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心理學家John Waston的小阿爾伯特實驗研究在心理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關于小阿爾伯特的身份確認也成為心理學界的一大歷史謎團。自2009年Hall Beck等提出小阿爾伯特是梅里特以來,質(zhì)疑之聲不斷,眾說紛紜。2014年Nancy Digdon等提出小阿爾伯特是另外一個候選人,即阿爾伯特·巴杰。在Watson小阿爾伯特研究報告發(fā)表100周年之際,兩個團隊再次發(fā)表文章對小阿爾伯特的人選展開學術論辯,學術期刊編輯也涉入其中。這場爭辯的核心是小阿爾伯特的真實身份,同時涉及Watson是否進行了嚴重違背道德的實驗等諸多問題。小阿爾伯特研究中的“檔案狂熱”、“殖民史學”及“批判性研究”對于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史研究具有一定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 小阿爾伯特;道格拉斯·梅里特;阿爾伯特·巴杰;檔案狂熱;批判性研究
分類號 B84-09
DOI:10.16842/j.cnki.issn2095-5588.2024.08.006
1 引言
行為主義者John Watson對于每個心理學人來說都是耳熟能詳?shù)模难芯繉ο笠惨蛩@得了很高的“聲望”。1920年,John Watson和Rosalie Rayner在一項恐懼獲得實驗中使用了一位幼兒作為被試,幼兒被Watson稱作“小阿爾伯特”(Albert B.),不過因為Watson語焉不詳,小阿爾伯特實驗后的情況并不為人所知。Watson和Rayner(1920)的小阿爾伯特實驗盡管在研究方法上存在一定缺陷,卻成為1921年之后普通心理學教科書的常見內(nèi)容,并被后世學者以夸大其詞的方式不斷敘述。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小阿爾伯特再次因為美國心理學會道德規(guī)范的修訂而被關注。關于小阿爾伯特的真實身份直到2009年才因新線索的提出而浮出水面。2009年以來,Hall Beck、Alan Fridlund及其團隊發(fā)表多篇文章,聲稱小阿爾伯特可能是道格拉斯·梅里特(Douglas Merritte),他是一名神經(jīng)受到損傷的嬰兒,僅存活到6歲就因病去世了(Beck et al., 2009; Fridlund et al., 2012)。不過他們的研究結(jié)論遭到了學界的不斷質(zhì)疑。2011年,心理學史專家Ben Harris對Watson創(chuàng)造的“小阿爾伯特神話”進行了系統(tǒng)討論。他更關注在心理學家手中,小阿爾伯特的故事發(fā)生了何種敘事演變,然而心理學史的“揭穿性”調(diào)查研究似乎失去了歷史研究的本色(即理解當下與過去的因果關系)。同時,研究目的也可能變成了尋找瑣碎細節(jié)或者解構(gòu)重要歷史事件的“神話”,易使人形成錯誤的歷史觀。Harris自20世紀70年末開始關注小阿爾伯特研究以及教科書中的描述性錯誤,盡管他曾發(fā)表文章揭示W(wǎng)atson在實驗中引起小阿爾伯特恐懼泛化的反應并不成功并在這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但是他也可能造成了新的錯誤,因為他的文章是否能發(fā)表實際上極大地受制于出版方。于是,他將關注點從“小阿爾伯特作為行為主義的起源神話”轉(zhuǎn)移到“小阿爾伯特傳奇”在民眾中的敘事和傳播上,并關注心理學家所共享的隱含信念和價值觀,以及Watson和小阿爾伯特的各種傳說如何重述或增強了這些價值觀。從社會和歷史建構(gòu)角度看,心理學家關于小阿爾伯特的敘事也許給原本混亂、無序的世界賦予了秩序感,又或者說,心理學家通過發(fā)現(xiàn)關于小阿爾伯特的新證據(jù),使得其自身更有權(quán)威性。