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一、聆音辨理
搞音樂的個個身懷絕技,能吵能鬧,然而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呼啦啦擁進劇場,像一群打家劫舍的家伙,四處掃視一圈劇場外觀,脫下外裝,拿起樂器,調(diào)律試音,感受音效。在指揮帶領下,翻開樂譜,將曲目掐頭去尾溜一遍。隨后,讓滿臺橫倒豎歪的樂器盒,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打掃戰(zhàn)場的士兵。臨近演出,更衣?lián)Q鞋,略施淡妝,獨奏女演員不停忽閃著涂過潤膏的長睫毛,男樂師則穿上熨好的白襯衫和黑制服,等待上場。
這是我坐在比利時與荷蘭接壤的“荷賽特文化中心”觀察樂師抵達音樂廳至開場間的過程。音樂家觀察音樂家,能看到亂中有序,看到集體意志約束個體行為的潛文本——那疊放在指揮臺上的總譜發(fā)出的社會學指令。一般人對音樂家的印象大致是松松垮垮,其實他們是一群紀律嚴明的人。紀律不是來自教科書,而是來自支配每個聲部的發(fā)聲、起落、行止的文本——總譜。橫律豎節(jié),并軌而彈。差一拍你就進不去,多一拍你就冒出來;高半律你就刺耳,低半音你就討人嫌。人們或許不奢望一大堆感性的人能夠坐下來默契合作,認為那些頭發(fā)總是比一般人長的音樂家像其亂發(fā)一樣不可收拾,其實,一旦進入合奏,他們個性收斂,照章辦事。培養(yǎng)規(guī)矩的方式,各行各業(yè),自有套路。音樂是感性的,但樂隊卻是理性的。樂團培養(yǎng)人的基調(diào),是步調(diào)一致。這個本本,就是總譜。亞當·斯密說:“個體的目標要符合群體的利益。”總譜就是“個體服從集體”的章程。崇尚精致協(xié)和的音樂家懂得,令人陶醉的享受,必須以精密配合和精確到位為前提。顧全大局,守律合轍。這是樂團的“家訓”,這個家訓,寫在總譜上。
一九七三年,我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參加呂劇小戲《半片天》的拍攝。那時的錄音設備要一次性完成,任何人出錯,全班人馬都得重來。不像現(xiàn)在,多軌并行,定下節(jié)拍,分頭錄音,最后合成。當年的錄音設備,意味著不能犯錯。折磨人的滋味是當代音樂家體會不到的。小號、單簧管等容易“冒泡”的樂器,一旦出錯,前功盡棄。整個樂隊費了半天勁,疲勞耐力都達到了極限,誰若“冒泡”,埋怨、憤怒、咆哮,可不是一星半點。老樂手更是不客氣, 得人抬不起頭來。記得一次,一段樂曲幾乎快錄完了,小號手突然吹破了音,吹雙簧管的老樂手,毫不客氣地大聲怒斥:“你別讓我們陪著你瞎耽誤工夫,出去練去。”當眾羞辱,讓小號手整天緊張兮兮。一個錯音,重來一遍,在吃不飽肚子的年代,那是拿身體當兒戲。技術不是藝術要求,是生存要求。
主要唱段,演員要一氣呵成,不能有半點紕漏。唱錯一個字,拖錯一段腔,大家怒目。錄音棚不比舞臺,錯個字可以蒙混過關,上方吊著麥克風(那時),一個字不能錯。導演要求一句一句來,全劇組人坐在旁邊,眾目睽睽,當眾出丑,遭人奚落。真是難為人?!颁浺簟奔t燈一亮,屏聲斂氣,躡手躡腳,唯恐犯錯。運氣好時,演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樂隊也情緒飽滿,從頭到尾誰也沒出錯,那是求之不得的天作之合。樂手們開玩笑“今晚是洞房花燭夜呀”。所以,個把小時的戲,在長春待了整整十一個月才完成。
