤邊的巖石山坡上放養(yǎng)著一群瘦羊。就像每到一地的固定談話一樣,伊拉農問他:
“您能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大理石與綠柱石之都艾拉嗎?那里流淌著平靜清澈的尼特拉河,那里的瀑布在柯拉溪上夜以繼日地歡唱,那里山谷青翠,丘陵上叢生著亞斯樹?!蹦裂蛉寺牭胶?,用駭異的眼神久久地盯著伊拉農。他一動不動地盯著伊拉農的臉、金黃色的頭發(fā)以及戴在頭上的藤蔓,仿佛陷入了遙遠的追憶。牧羊人已經很老很老了。最后,他搖了搖頭,好像打消不該出現的幻覺似的,答道:
“哦,陌生人,我的確聽說過艾拉,還有其他那些名字。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我有一個發(fā)小,這個男孩以乞討為生,熱衷于做奇怪的夢,杜撰有關月亮、花朵和西風的長故事。我們經常嘲笑他,因為我們知道他的身世,他卻幻想自己是一位王子。他長得像你一樣漂亮,但腦袋里塞滿了稀奇古怪的愚蠢念頭。年紀很小的時候,他為了尋找到能欣賞他的歌聲和夢境的人,離開了村子。我們還記得他經常講述的那些不存在的城市、不存在的事件呢!艾拉就是他經常提及的。他總是嘀咕著艾拉、尼特拉河,以及柯拉溪上的瀑布;他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以前是艾拉的王子。這可騙不過我們,因為誰不知道呢,他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大理石之城艾拉,也沒有人真從他的歌謠中獲得快樂。只有在夢里,這一切才存在——只有在我的發(fā)小伊拉農的夢里?!?/p>
暮色四合,星辰次第閃耀在天幕上。月亮爬上天空,把它的清輝灑遍沼澤。多么相似啊,在晃動的搖籃里睡去的那一晚,他所看到的正是這樣的景色。時間的魔力展露無遺。這個慢慢在致命泥沼中沒頂的老人,身穿襤褸的紫袍,頭戴枯萎的藤葉,他在夢中看到的美麗城市,其黃金穹頂仿佛正在前方浮現。就在那天晚上,舊世界中有關青春和美的事物沉淪了。
有一次,庫蘭尼斯夢見一座山谷中的城市,還有遙遠的海岸線,以及雄視大海的雪峰,幾艘華麗的戰(zhàn)艦正在駛出,向著水天相接處進發(fā)。在這個夢里,他叫庫蘭尼斯,而當他醒來后,天知道他又會被呼以何名。也許因為他是其家族最后一個幸存者,也許因為他置身于倫敦城的百萬居民中,沒有什么人注意到他,更不會提醒他曾經是誰,所以他會很自然地在夢中擁有一個新身份。他名下的資產和土地都化為烏有,他也不在乎周圍人如何看待自己,只是一味沉浸于做夢和記錄夢境。那些有幸看到夢境文本的人,無一例外都肆意嘲笑,所以后來他只能獨自享受這些夢境,直到停止了寫作。說來奇怪,他越是遠離周圍的世界,他的夢境就越是奇妙,甚至完全無法用文字把它們在紙上復述出來。庫蘭尼斯不像一個現代人,至少不像其他的寫作者那樣思考——他們無一例外都試圖對神話進行祛魅,對赤裸的現實生活進行審丑,而庫蘭尼斯卻耽于尋找和發(fā)現美。當現實和經驗都無法奏效時,他在奇思妙想中另辟蹊徑,最后在自己的家門口,在自己的童年記憶和夢境中發(fā)現了美的蹤跡。
極少有人意識到,在他們年輕時的故事和幻想中,什么樣的奇跡曾經開啟過;當他們是孩子時,對所聞所夢只是一知半解,成年后想要記住時,卻受困于生命的庸常和蒙蔽。只有在深夜醒來時,才會被這些非凡的幻象縈繞:迷人的山丘和花園,在陽光下歡唱的噴泉,凌駕于海浪之上的金色懸崖,連接著睡夢之城——此城由青銅和巨石砌造而成——的平原,騎著白馬騎行在原始森林邊緣的英雄們的影子連隊。然后他們才發(fā)覺,他們通過象牙門回望的正是他們曾經那睿智而不甚快樂的奇跡國度。