Beck等(2009)將《發(fā)現(xiàn)小阿爾伯特》的研究報告投稿到《美國心理學家》。由于該文章缺失關鍵性證據(jù),Harris作為審稿人之一曾拒絕錄用。Harris承認了該文章的文化意義:使小阿爾伯特成為一個值得承認并讓人從他身上獲益的對象,普通民眾可以到他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而尋找他的人代表了未曾關心過自己被試或者病患的同行,但實際上他們并不關心小阿爾伯特的真實身份(Harris, 2011)。
本文通訊作者于2013年就根據(jù)已有文獻發(fā)表過一篇綜述性文章,本意是闡述國外對小阿爾伯特的尋找過程,尤其是向讀者展示其中的研究方法(閻書昌, 2013)。但“不幸”(或也許是有幸)的是,2014年,Nancy Digdon、Russell Powell等找到了一個年齡和身世似乎與小阿爾伯特特征更相符的嬰兒——阿爾伯特·巴杰(Albert Barger)(Digdon, Powell amp; Smithson, 2014; Powell et al. 2014)。國內(nèi)目前已有文章根據(jù)Digdon等的相關討論進行了簡單介紹(沈佩琦, 2018; 陶慧云, 2017)。
1920年,Watson以小阿爾伯特為被試開展的研究是心理學歷史上的一項重要研究。2020年5月,在該實驗研究發(fā)表100周年之際,國際心理學史研究的權(quán)威刊物《心理學史》設專欄“誰是小阿爾伯特? 歷史爭論”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再次讓Beck、Fridlund等與Digdon、Powell、Harris等兩個研究團隊展開了一次大討論,《心理學史》前主編也發(fā)表了一篇評論文章。當期刊物在“通訊”一欄中還專設“詩歌角”刊載了敘事長詩《約翰·華生:詩篇》(Charles,2020)。本文將繼續(xù)沿著閻書昌(2013)的思路,綜述2014年之后Digdon等發(fā)表的文章及爭論,以及《心理學史》上的系列文章,探討他們到底在爭論什么以及其背后的價值取向等問題,探討該爭論對中國近現(xiàn)代心理學史研究的借鑒價值。
2 Digdon等2014年發(fā)現(xiàn)小阿爾伯特新候選人
Powell等(2014)曾就Beck等(2009)所提出的小阿爾伯特候選人道格拉斯并未像Watson所說的那樣被人領養(yǎng)、Watson所拍攝電影資料日期問題以及小阿爾伯特早期生活環(huán)境提出過質(zhì)疑。Harris(2011)曾說華生提到的小阿爾伯特是健康幼兒,而Fridlund等(2012)找到了梅里特是神經(jīng)損傷兒童的證據(jù)。Beck等(2009)基于七個維度的特征一致判斷出“小阿爾伯特即梅里特”(閻書昌, 2013)。Beck、Fridlund等的研究在西方獲得了學術與公眾領域的極大關注,引發(fā)了對Watson研究倫理的重新評價。但是,Digdon、Powell和Simthson(2014)根據(jù)當時的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在醫(yī)院里工作的三個“奶媽”身份的人,其中之一珀爾·巴杰確認了如下事實:(1)她在醫(yī)院時帶有一個兒子,名叫阿爾伯特·巴杰(Albert Barger),這個名字與Watson和Rayner(1920)報告的“Albert B”一致,小巴杰成年后叫威廉·阿爾伯特·馬丁。(2)小巴杰離開醫(yī)院的時間與Watson和Rayner所報告的時間正好吻合。(3)體重方面,巴杰在8個月26天時為21磅15盎司,9個月時為22磅6盎司,在Watson和Rayner研究中小阿爾伯特9個月大時為21磅,兩者體重很接近。