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08-18
作者簡介:任奕潔(2000- ),女,河南濮陽人。廈門大學電影學院戲劇與影視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戲曲史論研究。
摘要:新編梨園戲《促織記》是蒲松齡小說《促織》在當代的重演與再生產(chǎn),該劇采納了對《促織》進行互文性改寫的策略,在衍續(xù)原作整體架構(gòu)和怪誕色彩的同時,更將文本上升到人性悲劇的高度,呈現(xiàn)出新編戲曲獨特的風神韻致。通過比對兩個文本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對后者既有認同和關(guān)涉,又存在顛覆與重構(gòu)。借助互文性的視角,無疑能夠從《促織記》的情節(jié)營構(gòu)、藝術(shù)情境、立意主旨等層面窺見一次現(xiàn)代對經(jīng)典的重釋與升華。
關(guān)鍵詞:《促織記》;《促織》;互文性;改寫;梨園戲
中圖分類號:I236? ? 文獻標志碼:A
由林清華教授編劇、曾靜萍女士執(zhí)導的新編梨園戲《促織記》自《聊齋志異·促織》改編而成,演繹了成名父子的人生遭際,借此折射出統(tǒng)治者因喜好“促織之戲”而無限壓榨、摧殘底層百姓,最終致使“人形”與“人性”共同遭遇極端異變的奇詭故事。該劇于2022年榮獲第二十八屆福建省戲劇會演劇本一等獎,在2023年2月25日于泉州首演后,亦獲得了戲迷與學界的共同關(guān)注,究其緣由,與其在創(chuàng)作中采納的“改寫”這一互文性敘事策略不無干系?!盎ノ男浴备拍钭钤缬煞▏恼摷臆锢騺啞た死蛩沟偻抻冢玻笆兰o60年代提出,在當今,其義可被釋作不同文本之間的相互吸收與轉(zhuǎn)換,即任何一個可見的文學文本都并非獨立的創(chuàng)造,而是存有對過去文本進行“改寫”的痕跡——而基于互文性的理論之上,“改寫”又可被定義為新的文本對原文本的復述、仿擬,抑或改編等再創(chuàng)作。依照上述理論,《促織記》無疑施用了“改寫”這一典型的互文性創(chuàng)作策略,與《促織》構(gòu)設(shè)了某種自由開闊的對話關(guān)系:該劇在與原文本存在文本相似、交互的同時,亦以出色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展現(xiàn)出了全然不同的質(zhì)感風貌、藝術(shù)品格。通過互文性視閾下對文本的比照,可見《促織記》的關(guān)目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情境的設(shè)計,抑或主題的開掘與升華,皆存在與原作的密切指涉,甚而更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即實現(xiàn)了“改寫”這一較為成功的藝術(shù)實踐。
一、戲劇張力的共通與強化——關(guān)目沖突的互文性
從案頭小說改寫為戲曲作品,最直觀的比對即為不同文本整體結(jié)構(gòu)與關(guān)目的裁織,這恰與互文性構(gòu)成必須具備的三個要素對應,即文本A、文本B和它們之間的互文性聯(lián)系。[1]5就此一點而言,《促織記》與作為原文本的《促織》之間首先構(gòu)成了高度的互文性關(guān)聯(lián),在改寫過程中沿用了原作中大量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橋段。徐進在改編越劇《紅樓夢》時曾提及:“應先從大處著眼,即先注意小說章回中的重要回目,把這些最能接觸本質(zhì)和最富于矛盾沖突的事件挑選出來……我決定笨拙地然而苦心地做一種摘記,即把書中一些重要事件和動人細節(jié),羅列成行,予以推敲和評比,從這里作出抉擇?!?[2]5《促織記》的改寫與此即存異曲同工之妙,首先擇選原文本中的重要關(guān)目,與其構(gòu)成回響與對應,后又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拓展,為新的文本添加了戲劇氣質(zhì)。