突然之間,庫蘭尼斯回到了他的孩提時代。他的出生地——一幢被常春藤覆蓋的石頭建筑——他曾經夢到過無數次,那里曾生活過他的十三代祖先,他本人也希望在那里去世。在一個仲夏月夜,他偷偷地溜出家門,穿過花園,沿著梯田向下,經過公園里的大橡樹,沿著長長的白色道路抵達村子。村子顯得老舊,好像被月光侵蝕了一般。庫蘭尼斯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些擁有尖頂的房屋,藏匿的究竟是睡眠還是死亡。街道一片荒蕪,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兩邊房屋的窗玻璃,不是破了就是模糊不清。庫蘭尼斯沒有滯留,而是緩慢地走著,像蒙召一樣趨向一個目標。他不敢違抗召喚,擔心它會像現實生活中的沖動和渴望一樣,最后被證明是一種無果的幻覺。隨后,他拐入一條小巷,這條小巷連接著村莊的街道和海邊的懸崖。就這樣,他走到了萬事萬物的盡頭——懸崖在深淵之上,村莊也好,世界也罷,全都墮入無盡的虛空,眼前的天空一片澄澈,月亮和星辰蹤影全無。信念指引他至此,無視懸崖,不懼深淵,他就這樣飄啊,飄啊,飄過了黑暗的、混沌的甚至從來沒有人造訪過的夢境,一切似夢非夢,那里有發(fā)著微光的球體,還有大笑著的雙翼生物,它似乎在嘲笑全世界所有的夢者。緊接著,包裹著他的暗黑世界裂開了縫隙,從中他看到了山谷中的城市,在遙遠之境閃閃發(fā)光,其背景是大海和天空,海岸線上聳立著一座巍峨的雪峰。
庫蘭尼斯甫一看到這座城市,便從夢中醒來,然而僅僅如此驚鴻一瞥,他也辨認出來,這座城市正是奧斯·奈爾蓋的山谷之城塞勒菲斯,位于塔納里安山脈,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日午后,他的靈魂曾在那里小憩了一個小時。當時,他從保姆身邊偷偷溜走,被村子附近一處懸崖上的浮云吸引,在和煦的海風吹拂下悠然入睡。當家人們找到他時,他在夢里正準備乘坐一艘金色大船前往海天相接處,所以當他被喊醒并被帶回家時,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的遺憾。時至今日,他依然厭惡從夢中醒來,尤其是在經過無比困頓的四十年后他再度夢見同一座神奇的城市。
好在三天之后,庫蘭尼斯又一次夢見了塞勒菲斯。就像從前一樣,他先是夢見了沉睡或死去的村莊,接著是那處他必須飄下去的深淵,最后是那道裂縫。透過裂縫,他看到了塞勒菲斯城中閃耀著光輝的尖塔,看到了那艘停泊在藍色港灣里的優(yōu)雅戰(zhàn)艦,還看到了阿蘭山上在海風中搖曳的銀杏樹。所幸的是這一次他沒有被強行帶離夢境,就像長有翅膀的鳥兒一樣,他掠過虛空,最后停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他確實回到了奧斯·奈爾蓋山谷,置身于富麗堂皇的塞勒菲斯城。在芳草萋萋、花團錦簇中,庫蘭尼斯沿著山坡向下,跨過湍急的納拉克沙河,很多年前他曾在這座小木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穿過颯颯作響的樹林,抵達了通向城門的宏偉石棧橋。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大理石城墻白潔如初,拋光的青銅雕像的光澤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庫蘭尼斯不再擔心這一切會消失不見,因為就連城墻上的崗哨也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年輕。他走進城內,穿過青銅城門和紅瑪瑙鋪就的大道,商人和騎駱駝者親切地向他打招呼,好像他從未離開過。在納斯·哈托拉斯神廟里也一樣,頭戴花環(huán)的牧師告訴他,在奧斯·奈爾蓋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這里永葆青春。告別了牧師,庫蘭尼斯穿過柱廊,來到防波堤。在那里,他看到商人和水手,還有從海天相接處來的陌生人。他駐留了很久,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海港。在不知名的陽光照射下,起伏的海面金光閃閃。他也凝視著海岸線上的阿蘭山,它的低處山坡上覆蓋著樹木,而白色的山尖直插云霄。
