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本名史長義。1963年生,北京房山佛子莊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12部,中短篇小說集3部,評論集1部,散文集30部,《凸凹文集》八卷,總計發(fā)表作品800余萬字。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年鑒、選本和大中學教材。作品獲省級以上文學獎30余項,其中,長篇小說《玄武》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散文獲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獎和十月文學獎。2010年被評為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2013年被授予全國文聯(lián)先進工作者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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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守仁先生去了。
消息傳來,我如五雷轟頂,先是暈眩了一下,后是大放悲聲。就驚動了夫人,她推門而進,驚異地問:“你這是怎么了?”我抽泣著說:“張老爺子走了?!彼斑馈绷艘宦?,轉身離去。很快就抱來一摞老先生的書,放在我面前,輕聲地說:“好在他還有書給你留下,能夠作為永久的紀念,所以你要節(jié)哀?!?/p>
夫人也熟悉張守仁。因為自從我們相識以來,他幾乎每兩個月給我打來一次電話,電話的時長均在一個小時以上。為了節(jié)省體力,我每次都打開免提,所以,我們在電話里熱烈地交談,她在一邊靜靜地聽。我們在電話里聊文學,也聊時事、文壇軼事和人情世故,一切都很家常,坦率得毫不設防。夫人被吸引,覺得文人之間的話題很有意思,能讓她擁有另一種看世界的眼光。而且,每次通話結束,他都不忘說一句:“問你夫人好,我們打擾她了。”張先生很紳士,尊重女性,禮數(shù)周全,讓夫人很受用。另外,她很喜歡張先生的語風,說:“你看人家老先生,講話不緊不慢,溫文爾雅,聲音好聽?!蔽艺f:“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他也有不儒雅的時候。”于是,我便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2000年,他帶我去河南新縣,出席一個散文研討會。他要求我跟他住在一個房間,說我是一個青年才俊,且唇紅齒白,容易跟美女作家攪在一起,所以他要看好我,對我負責。我覺得跟他同居一室很是拘謹,想調到別的房間去。他正色道:“每次外出參加筆會,我?guī)缀醵际呛屯粼魍。y道你比汪老資歷還老?”他的反問,近乎揶揄,讓我慚愧,只好乖乖地跟他住在一起。那時電視里正直播著世界杯的比賽,他每晚都端坐在床沿上觀看。他靜靜地看,好像在欣賞一篇美文。第二天,情形突然大變:他看好的一支球隊,總是踢出臭球,他大失所望,情緒就焦躁起來。他對我說:“凸凹,請允許我說句粗話?!蔽乙汇?,趕緊說道:“您盡管說?!彼偷卣酒鹕韥恚钢聊簧夏莻€踢臭球的隊員,怒吼了一聲:“傻×!”這突然爆發(fā)的一句國罵,把我驚呆了,大氣不敢出一口,小心地陪著他。夫人聽完故事,居然毫不詫異,嘻嘻一笑,“這個張老師真有意思,我喜歡,因為這說明他有真性情,值得你追隨,往深里交。”