“文章之妙,無過曲折。誠得百曲、千曲、萬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3]169《促織》之所以能夠成為被改寫的藍本,與其百轉(zhuǎn)千回、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構(gòu)織密不可分。原文本中,僅圍繞成名“得”“失”促織的過程,即有三重大起大落:成名遭遇攤派,無奈求助神鬼,奇跡般覓得佳蟲;成子頑皮,放出促織,致使成名失蟲;成子受驚投井,其魂化促織而歸,成名再度得蟲。其情節(jié)之起伏、曲折、詭譎,頗具戲劇性與藝術(shù)張力?!洞倏椨洝芳匆云淝燮婊玫膭∏樵O(shè)計作為與《促織》之間共通的橋梁,存留并進一步發(fā)揚了故事脈絡(luò)的起落回環(huán),與《促織》在情節(jié)沖突設(shè)置的層面構(gòu)成交互。
正如李漁“填詞當首重結(jié)構(gòu)”所言,《促織記》于大體上依照原文本的創(chuàng)作思路排布劇情,在高度還原原文本“文章之波瀾”之余,又衍生出了獨立的戲劇性。全劇框架共由《遭陷》《問巫》《得失》《蟲變》《斗蟲》《蟲笑》《促織》七出構(gòu)成,其中前五出皆為在取材原作的基礎(chǔ)上加以深化、渲染,《蟲笑》《促織》兩出,既脫離了原著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又不失原文本靈魂的烙印。如第四出《蟲變》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原文本中該情節(jié)的曲折性,還著意突出了“魂化促織”這一全劇之高光,闡發(fā)出改寫手法的魅力。原作中,成子落井氣絕,其魂魄卻變作促織返回家中,為父母排憂解難,這一設(shè)計無疑是飽含魔幻色彩的,也是最具突轉(zhuǎn)之“奇”、動人之義的?!洞倏椨洝芬粤智迦A教授之筆墨同原作相融,于舞臺之上生動重現(xiàn)了這一情節(jié):成名夫婦撫子之尸,悲愴不已,幾欲隨之而去,“我兒衣裳薄影孤單,咱同去冥府且陪伴” ① ;成子驟然醒轉(zhuǎn),二人喜出望外,然“心稍慰”不過片刻,念及無法拿出蟋蟀交差的成名,再度陷入恐慌與愁緒之中。《促織記》將其心聲娓娓道來:“竹籠虛閑,凄風為伴,梧桐葉雨冷薄衫。獨子新生歡,難抵人間舊愁依然。唯愿長夜無盡,東君永不起,避一時死生摧肝膽?!睂ⅰ洞倏棥分谐擅e目望見“蟋蟀籠虛” ② 后“氣斷聲吞”“僵臥長愁”的心理轉(zhuǎn)折詮釋得淋漓盡致。在成子之魂變作促織后,成名先是“喜而捕之”,見其“頓非前物”,又不由以“小”劣之,《促織記》借成妻之言道盡成名“惴惴恐不當意”:“促織啊!你頭小腿細牙爪無力,怎能上陣去拼戮?官人,放他去吧!這小小促織甚是可憐,何必捉他送了小命?”此處,原作僅以寥寥數(shù)筆帶過,而《促織記》以其文采與聲色兼?zhèn)涞那~賓白,生動演繹了其間成名心境的數(shù)度起落、情節(jié)的幾重波瀾迭伏。《蟲變》一出,既是《促織記》擅造轉(zhuǎn)折之筆法的力證,亦是對《促織》原著高潮部分的戲劇化呼應。
《促織記》的最后兩出《蟲笑》《促織》,與前文對原作近乎仿寫的援引不同,而是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進行延伸與變更,發(fā)揚藝術(shù)想象、實現(xiàn)合理虛構(gòu)的成果。《蟲笑》所述成子化作促織入宮后,與擬人化的群蟲交流時的所見所聞,并憑借“蟲”之視角觀測人類世界的虛假可怖,為全劇之收梢埋下了伏筆:《促織》一出,可謂對原文本顛覆性的扭轉(zhuǎn)。蒲松齡為原作鋪設(shè)了一個高度理想的結(jié)局,即成子以人身的形態(tài)順利蘇醒,成名也因蟲發(fā)跡;但《促織記》卻將劇作的末場處理為覺悟后的成子化鳥歸去,徒留成名夫婦凄迷悲傷,如此濃烈激蕩的悲劇性沖突無疑同蒲氏筆下的“大團圓”高度相悖,但若結(jié)合上文,這樣的設(shè)計則是更順理成章的。