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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春天到春天

        2024-07-31 00:00:00張運祥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飯店媽媽

        張運祥,河南省西華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入魯迅文學院學習。目前已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長城》《清明》《朔方》《莽原》《當代小說》《黃河文學》《西北軍事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三部,多篇作品被報刊轉(zhuǎn)載并獲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玻璃后面的童話》。

        在這個春天的早晨,王小雙站在亞奇飯店門前,已經(jīng)停留了很長時間。她無法忽略眼前的一切:一輛停放在院子里的面包車,一張粘貼在飯店大門口的招人啟事。它們像是陽光一樣糾纏著她,讓她邁不開腳步。

        她已經(jīng)拿定主意,如果公共汽車路過這里,她一定攔下來,然后跟隨著公共汽車,去往任意一個地方。問題是,她在很長時間里,并沒有等來希望的公共汽車。盡管這樣,她仍然不愿接受現(xiàn)實。她從家中走出來,一路奔波了兩天,希望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而不是棲身一家坐落在公路邊的飯店。她這時候還無法知道,因為一張招人啟事,也因為一輛似曾相識的面包車,她的生活將會和一個男人拼湊在一起。

        吳亞奇此時正站在面包車跟前,把一大堆蔬菜扔到地上,同時扔在地上的還有幾只肉雞—它們發(fā)出驚恐的叫聲;另有幾條被扔在鋁盆里的鯉魚,因為發(fā)不出聲音,徒勞地跳動著……王小雙現(xiàn)在不看招人啟事,不過是借機打量一下這個陌生的男人。從外表來看,吳亞奇并無特別之處,中等個頭,身材結(jié)實;年齡在三十到三十五歲之間。一件灰色的夾克,大體還算干凈。由于吳亞奇不停地忙碌著,她只能看到他晃動的身體,時隱時現(xiàn)的面容。在她有限的經(jīng)驗中,她一直認為,如果一個男人的嘴唇厚實一點,身體肥胖一些,眼睛略小一點……更像是一個厚道的人。這樣去看吳亞奇,會讓她稍微踏實一點。為了緩和一下心中的不安,她把視線從吳亞奇身上挪開。想起離家多年的媽媽,她告誡自己:在沒有弄清情況之前,不要輕易去應(yīng)聘……但無論如何,她需要暫時安頓下來,掙夠一筆盤纏,然后給媽媽打一個電話,把現(xiàn)在的地址告訴媽媽。

        半小時過后,王小雙站在飯店的院子里,開始打量周圍的一切。她的舉動引起了吳亞奇的注意,吳亞奇問她,是不是來應(yīng)聘服務(wù)員的。吳亞奇告訴她,這是一家小飯店,只需要一名服務(wù)員;如果她愿意,會有半年的試用期。試用期每月600元,試用期滿后,轉(zhuǎn)為正式聘用人員,每月1800元。王小雙很想知道,為什么正式聘用前后待遇差別這么大。吳亞奇稍作沉思,一張黝黑的面孔洇出一絲微笑。吳亞奇說,不瞞你說,飯店開業(yè)以來,已經(jīng)來了六名服務(wù)員,還沒有一個熬過半年試用期。說起來很簡單,要么是服務(wù)員提出來走人,要么是她們違反合同,被我提前辭退。我希望你不是第七個熬不過試用期的服務(wù)員。王小雙想了想,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她當然不會告訴吳亞奇,試用期對她并不重要,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打算長期干下去。她只需要暫時安頓下來,也許過不了兩個月,她就會主動離開這里。

        吳亞奇像是早有準備,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手寫的聘用合同。王小雙接過來看了看,合同上的字歪歪扭扭,勉強能夠辨認出來。合同看起來很簡單,對服務(wù)員的要求卻很多,大體有十條。她認真看了一遍,感覺做起來并不困難,沒有過多思索,便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覺得多少有些好笑,因為寫出自己的名字,便成為一家飯店的服務(wù)員了。從現(xiàn)在開始,她可以住下來,慢慢了解飯店的一些情況。在飯店的東邊,是延伸過來的開龔公路,南北走向,往北走不到五百米,便是漯西公路。亞奇飯店所在的柴水村,距相鄰的清流鎮(zhèn)不足一公里路程。如果飯店里的飯菜有足夠的香味,可以借助風,或者南來北往的汽車輪子,把香味傳播出去,從而吸引更多的顧客;另有鎮(zhèn)上的居民,附近的村民,也會一路嗅著飯菜的氣味前來。至于亞奇飯店的布局,說起來并不復(fù)雜,三層樓,每層六間房;一樓作為餐廳和后廚,其中的一間衛(wèi)生間從未打開過;二樓有六個套間,四間用作獨立餐廳,一間當作倉庫,一間當作衛(wèi)生間;從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口,由一面鋼筋焊制的鐵門把持著,上面掛著一把鐵鎖。三樓是吳亞奇的生活空間。王小雙很快意識到,飯店的房屋面積不夠大,幾乎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吳亞奇分配給她的住室,在一樓的最南端,樓梯下面,那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梯形空間,面積不足十二平方米。樓梯下面的高度不夠,最高處勉強可以直起身子,最低處只能彎下腰來,以最低的姿態(tài)才能躺到床上。她花光身上所有的錢,來到村里的小賣部,購買了兩條毛巾、一套漱洗用具、兩包衛(wèi)生巾……如果有多余的錢,她想再購買一些護膚霜之類的,讓狹窄的住室有些女人的氣息。

        王小雙能夠感覺出來,她不僅是一名服務(wù)員,也是吳亞奇手中的一件用具。相比那些案板、菜刀、鐵鍋之類沒有意識,沒有疼痛和喜怒哀樂的物品,她有著豐富的思緒,可以在飯店里如同一只蒼蠅來回游走,或像一縷飄散的油煙,在空中蕩來蕩去。

        每天早晨五點鐘,還在睡夢中的王小雙,就被一陣拍門聲驚醒。毫無疑問,拍門聲來自那雙肥大的手掌。她已經(jīng)見識過那雙手掌,肥大,寬厚,更重要的是,像是被復(fù)雜的顏料染過色,包含著幾十種復(fù)雜的成分:油煙、醬油、不同蔬菜的汁液……這樣一種聲音過后,接下來便是面包車發(fā)動機的轟鳴,如同肉雞被宰殺時發(fā)出的慘叫。她不等發(fā)動機的聲音完全消失,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來,來到院子里,讓吳亞奇看到她睡眼惺忪的面孔。吳亞奇只有看到她起床,站在暗淡的光影里,才會把面包車開走。她目送著面包車把一溜黑煙拖走,拖到看不見的地方,才轉(zhuǎn)過身去,從住室的屋門后,拿出一個陳舊的鋁盆,一條古老的毛巾,開始擦洗飯店里的一切。她必須按照吳亞奇的吩咐,為自己羅列出一個清單:餐廳桌椅八十九張,屋門七扇,窗戶六扇,大約一百八十平米的室內(nèi)地面,還有院子里一百四十平米的場地。用吳亞奇的話說,凡是需要擦洗的地方,都要干凈整潔。有時候,吳亞奇會把一瓶空氣凈化劑遞給她,那些混合有香料的水霧,很快被她吸入肺腑,讓她產(chǎn)生過敏反應(yīng)。她不斷地咳嗽,面孔漲得通紅。吳亞奇收起凈化劑,調(diào)整了要求,對于看不見的東西可以不再擦洗。但需要清理的地方仍然很多,除了蜘蛛網(wǎng),還有來歷不明的蒼蠅、蚊蟲……有時候,吳亞奇站在餐廳里,一雙細小的眼睛,發(fā)散出顫動的光芒,像是一架攝像機,搜尋著餐廳的每一處角落。他那厚道的嘴唇不時抖動著,隨時都會發(fā)出一線溫和的聲音。他不斷提醒著王小雙:想一想,還有哪些沒有擦洗的地方。她脫口而出,如果還有需要擦洗的地方,就剩下你那一張臉……王小雙說完這話自己也愣住。吳亞奇并沒有生氣,用手抹了一下肥厚的臉皮,仔細打量著手上的油污。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用粗壯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臉,讓王小雙為他送過來一條毛巾。王小雙回到住室,在灰暗的光影里,從床頭的繩子上取下一條毛巾。她把毛巾放在水盆里,浸濕擰干后,遞給了吳亞奇。吳亞奇接過毛巾,粗暴地在臉上擦拭著。也就在這時候,王小雙清楚地看到了毛巾的花色:粉紅。由于慌亂,她把自己平時用來擦腳的毛巾拿給了吳亞奇。她現(xiàn)在只能站在那里,任憑吳亞奇把自己的臉擦干凈。在這一過程中,她真切地嗅到了一團復(fù)雜的氣味,它們不但混合有油煙的酸腐,也讓她產(chǎn)生類似的聯(lián)想:一個女人細小的腳板正通過一條毛巾,在一個男人寬厚的臉上摩擦著。一條粉紅色的毛巾,把她的腳底同吳亞奇的臉皮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構(gòu)成復(fù)雜的畫面。

        有許多個早晨,她站在飯店門口,目送著面包車開到公路上,然后回到餐廳,來到電話機跟前,打算給媽媽打一個電話。她拿起電話筒,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并沒有撥出媽媽留給她的電話號碼。因為媽媽對她說過,這個電話號碼并不是媽媽的,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撥打。終于有一天,她在一番猶豫過后,撥了出去。電話接通后,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男人問她找誰。她無法判斷男人是誰,跟媽媽是什么關(guān)系。就在她打算掛斷電話時,她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媽媽說,她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但因為一些情況,她現(xiàn)在還不能去找媽媽,如果有可能,媽媽會來找她……她別無選擇,只好對媽媽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家里,來到相鄰的西華縣,靠近清流鎮(zhèn)的地方,這里有一條開龔公路,路邊有一個亞奇飯店,飯店在柴水村附近,在沒有見到媽媽之前,她不打算回家……她還要說下去,電話被掛斷了。

