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四二年,父親十歲。那年冬天,我們家出了一件大事。
常年在外面做買賣的爺爺讓父親往棗山街送一節(jié)高粱稈,高粱稈一寸長,爺爺縫在了爸爸的褲腰里,囑咐說:“到棗山街交給楊連長,命丟了也不要把這高粱稈丟了?!?/p>
我們鮑家店村離棗山街八十多里路,自從日本人進了棗山街南邊的通遼,鮑家店村和棗山街之間就成了危險地帶,土匪和日本人的間諜時常出沒。
十一月中旬,赤峰北部已是冰天雪地。爺爺給父親穿上羊皮襖,戴上狗皮帽子,腳踏氈疙瘩,扮作逃荒要飯的孩子,出發(fā)了。前三十里地,是蒙古族居住的牧區(qū),十幾里地不見一戶人家,大雪覆蓋,看不見路,灌木雜草沒膝,走起來非常艱難。
天快黑的時候,父親看到一座廟。因為戰(zhàn)亂,廟里的和尚跑光了。廟里有土炕,父親就合著皮襖躺上炕睡覺。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人擰父親的胳膊,他睜開眼睛,是兩個十七八歲的男人。父親驚奇地問:“你們干什么?”
男人說:“投靠通遼日本人,得帶點禮物,跑了一天也沒抓到合適的,算你這個小八路倒霉?!?/p>
父親聽爺爺說過,日本人抓到俘虜,用刺刀捅死,用狼狗咬死,手段可狠毒了。父親大聲說:“我不是八路,我這么小,人家能要我嗎,我是要飯的!”男人惡狠狠地說:“那也只能委屈你了!”說著,從腰上解下繩子,把父親綁了起來,押著朝通遼的方向走。
路上大部分是山巒和丘陵,長著古松和樺樹,還有大片沙漠,長著錦雞兒和刺槐,特別不好走。走出十多里,到了一個村子,進了一戶人家的廂房。這家是五間房子,房子東邊的馬棚里有幾匹馬,院子里停著兩輛大轱轆車,是個富裕人家。
進屋不大會兒,這家的主人走了進來,是個胖老頭兒,穿著綢面棉襖,笑容滿面,跟那兩個人很熟悉,安排他們到正房吃飯。
男人出去后,老頭兒仔細看了看父親,說:“你這孩子咋還讓他們抓來了?吃點苦頭是小事,丟了命是大事!”
老頭兒出去不一會兒,一個小女孩送進來一碗小米飯,蹲在父親面前看著他吃。小女孩面黃肌瘦,瓜子臉,眨動的眼睛透著對父親的同情。
父親問:“你幾歲了?”小女孩說:“六歲?!?/p>
父親問:“你念過書嗎?”小女孩說:“沒有。”
父親奇怪,這么富裕的人家,怎么不讓孩子念書呢?問:“你為啥不念書?”小女孩說:“我媽是這家的使喚婆子,我是跟我媽來的,我天天要放羊,要給媽媽當幫手,干活兒……”小女孩兒眼皮耷拉下去,很難受的樣子。
天黑的時候,院子里進來十幾個人,有槍,擠進父親所在的廂房,瞅見坐在屋角的父親,上來踢了他幾腳。
聽他們議論,這幫人屬于偽滿洲國的一支部隊,在和駐扎棗山街的共產(chǎn)黨抗日游擊隊戰(zhàn)斗中被打散了。他們說,去通遼的路讓這幫游擊隊擋住了,得把他們消滅,要是能抓住幾個共產(chǎn)黨,也算向日本人獻了厚禮。他們議論一陣子,就出發(fā)了,留下一個士兵看著父親。
到了半夜,那伙人回來了,個個疲憊不堪,東倒西歪地癱坐在炕上,有的還受了傷。聽他們說,被打死幾個人,沒有抓到對方一個人,也沒有搶到東西,吃了虧!