從前年開始,他的電話突然少了,猜疑之下,去年年中,我主動(因為一直是他打來電話)給他打過電話去,一問始知,他搬進了昌平的養(yǎng)老公寓,跟外界的聯(lián)系就少了。他劈頭就說:“謝謝你給我打電話,因為在這里住著,有末日感覺,很是寂寞?!蹦且惶欤覀兞牧艘恍r四十分鐘,怎么委婉地提醒,他也舍不得撂下電話。臨了他問我:“凸凹,我這一輩子是不是還活得有點價值?”我毫不猶豫地說:“您豈止有點兒價值,是很有價值,您在散文界可謂是舉足輕重,疑似國寶?!彼笮?,“不許胡吹,你這是小說筆法。另外,我想問你,我的《林中速寫》算不算名篇?”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不僅是名篇,還是經典?!彼f:“你不僅是散文家,還是書評家,有你的這個評價,我知足了。”放下電話,我心中五味雜陳,張先生自知路途所剩不長,他需要驗證,于豁達中有不甘,因為他太熱愛生活,熱愛文學,熱愛散文,對“生”有強烈的眷戀。
他終于戀戀不舍地走了。
撫痛之后,我沉下心來給他畫像—
張守仁,1933年9月生,上海市人。大學文化。1950年2月考入華東軍政大學學習,不久進入南京外語??茖W校學習。1953年起在部隊任譯員。1957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1961年畢業(yè)分配到《北京晚報》任副刊編輯。后來到北京出版社工作,與同事創(chuàng)辦《十月》雜志。先后任編輯、副主編、編審。196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精通俄語、英語。著作有《廢墟上的春天》《文壇風景線》《你就是愛》《尋找勿忘我》《永遠的十月》等書。譯作有《道路在呼喚》《魏列薩耶夫中短篇小說選》《屠格涅夫散文選》等書。散文《林中速寫》曾獲中華精短散文大賽獎,被編入國內數(shù)十個散文選本以及中學閱讀課本。曾編輯出版了《高山下的花環(huán)》等多部名作,他一人擔綱編選的《世界美文觀止》,在文壇有廣泛的影響。因為文學工作成績突出,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范;也因為在編輯崗位上取得的巨大成就,被公認為是新時期以來“四大著名編輯家”之一。
這是張守仁先生在文壇上的公眾形象。
就我個人的感受來說,他對文學及文學事業(yè)愛之彌深,敬之彌切,將之視如生命。他以極大的熱情,愛散文,愛寫散文的人,像圣徒一樣,以博大、無私的愛意,關心同路者,呵護后來者,且樂此不疲。在我心中,他是先知、導師和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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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是2011年4月,春色漸濃,我吃了香椿的新芽,口齒清爽,很想讀一本溫暖的書。正巧收到張守仁先生賜贈的《永遠的十月》,素雅的封面上,有一叢蘭花,幽幽地發(fā)出暖意,一如早就定下的一個邀約,便獨居一室,靜靜品讀。
張先生的文字真是純凈,讀的時候,好像幽暗的室內有陽光一縷一縷地照耀,從始至終,內心都涌動著一股暖流,盈滿得既感動又憂傷。這種感覺,一如早年被愛情俘獲,因為感情純粹,所以感動;因為世態(tài)澆薄,所以憂傷。
張先生的筆致,至純至性,唱的都是文學至上、精神至上、感情至上的心靈大歌。他唱得不管不顧,一如古田野上的荷鋤者,甘于莊棵,陶然擊壤,“帝力于我何有哉”,他很自足。
感動之余,我不禁回溯起與張先生的多次交集。
張先生是《十月》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享有“四大著名編輯家”的文學聲譽,是改革開放以來新文學歷程的親歷者,由他之手,推出了一大批當代文學名作和當代文學名人,與《十月》一起成長,與《十月》一起輝煌,可謂閱盡文壇春色。在風云際會之間,他始終在場,因而有歷史見證人的資格。他見多了文壇上的世俗、功利、爭競和陰私,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文壇上的世故老人,借名家以自重,借名篇以稱雄,沾沾自喜。然而,他的筆觸總是那么低調,以文學老農的身姿,樸實地敘寫壯株之所以長成,好收成之所以得來,寫得貼心貼肺,一派敬重。