        在以后的時間里,王小雙再也沒有撥通過媽媽的電話。通常情況下,王小雙打掃完衛(wèi)生,會站在院子里,等待著面包車歸來。吳亞奇打開車門后,把幾十個塑料袋扔在地上。這些塑料袋的顏色五花八門,白色、黑色、紅色、粉紅色、黃色、綠色、紫色……有時候,她會把自己同塑料袋聯(lián)系起來。吳亞奇曾經(jīng)撂給她一個塑料袋,里面裝有兩身衣服,一身藍色的勞動服,看起來破舊,并不干凈;一身荷青色的工作服,雖然很新,仔細看去,仍然有被人穿過的痕跡。她明白過來,這些是前任服務(wù)員穿過的衣服。吳亞奇對服務(wù)員有嚴格的規(guī)定:干粗活時穿勞動服,比如打掃衛(wèi)生,擇菜、洗碗……招待客人時穿工作服。這很好理解,只有穿上工作服,才能讓客人看出來,誰是服務(wù)員,同時也給客人一種印象,亞奇飯店雖小,在管理上卻十分規(guī)范。吳亞奇對她說過,現(xiàn)在天還有些冷,等到夏天來臨,他還會給服務(wù)員準備一套裙子,客人看到服務(wù)員穿得漂亮,心情就會好起來,就會多點菜,就會多來飯店幾趟……對于這樣的安排,王小雙并沒有感到驚奇。因為飯店的所有物品都被打上了“亞奇飯店”的字樣,包括桌椅盤子碗筷。她同這些物品一樣,通過身上的勞動服和工作服,自然也被打上“亞奇飯店”的標志。有一點讓她多少有些難堪,棕紅色的“亞奇飯店”標志,恰好印在胸前;由于乳房的存在,這幾個字不僅代表著飯店,也把服務(wù)員的性別顯露出來?,F(xiàn)在,吳亞奇站在飯店門口,等待她換上勞動服,然后給她安排任務(wù)。她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把十幾種蔬菜從塑料袋里掏出來,挑選清洗后,放在指定的位置。在這一過程中,吳亞奇一直站在她的身邊,不斷指導著她。她只要扭過頭,總會看到一對細小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她不明白,吳亞奇聚焦的光束是落在蔬菜身上,還是落在“亞奇飯店”幾個字上面;她有理由懷疑,吳亞奇的目光正在穿透“亞奇飯店”的遮擋,看到她溫熱柔軟的突起……王小雙一下子流出了眼淚,你無法知道,她為什么流淚。有一種可能,大蔥刺激了她的淚腺。她并沒有抹眼睛,而是讓足夠的淚水陪伴著她。她必須擇完菜,把它們放在鋁盆里清洗干凈后,才能回到住室,拿起毛巾,擦去臉上的淚水、汗水。她估計了一下時間,還不到上午十點,在中午客人到來之前,她可以讓自己躺下來,休息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

        事實上,從這一時刻開始,吳亞奇制造出的聲音,穿過后廚的門窗,穿過餐廳,從門縫里擠進住室,一直停留在她的身邊,攪擾得她很難安靜下來。好不容易等到上午十一點多鐘,一輛大貨車停靠在飯店門前,她馬上換上工作服,在餐廳里跑來跑去,為客人倒開水、端菜,回答客人提出的各種問題,然后收拾餐桌,清洗碗筷。這種不斷重復(fù)的勞動,一直持續(xù)到下午兩點鐘。

        王小雙的一日三餐,全部由吳亞奇安排。也就是說,吳亞奇做什么飯,她吃什么飯。吳亞奇在做飯前,從來不會征求她的意見,每天的飯菜大體一樣。早餐一碗小米稀飯,一個饅頭(如果一個不夠,可以拿第二個),半碗炒青菜。午飯一般在下午兩點過后,只有確認不會有客人到來時,吳亞奇才會讓她吃飯。午飯大都是一碗湯面,如果感到饑餓,可以增加一個饅頭。也有一種情況,最后一位客人到來時,客人要的飯菜比較簡單,為了減少麻煩,吳亞奇會多做一些,留下一碗給王小雙。晚飯時間更晚,等到客人全部離開,收拾好杯盤碗碟,已經(jīng)到了十點多鐘,或者更晚。很多情況下,吳亞奇會端給她半碗炒青菜,同早晨相比,少了一碗小米稀飯。有時候,王小雙在收拾碗筷時,會看到餐桌上留有不少飯菜。比如吃去一半的清蒸鯉魚,或者爆炒雞丁;也有一些油炸食物,并沒有沾染客人過多的口水。王小雙面對它們,在沒有倒入泔水桶之前,也會萌動一種吃的欲望。但在產(chǎn)生吃的想法之前,出于一種本能,她會回過頭來看一眼。她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了一雙男人的目光,一對細小的眼睛,正躲在灰暗的光影里,鼓動著充血的眼球,窺視著一切。接下來,吳亞奇臉上的肌肉會抽動一下,拼湊出一個油膩的微笑。吳亞奇對王小雙說,飯店開張以來,已經(jīng)換過不少服務(wù)員,她們都吃客人剩下的飯菜。不過有一點,不能把自己吃成胖子……曾經(jīng)有一個服務(wù)員,剛來飯店時,還不到100斤,簡直是餓死鬼托生,見到盤子里剩下的肉菜,就像沒了魂一樣,不到半年時間,把自己吃成豬的模樣,150斤還要多……合同里有規(guī)定,服務(wù)員的體重不能超過110斤,因為這一條,有兩名服務(wù)員在試用期被攆走了……吳亞奇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在這時候,聽到了盤子摞在一起的聲音,王小雙夸張地把剩菜倒在了泔水桶里。她們是她們,我是我。她只說了一句,嗓子被阻塞一樣,再也說不出話來。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站到一個磅秤上,稱一下體重。她對自己說了狠話,如果體重超過110斤,她就會離開亞奇飯店,遠遠地離開這里。

        每天晚上,都會有一些客人,不愿過早離開飯店。他們離開飯店的時間,大多在九點到十點之間。通常情況下,王小雙必須坐在餐廳門外,隨時聽從客人的呼喚。對她來說,這是餐廳里空氣最為污濁的時候,也是她最為難過的時光。她曾經(jīng)借助想象,從難聞的氣味中分辨出它們的成分:后廚里流竄過來的油煙,其中摻雜著調(diào)味品的芳香、各種食物的氣味;另有吳亞奇呼出的氣體,經(jīng)客人食道發(fā)酵過的酒精氣味……她因為對某些成分敏感,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她后來在鎮(zhèn)上買來一些口罩,盡可能戴在臉上。有些情況下,客人會提出抗議,覺得服務(wù)員戴上口罩,是對他們的不尊重。她別無選擇,只好把口罩取下來,在昏昏沉沉中看著最后一批客人離去。之后,她會跑到飯店門口,張開大口,拼命呼吸灰暗中的空氣。有時候,她還會跑到院子里,仰望星空,借助夜空中流動的空氣,不斷擺動著身體。做完這一切,她還不能休息,她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等待著吳亞奇供應(yīng)的半碗炒菜。多數(shù)情況下,因為饑餓,她會抓起一個饅頭,把炒菜和饅頭一同送進嘴里。某一天,她站在磅秤上,稱出了一個讓她吃驚的重量。這個重量,離吳亞奇的規(guī)定還差不到兩斤。下一個晚上,她只吃掉半塊饅頭;再下一個晚上,她只吃掉半塊饅頭的一半;再下一個晚上,她沒有再吃饅頭。

        許多情況下,吃完了飯,并不能馬上休息,她需要把飯店里的暖水瓶收攏在一起,把殘留的熱水倒在一個不銹鋼盆里。如果收集的熱水足夠多,她會回到住室,蹲在被遮擋的樓梯臺階下,擦洗一下自己。她擦洗身體的動作,如同擦洗那些桌椅,而她光滑的身體,只不過是帶有體溫的餐桌桌面,除了溫熱和柔軟,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因為住室高度不夠,她必須蹲下來,或者坐在一張低矮的塑料板凳上。如果暖水瓶里的水不夠多,倒在盆子里,僅僅可以浸沒一雙腳,她只能坐在床上,把雙腳浸泡在水里,半仰在床上,讓溫熱的感覺把一天的疲乏帶走。她曾經(jīng)有一種渴望,站在寬大的洗浴室里,打開水龍頭,讓溫熱的水變成水流,覆蓋瀑布似的烏發(fā),讓騰騰的熱氣,淹沒年輕姑娘羞澀的身體;或者將一個乳白色的浴缸放滿溫水,把自己浸泡在里面,雙手不停拍打著,借助四濺的水花,遮掩身體的曲線,和一片黑色的茅草叢。她無數(shù)次帶著這樣一種渴望,在餐廳里來回走動。更多情況下,夜深人靜之時,她會站在一樓關(guān)閉的衛(wèi)生間前,傾聽來自天花板上方的流水聲。她也可能跑到飯店門口,遙望遠方的黑夜。如果那些不斷流動的繁星,可以化作積聚的雨水,她寧愿站在夜空下,讓夜色遮掩赤裸的身體,讓雨水沖洗柔軟的肌膚。她最終確信,黑夜里并沒有一絲雨的溫潤,只有別處的露水,悄然打濕一只蝗蟲的翅膀。她只好帶著絕望的心情,慢慢回到餐廳。因為身不由己,她有時會來到二樓的衛(wèi)生間,釋放體內(nèi)的尿液,然后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像是期待著什么,不愿馬上離開。她聽到了來自天花板上方的水流聲,她很容易感受出來,水流聲依偎著吳亞奇的住室,穿過鋼筋水泥澆筑的屋頂,不斷沖撞著她的身體。此時的吳亞奇,正站在衛(wèi)生間里,站在花灑下邊。這種想象給她帶來新的燥熱,因為不足五米的直線距離外,一個熱氣升騰的房間里,一個肥胖的男人,正扭動著赤裸的身體,沖刷身上多余的熱量。

