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讀書的村小,已經(jīng)成了一片長滿荒草的回憶,我每每走過那里,就覺得時間仿佛還是靜靜地停留在兒時,可以調(diào)皮,可以嬉鬧,只是,在猛然回過神來的一瞬間,才在心里悵然地感嘆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時候急切地盼望著長大,曾經(jīng),都那么幼稚天真地以為一方小小的天地,羈絆了自由的腳步;現(xiàn)在,才覺得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一方凈土。小燕呢喃,窗外菜花飄香,那時的窗戶沒有紗窗,蜜蜂蝴蝶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帶來春天的花香,帶來春天的草香,有時,蜜蜂輕輕地落在課桌上,那時的桌子顏色是黑漆漆的,我和同桌一起坐著顏色同樣是黑漆漆的長凳。我看見蜜蜂細細的腿,身上裹著密密的黃黃的花粉,我不知道,它的眼里,是否也看見了我?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
那天的語文課,教室的后排坐滿了我們不認識的老師,我依然記得老師聲情并茂講的是《葡萄溝》這篇文章,那時的語文書是黑白的,我在黑白的語文書上用水彩筆把一串串黑白的葡萄涂上了好看的紫色,我看見老師用磁鐵把掛圖貼在水泥刷黑的黑板上,深情地講著課,仿佛,我們也來到了葡萄溝,嘗到了酸酸甜甜的好吃的葡萄。那時候,我們很少有機會走出小小的村莊,若是坐著大人的自行車去鎮(zhèn)上,或是在鎮(zhèn)上擠上公交車去城里,便足足可以高興上好幾天。
學校的體育館新建落成,在小小的村小,是件大事。體育館的二樓是乒乓球室,那個時候練乒乓球,我才讀三年級,因為個子小,我踩著凳子練球,一開始練得并不好,越急就越不好,教乒乓球的老師總是很耐心,她說一定要沉住氣,后來,竟然真的就越練越好了;我依然記得操場上那刷著白色的起跑線的煤渣跑道,在小學,我就是校運動員,每天放學后要留下來訓練,在鋪滿煤渣的跑道上跑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媽媽下班的時候會路過我的學校,她總是站在圍墻的柵欄邊默默地看我,那個時候我總想跟著媽媽回家,鞋子里跑得都是煤渣,硌得腳疼,也許是年齡小的緣故,我有一次委屈得哭著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想去參加輔導區(qū)的運動會了?!崩蠋煈z愛地看著我,輕輕地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說:“練了這么久,放棄了多可惜。不過,要是真的堅持不了,不參加也沒有關(guān)系?!边@句話,我真的好像記了好久好久,一直記到現(xiàn)在。每每一篇文章寫不下去了,每每在心里答應(yīng)自己好好休息,暫時不讀書不寫作了,“練了這么久,放棄了多可惜”,這句話總會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然后,我就堅持下來了。
學校的空地上,燒飯的阿姨開墾出一壟一壟的田地,種了許多菜。我那個時候只是覺得春天可以看金黃金黃的菜花,秋天可以挖山芋和芋頭,和同學們一起用鐵锨翻開土層,挖出大大小小的山芋和芋頭,甭提有多么開心了;冬天,田壟上覆蓋著薄薄的雪花,薄薄的雪花底下是綠綠的嫩嫩的麥芽,我們在語文書上讀著“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的句子,眼睛又忍不住向著田壟看去了。
如今到了這個年紀,走過人生的波瀾起伏,我才領(lǐng)悟原來燒飯的阿姨是為我們種了四季的風景,簡陋的村小,不會因為簡陋少了四季的鮮活的氣息,大自然從來都很慷慨,每一季的問候和祝福,從不遲到和缺席。
走出村小的大門,是一家小小的飲食店,老板娘是一個嗓門洪亮的農(nóng)村婦女,她一個人經(jīng)營著這家小小的飲食店,早晨天剛蒙蒙亮,她就開始在滾燙的油鍋里炸油條,她油乎乎的頭發(fā)緊緊地貼在前額上,炸好的油條放在籃子里,我經(jīng)常買她的油條,她總是幫我把油條仔仔細細地串在一根筷子上,囑咐我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下午的時候,她又開始忙碌著包餛飩賣,她坐在小店的灶臺旁燒著火,灶膛里火苗呼呼地躥著,映著她疲憊又強撐的臉頰,有一段時間,不知道她從哪里買來廢棄的包奶糖的糖紙燒火,糖紙里有遺漏的包著的奶糖,她總是把這些奶糖細細地收好,我們這些孩子偶爾會去她的小店吃餛飩,她就把這些糖分給我們這些孩子,她的餛飩真的很好吃,碧綠碧綠的蔥花,切得細細的勻勻的豆腐絲,一起拌勻在餛飩里,是難忘的美味?,F(xiàn)在,她的小店早已落著一把沉重的鎖,沉重的鎖上落滿沉重的灰,我當老師后有一年,一次偶然的機緣巧合,讓家長在孩子的作業(yè)本上簽字,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母親簽的名字竟然和這個阿姨的女兒是一樣的名字,我叫來孩子,問他媽媽的長相,問他外婆家的地址,孩子驚訝地看著我,驚訝地問我怎么知道這么多,可是,在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問他“你外婆可好”時,孩子原本明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了,他低下頭,沉默了好久,告訴我:“老師,我沒有外婆了?!蔽乙层读撕镁煤镁貌呕剡^神來,心,莫名的痛,兒時歡快的笑聲依然在耳邊響起,可是,現(xiàn)實早已物是人非。