他愛筆下的每個人物,他以十分的體恤,道出他們的甘苦,好像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親人,即便是瑕瑜互見,也只是說好;他也愛每篇他推崇過的作品,即便是在時間深處,有了明顯的破綻,也不忍珠玉蒙塵,而是憐惜地拂拭再拂拭,讓其兀自發(fā)光。
他跟汪曾祺可有一比,都是溫暖的底色,他們都不居高臨下地臧否人物,品藻物類,而是感同身受,平等以待。不同的是,汪曾祺疼愛的是他想象中的事件和人物,以人道主義的關懷,“人間送小溫”;而張先生疼愛的是與他相遇的作家和作品,以溫厚的胸懷,為文壇道珍重。相形之下,汪曾祺筆下沒有惡人,在張先生眼中,遍地是好作品。
其實文壇早已不是一塊凈土。市場規(guī)則,功利誘惑,紅塵滾滾,此消彼長。但從張先生的字里行間,讀不出一點渣滓,而是滿眼亮色。掩卷沉思,反觀其人,發(fā)現(xiàn)這是他的文學觀念使然。在文壇和文學之間,他看重的是文學。文壇多的是名利與是非,只有文學才直逼心靈。在文壇之上,他站立;在文學面前,他匍匐。所以,文壇鬧熱,他始終是個旁觀者;文學冷落,他卻矢志不改,虔敬地投入。他是文學的信徒,因而他有定力,“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對名家不諛不媚,對無名者不輕不賤,誰寫出好作品,他都平等尊崇,大聲叫好,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最難忘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深夜,鈴聲猝響,兀然驚魂。夫人拿起電話,甚惱,對著話筒訓斥道:“你是誰,還讓不讓人睡覺?”那邊赧然低語道:“對不起,我是張守仁,找凸凹?!币老÷牭竭@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我心中一驚,趕緊把電話搶過來,示意夫人不要吱聲,然而她還是嘟囔了一句:“真是的!”我不得不說:“張老師,對不起,我夫人她不懂事,請您多擔待?!彼麉s不迭地說:“是我不懂事,哪有半夜三更給人家打電話的,然而你老兄寫了那么好的散文,我忍不住要吱聲?!庇谑蔷陀辛宋医K生難忘的七十分鐘“午夜真談”。他對我的作品如數(shù)家珍,大加贊譽,弄得我羞愧難耐,大汗淋漓。之后,就是推薦,就是公開鼓吹,熱情洋溢,不遺余力。以至于我的長篇散文《大地清明,故鄉(xiāng)永在》甫一在《十月》上發(fā)表,他就給《新華文摘》的編者打電話,“強迫”人家轉載。五萬多字的長文居然很快就被全文轉載,還獲了當年的“十月文學獎”。
事實上,不少青年作家都享受過這種“待遇”,張先生不僅替他們推薦文章,還為有困難的作者四處奔走幫助解決生活上的難題,比如安排就業(yè),舉薦任職,溝通隔閡,化解矛盾。張先生真像足赤的陽光,只要你是莊稼,他都要不由分說地送去溫煦、持久的照耀。
為此,我在許多場合,都發(fā)出真心的感嘆:一如有人說汪曾祺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在當代中國文壇,張守仁先生也許就是最后一個文學赤子了。
記得蒙田說過,兒童的天真不是真正的天真,只有成年人的天真才是真正的天真。梁遇春就此衍繹道,兒童的天真,是一種生物本能,因為他不諳世事,不知利害,便可愛而不可貴;只有成年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為他閱人無數(shù),歷經滄桑,已知輕重,已知進退,再天真而處之,便是一種偉大的操守了。以此推之,張先生的赤子形狀,乃是一種人生品格,在他那里,文字無欺,精神高貴,文學神圣!
