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來西亞華裔女作家黎紫書的作品《流俗地》是一部關注馬來西亞底層華人女性生存狀況的長篇小說,作者運用寫實的手法刻畫了三代女性形象。本文通過對小說中被規(guī)訓的女性、具有依附性的女性、困境中不斷反抗的女性和追求獨立意識的女性等四類女性形象的解讀,剖析作家對于女性自我價值的肯定以及對女性持有的悲憫情懷。
[關鍵詞]《流俗地》" "女性形象" "悲憫情懷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6-0042-04
黎紫書,馬來西亞華裔女作家。1995年,因短篇小說《把她寫進小說里》獲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黎紫書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2022年她憑借《流俗地》再次獲得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并榮獲第十七屆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獎。在《流俗地》中,作者以居住地馬來西亞怡保市為原型,虛構了名為“錫都”的城市,故事在錫都中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展開。女性一直是黎紫書小說關注的對象,小說圍繞著盲女古銀霞以及同住在“樓上樓”的居民們展開敘述?!袄枳蠒@樣解釋‘流俗地’——‘流者,液態(tài),水也;地者,土也;俗字呢,是人攜著谷?!谒c土之間,在流變與不動之間,民以食為天,這與小說的構思十分契合?!盵1]作家在這些俗物俗事中構建起的是銀霞、馬票嫂、蓮珠、蕙蘭等女性再尋常不過的生活,進而在這市井生活中呈現(xiàn)出她們豐富的精神面貌:情感豐富、欲求復雜。作家塑造這些女性形象時注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悲憫情懷,賦予了她們獨特的內(nèi)涵。
一、《流俗地》中女性形象的呈現(xiàn)
《流俗地》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飽滿立體的馬來西亞底層華人女性形象,鋪陳出幾代馬來西亞華人女性在南洋的艱辛生活史。這些女性或隱忍堅韌,或熱情豪爽,在時代的洪流中有著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她們的年齡跨度也很大,邱氏、梁金妹、方亞鳳等是第一代女性,受封建思想的影響更重;第二代女性如銀霞、蓮珠、蕙蘭等按時間推算約是20世紀70年代左右出生,這一代女性的物質條件相對較好,面臨的選擇更多;第三代女性如春分、夏至則成長在資訊高度發(fā)達的環(huán)境中,觀念更為開放。
1.被規(guī)訓的女性
《流俗地》中被規(guī)訓的女性主要是第一代女性,如邱氏、方亞鳳等,她們由于生活背景的限制,很難從傳統(tǒng)思想的桎梏中跳脫出來。馬票嫂的母親邱氏被親戚拐騙而來,到錫都之后無依無靠,親戚在利益驅使下將她介紹給一名男性結婚生子。后來男子為了躲避糾紛消失得無影無蹤,“邱氏只知含辛茹苦,自求多福而已,不料那將她拐來南洋的親戚,見有機可乘,又收了別家茶禮,將她改嫁予一馬姓中年男子”[2]。受教育程度低加上語言不通,邱氏這樣的女性在馬來西亞的社會關系幾乎是一片空白,她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被拐后只能聽天由命。何門方氏也是被封建思想規(guī)訓的女性,嫁入何門的方亞鳳,丈夫在世與否,她都只是夫家的“何門方氏”,封建意識的頑固與慣性由此可見。開卡車的丈夫出車禍死后,她不得不一人操持起這個家。長子大輝子代父職,家中的話語權落到兒子身上,母親的存在幾乎被忽略。隨后大輝惹出的許多禍端,卻都要由方亞鳳去收拾殘局。大輝在日本惹了麻煩,方亞鳳得知后心急如焚,“何門方氏那晚上做無數(shù)噩夢,睡睡醒醒,一夜間白發(fā)增生不少。以后許多天如熱鍋上的螞蟻,等著大輝打來長途電話”[2]。大輝失蹤后,她也只能去卜問。還有許多像邱氏和方亞鳳一類的女性,她們對丈夫而言是盡職盡責的妻子,對孩子而言是無私奉獻的母親,唯獨沒有為自己而活。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訓是全方位的,老一輩的馬來西亞華人女性或多或少被封建思想所規(guī)訓,長期熏染下,女性將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成為一種自我規(guī)訓。