成子的“變形”原本即出于極端困境下的無奈,而當他目睹人性是如何在現(xiàn)實的誘導下被魔化和摧毀之后,所謂的“大團圓”便愈加缺乏說服力了。汪曾祺的《聊齋新義》,亦曾指出原作此處的不合理性,“這與前面一家人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緒是矛盾的,孩子的變形也失去了力量” [4]238;“本應該是一個具有強烈的揭露性的悲劇” [4]238。可見,原文本收場的喜劇性質(zhì)是“蒲松齡趨于傳統(tǒng)的‘善惡有報價值觀的一種愿望訴求” [5]169。而《促織記》改寫的結(jié)果,則與前文成子“變形”的初衷、經(jīng)歷等銜接更為順暢,其悲劇的性質(zhì)也更加具有警示現(xiàn)世、震撼人心的力量,可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實現(xiàn)了劇情的統(tǒng)一性。
概而言之,《促織記》在關(guān)目結(jié)撰的層面既存在對《促織》的充分回溯,又于其中融入嶄新的匠心與思索,以“改寫”手法發(fā)揚了重釋舊文本的效用,二者之間的互文性關(guān)聯(lián)可謂一覽無遺。
二、人境、蟲境、神鬼之境——藝術(shù)情境的互文性
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獨特處在于并非直接展示真人實事,而是以陰間神界作為對現(xiàn)世的影射,于看似荒誕不經(jīng)中抨擊世事、暗諷人性,他在《促織》中精心織造了現(xiàn)實、蟲界、神鬼三個世界 [6]81,既具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又飽蘊浪漫主義的想象與寄托?!洞倏椨洝吩诟膶懼醒匾u了與《促織》相近的故事演繹模式,在舞臺之上建構(gòu)了“人間、蟲間、神鬼”三重現(xiàn)實共夢幻交織的藝術(shù)情境,實現(xiàn)了以“互文”手法豐富劇情文化空間的妙用 [7]97,具有戲仿的色彩;同時又對三重情境加以戲劇化的渲染,充分發(fā)揚了“互文性”改寫策略的優(yōu)長。
(一)人境——人物的立體化重塑
《聊齋志異》本質(zhì)是針對昏戾現(xiàn)實的批判,《促織》與《促織記》建構(gòu)的首重境界皆為“人境”,同樣繪制了真實時代背景下被無限壓榨的現(xiàn)實空間?!洞倏棥菲鸸P之初,即有時代的陰影悄緩而落:“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shù)家之產(chǎn)?!北粡娦小皵偱伞笔浅擅瘎〉男蚰?,而在《促織記》中,成名的遭際亦是自一句悠長的“攤派”起始。在兩重文本各自構(gòu)筑的“人境”中,統(tǒng)治階級的昏聵無度、荒淫揮霍,官員的媚上欺下、借機盤剝皆如出一轍,這無疑皆為《促織記》同原文本間形成的指涉;但是,獻上奇品促織后的成名又搖身一變,在兩個文本中分別迎來了“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君心悅,欽點為官,青云忽直上”的命運轉(zhuǎn)折,令人唏噓。然而,兩個成名的生命軌跡雖基本一致,但《促織記》所構(gòu)筑的“人境”似乎更為震撼心魄、深切動人。究其緣由,《促織》作為短篇小說,對具體人物的形象、心理變幻等刻畫難免有失細膩、鮮活;而《促織記》作為新編戲曲,則充分彌其不足,在展現(xiàn)廣闊社會圖景的同時,亦深入人物內(nèi)心,勾勒出多面立體,實現(xiàn)了以成名為典型的人物形象解構(gòu)。
《促織》中的成名缺乏獨立的個體意識,而更似蒲松齡用以影射庶民集體遭際的藝術(shù)符號。成名因“操童子業(yè),久不售,為人迂訥”,對上層欺壓只能逆來順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無疑是不得志文人與底層勞苦百姓兩類群體特質(zhì)的糅合。而最終成名的圓滿結(jié)局,又折射了畸形制度下普通知識分子對利祿功名的共同渴望,即“裘馬過世家”。成名從多年受壓迫者一朝躋身上層,其間經(jīng)歷定然難以言表,然而囿于歷史和視角的局限,成名的心路歷程在小說中并未得以展現(xiàn)?!洞倏椨洝氛菍Υ艘稽c進行改寫,在保留以上人物特質(zhì)的同時,構(gòu)設(shè)了一個更加具備獨立精神人格、逐步向扭曲和異化下墮的成名形象。