張先生的赤子情懷,固然源自他的出身、他的性情和中國詩書為上的文化傳統(tǒng),但最重要的一點,是作為俄羅斯文學翻譯家的他,承接了俄羅斯文學偉大傳統(tǒng)的濡染和涵養(yǎng)。俄羅斯文學家,總體上不畏權貴,不懼苦難,不墮俗志,追求以文學為本的自由言說,鑄就了思想、精神和情操為上的內在品質。托爾斯泰的宗教情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自審,赫爾岑的靈魂拷問,屠格涅夫的陽光心態(tài),魏列薩耶夫的悲憫體恤,都讓人感到,文學是個偉大的存在,是人間道德之上的道德,是世俗倫理之上的倫理。于是,他們愛文學,勝過愛生命!他們也都是一群“天真”與純粹的人—他們在文學與人生之間畫上了等號。不然,就不會有果戈理覺得《死魂靈》第二部沒有寫好而憤然焚稿。屠格涅夫也曾真誠地說道,讀一讀果戈理,在俄羅斯大地上走走,很好。
我便也由衷地想說一句,嚼一嚼京西的香椿,讀一讀張守仁,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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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是2013年5月16日(星期四)上午十時許,張守仁先生給我打來電話。一般他都是晚上來電,這一次卻選擇了白天,我覺得他一定有迫不及待的事情要吩咐。
電話一接通,他就盡情地敘說文學感悟和文壇見聞。張先生雖年逾八十,卻思維敏捷,激情澎湃,大珠小珠飛濺,且只容你接聽,不容你插話。
最后,他說—
我受中國作協(xié)委托,正編一部《世界美文觀止》,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你小子的散文《人行羊跡》被我收入。此次來電,核心的意思是我寫了一篇關于你的六十字評傳附于選文之后,有關情況,要與你核實。
他一字一句地念給我聽,以免生紕漏。
我很感動,說:“您對我真好,即便是紅口小兒您也不糊弄。”
他說:“豈止是跟你,對每個入選作家,我都是如此辦理,謹嚴持重是我張守仁一貫的作風?!?/p>
他對我說:“我視編書和寫作為生命,凡五十年,不敢有絲毫懈怠?!?/p>
他還說:“我感到累了,編完這部書,就罷手,當了一輩子勞動模范,可以理直氣壯地休息了。我準備在老家—上海的崇明島上給自己買塊墓地,認真地料理一下后事,并刻一塊碑,上寫:寫過,編過,生活過?!?/p>
我說:“您發(fā)現(xiàn)了那么多人,推出了那么多人,幫助了那么多人,包括我凸凹,您的生命信息、精神品質已融入這些人,他們會為您延續(xù),所以,您將不朽?!?/p>
他說:“依你的邏輯,我張老漢是不是有資格說,我沒有愧對人生?”
我說:“豈止無愧,還是超量貢獻,令人景仰?!?/p>
“因為咱爺倆投機,我向你透漏一個個人信息。”他說—
我能有現(xiàn)在的作為,是緣于幼時的一個信念,即出人頭地。我的父親,好吃懶做,不務正業(yè),不僅導致家貧如洗,還給家庭帶來災難。記得十歲那年的一個深夜,嗜睡的我意外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端坐于床上,衣著整齊,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亂,但房梁上靜靜地垂下來一根繩子。哪怕我少不更事,也一下子明白了,母親不能承受屈辱之重,她要自尋短見。我立刻跪在她身邊,乞求道,媽,您千萬別拋下我們自己走,我發(fā)誓,我作為您的大兒子,一定會上孝您老,下護弟妹,吃苦耐勞,出人頭地,給張家洗刷恥辱,光大門楣。母親未死,我卻一生負重前行,以兌現(xiàn)諾言。最后,母親得以善終,弟弟妹妹在我的資助下,也都生活幸福,各有所成,我也在文壇上有了適當?shù)牡匚?,可以安心休息了?/p>
聽了他老人家的敘述,我喉頭發(fā)熱。因為我在家也是長子,父親很早就去世,撇下寡母和我及兩個年幼的弟弟,我不得不挑起家庭這副重擔—贍養(yǎng)母親,扶助弟弟,為他們操辦婚事,為他們建蓋家居,為他們尋找就業(yè)門路,體力、精力、心力,為他們耗去大半。五十剛過,我已華發(fā)滿頭,身心俱疲。