尼采曾指出:“男性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女性形象,而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chuàng)造了自己。”[3]傳統(tǒng)封建思想要求女性遵循賢良淑德、男尊女卑等準則,其中暗含著利他屬性,利他屬性的核心是給予他人方便和利益而不期望任何形式的回報,于是女性被要求無償付出和奉獻;同時,由于一部分女性在這種系統(tǒng)性的壓迫下很難接受良好的教育,對新思想的接受程度也有限,這更導致她們尋找自我的需求被壓抑,無法發(fā)展自我,只能囿于家庭這一方小天地中,成為循規(guī)蹈矩的賢妻良母。
2.帶有依附性的女性
《流俗地》中還塑造了一類具有依附性的女性,她們或在經(jīng)濟上依附于男性,如蓮珠;或在情感上依附于男性,如蕙蘭;或由于早孕產(chǎn)子,只能依附于家庭。這類女性在某些方面是軟弱的,她們需要依附外界才能生存。蓮珠做了拿督的外室,雖然表面上一時風光,但終究名不正言不順。蓮珠在拿督身旁只是一個花瓶般的角色,拿督后來又有了新歡,她卻無能為力?!吧徶楣霉米蛲韺ξ艺f,她的老公在外面養(yǎng)了個女人”[2],“人家正式娶回家的結發(fā)妻子一聲不吭,蓮珠便也不好發(fā)作?!盵2]拿督是個一直出現(xiàn)在別人口中的男性角色,作者并未直接描寫這個人物,但他頻頻出現(xiàn)在書中,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藏在暗處。拿督是一個有政治地位的男性,蓮珠依靠他,連帶著蓮珠的親戚也攀附于他。蓮珠靠著美貌從小漁村來到都市,搖身一變成了政治人物的情人,她在權力與金錢的誘惑下走向物化自己的道路。
馬來西亞底層華人女性的婚姻很難圓滿,蕙蘭被大輝的外表吸引與其結合,即使自己經(jīng)濟條件一般,也始終供養(yǎng)著大輝。大輝與蕙蘭的婚姻很多時候都是名存實亡的,但是蕙蘭仍對大輝死心塌地,給他生育了三個孩子。這樣的情感生活是空虛的,在女兒春分的眼里,母親是麻木的,“她昂起下顎,目光像一只飛蛾,繞著墻上的燈橫沖直撞,神情竟有些癡呆”[2]。春分形容母親的形態(tài)神情很像巴士總站外頭的行人橋上坐在草席或報紙上乞討的婦人。大輝在家庭中不負責任,上班時間不務正業(yè),他若有若無的感情成了鎖住蕙蘭的牢籠。丈夫的缺席令蕙蘭陷入情感的困境,無法擺脫但又趨之若鶩。類似的情感悲劇還延續(xù)到他們的女兒春分身上,春分早孕產(chǎn)子,“蓮珠陪著蕙蘭去見了‘春分的男朋友’;說是那樣一個人,獐頭鼠目衣衫襤褸沒一份正職”[2]。春分年齡尚小,沒有正經(jīng)工作,其自身并沒成熟獨立,早早生了孩子也只能依靠母親和親戚撫養(yǎng)。
3.困境中不斷反抗的女性
馬來西亞底層華人女性面臨的處境是艱難的,她們的華人身份使其在馬來西亞社會中處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tài);同時由于這里的華人很大一部分是19世紀末為躲避戰(zhàn)亂移居而來,封建思想遺留更重,華人女性更是處于一種被壓迫的狀態(tài)。在此背景下,黎紫書在小說中塑造了多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她們即使是在重重困境中也要努力掙脫束縛,尋找出路。馬票嫂年少家貧,后被迫輟學,最開始的她沒有工作,無法改變家中的經(jīng)濟狀況,同時她也沒有婚姻自主權,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對于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也只能聽從父母的安排。如果說與陳氏結婚是因為年少家貧身不由己,之后的出走便展現(xiàn)出她的反抗精神和獨立意識。書中第13章題為《所有的路》,作者借此來暗示馬票嫂反抗的心路歷程。“那三年里陳家人對她百般奴役,讓她吃盡苦頭;丈夫又怯懦茍且,對她的哭訴與埋怨無動于衷,令她齒冷?!