《促織記》中的成名,其底層人民的身份更為純粹,并未如原文本尚可坐擁里正之職,這便致使他前期的命運更加無奈、無助且無從選擇了。除此之外,成名落魄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較《促織》亦為尤甚。在成妻勸導他向里正求情時,他先是堅持書生傲骨,自稱“夏蟲不可語冰”,在受到里正恫嚇后,他所思亦非賄賂錢款,而是培養(yǎng)里正之子成才,以賺生機,此時的成名尚且維持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文人思維。然而,飽受折磨的成名其心態(tài)也在潛移默化中歷經(jīng)著無聲的變幻,這亦是《促織》所不具備的。在第三出《得失》中,成名初始尚謹記“事鬼敬神而遠之”的圣人之言,自愧聽信野巫,“羞煞人也”,然而憶及無法交差的后果,竟又開始焚香跪拜促織之神,印證其性格中亦有軟弱和妥協(xié)的成分:在自保面前,他并不是始終堅守氣節(jié)、寧折不彎的。當成名典當筆墨紙硯以換促織之食時,此刻的他已在無意識中經(jīng)歷了第一重人性的異變,“蟲”在其心中的地位高于了圣賢之“書”,這一點亦為其后成名拋卻初心、成為霸凌民眾的新“惡”之源鋪下了伏筆。而在成子奄奄一息之際,成名又呈現(xiàn)出原文本著筆甚少的慈父形象,撫子淚垂:“恨不能,一夕青云得攀,大翅得伸展,卻看戲辱驅(qū)攆誰敢?到那時,佑妻兒,飽食無憂綾羅穿?!庇纱艘曋?,成名重視利祿富貴,亦是出于愛子、愛妻之心,而不僅限于原作中求名索財?shù)某嗦阌?,即便其后逐步迷失墮落,也還尚存使人理解、同情之處。如此改寫后的人物同原文本相較,無疑是更為完整、鮮活,且有聲有色的——以青松自比的成名,最終卻被高度魔化,墮入利欲的塵網(wǎng)之中,這不可不稱之為《促織記》對“人境”現(xiàn)實的濃郁嘲諷?!洞倏椨洝穼σ猿擅麨榈淅娜诵?、人境之解構(gòu),無疑更能引發(fā)觀眾對時代、對社會、對“人”之個體的廣泛思考。
(二)蟲境——全新視角的投射
未負“促織”之名,《促織》與《促織記》共同構(gòu)筑的第二重境界即為“蟲境”,兩個文本塑刻“蟲境”的手法具備頗多要素的對應性,即在描繪“促織”時對此傾注一定的筆墨篇幅。在原文本中,蒲松齡如數(shù)家珍,羅列出蟹殼青、油利撻、青絲額、蝴蝶、螳螂等促織品種,更運筆詳細,將“促織”樣態(tài)勾畫栩栩如生:“始出,狀極俊健?!奚硇尬玻囗椊鸪?。”“短小,黑赤色?!稳敉凉?,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無獨有偶,《促織記》中,絕望的成名在亂石叢中偶得促織,歡欣之余亦盛贊此蟲外形:“項寬象牙如鋼鋸,額鼓棱角黃金瞳。翅生梅花爪似龍,天生異象將軍勇?!笨梢?,“促織”在原文本與《促織記》中皆擁舉足輕重之位,甚而需如塑造人物角色一般,勾勒其狀貌細節(jié)。而在《促織記》的改寫之中,不僅以客觀筆觸刻畫“蟲”形,更借“蟲”之目光,攜其主觀意識洞察世界,這樣的手法較原文本而言,毋庸置疑是新穎、大膽且超脫的。
《促織記》中“蟲境”存在的要義不僅止于揭示“人”化為“蟲”的詭譎荒誕,而是對人性的異化傾入了更深層次的回味與思考。在兩個文本之中,成名獲得促織后,皆不顧家中早已無米為炊,換取蟹白粟黃與蟲飼食,《促織記》中的成名更不惜為此典當賴以謀生的文房四寶,此刻“蟲”之位竟遠高于“人”之位,其間荒謬難以言表,此乃《促織》與《促織記》構(gòu)建“蟲境”的第一重意義,二者的動物寓言是共通的。但視《促織記》第六出《蟲笑》,其較《促織》所構(gòu)“蟲境”則可予人以“更上一層樓”之感。