我對張老說:“文人的風光背后,都是生活之苦啊?!?/p>
他說:“是的,文人的辛酸故事我知道得很多很多,因為涉及隱私,也就不對你說了。”
我說:“苦與累倒是好的,因為可以少生閑心,少生雜念,應付生活之重之外,只剩創(chuàng)作了?!?/p>
他哈哈大笑,“這或許就是你常說的大地道德、鄉(xiāng)村哲學,哈哈哈—”
他獨自編竣的煌煌六十萬言的《世界美文觀止》于是年年底如期出版。
接到樣書,我像捧起了一團火,心情難以平靜。我從臘月始讀,直到次年的元宵節(jié)終卷,四十余日的沉潛閱讀,消享大福,不敢輕浮,掩卷撫額,我放聲大哭。這是精神游歷之后的痛快淋漓,一如朝圣者通過窄門看到天光,獲得了新生。從此我懂得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謙卑。
我激動地打電話給他,近似崇拜地表達敬意。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他集一生之力,干了一件事,就是編了一部《世界美文觀止》;好像上蒼把他誕于人間,就是為了這一件事而來,如今他編完了,就什么也不干了,他真的太累了,真的該休息了。
他已年過八旬,白發(fā)斑駁,褐斑盈頰,遍嘗人間滄桑,他的話有巨大的人生況味。我被震撼,便再次讀那部書,竟依然讀得廢寢忘食,讀得天昏地暗。這種暗色,一如血色,是生命的內在驅動。書中的情感、思想都是心血的結晶,穿越時空,奔躥著在我的眼底和心間涌流。
這是一部在時間深處慢慢積累的書,編者用一生的搜求,從漫漫文海中,一粒粒揀拾,反復摩挲,反復比較,才看出那珍珠內在的紋理,才惴惴不安地放進手中的玉盤。終生的等待和涵納,才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局面。用編者的話說,他從全世界上百個國家和地區(qū),萬余篇作品中,嘔心瀝血地鑒別,才選出這160篇美文。
編者是美文的赤子,幾十年來,張先生心無旁騖,專心地讀散文、寫散文、翻譯散文、評審散文、研究散文,似乎是為散文而生。所以,他洞悉散文世界的源流脈動,他諳熟散文藝術的嬗遞傳承,有深刻的底蘊、豐富的經驗和獨特的眼光,因而就有了權威的地位和不可爭辯的話語權。他大可以駕輕就熟、探囊取物、輕松輯錄,但是,他卻選擇了敬畏和“苦”。
其一,以史為經,以文為緯。這部“觀止”,打破了以往單純的“美文集萃”的編法,而是遵從人類歷史的整體走向,注意選取那些反映了人類的歷史進步、觀念遞變、時代脈動和體現(xiàn)了人類的思想高度、情感深度、經驗廣度的文章入典。這從入選的伊索的《鷹與蜣螂》、馬克思的《致燕妮》、杰弗遜的《獨立宣言》、高爾基的《不合時宜的思想》、莊子的《庖丁解?!贰⑺抉R遷的《報任安書》、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李嘉誠的《活出我們民族的精彩》、莫言的《講故事的人》可見一斑。這種編法,須以扎實的歷史修養(yǎng)為依托,須以博大的人文情懷為支撐,是一種有難度的操作。張守仁先生是一個溫文柔弱的人,卻敢執(zhí)牛耳,可以看出,他是有文學擔當?shù)摹R虼?,他編的不是一部簡單的“美文選”,而是由美文呈現(xiàn)出的人類的精神史、思想史、情感史,是一部濃縮了人類經驗的文化大典。用極少的閱讀成本,卻得到最宏富的心靈享受,他賜讀者以大福。