(4)Watson和Rayner聲稱小阿爾伯特是健康和發(fā)育良好的孩子,這與巴杰的醫(yī)療記錄顯示他大體是健康的一致。基于以上四個方面,Digdon提出巴杰是小阿爾伯特的強有力的候選人。但他們也承認Watson在1925年說過小阿爾伯特被收養(yǎng)了,而巴杰是和母親一起長大的。此外,Digdon、Powell和Simthson(2014)還就Fridlund等(2012)在闡述中將假設轉(zhuǎn)向事實陳述的話語、其歷史修正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帶來的沖擊,以及對Watson造成了負面影響等諸多問題提出質(zhì)疑。
Fridlund等(2012)研究Watson1923年制作的影片后發(fā)現(xiàn),小阿爾伯特可能有與腦積水相關的缺陷,但Digdon、Powell和Haris(2014)對此并不認同。第一,影片的制作目的是關注小阿爾伯特對動物和物體的反應,而且這些影片長度平均只有6秒,最短為2秒,最長為32秒,34個片段的總時長5分鐘,依此得出這個結(jié)論并不可靠。第二,影片制作目的決定了Fridlund等的解釋也不可靠,就像他們所說小阿爾伯特的目光缺乏社會參照,即會觀察成年人看到什么而選擇觀看什么,但實際上視頻顯示小阿爾伯特的目光的確有發(fā)生社會參照(注意到Watson)的證據(jù)。第三,F(xiàn)ridlund等從電影資料中得出小阿爾伯特運動技能發(fā)展存在缺陷,但Digdon等認為存在取樣偏差問題。第四,Digdon等認為Fridlund等從一部無聲電影資料去判斷小阿爾伯特的語言發(fā)展能力過于偏頗。第五,在缺乏對小阿爾伯特出生環(huán)境了解的情況下,神經(jīng)學家和臨床心理學家作出小阿爾伯特在動物出現(xiàn)時反應遲鈍的判斷,進而推測他存在自閉癥、發(fā)育遲緩等病癥,這種判斷可能存在“假陽性”錯誤。還有關于Watson利用嬰兒開展實驗得到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HU)附屬醫(yī)院許多醫(yī)生的幫助,在這種氛圍下,利用身患疾病的梅里特開展研究這一說法難以令人信服。Fridlund對Watson違反道德規(guī)范及欺騙行徑的研究結(jié)論獲得了社會網(wǎng)絡媒體的極大關注,這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對道德倫理的關注存在關聯(lián)(Digdon, Powell, amp; Haris, 2014)。
Powell等(2014)比較梅里特和巴杰與小阿爾伯特的面部、頭圍、體重后發(fā)現(xiàn)梅里特和巴杰都與小阿爾伯特有相似之處,但限于取樣局限性,均難以構(gòu)成支持性證據(jù)。在頭圍方面,本可以利用世界衛(wèi)生組織現(xiàn)代生長圖表中的百分位數(shù)進行有效比較,但是Powell等(2014)利用電影圖像對八九個月大的小阿爾伯特頭圍進行比較是缺乏有效性的。在體重方面,巴杰8個月大時的體重為21磅15盎司,更接近小阿爾伯特9個月大22磅6盎司的體重,屬于肥胖型,而梅里特的體重在實驗階段從未達到21磅。Fridlund等根據(jù)質(zhì)量很差的電影資料作出小阿爾伯神經(jīng)損傷、語言遲鈍、運動技能發(fā)展緩慢的判斷,Powell等(2014)對此持否定意見,由此更支持巴杰為小阿爾伯特的有效候選人。不過這其中還存在一些問題:(1)巴杰在住院期間患有常見的兒童疾病,而Watson和Rayner說小阿爾伯特自出生就很健康。(2)Watson稱小阿爾伯特后來被收養(yǎng)了,而巴杰是與母親一起長大的。所以,盡管巴杰是有效候選人之一,但這并不是最終結(jié)論。簡言之,如果梅里特不是小阿爾伯特,Watson就不是Fridlund等(2012)所指控的那樣犯有欺詐行為罪。如果是這樣,F(xiàn)ridlund等創(chuàng)造的“小阿爾伯特是病重兒童”的新神話就不成立了(Powell, Digdon, amp; Harris, 2014)。