《蟲笑》一出,編織出的是一個如夢似幻、高度擬人化的“促織之界”,更是對蒲氏未盡之言高度具象化、真正視覺意義上的“蟲境”——成子化作的促織初入宮廷,目視眾蟲模擬人類宴飲風月、談情說愛,但模仿之余,又難掩對人類的無限蔑視:“我生在屋檐,見人臉上千,唯人心難見。如夢又如幻,誰有如炬慧眼?誰好誰奸,且留待億萬斯年?!薄断x笑》道盡“人心難見”之實,借“蟲”之口指出人之引以為傲的禮義廉恥、道德教化終將淪作虛幻泡影,反倒是看似微末、為人玩物的小小昆蟲,方能堅守自然本心:“雖生也短暫,但哭即是哭,笑即是笑,何等天然?!币浴跋x”之視角對人類虛偽本性的洞察,闡發(fā)成子與觀眾的恍然徹悟,此為《促織記》中“蟲境”構(gòu)造的第二重意義。《促織》與《促織記》皆營造出了物種顛覆的荒唐與魔幻,然而《促織記》卻通過互文性的改寫,以動物性的視角對世界進行觀照與窺視,進一步映射出了人性的極致迷惘和破碎。
(三)神鬼之境——以現(xiàn)實為底色的浪漫主義色彩
《聊齋》擅書花妖狐魅、幽冥通靈等奇聞異事,“神鬼”乃《促織》同《促織記》構(gòu)造的第三重境界,在此情境之內(nèi),人與鬼神的靈識可謂是相互聯(lián)通的。原作中,成名因無法上交促織而憂悶欲死,“轉(zhuǎn)側(cè)床頭,唯思自盡”,然而駝巫的指引卻于千鈞一發(fā)處助其一臂,成名依其所賜畫像,果然再得佳蟲??梢姡洞倏棥纷鳛樵杏谇宕奈谋?,無論是其作者抑或受眾,對神仙狐鬼等所謂的超自然力量都仍持有敬畏與信任,成名走投無路,所思唯有向神明祝禱,而駝巫作為“人”與“神鬼”之間的擺渡者,亦以誠心相助,助其渡過難關(guān)。這既可稱之為蒲氏創(chuàng)作的惻隱之心,亦為時代的局限之處?!洞倏椨洝穼Υ说母膶懀员A袅嗽谋局欣寺髁x的特質(zhì),但同時也傾注了直面現(xiàn)實時更為客觀、冷峻的目光。
《促織記》第二出《問巫》亦敘述了成妻求神問卜之故事,看似是對原文本的仿寫,然其內(nèi)核卻大有不同。原作中的駝巫當真有通神之能,對前來求告的信徒亦為誠心賜教,而在《促織記》中,駝巫卻被改寫作裝神弄鬼的江湖術(shù)士,明知成妻“搜盡家產(chǎn),只有十文余資”,仍要“且以方才夢中之境戲之”,胡亂賜齏之后,便與其徒卷款而逃,去他鄉(xiāng)繼續(xù)行騙。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原作滿溢浪漫色彩的心理寄托,然而《促織記》另行建構(gòu)其“神鬼”情境的特殊方式,第三出《得失》,才是《促織記》中“人”同“神鬼”真正建立精神鏈接的起始。在《得失》中,原本不信鬼神之說的成名為求蟲而頻頻祝禱:“促織,我的神,祝之禱之,盼兮切兮?!比绱巳萑_^后,原本絕望的成名終于捉得促織,而其得蟲的過程恰與駝巫所賜之齏一般無二,歪打正著的戲謔色彩之余,更似冥冥中真有天意襄助,成名作為“人”直接同“神”產(chǎn)生了心靈的對接,這正為《促織記》所改寫的“神鬼之境”注入了一種相對更為純凈的奇幻力量。而在第四出《蟲變》中,成子身死而魂魄猶在,幻化作蟲,重返人間:“爹啊娘,莫惱兒,三分氣息猶在,魂變促織還恩情?!痹凇洞倏棥分校x形與人性相互剝離,各自獨立,而《促織記》中,死后化蟲的成子仍然維持著為人時的意識和性情,兩種不同的存在形態(tài)得以融合,此乃《促織記》在《促織》“變形”設(shè)想的基礎(chǔ)之上,傾注了濃郁情感所建構(gòu)出“人”“鬼”共存的平行空間,以瑰奇想象作為人文情懷的寄托,可見《促織記》的浪漫主義精神既是與原文本互通的,又是在一定意義上高于《促織》的。二者同以“神鬼”之境作為對人界缺憾的延伸與彌合,實現(xiàn)了在“蟲高于人”的荒誕世界中的邏輯自洽。
綜上而述,《促織記》以互文手法將《促織》所編織的三重意境牽涉入文本之中,并通過“改寫”策略將經(jīng)典與戲劇性、現(xiàn)代性相融,實現(xiàn)了超脫時空的表達效果,其闡發(fā)出的藝術(shù)吸引力、感染力是無可比擬的。
三、批判現(xiàn)實與人性諷喻——主旨立意的互文性
《促織》原為蒲松齡借“人”與“蟲”影射社會狀況、抨擊晦暗時代之作,然而,比之注入了現(xiàn)代意識的《促織記》,《促織》的主旨意涵相對單一,其矛頭仍停駐于對封建時代中丑惡行徑的針對和控訴;同時,由于宏觀視角的限制,《促織》只注重營造統(tǒng)治階級和庶民階層之間的對立,并未能夠深入觸及微觀、具體的人性內(nèi)部矛盾。可見,《促織》同《促織記》的主題立意雖相互交織,然而《促織記》卻在此基礎(chǔ)上增添了對人性異變過程的刻畫和揭示,這是對原文本而言的另一重升華。