其二,追求獨特,拒絕類同。既然是“觀止”就立足一個“止”字,不僅是高山仰止,而且還要是獨一的存在。所選篇目,看重的是有沒有獨特的情感、獨特的思想、獨特的論述、獨特的表達,便不以作者劃界,也不以名分取舍,可謂在美文面前人人平等。對相類的題材,他選最精簡、最樸實的敘述,不被表面的玄奧宏富、華麗鋪陳障目。譬如同樣是揭示生活的本質,他不選梭羅的《瓦爾登湖》(即便是片斷),而是選埃及馬哈福茲的《生活》。前者雖然最負盛名,但文字繁瑣,頗考驗讀者的耐心;而后者雖籍籍無名,但他只用了一個形象的譬喻,幾百字的篇幅,就深刻地表達了相同的題旨。他說:“同是一條溪中的水,可是有的人用金杯盛它,有的人卻用泥制的土杯子喝它,而那些既無金杯又無土杯的人就只好用手捧起來喝了。水本來是沒有任何差別的,差別就在于盛水的器皿。”短文有大意,它告訴人們,水就是用來解渴的,口干舌燥之下,不挑剔器皿。而生活就是用來過的,本能的滿足,也不需華麗的包裝。而現(xiàn)在的情形是,人們看重器皿,為“形式感”而活。為什么物質發(fā)達了,生活便利了,人們反而看不到幸福的模樣,且深陷困頓?究其緣由,就是增加了額外的“支出”,遠離本質,為“奢侈”買單。人們本末倒置、買櫝還珠,在虛妄處整天空忙。也就是說,身體走遠了,而心還停留在原地。
其三,洞悉全貌,攫取經典。這部“觀止”,每篇選文之前,都有編者的“題解”,用極精當?shù)奈淖?,對作者的生平背景、?chuàng)作軌跡、藝術特色、文學影響進行勾勒,在引導賞析之外,讓讀者看到文字背后的“人”。這就意味著,每編進一個作者的一篇美文,編者都要對這個作者作整體的把握,在對其文本進行大量閱讀的基礎上(包括作者的傳記),選取最能體現(xiàn)他藝術特質、獨特貢獻的篇章入典。由此看出,編者的前期準備是個浩繁的工程,非老實人和美文的圣徒所不能為。正因如此,編者融入了自己的閱讀經驗、真實發(fā)現(xiàn)、寫作體會,構建了一個有“我”的編選體系,并且在“題解”中,樹立開放的閱讀坐標,引領讀者用“對讀”的方式,延伸閱讀。譬如介紹梁實秋的《雅舍》時,指出要想到劉禹錫的《陋室銘》;編進印度普列姆昌德《捕鱷》時,告知有《愛斯基摩人捕狼》可供參閱;德富蘆花《海上日出》固然美,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記》堪稱異曲同工;當然,在讀了馬哈福茲的《生活》之后,不要忘了還有梭羅的《瓦爾登湖》那縝密的襯托。另外,既然是世界美文,自然要關涉譯文,在編者的自序中我們看到,在選擇之前,編者要把同一篇文章的不同譯本悉數(shù)放在案頭,反復甄別,優(yōu)中選優(yōu)。倘無優(yōu)者,就自己動手,以最大化地傳達原文的美趣和意緒。
總的來說,張守仁先生選編的態(tài)度,一如魯迅所說,盜天火煮自己的肉,呈現(xiàn)的是普羅米修斯的精神風儀。當下選家林立,選本紛呈,但可靠的讀本不多。因為他們對文字缺乏敬意,不愿付出身后的工夫,現(xiàn)成者拿來,親近者送來,倉促拾掇,盈筐即可。他們不是“選”,而是率性集約,看重的只是一個“選家”的浮名,功利之下,眼中幾無讀者。與此相較,《世界美文觀止》是迄今各類選本中,最權威、最經典的一本,它是選本中的選本,精華中的精華,是經典美文的世界版圖,讀者可以放心地把它放在枕畔、案頭,按圖索驥,縱情領略,圓滿地完成自己的精神之旅。
面對張守仁先生向世界美文的致敬之作,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感恩情懷:張老先生,您是一個偉大的“坐行者”(蒙田語),雖足不出戶,卻代我們行了萬里路、讀了萬卷書,把我們引渡到精神的“窄門”,見到了天光,作為散文的小徒,能承領到這樣的大恩,我真誠地向您叩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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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張守仁先生,說了這么多崇高、莊重、激越、深情的話也應該補之以輕緩的絮語,因為,有時“絮語”更能見性情與心地。
記得是2013年的12月底,我受金上京博物館館長、作家劉學顏邀請,與張守仁、崔道怡和徐迅一起赴阿城,出席“當代名家看阿城”活動。
前日二十一點十分乘北京—哈爾濱Z1列車,第二日早七點十分到哈爾濱,九時半到阿城。本來舉辦方安排休息,但張守仁先生卻極力主張出去考察,覺得把大好的時光耽誤在賓館里,不是文人的浪漫。我提醒他要體貼一下崔道怡先生,他年齡大,身體又瘦弱,或許難以承受十幾個小時的顛簸之苦。
張先生一笑,故意放大了聲音對崔先生說:“老崔,你行不行?”