Powell等(2014)在文章最后還報告了巴杰在成年后對狗和動物有超乎常人的反感情況。這一點似乎印證了Watson和Rayner(1920)的推測,即小阿爾伯特在成長過程中可能會對毛茸茸的動物和物體產(chǎn)生恐懼,但是并無充分證據(jù)支持這是Watson實驗影響所致。所以,Powell等最后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下結(jié)論:巴杰的這種反應是受近100年前Watson和Rayner所做的“設計不佳、報道不佳”的實驗影響所致(Powell, Digdon, amp; Harris, 2014)。
2014年底,Richard Griggs發(fā)表文章對23部西方心理學入門教科書中小阿爾伯特故事的介紹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其中普遍存在不太嚴重的和嚴重的兩類描述性錯誤,以及照片使用錯誤。在關于小阿爾伯特研究最新進展的引介方面,心理學入門教科書也存在偏頗,它們基本上引用了Beck等(2009)“小阿爾伯特即梅里特”的觀點,而較少介紹Fridlund等(2012)的“小阿爾伯特是神經(jīng)損傷嬰兒”以及Powell等(2014)“小阿爾伯特即巴杰”的觀點(Griggs, 2014)。當然,這可能是因為Griggs(2014)的文章發(fā)表于2014年底,距離Fridlund等(2012)、Powell等(2014)文章發(fā)表時間較近,而教科書未能及時更新。不過,入門級心理學教科書直接影響著初學者,這些錯誤還是應該得到關注。2015年初,Griggs再度發(fā)文詳細闡述小阿爾伯特到底是梅里特還是巴杰的爭論,以便后人能夠關注其中的信息并用于教科書的編寫和更新(Griggs, 2015)。
3 2020年小阿爾伯特的“世紀之爭”
2020年,Watson和Rayner發(fā)表小阿爾伯特研究100周年之際,美國《心理學史》期刊設立專欄“誰是小阿爾伯特? 歷史爭論”,以便兩個研究團隊進行升級爭論,這次爭論附加了對期刊審稿機制(同行評審)的討論。
3.1 Harris和Digdon的觀點
Harris參加了Digdon團隊關于“小阿爾伯特可能是巴杰”觀點的論證工作(Digdon, Powell, amp; Harris, 2014),并闡發(fā)了自己的觀點。2020年,Harris撰文質(zhì)疑Beck等(2009)確認小阿爾伯特姓名的證據(jù)。Watson和Rayner的文章中實際上記錄了小阿爾伯特的詳細信息,而Beck等將其母親同意小阿爾伯特參與研究的原因歸為她“社會地位卑微和順從”。Harris對此并不認同,而是認為Watson和Rayner開展這一實驗時并未受到50年之后才實施的心理學研究道德倫理規(guī)范的影響。Harris還認為,Beck等對小阿爾伯特名字的解讀并不是歷史學家的做法。Harris對Fridlund等(2012)關于Watson和Rayner拍攝電影資料的研究提出質(zhì)疑,認為他們的研究缺乏關鍵信息,如小阿爾伯特是警覺的、胖乎乎的,而梅里特則是體重不足而且失明的。因此,Harris在為Fridlund等(2012)文章進行審查時,給出了拒絕發(fā)表的意見,但是《心理學史》還是將這篇文章發(fā)表了。Harris認為這一做法導致將梅里特錯誤地與Watson聯(lián)系在一起。2014年對Beck、Fridlund等持反對意見的大眾媒體及教科書撰寫者都紛紛聯(lián)系Harris、Powell等,以一種開放態(tài)度去引用他們的結(jié)論,贏得了眾多讀者的認同。這也反映出大眾媒體介入了心理學史研究,并在其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Harris本人在2012年之前其實并沒有參加Powell和Digdon對小阿爾伯特的尋找工作,而是在其針對Fridlund等(2012)發(fā)表了批評性文章之后受到Powell和Digdon的邀請才加入的。