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九月,選了個好天氣,曼思約我們?nèi)ビ蝿虼髮W(xué)著名的植物園。這是說了好久的計劃。那時還是在冬天里,天色陰沉,寒風(fēng)凜冽,往往太陽從東邊剛露了個頭,就從西面落下去了。為了安慰我們的寂寥,曼思說:到了夏天就好了,長長的白日,怎么也玩不到盡頭,到時我們一起去植物園吧,帶你去看牛頓的蘋果樹。
與曼思是在劍橋愛丁頓社區(qū)的大草坪上相識。其時天色將晚,附近游戲的孩子們紛紛回家。趁著最后一點天光,我和兒子漫步到旁邊的大草坪上閑逛。劍橋十一月的傍晚,冷風(fēng)瑟瑟,我把羽絨服的帽兜豎起來裹著頭頸,才稍覺暖意。草坪上另有一個與兒子年齡相仿的男孩在踢足球。他的媽媽披著大圍巾,跟我一樣守在一旁。偌大的草地上,就只兩個孩子和兩個母親。兩個孩子很快玩到了一塊兒, 兩個媽媽也就自然地聊起來。孩子玩得盡興,大人也聊個不停。眼看天已暗下來,她忽然猶豫了一下,說:明天我們家正好有幾位朋友來做客, 如果你不介意,能一起來嗎?我一愣,婉謝了,除了想到次日已有別的活動計劃, 心里難免也有些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謹(jǐn)慎。我說:非常抱歉哦,我們明天要出門。她連忙說:理解理解,希望下次還有機會。
后來每說起這一節(jié),曼思便大笑:那次準(zhǔn)把你嚇壞了吧——一個路人,交談了幾句便要把你帶去她家,是挺嚇人的。當(dāng)然,幾次相見之后,這種陌生感就沒有了。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曼思和丈夫、孩子住在愛丁頓附近的小村, 雙休日便帶孩子來這里的大草坪跑一跑。大草坪就在我們住處近旁。出發(fā)前,有時她會發(fā)個消息過來,約我們出門相見。更多的時候,我們剛出門拐到草地上, 就看見她對我們微笑致意。見了面,孩子們自己玩,我們站在太陽底下,東西南北地閑聊。
曼思一家是印度移民, 在英國定居已十幾年,原住在另一小郡,后來移居劍橋。據(jù)她講,是愛上了劍橋的開放和包容。她原來是牙醫(yī),因為熱愛藝術(shù),辭去薪酬頗豐的工作, 開始在劍橋大學(xué)的藝術(shù)學(xué)院攻讀碩士。她家兒子德魯夫上三年級,陽光活潑,彬彬有禮, 因為天天在戶外活動, 曬得黝黑。她的先生尼勒什也是牙醫(yī),得空就陪母子倆出來散步游逛。
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孩子的教育。曼思和我都不贊同壓力過重的早期教育, 認(rèn)同孩提時代應(yīng)該充分享受身體和精神的自由,但這自由也不是過于放縱,為所欲為,而是在清新的自然、健康的運動和愉快的學(xué)習(xí)中, 養(yǎng)成良善的個性與人格, 終身受益。她說自己從小到大被管束得緊,不要說學(xué)業(yè)、婚姻,連職業(yè)也是父母擇定,收入固然高,但她實在不喜歡,現(xiàn)在一把年紀(jì)忽然選擇轉(zhuǎn)業(yè),大約正是她被推遲了的叛逆期。尼勒什在曼思眼里是完美的丈夫, 對妻子和孩子都深愛并理解, 但說起當(dāng)年奉命成婚,曼思仍有不滿。她的弟弟后來不顧家庭反對, 自己擇定異國的伴侶, 父母無奈之下,也只好接納。她后來曾對母親說:我若不是姐姐而是妹妹,也許就沒那么聽話了。
我們也常談閱讀。得知我的專業(yè)是兒童文學(xué), 她問我德魯夫這個年紀(jì)的男孩該看些什么書。德魯夫酷愛運動和閱讀。我給她開了一份英文書單。那時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兒子從收費昂貴的私立學(xué)校轉(zhuǎn)到住處附近的公立學(xué)校。后來轉(zhuǎn)成了,但她心里頗感不安, 覺得多少是因自己由工轉(zhuǎn)學(xué)影響了家庭的收入。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 有一天,她愉快地告訴我,新的安排很棒。德魯夫上私立學(xué)校那會兒,每天一早送出門,晚上七點才接回來,一日三餐都在校內(nèi),一家人只有雙休日才能長聚。自從轉(zhuǎn)到新學(xué)校,九點才上學(xué),每天早晨,他們母子竟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一起讀書, 再慢慢說著話散步到學(xué)校。她非常享受這樣的時光。
與曼思聊天,覺得她溫婉體貼,又堅定執(zhí)著。大概都是東方人的緣故,我們在許多話題上有共鳴, 當(dāng)然也有對彼此國度的好奇。她問我中國的房價能有多貴,我問她在她的家鄉(xiāng),人們生活差別大不大。彼此都感到對方提問的大而無當(dāng),雙雙啞然失笑。于是就談?wù)勆畹囊恍┘?xì)節(jié)。她說到在她印度的家里,有一陣子因為疫情,用人們都給遣散,無工可做,家里還是照樣給他們發(fā)工資。她母親的原話是:他們是用人,也是家人。曼思一家都是基督徒,待人友善寬厚,頗有紳士之風(fēng), 我原以為是受英倫文化的影響,原來也有家族的傳統(tǒng)。