庫蘭尼斯比以往更迫切地渴望乘坐帆船前往那遙遠之境,他已經聽過無數關于那里的傳說。他想起有一位船長在很久以前曾答應過他,便循著記憶前去拜訪。阿提卜船長還像初遇時一樣坐在一只香料箱上,似乎并未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兩個人隨后劃著小船,登上停泊在港灣里的帆船。阿提卜船長告訴水手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波濤洶涌的塞雷納利亞大海深處,讓他們各就各位。一連好幾天,大帆船在海面上滑行,直到處于水天相接的地方,帆船也沒有停下來,而是駛進蔚藍的天空中,在玫瑰色的云霞中間繼續(xù)漂浮。在龍骨下面,庫蘭尼斯看到了神奇的陸地、河流,以及無與倫比的城市群。這些城市在既不會消失也不會減弱的陽光下慵懶地鋪展開來。最后,阿提卜船長告訴他,旅程即將結束,帆船很快就會抵達瑟拉尼亞港口。瑟拉尼亞是一座粉紅色大理石砌造而成的云中城市,那里整日價都是西風呼嘯。當城市中最高的塔樓映入庫蘭尼斯的眼簾時,天空中傳來聲音。于是,庫蘭尼斯在他位于倫敦的閣樓里醒來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庫蘭尼斯一直在夢中徒勞地尋找這座奇跡之城塞勒菲斯,以及那些巨大恢宏的戰(zhàn)艦。盡管他的夢境里出現了很多其他美麗的未名之境,但沒有人能夠告訴他如何在塔納里安山脈找到奧斯·奈爾蓋。有一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他只身飛越黝黑的群山,遠處有微弱的零星營火,還有奇特的披著長毛的畜群,領頭的那只身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鈴鐺。在這個廣袤無邊的丘陵地帶,他發(fā)現了一條駭人的石墻或石堤,沿著山脊和山谷蜿蜒曲折。它太高了,沒有人能憑借雙手攀爬上去,而且太長了,簡直無窮無盡。越過石墻,伴隨著灰蒙蒙的黎明,他來到一片有著奇異花園和櫻桃樹林的土地。當旭日升起時,他看到了美麗的紅白相間的花兒,樹葉和草坪青翠欲滴,白色的小徑,鉆石般的溪流,蔚藍的湖泊,精雕細刻的橋梁和鑲有紅頂的寶塔。置身于非凡的美景中,他一時忘記了塞勒菲斯。然而,當他沿著一條白色小徑走向紅頂寶塔時,他再次想起了塞勒菲斯,準備向這里的人打聽。不過這里沒有人,只有鳥兒、蜜蜂和蝴蝶。在另一個夜晚,夢境將庫蘭尼斯送到一個新地方。他走在一道潮濕的石階上,其螺旋形簡直沒完沒了,最后來到一座塔樓的窗戶前。透過窗戶,庫蘭尼斯可以看到被朗月徹照的廣闊平原與河流,河畔靜默著一座城市,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如果不是此時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恰巧出現了可怕的極光,他很有可能著手打聽奧斯·奈爾蓋。極光顯示出這座城市的古老和頹敗,長滿蘆葦的河流壅塞不前,死亡覆蓋了這片土地。似乎自基納拉索利斯國王從他的征服地凱旋,招致眾神的懲罰之后,就一直如此。