因此,后來該團隊的研究才借鑒了受過心理學史訓練的Harris的專家經(jīng)驗。Harris實際上是小阿爾伯特身份確認過程的一個旁觀者。雖然Harris評論了一些缺乏歷史意識的研究,但這些研究在專業(yè)期刊中依然會發(fā)表出來。這些文章的問題在于,它們類似于古物主義——重視過去的事物、思想和個人,而不是發(fā)展出一種歷史視角。再者,一些業(yè)余歷史學者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天真的“當下主義”——用今天的情感和觀點取代早期年代的情感和觀點,就像Beck等將當今的倫理問題投射到1919年的Watson身上一樣(Harris, 2020)。
Digdon在2020年發(fā)表文章討論了小阿爾伯特之爭背后的確認偏差以及由這一執(zhí)拗信念所帶來的邏輯謬誤問題。Digdon反對Fridlund(2012)的文章中以“小阿爾伯特即梅里特”作為論證起點,因為這一觀點增強了Fridlund等對小阿爾伯特電影資料和梅里特檔案中表現(xiàn)出的神經(jīng)損傷相匹配的信心,并由此忽視了與此不一致的關鍵信息,而最終落入邏輯陷阱。如果梅里特即小阿爾伯特,那么電影資料和梅里特檔案之間的相似性是合乎邏輯的,但是僅僅因為這些相似之處就斷定梅里特即小阿爾伯特,則犯有邏輯謬誤。Digdon認為自己團隊提出的論點也是建立在間接證據(jù)之上,缺乏直接證據(jù),因此也不是特別肯定“巴杰即小阿爾伯特”。但哪怕巴杰不是小阿爾伯特,多項間接證據(jù)卻又支持兩個人身份具有一致性,如年齡、結(jié)束實驗時間等。Digdon還推斷有年長的孩子于1919年9月至12月期間參加過Watson和Rayner(1920)中的實驗。但這一推論無法解釋小阿爾伯特的母親出現(xiàn)在1920年1月份的人口普查中,卻又可以很好地解釋小阿爾伯特在電影資料中的著裝問題,以及Watson和Rayner的實驗在1920年2月號《實驗心理學雜志》上發(fā)表等問題。巴杰和梅里特兩個候選人的研究于1920年3月結(jié)束,其研究報告發(fā)表在1920年2月號期刊上,于是,必須在假設期刊的2月號被因故推遲印刷,雖然這一假設缺乏直接證據(jù),但Digdon并沒有否定這一證據(jù)存在的可能性。因此Digdon認為,小阿爾伯特的身份由于缺乏強有力的證據(jù)而依然無法確定。盡管巴杰是可能的候選人,但任何將他和小阿爾伯特聯(lián)系在一起的間接證據(jù)都沒有排除他們并非同一人的可能性。Digdon認為在小阿爾伯特研究中,鑒于缺乏直接證據(jù),要對其他解釋有開放態(tài)度,以避免小阿爾伯特“要么是梅里特,要么就是巴杰”的非此即彼的歷史判斷。Digdon認為,在同行評審過程中,還存在論文本身有確認偏差的問題,當論文自身以引人入勝的修辭方式敘述時可能會使評審人忽視關鍵性的遺漏。他還對Beck等開展的小阿爾伯特研究作出肯定評價,因為他們將心理學史常常忽視的研究主題(被試及其母親)置于媒體聚光燈下,引起心理學史上的一次熱潮,不過史學工作者還是應該好好檢討自身的歷史研究過程(Digdon, 2020)。
3.2 Fridlund等的觀點
2020年,F(xiàn)ridlund等在對Digdon(2020)的觀點提出反駁時,聲稱他們在2012年發(fā)表觀察Watson和Rayner電影資料的文章時邀請了兩名專家進行審查,而且他們對Fridlund的發(fā)現(xiàn)和假設均不知情,最后兩位專家得出了與Fridlund等相一致的總體判斷。這一點可以避免Digdon所說的確認偏差。反而是Digdon作為其團隊的一份子,一開始就可能知道Harris、Powell對Fridlund等(2012)的消極看法,然后再去評判Watson和Rayner的電影資料,而這又如何回避確認偏差呢(Fridlund et al., 2020)?