        夏天悄然來臨時,她已經(jīng)來到亞奇飯店三個多月,因為沒有聯(lián)系上媽媽,她暫時還不能離開這里。溫暖的天氣正在改變著一切,她已經(jīng)沒有必要為缺少熱水犯愁,而是可以直接從水龍頭里接出水來,讓無限豐富的水流,撫慰溫熱的皮膚。她開始覺察出來,夏天的溫熱慢慢纏繞著她,那些復(fù)雜的氣息,正在空氣中不斷發(fā)酵,讓她難以承受。每天晚上,除了躲藏在低矮的住室,用清涼的冷水擦洗被汗水洇濕的身體,她一點也不愿待在住室里。很多情況下,她寧愿盤踞在餐廳里,把空調(diào)留下來的清涼消耗凈盡。她曾經(jīng)向吳亞奇請求,等晚上的客人離開后,她收拾完碗筷杯盤,可不可以讓空調(diào)繼續(xù)開著,讓她借用一點涼爽。吳亞奇斷然拒絕,理由很簡單,她還在試用期,沒有使用空調(diào)的資格。她很難說服吳亞奇,一個年輕姑娘蜷在低矮的住室里,呼吸悶熱的空氣,在昏昏沉沉中入睡,是怎樣一種處境。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似乎就要迎來一場雨水,這是夏季最為悶熱的時刻,她躺在床上,不斷翻滾著身體,汗水濡濕了一張竹席。最后她推開屋門,走出飯店,跨過開龔公路,走向一條田間土路。她無法預(yù)測,黑暗中有多少雙眼睛,它們屬于恬靜的蛐蛐、蟈蟈,或者沉默下來的田鼠、蝸牛,一輩子發(fā)不出聲音的螞蚱……她一點也不畏懼它們,她不斷地奔跑,攪動黑暗里靜止的風。如果前面出現(xiàn)一口坑塘,她會毫不猶豫,脫掉衣服,然后跳進水中,讓滿世界的水向她涌過來,讓涼爽包圍著她。她跑出一公里遠,或者更遠,她寧愿一直在外面待下去,直到一場暴雨,從遙遠的地方下過來。如果不是從夜空中飄過來一線溫熱的呼吸,那是一股熟悉的男人氣息,她也許還會待上更長時間。她在慌亂中往回跑,丟失了一只鞋子,只能赤腳在地上奔跑。她忘記了腳底的疼痛,依稀看到前方的一個黑影。過后不久,她赤腳站在餐廳的地板上,每挪動一步,地板上都會印出清晰的腳印。她叫了起來,是你驚嚇了我,你需要賠我一雙鞋子。吳亞奇沉悶的聲音回響在餐廳里,我提醒你一點,只要你在亞奇飯店一天,我絕不允許你在晚上走出飯店大門一步。她坐下來,把一條腿舉到胸口的高度,舉到吳亞奇眼前。她那如同嫩藕一般的腳趾,沾有不少泥漬。她說,是你驚動了我,讓我跑出兩腳的泥。我很想問一個問題,我在你這里干活,什么時候才可以像你那樣,住進有空調(diào)的房間,用上可以洗澡的衛(wèi)生間。吳亞奇背過臉,向前走出兩步,面對灰暗說出一段話來:飯店里只有一間帶空調(diào)的住室,一間洗浴間,它們都在三樓,如果你有勇氣,愿意到上面去……我并不會把你攆走。吳亞奇的聲音低沉,也許暗含著一種羞恥,讓他不愿面對王小雙慍怒的表情。

        王小雙沒有吱聲,她現(xiàn)在必須沉默下去,尋找理由說服自己。自從來到飯店,吳亞奇差不多支配了她的一切,她很想安排一下自己的身體,就像吳亞奇安排她做許多事情一樣。因為她清楚,吳亞奇時常在晚上獨自外出,而且忘記把鐵門的鐵鎖鎖上。她完全可以趁吳亞奇外出的時機,踏上通往三樓的樓梯,走進男人的領(lǐng)地。

        夏天即將結(jié)束時,王小雙逛完了亞奇飯店的每一個房間。在她看來,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三樓同二樓的房間布局沒有什么兩樣:相對獨立的四個房間,一間用作吳亞奇的住室,另外三間一直關(guān)閉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里面堆滿雜物。靠近吳亞奇的住室,有一間在二樓相同位置的衛(wèi)生間,被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裝有抽水馬桶,一部分用于洗浴。王小雙最初走進洗浴間,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在這個不足六平米的洗浴間里,墻上懸掛有一個熱水器,同時連接一個花灑。她能夠想象出來,在這個封閉的房間里,一定遺留有吳亞奇身上的東西,有男人肌膚上的污垢,也有男人身體的排泄物……她取下花灑,對著周圍墻壁上的白色瓷片,不斷地噴吐。她突然感到開心起來,因為無拘無束,似乎正在完成一種游戲。她大約用了半個小時,把說不清有多少重量(升)的溫水噴灑到墻壁上,然后開始脫去身上的裙子。為了延長脫去裙子的時間,她盡可能把簡單的動作分成幾個階段:解開裙子后面的帶結(jié),緩慢拉開拉鏈,褪掉左邊衣袖、右邊衣袖,然后舉起雙手,溫和地往上拉動裙子。由于一下沒注意,手中的裙子部分被水打濕。她很快遇到一個問題,洗浴室并沒有放衣服的地方,哪怕是墻上的一個衣鉤,或者一枚鐵釘,也沒有。估計,吳亞奇從來不在這里脫衣服,而是在相鄰的住室把自己扒光,赤裸著身體來到洗浴室。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把窗簾卷起來,挽成一個疙瘩,把裙子掛在窗簾上面。她還需要解決一個問題,為了遮擋洗浴室的窗戶,她必須把吸頂燈關(guān)掉,用黑暗遮擋透明的窗戶。相比之下,她站在花灑下邊,那些溫熱的水流更像是一場雨水,把布滿整個房間的恐慌澆在身上。與此同時,像是有一只肥厚的手,在黑暗中揉搓著她身上的敏感部位。由于熱水器的水過于溫熱,那些來自身體里的恥辱,如同燙人的熱水一樣,掠過她的肌膚,落在地面上。

        她從洗浴室走出來,路過吳亞奇住室。她感到惶恐不安,如果吳亞奇待在住室里(他有可能在她洗浴期間回來),她就有可能被一雙肥厚的手捉住。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一條陳舊的荷青色裙子,將被脫去,穿上,再脫去,再穿上。事實上,她并沒有捕捉到男人的氣息。借助灰暗的光,她能夠看得出來,相鄰房間的屋門關(guān)閉著,沒有留空隙。由于好奇,她輕輕推了推屋門,力量很小,小到難以驚動一只蚊子。屋門沒有被推開,她一下子感到輕松起來,幾乎是跑步離開三樓。也就在這時候,她清楚地聽到了面包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吳亞奇并沒有外出,而是一直坐在面包車里,等待著她。聽到王小雙的腳步聲,他讓面包車睜開眼睛,把一束光刺入潮濕的黑暗之中。王小雙從飯店門口走出來,站在面包車后面的光影里,聽到了吳亞奇沙啞的聲音。那個聲音從打開的車窗跑出來,在她的耳邊環(huán)繞著:天熱,實在睡不著,我要到鎮(zhèn)上的歌廳唱歌,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塊去。她身不由己,走到副駕駛室前;一雙肥胖的手早已為她打開車門。一種無形的力量,把她拽進了駕駛室。

        夏天的一個夜晚,王小雙在吳亞奇的引導下,第一次鉆進面包車,坐在副駕駛位置。她現(xiàn)在可以從容打量一下車里的擺設(shè)了。為了裝運蔬菜方便,吳亞奇拆除了車廂后面的座位,本來七人座的面包車,只留有前面兩個座位。她扭轉(zhuǎn)身子,睜大眼睛,不斷晃動著懷疑的目光,呼吸著陳舊的空氣。由于面包車頻繁裝運蔬菜,各種畜禽或者畜禽的身體組織,以及可以想到的調(diào)味品……她很難把這些復(fù)雜的氣味一一識別出來。她的目光不斷搜尋著,試圖找到一些屬于女人的物品,比如車座上的長頭發(fā),無意中留下來的發(fā)卡……她現(xiàn)在面對的是吳亞奇為她創(chuàng)造的人生中的許多個第一:第一次坐進面包車的副駕駛室,第一次在晚上陪同一個男人外出,第一次來到清流鎮(zhèn),第一次走進KTV歌廳……吳亞奇把她帶到燈火輝煌的歌廳,讓她走進昏暗的房間,并且讓她很快迷失自己。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迷離的燈光,恍惚墜入早晨的迷霧之中,一下子感到眼前模糊起來。滿世界躁動的聲音,讓她很難清醒,直到吳亞奇喊起她的名字,她才睜開眼睛,像是被喚醒了一般。眼下,她只有一個想法,她寧愿回到亞奇飯店,回到低矮悶熱的住室,赤裸著身體,躺在竹席上,哪怕是蚊子飛蛾四處飛舞,附著在她光潔的肌膚上。吳亞奇不停地說著,但室內(nèi)震動的音響,淹沒了他的聲音,她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么。這天晚上,她只唱了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她沒有告訴吳亞奇,曾經(jīng)有那樣一個早晨,滿世界的迷霧在她身邊繚繞,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她家大門外的槐樹下邊,幾名警察把媽媽從家中帶了出來,帶上面包車,然后面包車穿過迷霧,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媽媽臨行前告訴她,一有機會,就會把電話打到村里,打給村主任。她當然不會告訴吳亞奇,她為什么唱這樣一首歌,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不會。