崔道怡一愣,哼了一聲,說道:“你以為就你是普希金,我也是萊蒙托夫,你行我就行。”
“哈哈,跟你崔大師相比,我張守仁充其量也就是魏列薩耶夫?!?/p>
崔老看了看我,“嘿嘿,你們張老師這是名恭實倨,欺負我不會翻譯?!?/p>
兩位文壇前輩斗嘴,我和徐迅會心一笑,覺得他們倆感情深篤,相互之間有別樣的尊重。我便對徐迅說:“迅啊,咱們也要學樣啊?!毙煅刚f:“凸啊,你就放心吧,你怎么欺負我,我也不反抗啊?!?/p>
便就近去考察亞溝金人摩崖石刻。
石刻系男女二像,體量與真人同。男像清晰,頭大顎方,體現(xiàn)出食肉族典型特征。
因三日前下過雪,又無人來,故溝川、坡頂均瑩白無染,腳踏雪上,咯吱作響,腳窩深陷,有北國況味。我心生大愉悅,與徐迅爬上石刻背后的山嶺,居高臨下,放聲大叫。靜鳥驚,梢雪落,一如蠻人來擾。
此時,張崔二老正相互攙扶著行至中腰,張老對崔老說:“你站在原地別動,我上去會會那兩個臭小子?!彼煲惭讣驳嘏噬蠋X來,跟我們一道大叫。已是八十多的老翁,居然身手矯捷,我們大為驚訝,紛紛叫好。
在中腰的崔道怡遞上話來:“你們這叫別有用心,助長他的虛榮,要知道,他已是個大老頭子了,又有心臟病?!?/p>
張老回應道:“誰說我有心臟???你這是酸葡萄心態(tài),哈哈,有的時候,虛榮也是力量,君子不言利,但為榮譽而戰(zhàn)?!?/p>
晚上,徐迅去會魯院的同學,我陪二老去河邊小榭喝茶。
茶間,張守仁先生兀然說道:“老崔,凸凹,我要跟你們坦白?!?/p>
崔先生說:“你要坦白什么?”
張老說道—
我自己的散文寫作格局之所以小,是因為家貧無教,只上了一個俄語學校,做了一個小小的俄文翻譯,搞文學時底蘊就不足,一如小植株生于薄地,地力不足,不能持久地供給養(yǎng)分,高不盈尺,就急切地開花,所以,只能開小花,結小果。
我當時覺得,他的說法,頗可狀文學的蕓蕓眾生。一個人文學成就的大小,某種程度上受先天條件的制約。從張先生身上,我還感到,即便是同等高的植株、同等輪廓的花朵,因所居位置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風致和印象(影響)—居于洼地,猥瑣;居于涯際,俏皮;居于峰頂,招搖。雖然張先生自稱身矮,但他居于《十月》的神圣殿堂之上,即便是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因為他見證和推動了新時期文學的輝煌,以著名編輯家的身份,也足可以在文學史上散發(fā)出明亮的光輝,可謂小花也惹眼、微果也盈滿。而我等就不同了,因為身陷鄉(xiāng)野,即便努力向上伸展,也高不盈尺,要想被人看到,殊難。二十年前就有人鼓動我到京城發(fā)展,靠地勢可拔高自己的影響,但當時雄心勃發(fā),認為是金子哪兒都發(fā)光,是嘉卉哪兒都溢香,依張老的邏輯看來,我是過于一廂情愿了,有自誤之嫌。
因此,對張老的說法我大為贊同,連連稱是。
崔老猛地喝了一口茶,對我說:“凸凹,你動動腦子好不好,他的自謙是表面的,其實他心里高傲得很,他是想要咱倆夸他。”崔老指了指杯子,對張守仁說:“給我倒茶?!蔽亿s緊提壺,崔老制止了,“不行,就得他倒?!?/p>