就這樣,庫蘭尼斯一直徒勞地尋找這座神奇之城塞勒菲斯,以及那艘駛向空中之城瑟拉尼亞的帆船。與此同時,他看到了很多奇跡。有一次他更是僥幸從一個大祭司那里逃脫。這個大祭司戴著黃色的絲綢面具,獨自居住在冷原上一座史前石頭寺院里。睡眠之間的清醒間隙讓他越來越不能忍受,為此他不惜借助藥物來增加睡眠時間。大麻卓有成效,有一次把他帶到了一個不存在實體的空間,只有發(fā)光的氣體揭示此處運行的秘密。一種紫色氣體告訴他,這里的空間甚至更在他所謂的無限空間之外。與之相對應的,紫色氣體從來沒有聽說過行星和有機體,因而它認為庫蘭尼斯是構成物質、能量和引力的無限空間之一。庫蘭尼斯覺得自己走得太遠了,于是更加渴望返回尖塔林立的塞勒菲斯,不惜為此增加了藥物劑量?,F在他愈發(fā)貧窮,已經買不起任何藥物。終于在一個夏日,他被趕出了閣樓,只能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在迷迷糊糊中,他漂過了一座橋,那里的房屋愈發(fā)稀疏。就是在那兒,機緣降臨,他遇到了來自塞勒菲斯的騎士團,他們將把他帶走,永遠不再返回。
這些騎士都英氣勃發(fā),騎著駿馬,身穿靚麗的鎧甲,其上裝飾著奇特的金絲徽記。他們人數眾多,簡直就像是一支軍隊。為首的騎士告訴庫蘭尼斯,他們奉命前來接他,因為正是他在夢中創(chuàng)造了奧斯·奈爾蓋。也因此,他被任命為奧斯·奈爾蓋永遠的守護神?,F在,他們牽出一匹馬,讓庫蘭尼斯騎行在隊伍的最前列,所有人都跟在后面,威風凜凜地駛過薩里郡的丘陵地帶,向著庫蘭尼斯及其祖先的出生地進發(fā)。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當他們騎行的時候,時間仿佛在倒流。在暮色四合中,他們看到的是喬叟時代的房屋和村莊,甚至更前,有時他們還能看到帶著一小隊親隨的騎士。天黑以后,馬跑得更快,很快他們就在空中飛行。在黎明的熹微中,他們抵達庫蘭尼斯在童年時夢到過的村莊,在夢里這座村莊宛若沉睡,死寂一片,但現在毫無疑問它是鮮活的。在他們沿著小徑駛入深淵時,早期的村民爭相問好。在以前,庫蘭尼斯只有在晚上才得以進入深淵,所以現在他更迫切地想要一睹它白天的真容,于是一直盯著那根柱子,在心里計算著中間的距離。就在他們飛奔向高地的懸崖時,東方的某處出現了金色的霞光,所有的風景都被光之窗簾遮擋住了。深淵現在呈現出熱烈的玫瑰色,金光萬道,音樂歡騰。騎士們紛紛從懸崖的邊緣處跌落,優(yōu)雅地在光怪陸離中漂浮。駿馬的爪子似乎踩在以太上,就像在金色的沙灘上馳騁。現在閃光耀彩的蒸汽逐漸散開,在更明亮的光徹照下,塞勒菲斯城顯現了,異常的光彩奪目。還有遠處的海岸線,俯瞰大海的雪峰,以及整裝待發(fā)的炫目戰(zhàn)艦,它們正從港口起航,駛向海天相交處。
從此以后,庫蘭尼斯守護著奧斯·奈爾蓋及其毗鄰的所有夢境地區(qū),他輪流前往塞勒菲斯和云中城市瑟拉尼亞。時至今日,他仍然統治著那片地區(qū),并將永遠幸福地擁有那里。盡管在另一個時空世界里,因斯茅斯的懸崖下面,海水反復蕩漾著一具流浪漢的尸體。這個流浪漢曾在黎明時分跌跌撞撞地穿過荒蕪的村莊,大聲嘲諷住在特雷弗塔里的百萬富翁們。就像坐落在巖石上的特雷弗塔被常春藤覆蓋一樣,這些肥胖而無禮的陰謀家以為自己也能通過花錢擁有絕跡已久的高貴傳統。
責任編輯:易清華
H.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國著名恐怖、奇幻和科幻小說大師,他開創(chuàng)的克蘇魯神話,被認為是20世紀影響力最大的古典恐怖小說體系,業(yè)已成為無數恐怖電影、游戲、文學作品的根源。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母題是“恐懼”,但這種恐懼主要依托想象力產生、制造,是無中生有,與“虛室生白”類似。除了驚人的想象力,還有那無遠弗屆的夢境,使他的小說具有非凡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