        從這一天起,她坐在面包車里,幾乎跑遍清流鎮(zhèn)的所有地方。每天晚上,只要客人過早離開飯店,吳亞奇就會提前來到面包車上,等待著她。吳亞奇開著面包車,沿著清流鎮(zhèn)的南北大街,不停地奔走。他一邊開著車,一邊搜尋王小雙愿意走進去的地方。王小雙可以在一家超市停留半個小時,挑選一些瓜子、口香糖、巧克力、果凍、酸奶之類的食物,她也可以在女士用品柜臺停留下來,把目光投送到諸如乳罩、衛(wèi)生巾、護膚霜之類的用品上面,她的目光比她的腳步跑得更快。她不愿讓吳亞奇看到她的眼睛,從中讀到貪婪的味道。她拎著東西來到收款臺結(jié)賬時,收款員報出的數(shù)目,讓她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感覺。她并沒有帶這么多錢,又不愿把挑揀的物品放回柜臺。吳亞奇很快為她付完賬。她當下表示,等回到飯店,她會把錢還給吳亞奇。

        下一個晚上,吳亞奇帶她來到一家服裝店。她這一次帶來了更多的錢,那是她一個月的工資。她沒有讓吳亞奇跟在身邊,自己挑選了一件米黃色連衣裙、一身帶有碎花的棉布睡衣……這很好理解,她身上的荷青色連衣裙已經(jīng)穿過多年,表面褪色,而且有兩處細小的洞,盡管只有米粒大小,足以說明衣服的破舊程度;棉布睡衣作用更大,如果她繼續(xù)躺在低矮的住室,可以大著膽子脫去外衣,把睡衣穿在身上。她從口袋里掏錢時,手不斷顫抖著,在一種緊張不安和惶恐中,帶著疼痛的感覺,把520元錢交了出去。她覺得自己不是交錢,而是把身體交了出去,因為這些錢,是她用身體的辛苦換來的。

        也就是從這時起,她產(chǎn)生了學習開車的念頭。她不敢想象,以她現(xiàn)在的處境,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面包車。下一次,吳亞奇坐在駕駛室,面包車沙啞的喇叭聲在院子里不斷地旋轉(zhuǎn)著。她站在飯店門口,向面包車擺了擺手。隔著玻璃,吳亞奇看到了王小雙渴望的眼睛。

        又一個晚上,王小雙和吳亞奇從鎮(zhèn)上回到飯店。她沒有從副駕駛室下車,而是等吳亞奇從駕駛室出去,然后將身體挪到駕駛室。她坐在那里,一直看著吳亞奇走進飯店,消失在樓梯。她這時候產(chǎn)生一種幻想,如果她能夠打通媽媽的電話,她一定問清楚媽媽的地址,然后把面包車開到公路上,向著媽媽所在的方向,不停地奔馳。問題是,她不會開車。在屬于自己的黑夜里,她把座椅放倒,躺在座椅上,在昏沉中睡去。

        第二天早晨,吳亞奇打開車門時,王小雙仍然睡著在座椅上。吳亞奇拍了一下車窗玻璃,讓王小雙清醒過來。王小雙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對吳亞奇說,她想讓吳亞奇教她學習開車,直到學會為止。

        吳亞奇沒有拒絕她的要求,只是對她說,如果她能夠講出自己的身世,比如家庭,年齡,從哪來,到哪去,有沒有結(jié)婚……他才能教她開車。

        王小雙答應(yīng)了,作為一種交換,她要求吳亞奇也講出自己的身世,比如家庭,年齡,家住哪里,是不是柴水村人,有沒有結(jié)婚……吳亞奇點一下頭,像是答應(yīng)下來。

        在這個秋天的早晨,王小雙站在亞奇飯店的院子里,披著一身霞光,慢慢流出了眼淚。王小雙說,她一點也不愿勾起傷心的回憶,她的家離這里并不遠,即便步行,也用不了兩天的路程。媽媽在十七歲時,被人販子拐賣給爸爸,然后生下了她。媽媽在王小雙十五歲這年,被警察解救,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她和爸爸只知道媽媽是貴州人,卻不知道具體的地址。大約從兩年前開始,媽媽每隔半年或者更長時間,會打一次電話到村里,打給村主任,讓村主任給她捎話。媽媽說,她很思念女兒,很想回到這里看望女兒,但因為路途遙遠,也因為不敢見到爸爸,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一直沒有回來……媽媽每次打電話來,都使用一部固定電話機。媽媽說,這是鎮(zhèn)上的一部公共電話,只有媽媽能打給她,她不能打給媽媽……有一次,媽媽打電話給村主任,央求村主任,一定讓女兒親自接電話,她想聽到女兒的聲音。她來到村主任家,等待了很長時間,媽媽才把電話打過來。她接過電話筒,因為忙著哭泣,幾乎沒有聽清媽媽說了些什么……至于她為什么要離開家,一路來到這里,她現(xiàn)在還不能說,只有吳亞奇講完個人身世,她才會告訴他。

        吳亞奇說,他的身世更為復(fù)雜,三言兩語很難說清,等以后有了空閑時間,他一定告訴王小雙。王小雙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在她看來,吳亞奇之所以不愿講出自己的身世,一定有難言之隱。比如,吳亞奇很可能已經(jīng)結(jié)婚,面對一個年輕姑娘,又有非分之想,所以才不愿說出實情。無論如何,吳亞奇向王小雙作出保證,從今天開始,在空閑時間,他一定教王小雙開車。吳亞奇還說,清流鎮(zhèn)有一家藍天駕駛員培訓學校,報名費1800元,恰好是她試用期滿后一個月的工錢。如果王小雙能夠熬過半年試用期,他就會讓王小雙到駕校報名,參加正規(guī)培訓,直到取得駕駛證為止。

        亞奇飯店對面,隔著一條開龔公路,有一條東西走向的田間土路把莊稼地切割開來。土路大約三米寬,而且坎坷不平,趕上下雨天,在路面的某個地方,可能會汪出一面鏡子般的泥水。王小雙曾經(jīng)來到這里,在水中找尋自己的模樣。她現(xiàn)在又一次來到田間路上,一邊行走,一邊搜尋著,那些被她遺失在黑暗中的恐懼,經(jīng)歷了無休止的太陽光暴曬,暴雨沖刷,現(xiàn)在只能在莊稼地里找到它的影子。

        也就是在這一天上午,吳亞奇把面包車開到田間土路,把方向盤交給了王小雙。吳亞奇坐在副駕駛室,一刻也不放松,除了教給她簡單的駕駛技術(shù),還讓她把車開得很慢,慢到只有女人步行的速度。她曾經(jīng)問過吳亞奇,為什么不讓她在開龔公路上學習開車。吳亞奇沒有說什么,他無法讓一個年輕姑娘明白,如果在公路上發(fā)生一起車禍,可能把一個飯店搭進去;而一輛面包車在田間土路上行走,哪怕是翻一個跟頭,也只能搭進去一個面包車轱轆(輪胎)的錢。

        王小雙每天上午,或者下午,兩頓飯中間,有一個小時的空閑。每逢這個時候,吳亞奇就會把面包車開到田間土路,把方向盤交到她手里。吳亞奇雖然寫不出好看的字,遇有重要事情,總是習慣于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在上面寫上幾行字。這一次,他在一片紙頁上寫下“三不準”,然后把紙頁貼在擋風玻璃右下角,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伴隨著面包車不斷跳動,隨時都在提醒王小雙:不準上公路,不準超過二十碼,不準離開田間土路。

        這條田間土路正在慢慢變短,即便二十碼的速度,走完全程也用不了五分鐘。土路的盡頭,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田間小路。王小雙每次來到拐彎的地方,都要小心掉頭。

        二十多天過去,那些碾壓出來的車轍印不斷被撇在后面,不斷重疊著,在土路上折騰出新的花樣。沒有吳亞奇坐在身邊,面包車獲得了自由,它可以跑出二十碼,三十碼,也可以開到玉米地里,黃豆地里,花生地里。那些長出不久的玉米棵,或者大豆秧,被面包車碾壓后,露出反抗的姿態(tài)。一場大雨過后,田間土路在積水浸泡下,失去了先前的模樣,被面包車碾壓的車轍花紋變得模糊起來。天氣放晴后,王小雙看到明麗的太陽光,如同身上的米黃色裙子,放射出鮮艷的色彩。她沒有聽從吳亞奇的勸告,趁吳亞奇不注意的時候,會把面包車開到田間土路上。由于路面濕滑,面包車不斷改變著方向。王小雙很想把面包車倒回來,回到開龔公路,或者亞奇飯店的院子里。但這一次面包車沒有理會她的想法,似乎心甘情愿地陷在泥水里;或者說,面包車用這樣一種方式,以便舒服地躺在太陽光的溫熱里。她只好把面包車扔在泥水里。作為懲罰,她足足站在太陽光下面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把自己曬得滿面通紅,然后才回到亞奇飯店。她顧不上告訴吳亞奇,因為已經(jīng)有客人來到餐廳。她需要馬上為客人倒茶水,擺放餐具,從后廚把炒好的菜端到餐桌上。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說。等到客人全部離開,吳亞奇手里拎著一把鐵锨,來到面包車跟前。吳亞奇不讓她跟在后面,她只能站在公路邊,遙望著太陽光下的面包車,還有不斷晃動的男人的身體。吳亞奇像是被焊在太陽的光影里,不時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半小時過后,他終于把面包車從泥坑里解救出來。