首先,《促織記》與原文本批判現(xiàn)實、揭示社會的主旨仍是交互重疊的。兩重文本同樣借助“變形”手法,針砭畸形制度下的種種壓迫、剝削等時事危機,對“非人”的現(xiàn)實社會流露出高度否定的態(tài)度。僅視此點而言,《促織》似乎也關(guān)注到了“人”的異變,但整體只傾向于針對社會弊端的嬉笑怒罵,對于變形的概念也僅僅停駐于人“形”,卻未能深入至人“性”的高度。換言之,蒲松齡只是在無意識中粗疏地描繪了“變形”這一結(jié)果,而并未觸及人在異化過程中對自我的剝離及心路變遷的復雜性。對此,有學者指出:“蒲氏的異化變形觀是朦朧的,尚未達到哲學的高度。由于自給自足的小生產(chǎn)經(jīng)濟和建立在人身依附基礎(chǔ)上的封建社會關(guān)系特征,以及封建文人的文化視野局限,蒲松齡還未能深刻認識與理解異化現(xiàn)象?!?[8]14在《促織》中,關(guān)于人性“異化”的概念尚未成熟,這一點依托《促織記》的改寫得到了進一步完善,自存在主義的視角深入探微,實現(xiàn)了更高意義上的主旨升華?!洞倏椨洝穼τ谌诵员划惢钠毡樾浴⑸钊胄缘慕沂九c嘲弄,具有非凡的啟迪。
《促織記》于現(xiàn)代主義的視閾下對原文本的主旨內(nèi)涵作了較大程度的解構(gòu),揭露出人性在極端迫害下扭曲和異化的過程?!洞倏棥啡囊缘谌朔Q視角展開敘事,然而在《促織記》當中,敘述者的目光卻是不斷變幻的,促織與成子視角的先后出現(xiàn),為《促織記》深化揭示現(xiàn)實以外的主旨提供了嶄新的維度。人可因“杖責處、皮肉炭滾,更有那,小鬼憑勢,官吏心機狠”的威逼而異變化“蟲”,已是極致的荒謬,而“蟲”目光中對人界的所見所聞,則更是駭人聽聞、極盡嘲諷?!洞倏椨洝返诹觥断x笑》,依憑戲曲藝術(shù)中的生、旦、凈、丑四大行當,呈現(xiàn)了促織目中的人類世界,亦為觀眾揭示了批判現(xiàn)實以外的嶄新主旨。在這一世界中,群蟲傾情演繹人界中的風光無缺、男歡女愛,然至歡愉盡時,卻只余“嫌惡如破履,攀扯又撕咬,尤甚促織搏斗在瓦槽”,借此發(fā)出“誰是促織,誰是人者,萬物混沌怎分辨”的質(zhì)問,可謂振聾發(fā)聵,同時啟發(fā)觀眾深思:何為動物?何為人類?在晦暗現(xiàn)實下不可避免地墮入矛盾和異化的人性,究竟是否比淳樸天然、哭即是哭、笑即是笑的“動物性”更為深刻和高貴?成子身處現(xiàn)實人界時,尚因弱小卑微而飽受里正之子霸凌,而入促織之界后,卻在群蟲的合力促成下“獨占鰲頭”,感受到了春風沐雨般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如此鮮明的對比映照更加強化了文本主題的諷喻意涵,《促織記》中濃郁的荒誕色彩在此處展露無遺,這一點是原文本所無可比擬的。
薩特曾指出“人”的生存處境與自由選擇的關(guān)聯(lián):“人所處的位置是自由選擇的起點;人的過去是人存在的歷史及自由選擇的基礎(chǔ);周圍的物體是贊成或反對自由選擇的條件;他人是自由選擇的外因;死亡是對自由選擇的否定?!?[9]400《促織》對成子著墨相對不多,即使成子以魂化蟲、為父分憂,蒲松齡也只將筆觸停留于成子放蟲、化蟲后的一系列客觀概況,而未抒寫以其主觀視角出發(fā)的情感與思考。《促織記》則對此進行拓展,從孩童純凈的目光出發(fā),一改成子于原文本中近似工具的位置,并借其每一次的自由選擇,透視出人性異變的震撼與可怖。成子初時純真猶存,所念唯為父母分憂,故而選擇化蟲;《蟲笑》一出,成子初入宮廷,面對群蟲對人類“自視萬物靈長,卻蒙昧不分,是非不明”的指責,成子堅信父親深諳禮儀教化,因此選擇接受群蟲“送其父一場功名”的“饋贈”;最終,親眼目睹成名小人得志、趾高氣昂之狀的成子舍棄重生、化身飛鳥,前去追尋真正無拘無束的生活,這仍是其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而以上幾種選擇皆是在劇中的存在主義對人之境遇推向極致的前提下完成的。