七八月的劍橋最是明媚,日影長,陽光好,到了晚上八九點,天光還是亮的。又是暑假,誰也舍不得把孩子拘在屋里。一天又一天,我們在草坪上快樂地相見,看著娃,聊著天,吃著冷飲。八月里也是德魯夫的生日,我們收到了曼思的邀請。聚會就安排在愛丁頓的大草坪上,蛋糕、水果,當(dāng)然還有冰激凌。曼思做了漂亮美味的甜點。有客人帶來了自家院子里新摘的李子,非常甜。遠(yuǎn)在澳大利亞的朋友也打來視頻電話慶賀。曼思給每個孩子準(zhǔn)備了書和玩具。一看見玩的, 小朋友們都不再吃了, 全跑去試玩具。我們樂得坐在墊子上絮叨。
那些天在草坪上,總是這么坐著聊。坐膩了就站起來,走到大樹底下去看兔子,到小湖邊去看天鵝和鴨子。母鴨子剛孵出一群嫩黃的雛鴨,轉(zhuǎn)眼長成了灰色的小鴨。下過雨的碎石路面,蛞蝓成群地爬上來。我們站在樹下聊, 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聊, 真奇怪,話總也說不完。
曼思說:你一定要來我家做一次客。說著又笑起來, 自然是想起了初見面時的典故。于是就說定了日子,我們照著地圖上的路線,徒步走去她家,并不遠(yuǎn)。他們自己的房子還留在最初定居的小郡, 在劍橋又租住了一幢兩層小樓, 開門是小小的院落和花園。客廳也是小小的,很整潔,到處都有德魯夫游戲的影子。曼思帶我們參觀屋子。樓梯和臥房墻上掛著她的畫作, 她給我們講這些畫的創(chuàng)意。中午,她下廚做了清爽的意大利面。飯后, 孩子們到旁邊的游樂場玩,我們坐在一邊說話。說著說著,她傷感起來:你們怎么就要回去了呢?她的眼睛紅了,連忙走到游樂場里去看孩子們。
去植物園那天, 她和尼勒什把家里的兩輛車都開出來,載著我們。買了票,進(jìn)了門,我們在迷宮似的樹叢、水帶與草林間穿梭,到溫室里看垂著大兜的豬籠草、巨大葉片的克魯茲王蓮,當(dāng)然,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曼思一家是植物園的老客,走在園中并不顧盼,卻是一路給我們做向?qū)АB愤^一片尋常的草地, 她指向中央的一棵蘋果樹,原來就是植物園里聞名的“牛頓蘋果樹”。當(dāng)然,它不是傳聞中掉下蘋果砸中牛頓的那一棵,卻是它嫡親的后代。一旁立著名牌,上寫“艾薩克·牛頓爵士的蘋果樹”,又鄭重說明: 此樹系1666年艾薩克·牛頓爵士花園里為其重力學(xué)說提供靈感的蘋果樹之后裔。原來,這棵樹是由林肯郡牛頓花園里那棵著名的蘋果樹繁洐而來,1954 年栽種到植物園,樹種叫作“肯特之花”。牌上扼要介紹了牛頓當(dāng)年如何從自己花園里蘋果落地的現(xiàn)象中得到靈感, 進(jìn)而提出了重力學(xué)說,又格外強調(diào),這棵樹由嫁接而非播種得來, 所以長相與牛頓花園里當(dāng)年的蘋果樹同屬一類,果子的品類也是一樣。據(jù)說這種樹結(jié)的蘋果口感不佳, 果園種植早已淘汰,幾近滅絕,卻因為牛頓的緣故,品種一直保留下來。正是蘋果成熟的時節(jié),樹上結(jié)了累累的果實,樹下也落了不少。
我們圍著樹看了許久, 感嘆一棵樹和一個人的相遇。尼勒什走過去,撿起三個蘋果,遞給我兩個,笑著說:嘗一嘗牛頓的蘋果吧。走得累了,我們找了一把樹叢里的長椅子,坐下來。陽光正盛,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卻又暖暖地感覺到舒服。我們就瞇著眼,懶懶地不動。
尼勒什說:我給你們照張相吧。
牛頓蘋果樹上落下的那兩個蘋果,我們帶回家吃了,稍有點酸。想到跟萬有引力有關(guān),還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不久就收到曼思的短信:吃蘋果了嗎? 記得把籽留起來,帶著, 說不定在中國的花盆里也能長出牛頓的蘋果樹。
當(dāng)然是不能帶的。但我們還是把幾粒小籽包起來,放在一個兜里。后來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再沒看見這個裹著種子的小紙包。
回國不久,曼思的郵件來了,問:蘋果樹長出來了嗎?
我給她回信:花盆里沒有,長在心里了。
兩年多了,我們還在通信。有時她寫過來,有時我寫過去。總是簡短的問候,總是相隔許久,又總不會忘記。有時想起來感覺很奇妙, 一切竟都起于那個夜晚兩個母親的偶遇。遇或不遇,時間一樣流逝,而彼此人生的軌跡卻可能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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