Harris(2020)提到,Watson將小阿爾伯特描述為正常且健康。Fridlund等(2020)則發(fā)現(xiàn),Watson和Rayner(1920)曾提到小阿爾伯特的氣質(zhì)類型是非典型的,穩(wěn)定的,是一個“極慢性子”的類型。基于這一點,Watson和Rayner怎么會對小阿爾伯特的情況(可能有病在身)一無所知呢?Fridlund等提到1920年Watson和Rayner在小阿爾伯特研究使用了“極慢性子”一詞,而到了1928年則使用“極慢性子”來暗示病理學缺陷。他們還提供了Watson在1916年希望使用聾啞人、失語癥、癡呆型患者作被試,1925、1928年相關研究報告中使用了無腦新生兒做研究的例子作為論據(jù),來支持Watson和Rayner在研究小阿爾伯特時可能知道孩子有病在身。Harris(2020)指責Fridlund等(2012)犯下的“當下主義”錯誤,即用21世紀的情感和價值觀念來評判20世紀初的研究。Fridlund等回應稱,自己是將Watson和Rayner的研究置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背景下研究。Harris所說的“今天的道德關切”在Watson時代并不存在,而Fridlund提出一些證據(jù)來表明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反對在科學實驗中使用弱勢兒童和機構(gòu)群體的呼聲。在1928年Watson相關論述中表明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研究兒童可能會遭到反對,聲稱“他們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因此,F(xiàn)ridlund等認為其研究是置于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而沒有犯當下主義錯誤(Fridlund et al., 2020)。
Harris(2020)和Digdon(2020)重新討論了Powell等(2014)關于梅里特因體重不足無法構(gòu)成小阿爾伯特“胖乎乎”形象的論述。Fridlund等(2020)則提出,世界衛(wèi)生組織是將所有身長的同齡男孩體重數(shù)據(jù)進行平均處理,而在不知道梅里特和巴杰的相對身長(指側(cè)臥長度)的情況下,對體重標準的判斷可能存在錯誤。Fridlund等(2012)的文章發(fā)表之后,了解到電影資料中小阿爾伯特是異常矮小的,他9個月大時側(cè)臥身長是2個月大嬰兒的第50百分位數(shù),而梅里特2個月大時體重為14磅15盎司。這些事實完全符合小阿爾伯特在影片中的肥胖形象。因此,F(xiàn)ridlund等認為Powell等(2014)報告的體重問題中所使用的權(quán)重數(shù)據(jù)不足以為據(jù)(Fridlund et al., 2020)。
Harris(2020)說梅里特是失明的,而Frid-lund等(2012)有意對此忽視了,因此梅里特不可能是小阿爾伯特。就這一點,F(xiàn)ridlund等(2020)反駁說,梅里特一直能通過“瞳孔平等和對光的反應”(PERL)測試,說明他不可能失明。Fridlund等(2020)反對Harris忽視Fridlund等(2012)對醫(yī)療檔案中梅里特視覺障礙的充分記錄,并稱他們給出了偏向自己的論證。Harris(2020)還稱梅里特醫(yī)療記錄中記載了他在1歲5個月大時重新住院,是無法抬頭的,進而懷疑梅里特與小阿爾伯特不匹配。Fridlund等(2020)稱這只是伴隨生病的短暫癥狀,并不能表明他是永久性頭部失控,而且這還可以構(gòu)成梅里特是小阿爾伯特的間接證據(jù)。梅里特早期姿勢不穩(wěn)定,并且在Watson和Rayner(1920)研究時小阿爾伯特跌倒過13次,電影資料顯示Rayner經(jīng)常用手扶持他的后背以支撐其姿勢(Fridlund et al., 2020)。