2
第二天,這伙人朝南邊的通遼方向走,為了避開駐扎在棗山街的抗日游擊隊,他們繞道進入沙漠。走到晚上,住在村里一個地主家。父親觀察了一下地形,地主家在一個大沙窩子中間,周圍除了沙包外,全是柳樹墩子,柳樹條子長有一人多高,一眼望不到邊,人藏匿在里邊,很難找到。父親想,等過了棗山街,再想逃跑就沒有機會了,這次一定要見機行事。
走了一天,那伙人又累又餓,急于吃飯,沒有精力看管父親。父親忍受著餓,動了心思,請求說要出去小便。幾個人罵罵咧咧:“熊人上桌屎尿多,累得要死,要吃飯了,他來事了。去一個人跟著他,咱們吃飯吧!”
一個小士兵跟著父親出了屋子。院子里,有女人在給羊圈里的羊抱羊草。天已經(jīng)黑透了,滿天的星星,云彩偶爾遮住月光。父親朝大門口的西邊走。
那個士兵嚷道:“你往哪里走?”
父親指指院里的女人,意思是得背著女人。士兵沒吱聲。父親轉過西邊的笆籬角,拐向房子后邊,麻利地把皮襖和氈疙瘩脫了蹾在地上,只穿了一雙襪子,撒開腿往西北方向跑。跑了二三十米,聽見那個士兵對著皮襖的方向問:“你完了嗎?這外邊太冷了,回屋吧!”
父親已經(jīng)跑進了柳樹墩子,柳樹條子把他遮擋起來。他腳步不停,拼命朝前跑。后邊漸漸響起了嚷叫聲,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槍聲。
父親一直跑,跑到聽不到動靜了,才停下來。他這才覺得冷,地上的雪很厚,踩上去吱嘎吱嘎響,陷得很深。剛開始跑的時候,因為害怕,沒有注意這些,停下來才想到不穿鞋沒法走路。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見前面影影綽綽有燈光,是一個小村莊,燈光是從最西邊那家窗戶透出來的。
父親試著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他進去,走過黑乎乎的外屋,進了里屋,就跪在地上,對著有燈光的炕上磕頭,邊磕邊喊救命。
屋子里沒人說話。他抬頭觀看,炕上坐著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年輕的婦女,可能被突然闖進來的父親嚇著了,都慌張地看著他。
父親趕緊說:“我不是壞人,你們不要害怕。”
老頭緩過神來,說:“你別老是磕頭,站起來!怎么回事?這黑燈瞎火的也不給個動靜,冷不丁地進來可真嚇人!”
父親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他無法說實情,只說遇到了搶劫的,把他的衣服和鞋都給搶走了。
這家人看父親不像是壞人,又凍成這個樣子,就給父親泡了一碗炒米。父親吃完,老頭又到西屋找來一雙舊布鞋給了父親。
鞋后邊開了線,前面頂開了洞,父親穿上,前面露著腳趾頭,后邊裂開著走不了道。父親跟老頭要了一根麻繩,把鞋綁在腳上。怕那些兵追來,他連夜告別老大爺一家朝北走。
怕有人跟蹤,他先朝東北走,再向西北走,專門走灌木叢密集的地方。走了幾里地,看后面沒人跟蹤,就朝東南方向走。憑他的記憶,東南方向是去棗山街的路。
3
走到快天亮,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不太寬的土路,父親斷定順著這條路,就可以走到棗山街。他走到天亮,終于看見了五段村。進了村,他找到王家小鋪,這是他跟我爺爺做買賣時住過的小鋪。
小鋪老板剛開門,見父親進來,又是這么一副狼狽相,很吃驚,站在地上傻住了。父親慌亂地對他說:“后邊有人追我,你快把我藏起來!”老板把父親領進西屋,藏在缸后面。
父親說:“我太餓了,給我弄點吃的吧!”
一袋煙的工夫,老板端來一碗小米粥。父親坐在缸后面扒拉進肚子,解了餓,也歇過來了。他急于去棗山街,可是,站起來腿發(fā)直,邁不了步。
老板問:“咋回事?”
父親說:“我要去棗山街替父親結一筆賬,路上被人搶劫,跑得太急,累成這樣?!?/p>
老板說:“這兵荒馬亂的,你父親咋還打發(fā)你個孩子出來辦這種事。”說著,扶著父親慢慢地練習走路。
父親一點一點地會走路了,就告別老板跟著一輛拉鹽車跑到棗山街,找到了游擊隊。他撕開衣服,拿出高粱稈,交給了楊連長,整個人就癱坐在了地上。
呂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物上發(fā)表和轉載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多部。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