卡拉揚指揮下柏林交響樂團建威立業(yè)的記錄,包括大量樂手與指揮間博弈的情節(jié)。裹著資本運營、政治較量、權力爭衡的事件,觸目驚心。唯其如此,樂團才能獲得秩序?!犊ɡ瓝P傳記》與各類樂評,既塑造了意志堅定、手勢精準、邏輯嚴謹?shù)闹笓]家在與樂團沖突、博弈、制衡和公然無視性別禁忌等事件中一意孤行的個性,也塑造了一群與他一樣有著超級天賦的音樂家對音樂、對藝術、對管理的不凡表述。讓這群音樂家保持對指揮的崇拜,自然不是舞臺上的花架子,還有排練中聽辨隱伏聲部錯誤的辨別力(常人難以企及的聽辨力),以及更重要的,協(xié)調(diào)聲部音響均衡的藝術判斷力和協(xié)調(diào)人事關系的行政執(zhí)行力??刹赖臉穲F,如同一支開赴戰(zhàn)場的大軍,決不允許各自逞能。指揮如果不在全奏中壓制一下粗聲大氣的管樂組,任其轟鳴,以十六分密集音符和極快速度推進、席卷中低層級的弦樂群,就會成為一片含混不清的蠕動。協(xié)奏曲更不能任由樂隊蓋過獨白,既讓人聽到獨奏弦鳴,又聽到豎琴清亮。這些都要指揮擺平。
小澤征爾每日凌晨起來背總譜的事,讓人知道那顆腦袋裝著無數(shù)本總譜。哪個聲部出來,他都以手示意,或以目提示。這類超強大腦自然是樂手敬畏的前提。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蒙混過關,難!“曲有誤,周郎顧”,誰敢觸雷?
戴著漂亮眼鏡的弦樂手,目光堅定的金發(fā)姑娘,留著絡腮胡子的大提琴手,唇口控制力極強的禿頂雙簧管手,在高聲部強大干擾下猶能精準打節(jié)拍的貝斯手,定音鼓咚咚敲響卻絕不干擾整體音響柔和度的打擊樂手……畢業(yè)于音樂學院、身處頂級樂團、合奏經(jīng)驗豐富、經(jīng)歷過世界上所有著名指揮家訓練、挑戰(zhàn)過無數(shù)技術繁難的作品——這樣的高精尖團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百十號人,都是高素養(yǎng)、高智商、高情商甚至高顏值的樂手,個個都是藝術見解獨到、生活細節(jié)挑剔、從音樂學院到頂級樂團一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嚴酷考場的個性強烈的家伙。然而,總譜卻讓他們每個人剔除個性,出讓主權,一起成就頂級樂團的盛名。究其原因,不光因為指揮家群體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堅定意志,還因為他們手中的王牌——總譜??傋V內(nèi)核,即精誠合作,擰成一股繩的外力,就是卡拉揚的冷峻、小澤征爾的苦功、李德倫的強硬手腕、鄭小瑛的苦口婆心。
二0二二年疫情期間,悶在家中的我一口氣聽了二十多遍阿巴多指揮的柏林交響樂團的瓦格納歌劇《羅恩格林》序曲。四聲部弦樂組的常規(guī)編制被打破,小提琴被分為若干聲部,每個聲部的進入都躡手躡腳,容不得半點猛力。一根弓子過猛,薄如蟬翼的純凈就會破裂,面紗就會褶皺,乃至撕扯,最終變成粗布。那是無數(shù)次排練與苛求才能達到的精細與奇效??棾慑\繡的當然是指揮的手頭點睛。沒有極致追求,譜臺上的總譜就不會化為三千尺飛流。阿巴多與柏林交響樂團攜手的《羅恩格林》序曲,如同作家徐遲的形容:“是空谷幽蘭、高寒杜鵑、老林中的人參、冰山上的雪蓮、絕頂上的靈芝、人類抽象思維的牡丹……”