Fridlund等(2020)還提到有證據(jù)顯示W(wǎng)at-son在20世紀20年代可能進行了很多平行實驗,他甚至用桌子、床墊等詞來敘述他的嬰兒研究,因此Watson的文本描述就顯得有些混亂。所以小阿爾伯特的名字可能來源于巴杰的名字,但Watson1923年拍攝的電影資料的主角更可能是梅里特。Digdon、Harris還稱Fridlund團隊的研究不專業(yè)、不道德行為和帶有偏見,F(xiàn)ridlund等認為自己是為了發(fā)現(xiàn)歷史真相而講述小阿爾伯特到底是誰的問題,并不是出于發(fā)明、玷污、壓制的目的去研究或者“講故事”。針對Watson和Rayner(1920)所說的小阿爾伯特到底是誰,F(xiàn)ridlund等(2020)建議大家去YouTube視頻網(wǎng)站觀看Watson的電影資料。
3.3 期刊編輯的觀點
Harris作為審稿專家,曾經(jīng)拒絕Beck等(2009)、Fridlund等(2012)的文章發(fā)表,但《美國心理學家》期刊編輯認為“阿爾伯特的故事具有廣泛的吸引力”,《心理學史》期刊編輯認為難以在不同審稿人之間取得一致性意見,而最終決定錄用Fridlund等的文章。這最終導致Harris對期刊的審稿制度產(chǎn)生不滿情緒?!缎睦韺W史》前任主編Pickren(2020)在“誰是小阿爾伯特? 歷史爭論”專欄中發(fā)表了評論性文章《審視偵探:學術編輯的多重使命》,從自己承擔著的“把門人”“培養(yǎng)者”“網(wǎng)狀主義者”三重角色出發(fā)進行評論。就“把門人”的角色來說,Pickren認為審稿人應該尊重作者而不是持反對意見;“培養(yǎng)者”的角色指尋求培育思想以及鼓勵那些進行智力冒險的作者;“網(wǎng)狀主義者”指作為熟練的召集人,欣賞大家相互交流的潛力,希望大家共同參與以完成工作。Pickren認為自己作為網(wǎng)狀主義者的角色,一直在尋找、聯(lián)系能平等合作的人。作為以殖民模式發(fā)展的當代心理學史更是應該進行多元化的非殖民性研究,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部豐富的、真正人性化的心理學史。Pickren(2020)建議讀讀Michel Foucault、Frantz Fanon的著作,或許可以為我們當下所做的心理學史研究的重新概念化提供新思路。
3.4 Powell和Schmaltz(2021)再提新證據(jù)
Powell和Schmaltz(2021)發(fā)表了對Watson和Rayner(1920)的文章及Watson1923年制作的電影資料的研究報告。首先,他們對Watson和Rayner(1920)的研究是否真的使小阿爾伯特形成恐懼條件反射持懷疑態(tài)度。盡管在心理學史上差不多都是將該實驗視為經(jīng)典條件反射的例證,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該實驗并沒有提供足夠證據(jù)。該實驗有兩個方法論缺陷,一個是沒有控制虛假條件反射。實驗中小阿爾伯特對大的噪音過于敏感,聽到后會感到不安,他在隨后的部分實驗中對新奇或突然的刺激感到恐懼,這可能并不是條件反射導致的。另一個是缺乏關于先天成熟條件對恐懼發(fā)展影響的控制。除此之外,有證據(jù)表明,小阿爾伯特研究中發(fā)生的任何條件反射都相對較弱且容易消除(Powell amp; Schmaltz, 2021)。
Powell和Schmaltz(2021)還分析了Watson在1923年電影資料中呈現(xiàn)的小阿爾伯特對老鼠、兔子、狗、毛皮大衣、面具的反應,認為小阿爾伯特的反應是那個年齡段孩子的正常反應。所以,他們認為這部電影資料沒有提供恐懼條件反射的實質(zhì)性證據(jù)。這一點可能與以往報告大為不同。那么是否就應該認為Watson和Rayner(1920)恐懼條件反射是故意誤導形成的呢?Powell和Schmaltz認為這還是歸于Watson的確認偏差,即小阿爾伯特在實驗中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微弱的恐懼反應,Watson都會保留,而且認為是條件反射導致的。