        這件事過后,吳亞奇再也不讓王小雙單獨開車。他對王小雙說,你必須等一等,只有試用期過后,才能繼續(xù)學習開車。一切又恢復(fù)到從前,吳亞奇復(fù)制了過去的一切。每天晚上,如果客人過早離開飯店,吳亞奇便會換上干凈衣服,坐在面包車的駕駛室,等待王小雙。他們一次又一次來到清流鎮(zhèn),尋找可能的娛樂場所。如果找不到新鮮的去處,他們寧愿在大街上招搖一番,然后回到亞奇飯店。如果鎮(zhèn)上哪一天新開一家飯店,他們一定瞅準機會,坐在飯店的餐桌上,品嘗一下別人炒的菜的味道。如果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兩個人會在駕駛室里歡呼,由此帶動整個駕駛座椅,把面包車弄出顫動的聲音。王小雙此前沒有喝過咖啡,她一點也不明白,這種又苦又澀的飲品,價格比牛奶還要高出幾倍。

        吳亞奇有一天發(fā)現(xiàn),王小雙在洗刷碗筷時,沒有更換工作服。她在洗碗的過程中不斷停下來,一只手捏住裙子的一角,把裙子提到足夠高的地步。吳亞奇無心窺視王小雙裸露的大腿,因為他看到裙子的下擺,清楚地印上了一個拇指大小的斑點,黑褐色。王小雙站起來,回到住室,在客人沒有到來之前,她應(yīng)該換上工作服。問題是,王小雙從住室出來時,也沒有換上藍色的工作服,而是穿著一件嶄新的連衣裙,粉紅底色中落滿青色的細小圖案。因為一件連衣裙,王小雙洗刷碗筷的動作完全走了樣。她不像先前那樣,把整個手臂伸進水盆,而是伸進去半個手掌,動作溫和,緩慢……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王小雙迎來了一個特殊的日子。這天晚上,如同往常一樣寧靜。吳亞奇沒有等待最后一桌客人離開,也顧不上換上干凈衣服,他來到院子里,在匆忙中發(fā)動了面包車。他沒有等待王小雙鉆進副駕駛室,而是獨自開車,沖上開龔公路,一路向前,消失在黑夜里。

        她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有許多日子沒有到過三樓了。她來到三樓樓梯口,因為鐵鎖沒有鎖上,她順利走進三樓的洗浴間。她很快脫光衣服,然后打開花灑。她這才發(fā)現(xiàn),花灑流不出水來,掛在墻上的熱水器被人拆卸掉,放在了地上。這很好理解,很可能是熱水器壞了,沒來得及修理。她看著自己光潔的身體,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也有一種可能,熱水器遭遇了人為破壞……她在匆忙中穿上衣服,一路跑回低矮的住室,彎下身子撲在床上,嗚咽起來。

        第二天早晨,王小雙沒有聽到熟悉的敲門聲。她早早起來,特意換上工作服,來到院子里,等待從菜市場回來的面包車。她看到,面包車里不僅塞滿了塑料袋,還有一位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推開塑料袋,從面包車里出來。吳亞奇沒有把中年婦女介紹給她。中年婦女的出現(xiàn),讓她感到忐忑不安。她很想判斷一下中年婦女的年齡,四十或者四十五?她也想判斷一下中年婦女和吳亞奇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把中年婦女當作吳亞奇的媽媽,顯然過于年輕;把中年婦女當作吳亞奇的老婆,又有些老……

        中年婦女在這一天里,幾乎替代了王小雙做了一切:先是幫忙擇菜,然后洗刷碗筷,等到客人們走后,又開始收拾餐桌,擦洗桌椅……中年婦女忙活了一天,即便到了晚上,仍然沒有離開飯店。王小雙站在一樓的餐廳里,看著中年婦女跟在吳亞奇身后,慢慢向著三樓走去。王小雙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還聽到鐵門關(guān)閉的聲音。她無法確定,中年婦女住在三樓的哪一個房間。毫無疑問,中年婦女和吳亞奇,一定有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

        從這一天起,王小雙少去很多勞動。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除了招待客人,迎來送往,為客人們倒送茶水,端送飯菜,同熟識的客人打招呼,應(yīng)對一些客人曖昧的話,她似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有幾次,她來到后廚端菜,很想問一下她和中年婦女有沒有明確的分工。吳亞奇忙于炒菜,她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很快適應(yīng)了這樣的生活,最初的失落已不存在,勞動的輕松表現(xiàn)在臉上,蕩漾在胸前。她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穿工作服了,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沒有必要穿了。由于飯店里的粗活或者臟活,差不多被中年婦女包攬過去,只要她稍加注意,那些有可能弄臟衣服的事情,再也不會發(fā)生。突然有一天,她意識到,夏天悄然過去,秋天的涼意已經(jīng)逼近。那件米黃色連衣裙帶來的不是涼爽,而是慢慢逼人的寒意。到了晚上,躺在低矮的住室里,她竟然在不經(jīng)意間感受到一絲涼爽的風。她坐起來,四處搜尋著,那一定是在原野里流浪的風,路過飯店時,透過窗戶鉆了進來。

        許多個早晨,她在起床的時候,有過短暫的猶豫,她翻動蛇皮袋子,從中找出一件棕色的條絨褲子,一件粉紅色的羊毛衫,還有一件青色的夾克。她走出住室,感受到來自餐廳的清冷,腳步不由遲疑了一下。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一件比羊毛衫薄一些的內(nèi)衣,她曾經(jīng)在清流鎮(zhèn)的服裝店見過,帶有一個細小的領(lǐng)子,胸前有蝴蝶樣的裝飾,或者連綴的圖案。

        那時候,吳亞奇正站在餐廳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吳亞奇有什么事情要向她吩咐。吳亞奇一直盯著飯店門口,她的視線沿著吳亞奇的目光往遠處延伸,停留在遠方,那是路邊的一排楊樹,以及望不到邊的莊稼地。她對那里的一切再熟悉不過,玉米棵已經(jīng)遍地青色,連大豆棵的黃色都被遮掩。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過的田間土路,已經(jīng)退到更遠的地方了。吳亞奇的心思果然同玉米有關(guān),他回到后廚,從中找出一個記錄本,在其中一頁寫上兩行字,然后交給王小雙,讓她到鎮(zhèn)上購買一些玉米淀粉,順便購買一些味精、一瓶蠔油。她并不是一個忘事的人,吳亞奇沒有必要寫在紙上。問題是,這是吳亞奇的習慣,越是學問不大、字寫得難看的人,越是愛寫字,而且寫出無限多的錯別字。她低下頭看了看:5斤玉米淀粉,3袋味精,1瓶好油。這讓她有些疑惑,鎮(zhèn)上的那些商戶出售的都是“好油”,而不是“不好的油”。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吳亞奇經(jīng)常讓王小雙到鎮(zhèn)上購買東西。其中的原因并不復(fù)雜,自從中年婦女來到飯店,她的工作量少了許多。吳亞奇有什么事情,總是讓王小雙開著面包車到鎮(zhèn)上去。王小雙因此有足夠的時間,借機走進商店,把吸引她目光的衣服,或者女人用品購買回來。

        王小雙來到鎮(zhèn)上的一家超市,并沒有把紙條拿出來,因為她記得清。也許是她的口音出了問題,店主故意拿她取笑,她這才把紙條拿出來。店主說,你那個黑胖老板很有學問,把“蠔”寫成了“好”。王小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店主進一步解釋,生蠔是一種在海里生長的貝殼類動物,蠔油就是用生蠔煎熬出來的。王小雙還想刨根問底,弄清生蠔的模樣。店主像是想起了什么,對她說,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海生鮮燒烤店”,據(jù)說有燒烤生蠔。王小雙按照店主的指點,一路來到燒烤店。她站在店門口,女老板正在清洗一大盆柔軟的海產(chǎn)品,她弄不明白,那些粉白色的肉團樣的東西,是不是所謂的生蠔。她對女老板說,她想要一份烤生蠔。女老板耐心向她解釋,現(xiàn)在不是營業(yè)時間。她說想看看生蠔的模樣,女老板端出一個塑料盆,從中拿出一個石頭樣的東西,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女老板對她說,這就是生蠔,生蠔的殼很硬,吃起來很有味道,海邊的人經(jīng)常生吃,這也是生蠔名字的由來。女老板說著把生蠔舉起來,舉到王小雙眼睫毛的高度,然后扔在地上,生蠔受不了震動,裂開一條縫。女老板用力掰開堅硬的殼,把最柔軟的部分扯出來,蘸上棕色的醬汁,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然后把剩余部分遞給了她。

        王小雙嗅到了從未見識過的氣味,不由自主想到了吳亞奇的身體,覺得它比男人的氣味還要讓人難以忍受。她覺得生蠔已經(jīng)鉆進她的喉嚨,進入她的胃里。她從燒烤店跑出來,把一大團黑色的胃液吐在近處的花圃里。她意識到了什么,她這不是對生蠔過敏,而是身體上的特殊反應(yīng)。