柏林交響樂團之所以聲名卓著,就是因為優(yōu)秀指揮帶領下優(yōu)秀樂師演奏過無數(shù)優(yōu)秀作品從而達到萬眾一心、百手一律的結果。精細口味搭配優(yōu)秀大腦就是巨響。我們無法體會在卡拉揚指揮下演奏貝多芬交響樂的感受,那一定是種忘我境界,既循規(guī)蹈矩又陶醉自由。
韋伯說,官僚制(bureaucracy)的高效率就是系統(tǒng)整體性。分工明確,清晰嚴密,每個位置,按規(guī)定行事。對個人來說,機械嚴格,對全局來說,高效運轉。理想系統(tǒng),就是紀律嚴明,人盡其責。韋伯講的是官僚化與工具化,但運作模式對樂團同樣適用。為了效率,聲部必須規(guī)范為一套指標,精準化、計量化,只要精確,整體效果可以預期。
托馬斯·霍布斯有非凡的想象力,使政治哲學得到了邏輯嚴密的發(fā)揮。代表作《利維坦》(Leviathan )開宗明義,“人人為敵”的自然狀態(tài)不利于生存,高效的政治社會必須相互訂約,單方面向主權者讓渡權利。主權者反過來有責任保護大眾利益,大眾也有義務服從主權者。秩序是集體共同體賴以生存的第一要件。
紀律關聯(lián)效率,這是那些看上去個性強烈,坐到一起卻紀律嚴明的音樂家相伴為生的內(nèi)核。不同聲部和音色納入總譜,對立抗衡立馬消失??傋V將眾聲喧嘩收歸一處,這是音樂家從職業(yè)角度關聯(lián)秩序、統(tǒng)一意志的不二法門。
樂團時常出現(xiàn)樂手頂撞指揮的事,管理層不得不出面干預。處罰不是口頭警告,是經(jīng)濟懲戒。這無疑深深刺痛了犯規(guī)的人。指揮訓斥,樂手反目,不處置就散攤子。樂手必須讓渡部分個人權利,雖然私下里抱怨。總有年輕人鬧出些事來,然而一旦抽離系統(tǒng),他們便覺悟到,個體無論多么出色,都不能獲得行業(yè)圈的尊重。
各家樂團都有很多體現(xiàn)逐漸形成合力的故事?,F(xiàn)代樂團組建伊始,吹管組樂手整個來自鼓吹樂最發(fā)達的蘇魯豫皖交界地區(qū),不免體現(xiàn)了強烈的家族性?,F(xiàn)代樂團與家族樂班之間,或者說工業(yè)文明與農(nóng)耕文化之間,表現(xiàn)為服從指揮與服從家長的沖突。一次排練,指揮當眾指出嗩吶首席、家族老大的錯誤,沖突最終演變?yōu)槭紫餍涠ザ艺麄€聲部跟著離席的尷尬。當然,沿襲數(shù)十年的家族制隨著院校畢業(yè)生的大量滲入而淡化,這種事自然再也沒發(fā)生過。
令人稱奇的是,民間打擊樂卻異乎尋常地體現(xiàn)了一種農(nóng)業(yè)文明少有的紀律。蘇南樂種“十番鑼鼓”,冀中音樂會的“舞鐃”套曲《河西鈸》《 粉蝶子》,鼓板鐃鈸,落點不同,若不協(xié)調(diào),整體失序。換句話說,打擊樂合奏反倒比旋律組合更有組織性。樂師一邊用粗壯大手握著紅布條拴緊的鐃鈸,一邊從揮舞的動作中交換著韻律信息(即使轉換為現(xiàn)代樂譜也難以記錄的頓挫),其中傳遞的是松散的農(nóng)耕文化少見的秩序。
一次“戰(zhàn)前動員”,樂團領導講道:上演音樂會,大家習以為常,疲憊了,打不起精神。今天晚上,可能有個年輕人,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聽到慕名已久的音樂會。他可能在某個曲目中天性蘇醒,從此走上藝術之路。一八七六年的一天,為了到意大利比薩看威爾第歌劇《 阿依達》,一位十八歲的小伙子步行八十公里。這場歌劇決定了他的命運。他意識到:“歌劇就是我想要的!”這個男孩,叫普契尼。此后,有了《圖蘭朵》 《藝術家的生涯》,有了《今夜無人入睡》《冰涼的小手》。假如那個晚上扮演《阿依達》的演員品相不佳,樂隊亂七八糟,不知道還有沒有后來的普契尼。同樣,十七歲的郭蘭英首次觀看《白毛女》,大受震動,立下宏愿:“演戲就演這樣的戲!”她毅然離開晉劇團,加入華北聯(lián)大文工團,成為一代“喜兒”。