張老躬身倒茶,一臉的謙遜。崔老說:“你再殷勤,我也不夸?!?/p>
“那么,我們夸你?!睆埨险{皮地一笑,夸道,“誰比得了你老崔,京城四大名編之一(崔老插話說,還有你),是小說的權威,你發(fā)誰的小說誰火,發(fā)誰的小說誰得獎,嘿嘿?!?/p>
“守仁,不許你再說下去了?!?崔道怡擺擺手,“你終于得逞了,為了躲閃你對我的羞臊,還是夸你吧?!?/p>
于是就夸,夸張老在散文界不僅有自己的主張,還有名作,還桃李滿天下。
張老趕緊打斷:“我有什么主張?”
“要有我,寫獨特,獨特寫,這是誰說的?”崔老反問道。
張老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赧然一笑,“是我說的?!?/p>
崔老說:“不僅是你說的,你還有系統(tǒng)的闡述?!?/p>
“要有我”。散文就是寫自己,寫自己的感受、情緒、體驗、識見、發(fā)現(xiàn),寫自己對往事的回憶,對另一時空的向往以及心靈深處的瞬間波動。沒有“我”的散文,就沒有靈魂。
“寫獨特”。散文要寫個人獨特的、與眾不同的經驗、經歷、感受、見識。你說秋山紅葉美,我說紅葉是經不住霜凍的早衰;你抒寫愛之甜美,我則訴說愛的牽掛。重復別人、重復自己的散文,不過是工藝商店里的絹花而已。應該獨出心裁,標新立異。所以散文不能多產,多產的散文,像摻入了水的酒,淡而無味。
“獨特寫”。就是每寫一篇要有點獨創(chuàng)性,切忌用熟了的、用濫了的套語,老套子、現(xiàn)成語言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大敵。獨特的感受要用獨特的語言、獨特的句式、獨特的視角、獨特的手法、獨特的切入點去描述。不必拘泥于一格,務必拓寬路子,可向小說、詩歌、戲劇、音樂、繪畫、建筑、生物學甚至哲學汲取營養(yǎng),博采眾長,為我所用,不斷豐富自己的藝術手法。甚至可以搞點“雜交”。雜交在生物學上可使新品種富有生命力,用在文藝領域,也可使作品呈現(xiàn)一種從未有過的生氣和活力。
隨著崔老的敘述,我也不時地補充,弄得張守仁既難為情,又一派歡欣,他不迭地給崔老和我倒茶。
夜色漸濃,情誼漸厚,該回旅館了,但是我們三個人都懶得動身,就沉浸在厚暗的氛圍里,感到特別溫暖,特別受用。
還是張守仁先生先欠了身子,因為他一直惦記著買單。我趕緊搶過去攔住了他,“我來?!彼f:“這可不行,你們爺兒倆一直夸我,我得感恩?!?/p>
“感恩”一詞,用得有些重,所以崔道怡“嗯”了一聲,“守仁你就算了,好像我們搞的是紅包批評,弄得我們爺兒倆很不名譽,再說,凸凹他是小字輩兒,你別把他慣壞了?!?/p>
回去的路上,張守仁趁人不備在我的衣兜按了一下。我把衣兜里多了的那疊東西掏出來塞進他的手心,大聲說道:“豈有此理!”
崔道怡回頭看了看我們,“嗯?”
我和張守仁同時顫抖了一下,然后相視一笑,老老實實地跟著崔道怡向賓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