        在返回的路上,她忘記了吳亞奇的告誡,把車開得很快,快得完全超出她的掌控能力。面包車撞在路邊的一棵大楊樹上。她強迫自己冷靜,她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因為她沒有駕照。幸好沒有傷到人。她把面包車倒回來,顧不上打量面包車的破損程度,在慌亂中回到亞奇飯店。

        她把面包車停放在院子里,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打量面包車了。她的表述也許不夠?qū)I(yè),但她知道,面包車的保險杠嚴重變形,引擎蓋翹了起來,像是張開的嘴巴。聯(lián)想開來,也如同某一時刻,她的裙子被一只肥厚的手掀起來的樣子。她自知理虧,見了吳亞奇,只能低著聲說,出了一點意外……我可以賠錢去修。吳亞奇顯得十分平靜,甚至沒有去看面包車。他只是對她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今天是你半年試用期的最后一天。你同那些笨姑娘一樣,到底沒有熬過試用期。我現(xiàn)在用不著讓你修車了,按照合同規(guī)定,你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

        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盯著面包車,慢慢流出了淚水。她不知道,這樣的淚水是流給自己,還是流給面包車。因為媽媽沒有跟她聯(lián)系,也因為對學習開車的渴望,她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離開亞奇飯店。但她現(xiàn)在別無選擇。在離開亞奇飯店之前,她只能提出一點要求。她小聲說了一句,我想讓你再聘用我半年,哪怕還是試用期的工資,只要能讓我在這里住下去;如果這樣也不行,我向你請求一件事,能不能讓我,把這輛撞壞的面包車,開走。

        吳亞奇示意王小雙等一下,只需要二十分鐘,或者更短時間。吳亞奇同樣需要時間,回到住室,在筆記本上寫出一份解聘合同書。同過去相比,吳亞奇的字跡更加歪斜,更加難看。對吳亞奇來說,只要王小雙愿意在合同書上簽字,他便可以長出一口氣,把面包車鑰匙交給她了。

        十幾分鐘后,吳亞奇回到王小雙面前,他大概不愿看王小雙生動的表情,特別是停留在眼眶里的淚水,他努力側(cè)轉(zhuǎn)著身子,把一個塑料袋子扔在王小雙腳下。王小雙打量了一下塑料袋子,猜測不出袋子里裝有什么東西。她抹了一下眼睛,對吳亞奇說,你只有把袋子撿起來,雙手遞給我,我才會在合同書上簽字。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可以讓院子里的空氣凝固下來。她下定決心等待下去,如果吳亞奇不把塑料袋子撿起來,她寧愿轉(zhuǎn)過身去,兩手空空離開這里。

        吳亞奇最終彎下粗壯的腰身,伸出肥厚的手,把塑料袋子撿了起來,雙手捧著,遞到王小雙手里。由于塑料袋子敞著口,她很容易看清里面的東西:一把面包車鑰匙,一支圓珠筆,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合同書),另有一沓錢。她把合同書拿出來,費了很大的勁,才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她猶豫了一下,艱難地寫下“王小雙”三個字。

        在這個秋天的下午,王小雙開著一輛面包車,沿著開龔公路,再一次回到亞奇飯店門前。在過去的一天里,她本來打算把面包車開走,因為出現(xiàn)一點情況,僅僅開出十幾公里,她便把車停在了路邊。前方不遠的地方,一輛面包車和一輛貨車相撞,交通警察正在現(xiàn)場勘查。因為心虛,她沒有膽量走上前去,打探一下事故情況。為了不讓警察看到她,她只好把車調(diào)轉(zhuǎn)過來,原路返回,一路行駛十幾公里。憑著感覺,她意識到,如果再往前走幾公里,就會看到歪歪扭扭的“亞奇飯店”招牌。

        王小雙把車停在路邊,迫使自己靜下心來。她現(xiàn)在很容易想到,因為她的離去,吳亞奇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也許這個男人正坐在餐廳里,品味著客人們留下來的殘酒。至于那個中年婦女,完全可以站在吳亞奇身邊,一邊為吳亞奇倒酒,一邊歡呼。進一步去想,她在亞奇飯店的經(jīng)歷,就像是幫助吳亞奇完成一個游戲,她不但成為游戲的對象,也成為吳亞奇廉價的勞動力。在此之前,不知吳亞奇用這樣的方法,讓多少個年輕女人,白白付出自己的勞動。

        王小雙現(xiàn)在無處可去,她也找不到離開亞奇飯店的理由;相比之下,有更多的理由讓她留下來:媽媽有可能前來亞奇飯店找她,在沒有同媽媽取得聯(lián)系之前,她還不能離開這里。同她的付出相比,一輛破舊的面包車,還有6000元錢,并不足以彌補她所遭受的損失……還有,在沒有拿到駕駛證之前,她根本無法把面包車開走。

        她重復(fù)著剛剛走過的路線,沿著開龔公路往回走。在路過亞奇飯店門口時,她一刻也不愿停下來,直接把面包車開到了清流鎮(zhèn),沿著南北大街不停地奔走。她花費半天工夫,先后穿過十幾條街道,每遇到一個路口,她都要停住車,向過往行人打聽,鎮(zhèn)上有沒有藍天駕駛員培訓學校。

        現(xiàn)在看來,那個所謂的藍天駕駛員培訓學校,根本就不存在。出于憤怒,更多是出于報復(fù),她把面包車開到清流鎮(zhèn)醫(yī)院。由于面包車受過傷,她特意把面包車停放在醫(yī)院的某個角落,因為那里有一棵槐樹,枝條十分茂密,可以遮擋面包車破損的臉面。幾乎不費力氣,她便找到一位女醫(yī)生。面對著女醫(yī)生,她把自己在海生鮮燒烤店的經(jīng)歷復(fù)述了一遍。有跡象表明,她有可能懷孕了。她花去一百多元,最終把一張檢驗報告單拿在手里。她強迫自己不去看報告單,因為對她來說,報告單的結(jié)果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須忍耐下去。她下定決心,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去看報告單,如果要看,也要當著吳亞奇的面看。

        她撇下面包車,來到清流鎮(zhèn)的大街上。她在大街上游蕩了很長時間,完全是熟悉的道路,她和吳亞奇曾經(jīng)在這里留下過無數(shù)足跡。她一路搜尋著,除了路燈的光影,還有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她最后遇到一個燒餅攤,花去兩元錢,買了一個燒餅夾土豆絲。

        這一天晚上,她回到醫(yī)院。她想不起來,她還能到哪里去,只好在面包車里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天氣一如往常地晴朗,被槐樹枝葉過濾后的斑斑陽光,均勻地灑在她身上,足以遮掩她臉上的蒼白。她開著面包車,花去半天時間,至少購買了如下商品:碗筷、盆勺、案板、菜刀,油、鹽、醬、醋、米、面,另有一包紅糖,一罐液化氣,一個液化氣灶。除了碗筷,大部分都是最小一號的,雖然小得不能再小,至少配齊了做飯用的所有工具。她最后來到學生用品商店,購買了一個簡易床墊,一床被子,以及被單之類。她同時購買了一把不銹鋼折疊椅子,一個塑料打理箱,長九十厘米、寬六十厘米的樣子,可以容納大部分廚房用品。

        她現(xiàn)在用不著猶豫,只需要把面包車開到亞奇飯店相鄰的地方。因為在亞奇飯店院墻南邊,有一棵槐樹,它在那里生長了十多年,一直受人冷落,現(xiàn)在終于迎來一個特殊的伙伴。她打算把面包車倒過去,緊貼院墻停在槐樹的陰影里,讓面包車同院墻之間保持二三十厘米的距離。她反復(fù)倒了幾次車,仍然無法達到目的,只好寬恕自己。由于車頭朝向外面,站在開龔公路上看,面包車破損的臉面緊貼槐樹,被掩藏了起來。她最初的設(shè)想是,白天的時間,車廂后面可以當作簡易廚房,把需要的東西從打理箱拿出來。到了晚上,再把零亂的物品裝進打理箱,然后把床墊鋪在車廂里。她把一輛并不寬敞的面包車改造成了一個女人的住處。

        面包車開到亞奇飯店門前時,吳亞奇即便睡在住室,以他對面包車的熟悉程度,也能捕捉到面包車的聲音。他一點也不愿走出飯店,來到面包車跟前,讓王小雙看到他黝黑的臉,只好站在二樓的走廊,遙望面包車的位置。由于院墻的遮擋,他很難看到王小雙的身影,只能看到面包車的車頂,還有面包車破損的半張臉面。他突然感到難受,他不清楚,王小雙為何把面包車停在槐樹下面,他隱約有一絲悔意,他不應(yīng)該把王小雙攆走,從內(nèi)心來說,王小雙并不讓他討厭,如果有可能,他寧愿娶王小雙為妻。他不清楚王小雙在做什么,以后還會做什么。