飲食店隔著幾間門面,是一家鄉(xiāng)村的理發(fā)店,墻粉已經(jīng)斑駁脫落,幾個用紅漆寫的字依然清晰可見:高巷理發(fā)店。兩鬢已經(jīng)斑白的店主,姓高,從年輕的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用年華守著這家小小的理發(fā)店。曾經(jīng)的小店,用時髦的收音機播放著經(jīng)典的歌曲,店主一邊嘴里輕輕哼著歌,一邊聚精會神地給顧客理著發(fā)。我對這個小小的理發(fā)店是有感情的,那個時候,爸爸媽媽為了補貼家用,在房子的后段砌了豬舍養(yǎng)豬,春天的時候,爸爸會帶著我一起去集市上捉小豬,捉回來的小豬胖乎乎的,可愛極了,每次喂豬的時候,我都會跟著媽媽一起去看,看小豬把頭深深地埋在食槽里狼吞虎咽地吃食。夏天的時候,豬舍里裝了一個老舊的吊扇,吊扇吱呀吱呀地響,小豬乖巧地睡著,有蒼蠅或蚊子落在身上的時候,小豬便懶洋洋地站起身來驅(qū)趕。感覺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小豬就長大了,胖乎乎、肥嘟嘟的,這個時候爸爸媽媽就會向鄰居借來板車把豬送去集市上賣掉。我年紀尚小,沒法理解爸爸媽媽要把豬賣掉換錢補貼家用,只是看見鄰居一起來幫忙,用粗粗的麻繩把豬的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好,裝在板車上拉走,我號啕大哭。
有一次臨近過年,爸爸媽媽去賣豬也把我一起帶著,也許是那些豬養(yǎng)得很好的緣故吧,賣了不少的錢,我看見爸爸媽媽臉上樂開了花,爸爸把錢細細數(shù)過,又仔仔細細地把錢裝在棉襖的口袋里,開開心心地帶著我們回家去。路過高巷理發(fā)店的時候,爸爸去理發(fā),我和媽媽就在理發(fā)店里坐著等,收音機依舊優(yōu)雅地播放著經(jīng)典的老歌,我看見收音機上紅紅綠綠的燈隨著音樂一閃一閃,特別好看,像極了我們愉快的心情;我看見鏡子里姓高的店主一臉專注地給爸爸理發(fā),刮胡子,理完發(fā),爸爸又小心翼翼地從棉襖口袋里掏出錢給他。冷冽的空氣里,時不時傳來幾聲炸響的鞭炮聲,年的氣息愈發(fā)地濃烈起來了,又漸漸向周圍的空氣里慢慢彌漫開去,我們一家三口一起走回家去,感覺連空氣都是甜甜的。
后來爸爸創(chuàng)業(yè)去了,家里砌的豬舍只有偶爾才捉回幾只小豬養(yǎng)著,夏天時破舊的吊扇依舊吱呀吱呀地吹著,媽媽再也沒有空兒去給小豬喂食了,我也只有偶爾才會跟著奶奶一起去看小豬。后來,家里再也不養(yǎng)豬了,后來,豬舍拆掉了,后來,我讀中學,讀大學去了。
我以為,那家默默無聞的理發(fā)店也會漸漸湮沒在喧鬧里了。直到有一次,我坐火車從大學回家,坐公交車到鎮(zhèn)上,背著沉沉的行李走回家的時候,依然看見,濃密的梧桐樹掩映下,理發(fā)店依舊還在。我的腳步放得慢了一些,我細細打量著我曾經(jīng)熟悉的這一切,原本明亮的玻璃窗已經(jīng)不再明亮,玻璃已經(jīng)看著很是模糊了;原本放著經(jīng)典老歌的收音機依舊響著,只是聲音變得蒼老了,聽起來咿咿呀呀的感覺;原本年輕的姓高的店主,已經(jīng)兩鬢斑白了,可是,他那專注的眼神一直沒有變……站在理發(fā)店門口,我突然有些恍然,店主在鏡子里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停住手中的剃發(fā)刀,轉(zhuǎn)過身來問我:“理發(fā)嗎?要稍微等一會兒哦?!蔽业乃季w被拉回現(xiàn)實中來,連忙笑著搖手回答:“不是,不是,我就看看。”店主笑了,又轉(zhuǎn)過頭去聚精會神地理發(fā)。仿佛兒時跟著爸爸媽媽去賣豬,在這里等爸爸理發(fā)的場景就在眼前。
一切,都在默默地變化著,包括年齡。四十歲的年紀,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走累了,我就會逃離出來,再回來走走,鄉(xiāng)村的柔柔的春風柔柔地吹來,帶著暖暖的甜甜的花香,我看見落著沉重的灰塵的鎖,靜靜地落在小小的飲食店斑駁的木門上;我看見姓高的店主依舊在理發(fā)店里忙碌,背佝僂了不少;我也看見一群不認識的孩童追逐嬉鬧地從我身邊跑過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像極了小時候的我們……