盵2]婆家的欺侮與丈夫的軟弱自私讓她看清了現(xiàn)實,依靠別人是沒有出路的,所以她終于下決心逃離這里。離開之后的馬票嫂獨自謀生,“她賣過鞋子,當過清潔工,也在旅行社當過文員;幾經(jīng)輾轉,竟把臉皮練厚,膽量也大了不少,后來被人介紹去給一地下萬字廠收注,在那認識了后來的丈夫粱蝦”[2]。馬票嫂從被婆家奴役的媳婦逐漸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女性,之后還覓得良人再次結婚,從委曲求全到反抗,再到進入職場,馬票嫂一步一步走出困境,收獲了自己的人生。
除此之外,作者還借助鬼神之說表現(xiàn)出一種決絕的反抗意識。“選擇到近打組屋來跳樓的,大多是華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女性?!盵2]書中描寫了許多自殺的女性:“尋找眼珠”的風塵女子、為情所困女學生等。作者借細輝之口寫到,這些年來這里的跳樓事件有二十余宗。女性在感情中似乎總是弱者,遇到不負責任的人只能獨自吞下苦果。對于這些女性的處境,作者是同情的,在描寫這些女性時,筆端也帶著關懷與悲憫。在這一類事件的敘述中,作者似乎都有意添加一絲神秘色彩。“尋找眼珠”的女鬼是在警醒大家,不要識人不清墜入情網(wǎng);在女學生跳樓自殺這一部分,作者也安排了相似的情節(jié)。作者寫來到這里跳樓的多是華人女性,暗含著對底層女性生存境況的揭示。女性在社會上受到的壓迫是結構性的,結構性困境是長久的社會文化歷史所致,單一來看,每個問題各不相同,剖開來看其原因如出一轍。華人群體在馬來西亞并非主流人群,作為女性來說其地位更加弱勢。書中選擇自殺的女性是可憐可悲的,作者借鬼神之說表現(xiàn)出因果報應的思想,因為現(xiàn)實中女性無法反抗,只好借助鬼神將報應強加于薄情男身上,展現(xiàn)出女性一種絕望的反抗。
4.追求獨立意識的女性
女性所面對的社會環(huán)境是惡劣的,她們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只能自立自強。銀霞自出生就是盲人,但她聰敏好學,不愿與其他盲人一樣學按摩或是以拉二胡為生,在馬票嫂的建議下,銀霞進入盲校學習。在盲校的日子里,銀霞宛如獲得新生,“即便如此,銀霞仍然喜歡這段‘上學’的時光,不啻那地方有書可讀,院中同人友善;也因為她出生以來難得與家離得那么遠,非父母的耳目所能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朋友與生活”[2]。她的人際交往不再局限于樓上樓,也不再局限于兩三玩伴,這意味著她的社會交往空間擴大了。由于在盲校發(fā)生的性侵事件,銀霞在家中沉寂了兩年,但她沒有一直消沉下去,之后又找到一份電臺的工作,這份工作使銀霞重新融入社會,甚至成為小有名氣的“電臺之花”。有一份自力更生的工作是銀霞獨立的開始,她的生命在毀滅和重塑中向前邁進。
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女性要想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下做出反抗、爭取社會地位,首先需要經(jīng)濟獨立,經(jīng)濟獨立才能支撐得起獨立的思想,否則一切都是空中樓閣。銀霞與母親梁金妹用多年的積蓄購入一幢美麗園的房子,搬出了“樓上樓”。為了這幢房子,梁金妹“在家當爐,為新舊街場幾家茶室制作她家傳的菜粄和芋頭糕,每周七日無休”[2]。搬到美麗園后,梁金妹對丈夫老古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銀霞感覺母親像是有了底氣,人變得剛強,與父親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瑟縮”[2]。物質條件是生活最基礎的保障,經(jīng)濟上占優(yōu)勢,在家庭中也就獲得了話語權。老古在外開的士,會接受一些女士用身體交易,由此鬧出許多風流韻事,但是梁金妹對此并沒有應對措施,其在家庭中的地位是顯而易見的弱勢。然而搬到美麗園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她甚至敢將老古趕到尾屋里住,這與從前的情況完全相反。
二、《流俗地》中女性形象的深層意蘊