        接下來,王小雙面臨的最大困難是用水。她曾經(jīng)閃現(xiàn)一個念頭,要不要到亞奇飯店取水。她很快掐滅了這個想法,因為吳亞奇交給她的解聘合同書(或者分手合同書)上說得很清楚:亞奇飯店一次性補償她6000元,此后她將不能走進亞奇飯店……如果她哪一天走進亞奇飯店,他將對她不客氣。盡管她無法預(yù)知不客氣的具體內(nèi)容,她還是暗下決心,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她都不會踏進亞奇飯店半步。為了尋找水源,她只好把目光放到更遠的地方。以槐樹為圓心,把目光當作一條直線,向遠處延伸,她的目光捕捉到兩處水的信息,一處是相鄰的沙河,離槐樹有一公里的距離,那里有著豐富的水,深到可以淹沒一個人的身體;另一處是最近的一戶人家,離槐樹有一百米遠。她來到這一戶人家大門前,看到院子里有一個壓桿井,一位老年婦女正蹲坐在壓桿井旁邊。她站在大門口,對著老年婦女叫上一聲大娘,接著說,她打算在附近的面包車上住下來,因為沒有水,以后能不能來大娘家取一點水。老年婦女問她為何要離開亞奇飯店,孤身一人住在面包車上。她站在那里,沉默了很長時間。她現(xiàn)在并不想告訴別人,她之所以在這里住下來,只是為了等待一個人。為了得到老年婦女家中的水,她編造出一個理由:我打算住下來,等待一位親人,順便再做一點小買賣。如果老年婦女還要追問下去,她寧愿離開這里,到一公里外的沙河取水。結(jié)果還算順利,老年婦女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然后點了點頭。

        每隔三五天,王小雙都要步行來到清流鎮(zhèn),用公共電話機撥打一次媽媽的電話。事實上,自從那次撥通電話,告訴媽媽她在亞奇飯店打工的消息,她再也沒有撥通過媽媽的電話,所以也不需要付費。電話機的主人見過她多次后,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開始拒絕她使用電話機。有時候,她必須事先支付一元錢,才可以撥出一個根本打不通的電話號碼。更多情況下,她會購買一些生活用品,或者是一些蔬菜之類,當然少不了雞蛋和肉食。因為清流鎮(zhèn)與沙河相鄰,那些來自沙河的小魚、小蝦相比其他肉類,要便宜許多,而這剛好是她喜愛的食物。她每次買了小魚小蝦,都要來到相鄰的沙河,蹲在河邊,把魚蝦洗干凈。無論沙河有多遠,無論需要多少時間,她都不在乎,因為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任意揮霍。對待這些小魚小蝦,她采用了最為簡單的吃法,比如,將小魚裹上面,放在鐵鍋里用油煎熟;小蝦和韭菜一起炒熟。在以后的時間里,她時常蹲坐在沙河岸邊,坐在柳樹的光陰里,感受那些攜帶著腥味的風掠過水面,一路飄搖過來,輕拂她的臉。

        白天,她需要把床鋪收拾起來。為了減少麻煩,天黑之前,她很少把床鋪伸開。現(xiàn)在正是早秋,還無法感受到天氣的寒冷,她可以打開車窗,無拘無束地觀察周圍的一切。如果遇上風和日麗的天氣,她會把折疊椅擺放在面包車前面,端坐在椅子上,看著南來北往的貨車、行人。為了讓吳亞奇,也為了讓更多的人相信,她并沒有說謊,她之所以在這里住下來,確實是在等待一個人,在那個人到來之前,她不會離開這里半步。她甚至從面包車里找到一個牛皮紙箱,在上面寫上“我是王小雙”,然后用繩子穿起來,掛在槐樹的枝條上,讓它浸泡在槐樹的陰影里,在風中來回擺動。

        更多的時候,她會把招牌掛在車廂后面,這樣更加醒目。有時候,她也會坐在折疊椅上,翻看一本只有手指厚度的書,在這本書的某一頁,有這類文字:妊娠期婦女,要適當增加運動量,以利胎兒發(fā)育……

        有時候,她在折疊椅上坐得長久,坐到腰酸的時候,便會站起來,穿過開龔公路,來到田間土路,不停地走下去。她走得很慢,慢到不能再慢,無法用每小時多少公里衡量。沒有人知道,她正在尋找自己留下的腳印。因為自己的出現(xiàn),莊稼地里的昆蟲被驚動,它們張開翅膀,漫天飛舞起來。如果愿意,她可以蹲下來,找到一只正在休息,或者正在求偶的昆蟲;她也可能來到一叢玉米或者大豆身邊,張開臂膀擁抱它們,同時也讓它們擁抱著她。

        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個白天,她都不愿回到面包車里。因為那時候,時常有人站在離槐樹不遠的地方對著她指指點點。他們都是柴水村的人,他們和她一樣,有無限多的時間需要打發(fā),他們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就是觀看一個住在面包車里的年輕姑娘。他們看得久了,就會說出一些話來,這些話帶有溫情,足以驅(qū)走秋天里的絲絲寒意。他們很想知道,她為什么要把面包車當作自己的家;作為一個女人,她在面包車里怎樣生活,她要住到什么時候;他們還想知道,這件事會不會和吳亞奇有關(guān)。

        她沒有回答他們,因為她回答不了。有時候,她回到面包車前,在這些圍觀的人中,可以看到店里的中年婦女,或者吳亞奇的身影。如果是吳亞奇,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他不是帶著疑問過來的,而是懷揣著復(fù)雜的念頭,盤算著怎樣才能把面包車拉走;他有可能張羅一群人把面包車推到相鄰的荒坑,或者用另外一輛車把面包車拖走。事實上,吳亞奇并不愿站到面包車跟前來,而是站在飯店門前的水泥地上,安靜地看著她,看她怎樣從遠處走過來,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室里。她現(xiàn)在需要做一件事,從車廂的某個角落拿出那張檢驗報告單,不停地在吳亞奇的眼前晃動。她可以對吳亞奇說,你知道我那天為什么把面包車撞到樹上嗎?因為我擔心,自己可能懷孕了。你知道,一個女人懷了孩子意味著什么嗎?吳亞奇并沒有向她走過來,當然也就不會看到她手里的檢驗報告單,他越過飯店大門,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如果是中年婦女,她會把身體貼在面包車上,勸說王小雙離開這里。她對她說,作為年輕姑娘,一個人住在面包車里,應(yīng)該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作為一個年輕姑娘,不應(yīng)該吊死在一棵樹上……中年婦女甚至說,如果她愿意離開這里,遠遠地離開這里,以后再也不回來,她會找吳亞奇說合,讓他再給她一些錢,比如5000元,不行還可以商量……這算是對她的補償。中年婦女勸她,吳亞奇不是一個好男人,不值得為他浪費時光,不如早點拿上一筆錢,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中年婦女說不下去了,因為王小雙已經(jīng)回到車里,關(guān)閉了車門。王小雙對中年婦女說,我就是要在這里等下去……如果他覺得不得安生,那就說明他心里有鬼,做了虧心事。中年婦女還要說什么,王小雙把車窗玻璃關(guān)上了。

        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覺得時間過得緩慢。她差不多跑遍鎮(zhèn)上的所有商店,才買來二十支蠟燭。為了節(jié)省蠟燭,她每天晚上只肯點半支蠟燭。她看著蠟燭的火光,慢慢填滿整個車廂。這些微弱的光吸引了黑暗中游蕩的昆蟲,它們從遠方飛過來,透過車窗玻璃凝視著她。面對這些細小的生靈,她會產(chǎn)生奇怪的想法,如果把車窗玻璃放下,用蠟燭光召喚它們,會出現(xiàn)怎樣的景象。她倚靠在床鋪上,看著它們撲面而來,落在車廂的各個角落。為了留住這些弱小的生命,她又關(guān)上了車窗玻璃,讓它們逗留在車廂里,陪伴著她,直到漫漫長夜過去。

        早晨起床后,她第一次覺得天亮得很快。太陽光先是照在槐樹的枝葉上,像是把樹葉燃著一樣,那些燃燒的光亮如同被風吹落的樹葉,一片一片落在地上,落在面包車上。她看著車廂里的昆蟲尸體,一下子愣住了。它們的生命如此短暫。她借助太陽的光,小心翼翼把蟲子的尸體收集起來。她能夠辨認出它們的名字:瓢蟲、飛蛾、蝴蝶、天牛、蛐蛐、蚊子……她用手捧著它們,越過開龔公路,踏上田間土路,尋找到一片潔凈的地方。她把這些昆蟲放下來,尋到一些花草,遮蓋在上面。在她看來,這些昆蟲生長在田野里,最后的家園也在這里。

        她回到面包車上,拎著一個塑料壺,來到老年婦女家取水。她把塑料壺灌滿后,覺得塑料壺很重。她站在那里,看著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影變得笨重起來。她提水和走路的樣子,讓老年婦女的目光透明起來。老年婦女對她說,我看出來了,你并不是做什么小買賣,你是為了男人,才賴在這里不走。她張了張口,一句話也不愿說出來。她拎著二十斤重的塑料壺,第一次感知水壺的重量。她把水壺放到車里,坐在駕駛室,啟動了發(fā)動機。她掛在空擋上,用力踩油門,讓排氣管的黑煙彌漫在槐樹下邊,然后攀上槐樹的樹干,竄到茂密的枝頭,最后飄蕩在飯店上空。奇怪的是,這股黑煙,在飯店上空聚集成人的模樣,不斷扭動著,許久不肯散去。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每隔十天八天,她都要啟動一次發(fā)動機,猛踩油門,讓發(fā)動機的吼聲在槐樹的枝葉上纏繞,最后飄散在飯店上空。她聽吳亞奇說過,一輛破舊的汽車,如果長時間不開,有可能打不著火。更重要的是,她之所以住在面包車上,就是為了用這樣一種方式告訴吳亞奇,告訴這里所有的人,她確實受到了侮辱,在沒有受到公正的對待之前,她不會輕易離開這里。