Watson這么做是為了利用電影資料“宣傳”其實驗研究,從而尋求更多資金資助。而人們之所以將小阿爾伯特電影視為關于恐懼的條件反射,可能源于人們對行為主義長久以來的認知,即環(huán)境決定論,于是將小阿爾伯特視為非人性化和操作性的對象(Powell amp; Schmaltz, 2021)。Powell和Schmaltz(2021)的這些分析可以視為對Fridlund等(2012)的反駁。這場關于小阿爾伯特的論戰(zhàn)似乎遠未結(jié)束,F(xiàn)ridlund等在2020年發(fā)表文章時,提到正在撰寫一篇名為“華生的兩個阿爾伯特:‘小阿爾伯特’常態(tài)神話中的科學、神話和歷史否認”的文章,不過至今還未發(fā)表出來,讓我們期待更精彩的論辯出現(xiàn)吧。
4 討論
以上就是小阿爾伯特到底是梅里特還是巴杰的爭論內(nèi)容,目前來看,這場爭論依然有繼續(xù)下去的可能。主張小阿爾伯特即梅里特的研究團隊盡管有多維論證為基礎,但其證據(jù)多建立在間接證據(jù)基礎上,而主張小阿爾伯特即巴杰的團隊在不排斥有其他候選人的情況下,有些證據(jù)更支持他們的這一主張。討論小阿爾伯特到底是誰,是我們的一大直接目的,但我們還有更深層次的目的,即通過該討論探究小阿爾伯特研究對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研究的意義。該研究不僅屬于西方心理學界,同樣也應該屬于中國心理學界,中國心理學界應該去表述這些研究的成果和意義,尤其是其背后的方法和理念。
小阿爾伯特研究反映出心理學史界的“檔案狂熱”浪潮。歷史檔案的挖掘及整理是小阿爾伯特研究的重中之重,現(xiàn)在,結(jié)合小阿爾伯特實驗的電影資料,心理學史研究者們可以重新利用這些史料開始研究。盡管解讀史料的過程還存在一些偏差,但是這種以史料為依據(jù)的研究可以避免人云亦云。隨著小阿爾伯特相關史料的挖掘,人們對歷史的認識越來越深入。例如,Harris(2023)發(fā)現(xiàn)一則檔案中顯示Rayner并未獲得研究生候選人資格,從而否定心理學界對Rayner研究生身份的以往認識。中國近現(xiàn)代心理學在呼喚“檔案狂熱”的到來,或許這種“檔案狂熱”也即將到來(閻書昌, 高志鵬, 2017)。中國近現(xiàn)代心理學史研究需要以史料來說話,缺失了史料就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力。中國近現(xiàn)代心理學史上有一些檔案、通信、日記、會議記、照片,這些原始史料值得去深入挖掘和研究。
Harris作為心理學史研究專家,深知大眾傳播對心理學史研究的影響,并表現(xiàn)出一種警惕的心態(tài),心理學史研究畢竟屬于史學范疇,如果被這種追逐“聳人聽聞”式報導的大眾傳播所“操控”,將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Pickren作為一名時任期刊主編也參與了這場學術論辯,只是他的參與身份是期刊編輯,他本著對殖民史學的省察,在推動這一討論的進行。中國近現(xiàn)代心理學史研究應該避免“殖民史學”式問題的發(fā)生,這樣可以讓心理學史研究健康地走在史學道路上。
近些年來的小阿爾伯特研究是針對原始實驗的再研究,而不是對百年來心理學史書籍中對小阿爾伯特研究描述的再分析,這些再研究有可能糾正以往一些錯誤的看法。這一點對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史研究也有啟發(fā)意義。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史頌揚性研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的發(fā)展,當下批判性研究轉(zhuǎn)向可能是未來的生長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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