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并未扁平化地賦予她們單一的特質,作者將這些女性情感上的猶豫,內(nèi)心的掙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軟弱依附走向獨立自主,這是獨屬于女性的成長故事。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于女性自我價值的思考,以及對于女性最深切的同情與關懷。
1.肯定女性自我價值
女性獨立自主,首先要接納自我,肯定自我的價值。小說塑造了銀霞、馬票嫂等不論身處何種境遇,始終沒有放棄追尋自我價值的女性。銀霞“眼盲心不盲”[2],不甘心長大后去做按摩,為了上學與母親抗爭;馬票嫂也在逃離夫家之后努力工作,尋找自身價值。同時她們也擺脫了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從男性制定的坐標系中脫離出來。在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的價值總是依靠外界的肯定,這一點在貞潔觀念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貞潔觀念是戴在女性身上的枷鎖,這是男權社會帶給女性無形的重壓。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被置于他者的地位,女性的價值也在男性制定的標準下被衡量,對于不是處女的女性,男性會認為其是不檢點的蕩婦。銀霞少女時期在盲校慘遭性侵并且懷孕,只能去墮胎。她的母親將此看作不光彩的事情,馬票嫂也對此事守口如瓶,不過銀霞并沒有像那些跳樓的女性一樣選擇結束生命,而是在短暫的沉寂之后走向職場。在書的結尾部分,銀霞與顧老師對談時坦誠告知此事?!皻g迎你來到我的世界”[2],這不僅是銀霞在電梯出故障變得一片漆黑時發(fā)出的邀約,也呈現(xiàn)了她認清自己,認同自己的過程,體現(xiàn)出作家對女性價值的獨特思考,即女性在構建自我的過程中要逐漸克服自我貶抑意識,掙脫貞潔觀念的束縛,構筑起強大的自我。
2.作者對女性的悲憫情懷
黎紫書對于筆下的女性充滿同情,塑造人物形象時也帶著悲憫情懷。這些女性雖然歷經(jīng)了種種苦難,但她們的底色大多是明亮的。銀霞天生就是盲人,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拉祖與銀霞關于印度象神迦尼薩的討論,“迦尼薩斷掉了哪一根象牙?……斷了的是右牙……斷掉的右牙象征迦尼薩為人類作的犧牲”[2]。拉祖的母親曾說銀霞是迦尼薩所眷顧的孩子,銀霞天生雙目失明是不幸的,但是眾生缺憾不可避免。銀霞從這個印度朋友處明白了缺憾始自天地,也許上天會給我們很多不圓滿,我們要做的就是接納自我,肯定自我。作者借由智慧之神迦尼薩的典故,點明了在這世間人人都有缺憾,難得圓滿,接納自我對于在困境中的人類來說是一種救贖。
《流俗地》的主線是女性的成長,黎紫書筆下流露出的女性關懷來源于作家的自我體察與生命體驗。作者從底層視角書寫市井女性的俗常生活,沒有怨恨與憤怒,也沒有激烈的批判態(tài)度,而是基于身世對她們的處境給予同情。作者最后安排盲女銀霞與童年時曾有一面之緣的顧有光老師結婚,終獲幸福。黎紫書說她行使作者的權力給銀霞安排了一個好的結局,是留給讀者以希望。
《流俗地》講的是女性的故事,其中刻畫了許多豐滿精彩的女性形象,在這些女性形象的背后是作者對于平凡女性生命的關注。通過對這些女性形象的分析,我們了解到底層馬來西亞華人女性真實的生存境況,她們面對困境頑強不屈,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人性的光輝,她們在流俗的生活中活出了不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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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文興,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張曉琪,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