這些“戰(zhàn)前動員”無非是想把官話說得生動點。真正目的,是強調(diào)紀律。音樂家都參加過合唱、合奏、伴奏、四手連彈等訓練,二0二二年,三百位大提琴家在線上合奏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第二樂章,分散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家,沒有指揮,卻步調(diào)一致,足以說明常年訓練出來的精準,比之分秒還要細密的嚴絲合縫。一拍子中三個音對四個音,六連音對四連音,參差錯落,分毫不差。這是總譜體現(xiàn)的、讓世界統(tǒng)一步調(diào)的另一類文本底色——高度社會化行為的內(nèi)核。
二十世紀中期后,樂團進入國家體制和公共空間,民間樂班神采飛揚的即興力,不得不止步于容不得分毫錯位的總譜面前。民間表演體系的原則是:定體則無,大體則有?,F(xiàn)代總譜體系的原則是:定腔定譜,機杼莫二。藝人過耳不忘的天賦與照本宣科的總譜體制,產(chǎn)生了強烈沖突。后者再不允許前者的“不合拍”與“一鍋粥”——人類學剖析現(xiàn)代樂團與民間樂班機制的切入口。
二0一0年春節(jié)后的音樂會,中央民族樂團歐洲巡演即將結束,樂手們忙著收拾樂器,“樂務”則把每個譜臺上的分譜收拾起來,最后把指揮臺上的總譜放到上面,裝入一個專制的樂譜箱。看著這道程序,不禁想到樂譜含義。如同法院里手按《圣經(jīng)》宣誓說實話的人,或手按《憲法》宣誓就職的人,手按總譜的人,無疑也以特殊姿態(tài)宣示著權威。那只樂譜箱也就意味著裝載著樂團的憲章。
“文革”時家里留有一本藍色封面的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樂《悲愴》總譜,記得少年時代第一次打開時心里怦怦亂跳的激動。后來買了一本大八開精裝本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總譜,大學時期“作品分析課”的結業(yè)作業(yè),就是上萬字的“貝九”分析。對著總譜聆聽二十四個聲部分驃并轡卻和諧一致的音響,更能深刻地理解作曲家如何利用兼聽則明的聽覺,調(diào)配管弦樂的色彩,同時調(diào)配出工業(yè)文明運作機制的另一種行規(guī)。
指揮,遵循總譜,來自音樂家的準則——藝術至上、戲比天大。每個聲部都被呼應和提醒,每個樂手不是孤零零的存在。這個意念不僅呈現(xiàn)于總譜上彼此齊刷刷的存在,還在于音響上的同呼共吸、同條共貫的氣韻生動??傋V對音樂家形成了形而上層面的導向與形而下層面的規(guī)訓,延伸出一套“作樂”的鐵律。這份底本的另一種對偶是:理性與感性、嚴謹與浪漫、冷酷與溫馨、秩序與自由、大海與小溪、高歌與低吟。包攬于二十四行大譜表的高低層級,是已經(jīng)獲得了充分解讀的總譜分析和未曾獲得充分解讀的社會分析。它強分流品,冶心化俗,譜不虛設,理以一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