《促織記》中,尚未涉世的成子徘徊于“蟲形”與“人魂”的中間地帶,其終極目的不過為助父母避禍;然而,在促成了成名在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后,親睹父親人性坍塌的成子油然而生絕望、迷惘之情,不由自主地墜入回歸人身或脫離人界的荒誕抉擇之中,并被迫開始思考“人”之生存的意義。在成子的最終選擇背后,無疑暗涌的是編劇對于人性的無限嘲弄,以及對人類存在危機的影射。于荒謬不經(jīng)的境遇中探尋和剖析人性本質(zhì),正是《促織記》現(xiàn)實批判之上的諷刺性議題,實現(xiàn)了對原文本立意的升華。
結(jié)語
《促織》,一部誕生于封建時代落拓文人之筆的短篇小說,其關(guān)目設(shè)置、情境構(gòu)設(shè)、主題深度等皆不免受制于時代思潮、形式篇幅和作者目光的囿限。新編梨園戲《促織記》作為后世對此的互文性改寫,則掙離了重重束縛,既保存了原文本的傳奇本質(zhì)、諷喻旨趣與批判意涵,又在此基礎(chǔ)上開拓視野,完成了對其情節(jié)、境界、主旨等層面的再創(chuàng)造,深入探尋人性的晦暗和幽微,不可不謂之當代以新編戲曲重釋文學經(jīng)典的優(yōu)秀范例。觀照互文性視閾下《促織記》對《促織》的改寫,不僅是一次調(diào)動自我生命經(jīng)驗與情感體驗的精神旅程,更能闡發(fā)對“人”之存在意義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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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ntertextuality Writing Strategy of
Cuzhiji in the Newly Edited Liyuan Opera
Ren Yijie
(School of Film,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0,China)
Abstract: The newly edited Liyuan Opera Cuzhiji is the contemporary replay and reproduction of Pu Songling's novel Cuzhi,while continuing the overall structure and grotesque color of the original work,the text rises to the height of human tragedy,showing the unique charm of the newly edited Opera. By comparing the dialog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texts,we can find that the former not only identifies and relates to the latter,but also subverts and reconstructs 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we can undoubtedly see a modern reinterpretation and sublimation of the classics from the aspects of plot construction,artistic context and purposive.
Key words: Cuzhiji;Cuzhi;intertextuality;rewriting;Liyuan Opera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