        時間像流水一樣過去,一輛停放在槐樹下的面包車,已經(jīng)很難吸引過路人的目光。她坐在折疊椅上,已經(jīng)看不到圍觀的身影,感覺不到糾纏在槐樹枝葉上的目光……她沒有辦法告訴別人,在她的家鄉(xiāng),她家門前也有一棵槐樹,比她頭頂上面的槐樹還要大。自從媽媽被一輛面包車拉走,她便無數(shù)次坐在槐樹的光影里,幻想著有一天,媽媽會從遠處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身邊,把她抱起來。媽媽在家的時候,時常從槐樹上扯下一片樹葉,一片潔凈寬大的樹葉,放在嘴里,吹出好聽的聲音。她曾經(jīng)問過媽媽,為什么要用槐樹的葉沒完沒了地吹出一種聲音。媽媽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流淚。她現(xiàn)在終于理解媽媽了,媽媽一定在用樹葉的聲音呼喚遠方的親人。她站起身,扯下一把樹葉,從中挑選寬大的一片,放在嘴里,努力吹著。她不斷變換著角度,調(diào)動胸中的氣流,可是怎么也無法吹出聲音。她覺得,如果她能像媽媽那樣吹出悠長的聲音,這個聲音就會像昆蟲一樣長出翅膀,借助風的力量,在空中不斷飄浮,即使相隔幾百里,甚至幾千里,媽媽也一定能夠從遠方飄來的風中,分辨出女兒吹出的聲音。在她看來,媽媽正是通過樹葉的聲音,把自己的消息傳送到遙遠的家鄉(xiāng),警察才會開著面包車,把她解救出來。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告訴媽媽,相隔多年以后,因為一件事,她困在槐樹下面;她手中也拿著一片樹葉,可惜吹不出聲音來。

        從這天開始,她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到田間土路,她已經(jīng)不再尋找丟失的腳印,還有漸漸稀少的昆蟲。她關(guān)注的是村民們種植的粘玉米,有一戶村民把采收的粘玉米裝在三輪車上,打算拉到縣城的菜市場。她以一元錢一個的價格購買了三十個玉米棒,放在做飯用的鍋里蒸煮。第一天,她成功地把二十九個玉米棒賣了出去,把其中一個留給了自己,賺到了二十九元錢。這是她的第一筆生意。在以后的許多天里,她賣出去的粘玉米不斷增加。購買玉米的大多是過路的貨車司機,也有不少亞奇飯店的??汀K麄冋J識王小雙,很想知道王小雙為什么不在飯店當服務(wù)員,而是一個人住在面包車里。她什么也沒有說。有不少的司機展開聯(lián)想,試圖想象出一個弱小女人落難的故事。出于同情,有不少司機拿出十元錢,購買兩個或三個玉米棒,而不讓她找零錢。她對他們說,你們不用可憐我,我不欠你們的人情。

        一個季節(jié)過去,王小雙賺到了兩千多元錢,有這些錢,她可以繼續(xù)在槐樹下邊生活下去。她同時也把秋天的溫暖連同煮熟的玉米賣了出去,被南來北往的汽車帶到遙遠的地方。她站在公路邊,已經(jīng)感受到從遠處襲來的寒冷,它們從遠處飄浮過來,并不愿離開這里。她在這一天里又一次啟動面包車,來到鎮(zhèn)上的服裝店,購買了一件羽絨服,另有一床被子,一條圍巾,一雙棉鞋。

        突然有一天,她抬起頭,看到了驚奇的一幕。不知什么時候,或者僅僅過了一個夜晚,槐樹的葉子變成了金黃色,把周圍的一切也全都染黃了。再過一個夜晚,兩個夜晚,槐樹的葉子落了下來。它們不情愿地落在地上,擁擠在狹窄的面包車頂,覆蓋出一層黃色的棉被。她回到車里,找到一些食品包裝袋,把地上的樹葉一片一片撿起來,裝在包裝袋里。這些樹葉接受了太陽光的照射,把溫熱吸收并貯藏起來,如果用手觸摸,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在以后的幾天時間里,她不斷撿拾樹葉,裝在不同顏色的包裝袋里。有一天,她突發(fā)奇想,把一個裝滿樹葉的袋子塞在上衣下面,然后坐在折疊椅上。她打量自己的肚腹,完全是懷孕女人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

        面包車頂?shù)臉淙~慢慢變少,它們有可能落在地上,被她裝進包裝袋里,也可能迷失方向,借著風飄到遙遠的地方。她盡力挽留它們,讓它們陪伴著她,迎接冬天飄過來的第一場雪。

        這場雪連續(xù)下了許多天,在這些日子里,她把貯存的食物全都吃光了,包括米面油,還有蔬菜。她環(huán)顧一下車里,除了后面的十幾袋可以用來遮擋風寒的樹葉,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吃的東西了。她從面包車出來,滿世界的雪在風中招搖,它們不但覆蓋在地上、樹上,也把面包車包裹起來。這些雪花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積聚在一起,把一輛面包車捂結(jié)實,為她遮擋風寒。盡管這樣,她還是蜷縮在被子里,所有的睡意都被寒冷攪亂了,她整夜無法入睡?,F(xiàn)在,她需要吃一點東西。她本來打算開著面包車到鎮(zhèn)上一趟,但由于路面被冰雪覆蓋,車轱轆很容易打滑,她只好放棄了開車的念頭。她向前走了幾步,小心翼翼,結(jié)果還是摔了一跤;在她摔倒時,那些松軟的雪保護了她。她站在亞奇飯店門口,想走進飯店,要一份飯菜。她不知道,吳亞奇會不會賣給她飯菜。短暫的猶豫過后,她最終向柴水村走去。她可以到村里的小賣部買一些吃的東西。等太陽光把面包車上的積雪驅(qū)走,她又可以啟動面包車,來到鎮(zhèn)上的超市,購買至少一個星期的食物。如果有可能,她還會到海生鮮燒烤店,要上一份烤生蠔,就著烙餅吃下去。

        她不會預(yù)料到,這時吳亞奇正站在二樓的過道上,透過窗戶玻璃,看著某一個地方。他看不到王小雙,只能看見槐樹的枝條,看見被積雪覆蓋的面包車頂。他感到焦慮不安,他不知道,王小雙能否熬過這個冬天。在他看來,真正的嚴寒還沒有到來,面包車內(nèi)的溫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也許有一天,他從飯店走出來,站在院墻外邊,只能看到一棵孤獨的槐樹,還有面包車里凍僵的女人。也有一種可能,在一大片尚未融化的積雪中,面包車和女人已不知去向。

        就在吳亞奇將要走出飯店時,大地變得明亮起來,太陽光刺破灰黃的天空,把溫熱送給槐樹枝條,以及周圍的一切。王小雙把不銹鋼折疊椅放在雪地上,然后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面。她身上的紅色羽絨服,像是要把身邊的雪烤化了。她現(xiàn)在只需要耐心等待下去,一直等到地上的雪,面包車上的雪,槐樹枝條上的雪全部融化,然后開著面包車,去到清流鎮(zhèn)的大街上,把食物裝滿整個車廂。只要有了食物,她便可以繼續(xù)坐在椅子上,一邊觸摸春天的氣息,一邊等待媽媽。

        春天到來時,太陽光不僅照在槐樹的枝條上,也照在面包車上。王小雙比槐樹更早地感知了太陽的溫暖。她沒有必要再待在面包車上,又可以像過去那樣,到處走動了。很多時候,她會不自覺地來到亞奇飯店門口,望望飯店敞開的屋門,還有依稀可見的桌椅。趕上吃早飯的時候,她會站在公路邊,遙望中年婦女和吳亞奇的身影。他們在院子里挑選剛剛買回來的蔬菜。她突然意識到,近段時間以來,吳亞奇總是站在飯店門前的水泥地上,不停地來回走動。如果認真去看,可以看到吳亞奇留下的足跡,它們密集而又散亂。讓她遺憾的是,她至今沒有弄清中年婦女和吳亞奇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終于有一天,王小雙從面包車里出來,坐在折疊椅子上時,聽到了吳亞奇和中年婦女弄出的聲音。這些聲音像是吵鬧,更像是廝打,其中摻雜有中年婦女的哭泣聲……過后不久,中年婦女從亞奇飯店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包袱,慢慢消失在公路盡頭。

        接著,吳亞奇從飯店門口晃了過來。細細想來,相隔半年,這是吳亞奇第一次站在她的面前。這個男人瘦了很多,最明顯的地方是肚子。這讓王小雙有些好笑,吳亞奇如同女人剛剛生過孩子,肚子變得扁平了,而她本來希望鼓起的肚子,因為脫去棉衣,變得越來越小了。吳亞奇如同未婚先孕的女人一樣害羞,不敢正眼看王小雙。王小雙注意到,吳亞奇黝黑的臉色透著蒼白,好像生過一場大病。他訥訥地說,王小雙,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再給你一筆錢;如果你想住進飯店,現(xiàn)在就可以搬回去……

        王小雙沒有感到吃驚,她對吳亞奇說,我住在這里只是為了等待媽媽,在沒有見到媽媽之前,我不能到別的地方去……至于要不要搬回飯店,不能讓你一個人說了算。說到這里,她下意識地舉起了手,她的手中不知什么時候拿著一張檢驗報告單。由于可以想到的原因,她并沒有懷孕,報告單已經(jīng)變得毫無價值。她現(xiàn)在很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讓吳亞奇臉上的蒼白不斷加重,身體開始顫抖。

        她必須回到面包車上,否則的話,吳亞奇有可能當著她的面暈倒,或者情緒失控……她鉆進面包車,緊緊關(guān)閉車門,躺了下來。在這一天里,她沒有吃中午飯,也沒有吃晚飯。她現(xiàn)在又要等待下去了,對她和吳亞奇來說,這個夜晚將十分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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